在一間醜陋和黑黑的房間裡,一位也是醜陋和黑黑的老太婆坐在那裡,一邊聽著風雨的,一邊蜷曲著身子,在微弱的爐火旁邊取暖。她對取暖比對聽風雨專心,從不改變她的姿勢,除非偶爾掉下的雨點在閃燃著的灰燼上發出嘶嘶的時,她才抬起頭,重新注意到外面呼嘯的風聲和嗒嗒地下著的雨聲,然後又讓頭低垂著,低垂著,低垂著,陷入沉思的狀態中;這時候她對夜間嘈雜的,就像一個坐在海邊沉思的人對海浪滾滾的單調一樣,並沒有清楚地聽進耳朵裡去。
房間裡除了爐火的光之外,沒有別的光。爐火像一頭半睡著的猛獸的眼睛一樣,不時不樂意地閃一閃亮光,映照出了一些決不需要更好照出的物品。一堆破布,一堆骨頭,一張破爛的床,兩、三條破損的椅子或凳子,烏黑的牆和更加烏黑的天花板——這就是爐火閃爍的亮光所能照射到的一切。老太婆的巨大的、扭曲了的影子一半投射在她身後的牆上,一半投射在頭頂的天花板上;這裡沒有壁爐;而只有煙囪;當她這樣彎曲著身子坐在那裡,面對著圈圍著爐火的潮濕的煙囪爐膛上的幾塊鬆動的磚頭時,她看去就彷彿是在女巫的祭壇前面期待著得到一個吉利的徵兆似的;跟火焰徐緩的閃爍比較起來,她的牙齒發出卡嗒卡嗒響聲的嘴巴和顫抖的下巴如果不是動作得太頻繁和太快的話,人們本可能會以為,這只不過是那一亮一滅的光線照射在那張跟身體一樣一動不動的臉上所產生的幻影罷了。
如果弗洛倫斯這時站在這間房間裡,注視著這位在爐火旁邊縮著身子、把影子投射到牆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的話,那麼她只需看一眼,就能回想起善良的布朗太太,儘管她對這位可怕的老太婆的回憶是一個孩子的回憶,它也許就像牆上的影子一樣奇異,一樣誇張,不符合真實的情景。可是弗洛倫斯不在這裡,善良的布朗太太仍然沒有被認出來;她坐在那裡,凝視著爐火,誰也沒有注意到她。
雨水的細流發出嘶嘶的,沿著煙囪流下來;老太婆被一聲比平時更響的爆裂聲所驚起,不耐煩地抬起頭來,重新聽著。這一次她沒有把頭再低下來;因為有誰輕輕地推開門,房間裡聽到了走進的腳步聲。
「是誰?」她回過頭去問道。
「給您捎消息來的人,」一個女人的回答道。
「消息?哪裡來的消息?」
「外國來的。」
「是海外來的嗎?」老太婆驚跳起來,喊道。
「是的,是海外來的。」
老太婆急忙把煤火耙攏,走到這時已關上門、走進來、站在房間中間的客人的跟前,把手放到她濕透了的斗篷上,把這位不加抗拒的女人的身子轉過來,好讓火光充分照射到她。不管她所期望的是什麼,她的期望落空了;因為她又放開斗篷、氣忿忿地發出了一聲失望與痛苦的喊叫。
「怎麼回事?」客人問道。
「呵呵!呵呵!」老太婆仰著臉,可怕地嚎啕大哭起來。
「怎麼回事?」客人又問道。
「這不是我的女兒!」老太婆把胳膊往上一舉,在頭頂緊緊地握著手,哭道,「我的艾麗斯在哪裡?我漂亮的女兒在哪裡?他們把她給弄死了!」
「他們還沒有把她弄死,如果您姓馬伍德的話,」客人說道。
「這麼說,您看到過我的女兒了嗎?」老太婆喊道,「她給我寫信了嗎?」
「她說您不認得字,」客人回答道。
「我現在也還是不認得!」老太婆使勁地絞扭著雙手,高聲喊道。
「您這裡沒有蠟燭嗎?」客人向房間四處環視了一下,問道。
老太婆閉著嘴用牙根咀嚼著,同時搖著頭,又喃喃自語地說著她漂亮的女兒,一邊從角落裡的碗櫃中取出一支蠟燭,用顫抖的手把它插進爐火,費勁地點亮了,然後把它放在桌子上。骯髒的燭心起初因為被溶流的油脂堵住,火光幽暗不明。當老太婆昏花的眼睛和衰弱的視力藉著亮光能夠看清東西的時候,她的客人已經坐下,交叉著胳膊,低垂著眼睛;她曾經繫在頭上的手絹已攤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這麼說,我的女兒艾麗斯,她托您給我捎口信來了?」老太婆等了一會兒之後,嘟嘟囔囔地問道。「她說些什麼?」
「您看吧,」客人說道。
老太婆驚愕地、捉摸不準地重複地說了這幾個字;她用手遮著眼睛,向說話的人看看,向房間四下裡看看,又重新向說話的人看看。
「艾麗斯說,請您再看看,媽媽,」說話的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老太婆又向房間四下裡看看,向客人看看,又重新向房間四下裡看看。她急忙從坐位上站起來,拿起蠟燭,把客人的臉孔照了照,高聲地喊叫了一聲,放下蠟燭,摟抱著客人的脖子。
「這是我的女兒!這是我的艾麗斯!這是我漂亮的女兒,活著回來了!」老太婆尖聲喊叫著,一邊對著她女兒的胸脯,一前一後地搖晃著她自己;她女兒冷淡地聽隨她擁抱。「這是我的女兒!這是我的艾麗斯!這是我漂亮的女兒,活著回來了!」她又尖聲地喊叫著,一邊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抱著她的膝蓋,把頭緊靠著它們,並像先前一樣,用她的體力所能表現出的狂熱的勁頭,一前一後地搖晃著她自己。
「是的,媽媽,」艾麗斯彎下身子,吻了吻她,回答道,可是甚至在這片刻的動作之間,她還是竭力想擺脫她的擁抱。
「我終於到這裡來了。放手吧,媽媽,放手吧。起來,坐到你的椅子上去。這樣有什麼好處?」
「她回來的時候比離開的時候更冷酷無情了!」母親仰望著她的臉孔,並依舊抱住她的膝蓋,高聲喊道,「她不關心我!
經過這許多年頭,我度過了這麼悲慘可憐的生活之後!」
「得了吧,媽媽!」艾麗斯抖動著她破爛的裙子,擺脫開老太婆,說道,「別只看到你那一方面,還有我這一方面呢!這些年頭不僅是你度過的,也是我度過的;悲慘可憐的生活,不僅你有,我也一樣有。起來吧,起來吧!」
母親站起來,哭著,使勁地絞扭著雙手,稍微離開一點,注視著她;接著,她又拿著蠟燭,繞著她走,從頭到腳打量著她,同時輕聲哭泣著。然後,她放下蠟燭,重新坐到椅子上,拍著巴掌,好像給一支拖得很長的歌曲打拍子似的,同時身子一左一右地搖晃著,並繼續在獨自低泣和痛哭著。
艾麗斯站起來,脫掉潮濕的斗篷,把它放在一邊。在這之後,她又跟先前一樣坐下來,交叉著兩隻胳膊,眼睛凝視著爐火,露出輕蔑的臉色,一聲不響地聽著她老母親口齒不清的怨言。
「你是不是指望我回來的時候跟我離開的時候一樣年輕,媽媽?」她把眼光投射到老太婆身上,終於開口說道,「你是不是以為像我在外國所過的生活會使一個人漂亮起來?說實在的,誰要是聽了你的話,真會這麼想呢!」
「問題不在這裡!」母親喊道,「她自己明白!」
「那麼問題在哪裡呢?」女兒回答道,「有些話你最好別嘮叨了。媽媽,要知道,我出去比進來容易。」
「聽聽她講的話吧!」母親高聲喊道,「經過這許多年頭之後,她剛回來就嚇唬著又要把我拋棄了!」
「媽媽,我再說一遍,這些年頭不僅是你度過的,也是我度過的。」艾麗斯說道,「回來更冷酷無情了?當然,我回來是更冷酷無情了。除此之外,你還指望什麼呢?」
「對我更冷酷無情了!對她自己的親媽媽!」老太婆喊道。
「我不知道是誰開始使我冷酷無情起來的,如果不是我自己的親媽媽的話,」她坐著回答道,一邊交叉著兩隻胳膊,皺著眉頭,緊閉著嘴唇,彷彿決心把任何溫柔的感情從心中驅除出去似的,「你聽我說幾句話,媽媽。如果我們現在相互瞭解的話,那麼也許我們以後就不會再吵架了。我離開家的時候是個女孩子,現在回來是個女人了。我離開家的時候,對你很不孝順,沒有盡到我做女兒的責任;現在回來了,你可以怒罵說,我沒有比過去好一點。可是你過去曾經對我充分盡到你做母親的責任了嗎?」
「我!」老太婆喊道,「對我的女兒!做媽媽的對自己親生女兒盡責任!」
「你聽起來覺得奇怪,是不是?」女兒回答道;她那嚴厲的、不顧一切的、冷酷無情的、美麗可愛的臉孔冷冰冰地看著她,「可是我在我那些孤獨的歲月中有時曾想到這一點,直到後來我對這已經習慣了為止。總的說來,我曾經聽有些人談論責任;可是總是談到我對別人的責任。我時常納悶——我想這些事是為了消磨時間——,是不是就沒有人對我盡到責任呢?」
母親坐在那裡皺著眉頭,閉著嘴用牙根咀嚼著,並搖著頭,但不知道這是表示憤怒、懊悔、否認,還是僅僅是身體虛弱的表現。
「從前有一個女孩子,名叫艾麗斯-馬伍德,」女兒大笑了一聲,並用可怕的自我嘲笑的眼色打量著自己,說道,「她在貧窮與沒有照管中出生和長大。沒有一個人教育她,沒有一個人前來幫助她,沒有一個人關懷她。」
「沒有一個人!」母親指著自己和敲著她的胸脯,同時重複著她的話,說道。
「她所得到的唯一的照顧,」女兒回答道,「就是有時挨打,挨餓和挨罵;要是沒有這種照顧,她可能反會好一些。她住在這樣家裡和住在街上,跟一群像她一樣可憐的孩子一起生活;可是儘管度過了這樣的童年時代,她卻還是長成了一個美人兒。這對她更糟了。她寧肯由於長得醜陋而被迫害和虐待一輩子。」
「說下去!說下去!」母親大聲喊道。
「我正在說下去,」女兒回答道,「從前有一個女孩子,名叫艾麗斯-馬伍德。她長得漂亮。她受到教育太晚了,而且受的全是錯誤的教育。她受到了太多的關心,受到了太好的訓練,得到了太多的幫助,受到了太周到的照顧。你很喜歡她——那時你的生活富裕起來了。在這女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每年在成千個女孩子身上發生。這只是墮落,她是為這而生下來的。」
「經過這許多年頭以後!」老太婆怨訴道,「我的女兒就這樣開始!」
「她很快就要講完了,」女兒說道。「從前有一個罪犯,名叫艾麗斯-馬伍德——那時她還是個女孩子,可是卻已經被人遺棄了,扔掉了。對她進行了審訊,將她判了刑。天主呀,那些法庭上的大人先生們是怎樣議論這件事情的!法官是怎樣談到她的責任,談到她誤用了天賦的資質,彷彿他不如其他人清楚:這些天賦的資質已成了她的禍根!他又怎樣宣講著法律強有力的臂膀——是的,當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無依無靠的小可憐蟲的時候,這臂膀是這麼強有力地來拯救她!這一切又是多麼莊嚴與虔誠!真的,從那時候起,我好多次地想到這些!」
她把胳膊緊緊地交叉在胸前,高聲大笑起來;跟她這種笑聲相比,老太婆的嚎啕大哭倒顯得是優美悅耳的音樂了。
「艾麗斯-馬伍德就這樣被流放到海外,媽媽,」她繼續說道,「被打發去學習履行她的責任;實際上那裡卻比這裡使人二十倍地忘記自己的責任,那裡比這裡多二十倍的邪惡、墮落與醜行。艾麗斯-馬伍德回來的時候已成了一個女人,一個經過這一切之後所應當成為的女人。到一定的時候,非常可能,她將會在更莊嚴的氣氛中聽到更漂亮的談話,看到更有力的臂膀向她伸過來,她的末日也就將來臨了;但是那些大人先生們不用害怕失業。就在他們所住的任何一條街道上,又有一大群可憐的男女孩子成長起來,所以他們又將有工作好做,直到發財致富為止。」
老太婆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兩隻手托著臉孔,裝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樣子——或許真的很痛苦也說不定。
「好了,我講完了,媽媽,」女兒搖了搖頭,彷彿也結束了這個話題似地說道,「我已經說夠了。不論我們做什麼,你和我今後都別再談什麼盡責任的問題了。我想,你的童年也跟我的童年相似。那樣對我們兩人就更不好了。我不想責怪你,也不想為我自己辯護。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是好久以前就已過去的事了。但是我現在是個女人,不是個女孩子了,你和我都用不著像法庭上的大人先生們那樣去把我們的歷史抖摟出來,我們對它一清二楚。」
她雖然已經墮落了,道德敗壞了,但在她的臉孔與身姿中仍然有一種美麗;甚至在它表露得最不好的時候,對她最漠不關心的人也不能不覺察到。當她沉默下來、她先前十分激動的臉孔平靜下來的時候,她凝視著爐火的烏黑的眼睛原先射出了不顧一切的眼光,現在已換成了某種類似憂慮而和緩下來的眼光;這時候一位墮落了的天使的曾經消失的光輝,通過她長途跋涉之後的痛苦與疲乏,照耀出來。
母親默默無言地向她注視了一些時候之後,大膽地把滿是皺紋的手向桌子對面她的身上悄悄伸過去;當她看到女兒允許她這樣做的時候,就摸摸她的臉孔,把她的頭髮撫平。艾麗斯似乎感覺到老太婆這關懷的表示至少是真心誠意的,所以一動不動,沒有去阻止她;老太婆得一步進一步,她把女兒的頭髮重新編紮起來,把它濕漉漉的鞋子(如果它們還可以稱為鞋子的話)脫掉,在她肩上披上點什麼干的東西,並低聲下氣地在她身邊來回忙碌著;當她愈來愈多地認出她過去的一些特徵和表情的時候,就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著。
「我看你很窮,媽媽,」艾麗斯這樣坐了一些時候之後,向四下裡看看,說道。
「窮得可憐,我的寶貝,」老太婆回答道。
她喜愛她的女兒,又怕她的女兒。也許她在好久以前就開始喜愛她了,那時候她正在為生活而進行屈辱的鬥爭的過程中,第一次注意到女兒的美貌。也許她的害怕跟她剛才聽到的往事有些關係。不管怎樣,現在她正順順從從、恭恭敬敬地站在女兒面前,低著頭,彷彿在可憐地懇求她別再責備她。
「你是怎麼生活的?」
「向別人討錢,我的寶貝。」
「偷東西嗎,媽媽?」
「有時候也偷,艾麗——偷得不多。我老了,膽子又小。有時候,我的寶貝,我從孩子們身上搞到些小東西,不過不經常。我在附近一帶流浪漂泊,心肝,我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我一直在注意觀察著。」
「注意觀察著?」女兒看著她,問道。
「我一直在一個家庭附近閒蕩,我的寶貝」母親說道,她甚至比先前更低聲下氣、更順順從從的了。
「哪個家庭?」
「輕一點,我親愛的。別生我的氣,我是因為愛你才那麼做的。我那麼做是為了想念我在海外的可憐的女兒。」她向她求情地伸過手去,然後又縮回來,放在嘴唇上。
「好多年以前,我的寶貝,」她怯生生地朝對面那張專注而又嚴厲的臉孔看了一眼,繼續說道,「我無意間碰上了他的小女孩。」
「誰的小女孩?」
「不是他的,親愛的艾麗斯;別那樣看我;不是他的。怎麼能是他的呢?你知道他沒有孩子。」
「那麼是誰的呢?」女兒問道,「你剛才說是他的。」
「輕一點,艾麗;你嚇了我一跳,我的寶貝。董貝先生的小女兒——只是董貝先生的。從那時候起,親愛的,我就經常看到他們。我看到-他。」
在說出最後這個字的時候,老太婆往後退卻,縮成一團,彷彿害怕女兒會打她似的。可是女兒的臉孔雖然一動不動地對著她,流露出激烈的憤怒的神情,但卻依舊靜靜地坐著,只不過把胳膊愈來愈緊地往胸脯收攏,彷彿用這辦法來抑制它們,免得在突然襲擊她身心的暴怒的盲目衝動下,會傷害她自己或其他人。
「他沒有想到我是誰!」老太婆揮揮握緊的拳頭,說道。
「他也根本沒有注意到!」女兒咬牙切齒地嘟囔著。
「可是有一次我們面對面地碰見了,」老太婆說道,「我跟他說話,他也跟我說話。我坐著,眼看著他穿過一個長長的小樹林走開了;他每走一步,我就咒罵他一次,咒罵他的靈魂,也咒罵他的肉體。」
「不管你怎樣咒罵,他還照樣飛黃騰達!」女兒用鄙棄的語氣回答道。
「不錯,他現在是飛黃騰達。」母親說道。
她不再說話,因為坐在她面前的那張臉孔已經由於憤怒而改變了樣子。看上去彷彿她胸中翻騰起伏的情感都要把她的胸膛給炸裂了。她為了抑制和管束這種情感而做的努力與憤怒本身同樣可怕,同樣有力地表明這個女人的激烈的、危險的性格。不過她所做的努力成功了。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問道:
「他結婚了嗎?」
「沒有,寶貝,」母親回答道。
「快結婚了嗎?」
「據我瞭解,還沒有,寶貝。但是他的老闆與朋友結婚了。我們可以祝他快樂!我們可以祝他們全都快樂!」老太婆興高采烈地喊道;這時候她的兩隻枯瘦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緊緊地抱住,「這個結婚的結果只會使我們高興!你記住我的這句話吧!」
女兒望著她,等待解釋。
「不過你又濕又累,又餓又渴,」老太婆腳一拐一拐地向碗櫃走去,說道,「這裡找不到什麼東西。這裡也——」她把手伸到衣袋裡掏了掏,然後把幾個半便士叮叮噹噹地扔在桌子上。「袋裡沒什麼錢。你有錢嗎,艾麗斯,我的寶貝?」
當她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以及當她注視著女兒從懷中取出不久前才得到的禮金的時候,她臉上露出的貪婪的、狡黠的、渴望的表情,幾乎和女兒的語言同樣清楚地說明了這位母親與她女兒的歷史。
「所有的錢都在這裡了嗎?」母親問道。
「我沒有別的了。要不是有人施捨的話,我連這點錢也沒有。」
「要不是有人施捨,是嗎,寶貝?」老太婆說道,一邊向桌子彎下身去貪婪地看看錢,好像對依舊把錢拿在手裡的女兒不信任似的,並繼續注視著,「哼!六加六,十二,再加六,十八——這樣,我們得好好地用它。我去買點吃的和喝的。」
從她的外貌來看,人們不會料想到她的動作還能這麼麻利,因為年齡和窮困似乎已使她變得又醜又衰老了。
她開始用顫抖的手把一頂舊帽的帶子繫好,並圍上一條破爛的圍巾;同時,仍舊用同樣貪婪與狡黠的眼光凝視著女兒手中的錢。
「這個結婚的結果會使我們高興什麼?」女兒問道,「你沒有跟我說明白。」
「使我們高興的是,」她用摸索著的手指整整服裝,回答道,「這結婚沒有一點愛情,可是卻有著許多高傲與憎恨,我的寶貝。使我們高興的是,因為他們高傲,所以他們之間存在著不和與衝突,並且充滿了危險——危險,艾麗斯!」
「什麼危險?」
「我已經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我已經知道了我所知道的!」母親吃吃地笑著。「讓什麼人去看著他們吧!讓什麼人注意著他們吧!我的女兒也許還能交上個好朋友!」
這時候,老太婆看到女兒一本正經地、困惑不解地看著她的時候,無意之中把錢緊握了一下,就著急地想把錢趕快弄到手,於是急急忙忙地說道,「可是我得出去買點什麼,我得出去買點什麼。」
當她伸出手掌站在女兒面前的時候,女兒在跟這些錢分手之前,又看了看它們,並拿到嘴唇上吻了吻。
「怎麼,艾麗!你吻它們嗎?」老太婆吃吃地笑著。「這真像我!我常常這麼做。它們對我們多好呀!」她把自己那個失去光澤的半便士也緊握著舉到喉嚨上松垂的皮上,「它們能給我們辦多少好事呀,可惜它們不能成堆地來到我們跟前!」
「媽媽,我現在吻它們,」女兒說道,「或者我剛才吻它們——我不記得我過去曾經這樣做過——,這是為了感謝給我錢的人。」
「為了感謝給錢的人,是嗎,寶貝?」老太婆回答道,當她拿到錢的時候,她那昏花的眼睛發出了閃閃的亮光,「不錯!如果給錢的人不吝嗇,捨得把錢拿出來,我也會為了感謝給錢的人吻它們的。可是我得出去把它們花掉,寶貝。我馬上就回來。」
「你似乎是說,你知道了好多事情,媽媽,」女兒目送她到門口,說道,「自從我們分別以後你已變得很聰明了。」
「我知道!」老太婆退回一、兩步,哇哇地大聲說道,「我比你想的知道得多。我比他想的知道得多,寶貝,我不久就會告訴你的。我知道他的一切。」
女兒表示懷疑地微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的哥哥,艾麗斯,」老太婆伸出脖子,非常可怕地幸災樂禍地斜眼看著說道,「他本可能住在你住過的地方,——但因為偷錢——他現在跟他姐姐住在倫敦城外北邊公路附近。」
「住在哪裡?」
「倫敦城外北邊公路附近,寶貝。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去看看他們的房屋。這座房屋沒有什麼可以誇耀的,雖然他自己的另一座倒是十分闊氣。不,不,不」老太婆搖搖頭,大笑著喊道,因為她的女兒已經從椅子上跳起來了,「現在不去看;那裡太遠了。房屋是在一塊里程碑附近,那塊里程碑旁邊有一堆石子;——如果天氣晴朗,你又有興趣的話,那麼就明天去吧,寶貝。可是我現在得去把錢花掉——」
「站住!」女兒重新燃燒著怒火,向她衝過去,說道,「那位姐姐是不是一位臉孔漂亮的女妖精,頭髮是黑色的?」
老太婆驚奇與恐懼地點點頭。
「我在她臉上看到了他的一些特徵,兩人長得有些相像!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紅房子,門前有一條綠色的小走廊。」
老太婆又點點頭。
「今天我在那裡坐過!把錢還給我。」
「艾麗斯!寶貝!」
「把錢還給我,要不我會打傷你的。」
她一邊說,一邊從老太婆手裡把錢硬搶過來;並且絲毫不顧她的埋怨和哀求,就重新披上脫下的斗篷,急速地向門外跑出去。
母親一拐一拐地盡量跟隨著她,同時勸說著她;可是這些勸說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就像對包圍著她們的風雨和黑暗不起作用一樣。女兒固執地、狠狠地打定了主意,對於其他一切全都滿不在乎;她不顧氣候和距離,彷彿她已忘記了她經過了長途跋涉,也忘記了她的疲勞,一直向著那座她曾得到救助的房屋走去;走了幾刻鐘之後,老太婆筋疲力盡,氣喘吁吁,大膽地抓住女兒的裙子;可是她不敢再做別的了;她們穿過雨水和黑暗,默默無言地向前繼續走去。如果說母親不時吐出一兩聲怨言的話,那麼她總是在剛要吐出的時候就立刻把它壓下去,唯恐女兒會從她身邊跑開,把她丟在後面;
女兒則一直一句話也不說。
當她們把城市的街道拋在身後,進入房屋所在的那個既不是城市又不是鄉村的地段、四周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鐘了。城市座落在遠方,陰慘、昏暗;寒風在開曠的空間怒號;四周的一切是黑暗、荒蕪、淒涼。
「這地方對我倒是很合適的!」女兒停下腳步,回頭看看,說道,「今天當我初到這裡的時候,我就這樣想過。」
「艾麗斯,我的寶貝,」母親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裙子,喊道,「艾麗斯!」
「現在還想說什麼,媽媽?」
「別把錢還回去,我親愛的,請別還回去。我們還不起,我們要吃晚飯,寶貝。不管是誰給的,錢總是錢。你想對她說什麼就說什麼,但錢得留著。」
「看那邊!」這就是女兒的回答。「那就是我所說的房屋。
是不是?」
老太婆肯定地點點頭;她們再走幾步,就到了門口。艾麗斯曾經坐著烘衣服的那間房屋中有著爐火和蠟燭的亮光;
她敲了敲門,約翰-卡克就從那間房間中走出來。
在這樣的時刻看到這樣的來訪者,他感到驚訝。他問艾麗斯需要什麼。
「我需要你的姐姐,」她說道,「就是今天給我錢的那個女人。」
哈里特聽到她提高了嗓門的,就走出來了。
「啊!」艾麗斯喊道,「你在這裡!你記得我嗎?」
「記得,」她感到奇怪地回答道。
先前曾經恭順地對著她的那張臉孔,現在卻以這樣不可抑制的仇恨和蔑視的神情看著她;先前曾經溫柔地摸過她的胳膊的那隻手,現在卻這樣顯露出不懷好意地緊握著,彷彿它真想把她勒死似的;哈里特看到這種情景,就緊挨著她的弟弟,尋求保護。
「我先前怎麼能跟你講話,沒有把你認出來呢!我先前怎麼能接近你,沒有根據我自己血液的震顫,感覺到你血管裡流的是什麼樣的血呢!」艾麗斯擺出一副威脅的姿態,說道。
「您是什麼意思?我做了什麼啦?」
「你做了什麼啦?」另一位回答道,「你曾讓我坐在你的爐火旁邊;你曾給我飯吃,給我錢;你曾向我表示憐憫!你!對你的姓我要吐唾沫!」
老太婆懷著怨恨(這使她那醜陋的臉孔更加可怕了),向姐弟倆揮動著滿是皺紋的手,表示完全同意她女兒說的話,可是她卻又拉拉女兒的裙子,求她把錢留著。
「如果我有一顆眼淚掉在你的手上,那麼就讓它使你的手枯萎吧!如果我曾對你講過一句溫柔的話,那麼就讓它把你的耳朵震聾吧!如果我曾用嘴唇吻過你的話,那麼就讓它毒害你吧!讓我咀咒這座曾經給我庇護的房屋!讓悲傷和恥辱落到你的頭上!讓你所有的親人全都毀滅吧!」
她一邊說,一邊把錢扔在地上,用腳去踢它們。
「我把它們踏進塵土!即使它們給我鋪設了通向天堂的道路,我也不去撿它們!我真但願我這雙今天走到這裡來的流血的腳在去你家之前爛掉就好了!」
哈里特臉色蒼白,身子發抖;她攔住她弟弟,聽憑艾麗斯說下去,不去打斷她。
「真不錯,在我回來的第一個小時,我就被你或姓你這個姓的別的什麼人憐憫和寬恕了!真不錯,你扮演了慈善夫人的角色來對待我!我臨終的時候將感謝你;我將為你,為你們整個家族祈禱,你可以相信這一點!」
她狠狠地揮了揮手,彷彿要把仇恨灑到地上,讓站在她前面的這兩個人毀滅似的,同時又向黑暗的天空仰望了一次,然後大踏步地走進暴風雨的深夜。
母親曾經一次又一次徒勞無益地拉著女兒的裙子,並用無比貪婪的眼光注視著落在門口的錢幣,彷彿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面似的;她真想留下來在附近遊蕩,直到房屋裡的燈火熄滅之後,再到污泥中去摸索,把那幾個錢重新弄到手裡。可是女兒把她拉開了,她們踏上了歸途;老太婆一路上不斷為她們的損失哀哭和悲歎著,就她膽量所敢的程度,痛心地抱怨她漂亮的女兒的不孝順的行為——在她們母女團聚的第一夜就奪走了她一頓晚餐。
如果不算那點粗劣的剩飯的話,她可以說沒吃晚飯就上床睡覺了;至於這點剩飯,她在她不孝順的女兒睡熟之後很久還坐在那裡,對著即將熄滅的爐火,閉著嘴有力地咀嚼著。
這位可憐的母親和這位可憐的女兒,是不是只不過是有時在上層社會流行的某些社會惡習在下層社會的一個縮影呢?在這個圓圓的世界中存在許多圈子,一圈套著一圈;我們需不需要在這個世界中作一次令人疲勞的旅行,從最高層一直旅行到最低層,最後得出這個結論:最高層與最低層是緊緊挨近的,最高層的開始的一端與最低層結尾的一端是相互聚合的,我們旅行的終點只不過是我們旅行的出發點?儘管材料與質地有很大的不同,這種式樣的織品在上流社會中不是也完全可以找到嗎?
伊迪絲-董貝,請回答吧!還有克利奧佩特拉,您這位母親當中最好的母親,讓我們請您來作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