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黑點已經消失了。董貝先生的公館如果仍然是其他房屋當中的一個豁口的話,那麼那只是因為它的富麗堂皇不是它們所能匹敵,它已高傲地將它們撂在一旁的緣故。諺語說得好:不管多麼簡陋,家總是家。如果在相反的意義上也是正確的:不管多麼宏偉華貴,家總是家,那麼這裡給家庭之神建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聖壇啊!
這天晚上窗子中燈光燦爛,爐火紅通通的光輝溫暖地、明亮地照射在簾子等各種懸掛著的物品上和柔軟的地毯上;晚飯已經做好了,正等待著開出;雖然只有四人用餐,餐桌已經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食器櫃裡塞滿了餐具。這座公館自從最近整修以後,這是第一次準備好迎接主人住進來,每一分鐘都在等待著那幸福的伉儷光臨。
主人回到家裡來的這個晚上在僕人們中間所引起的關切和期待,僅僅次於舉行婚禮的那天早上。珀奇太太在廚房裡喝著茶,她已到這座大廈上下各處轉了一圈,估量過每碼絲綢和錦緞的價格,用盡了詞典裡和詞典外所有表示讚美和驚奇的感歎詞。室內裝飾商的工頭把他的帽子留在門廳中一張椅子的下面,帽子裡放了一塊手絹,帽子和手絹都散發出強烈的清漆氣味;他這時在屋子裡悄悄地走來走去,向上看看簷板,向下看看地毯,有時高興得不得了,就從衣兜裡取出一支尺子,用難以形容的心情偵察性地量量那些貴重的物品。廚娘興高采烈,說她喜歡待在有許多客人來往的東家(她準備用六便士跟你打賭,說今後這裡將會是這樣的),因為她生性活潑快樂,從小孩子的時候起一直是這樣,她也不在乎大家知道這一點;珀奇太太低聲地對她表示支持與稱讚,這是她出自內心的反應。女僕唯一希望的只是他們將會幸福,可是結婚就跟彩票一樣,她愈是對它轉著念頭,她就愈覺得獨身生活的獨立與安全。托林森先生憂悶不樂,他說他的意見也是這樣;他還希望能讓他去打仗,把法國人打倒,因為在這位年輕人看來,每一個外國人都是法國人,按照自然規律,這是必然無疑的。
每當新的車輪聲傳來的時候,他們不論當時在說什麼,全都停止說話,靜靜地聽著;他們不止一次驚跳起來,喊道,「他們到啦!」可是他們還是沒有來;廚娘開始為晚飯悲歎,因為它已經從爐子上取下又送回兩次了;那位室內裝飾商的工頭卻依舊在房間裡悄悄地溜來溜去,他那極樂的幻想沒有受到任何打擾!
弗洛倫斯準備迎接她的父親和新媽媽。她不知道,她胸中這樣激動的感情是由於高興還是由於痛苦產生的。不過跳動的心房使她的臉頰增添了血色,使她的眼睛增添了光澤。廚房裡的僕人們交頭接耳地說——因為他們談到她的時候,總是很低的——,弗洛倫斯小姐今夜看去多麼漂亮啊,還說可憐的孩子,她已長成一個多麼可愛的姑娘了啊!接著,談話暫時停止了;然後,廚娘覺得大家正等著她這位主席發表意見,就表示納罕地說,莫不是——可是話說到這裡就停住了。女僕也感到納罕;珀奇太太也一樣,她具有這種巧妙的社交能力:每當別人納罕的時候,她也總是納罕,雖然她並不清楚她究意納罕的是什麼。托林森先生看到這是把這些婦女的情緒降低到跟他一樣的好機會,就說,等著瞧吧,他希望有些人在這次旅行中能平安無恙;這時廚娘帶頭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這是個奇怪的世界,確實是奇怪!」當全桌子的人把這句話都重複了一遍之後,她又很能說服人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湯姆,不管發生什麼變化,對弗洛倫斯小姐總不會有害的!」托林森先生的回答充滿了不祥的含意,他說:「哦,難道對她不會有害嗎?」他知道,一個普通的人幾乎不能比這作出更多的預言,也不能比這預言知道得更加清楚的了,所以他就保持沉默,不再說什麼。
斯丘頓夫人準備伸出胳膊,熱烈歡迎她心愛的女兒和親愛的女婿回來,為了這個目的她十分適當地穿了一套很年輕的、短袖的服裝。可是現在她那妖嬈的風韻是在她自己的房間的陰影中放出美麗的光彩;她在幾小時以前住進這個房間以後就沒有出來過;由於晚餐推遲,她在房間裡很快就焦躁不安起來了。她的那位侍女本應當是個骷髏,但實際上卻是一位體態豐滿的姑娘,她因為考慮到她每季的薪俸比過去穩靠得多,還預見到她的食宿條件將有很大改善,所以現在的態度倒是極為和藹可親。
這個華麗的家正在等待著的幸福的伉儷現在在哪裡呢?是不是蒸汽、潮水、風和馬全都減低了速度,想多觀賞一下他們的幸福的情景呢?是不是成群翱翔在他們周圍的愛神和美麗、溫雅、歡樂三位女神1阻礙了他們的前進呢?是不是在他們幸福的路徑中到處都是花朵,因此他們每向前移動一步,很難不被無刺的玫瑰或芳香的野薔薇纏繞住呢?——
1愛神指丘比德(Cupid)。美麗、溫雅、歡樂三女神即阿格萊亞(Aglaia)、尤弗羅西尼(Euphrosyne)及薩拉亞(Thalia)。
他們終於來到了!車輪的聲音聽到了,愈來愈響了。一輛四輪馬車在門前停下來了!討厭的外國人雷鳴般地敲著門,他只比托林森先生和其他僕人急忙衝出來開門早一點點;董貝先生和他的新娘下了車,手挽著手走著。
「我最親愛的伊迪絲!」樓梯上一個激動的喊道,「我最親愛的董貝!」短袖依次地圍繞著幸福的伉儷,並擁抱著他們。
弗洛倫斯也走下來到了門廳裡,但卻沒有向前走去。她把她膽怯的歡迎暫時保留著,直到這些比她更親愛更熱烈的欣喜若狂的場面過去以後。可是伊迪絲在門口就認出了她;她在多情善感的母親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之後,就擺脫了她,急忙向弗洛倫斯跑去,把她擁抱在懷中。
「你好,弗洛倫斯,」董貝先生伸出手,說道。
弗洛倫斯顫抖地把它舉到嘴唇上的時候,碰到了他的眼光。這眼光是十分冷漠與疏遠的,但是當她感到在他的眼光中流露出對她的某些關心的時候,她的心跳動了,因為這是他過去從來不曾流露過的。當他看到她的時候,他在這眼光中甚至還表露出微弱的驚奇——並不是不愉快的驚奇。她不敢再抬起眼睛來看他;但她感覺到,他並非不好感地又看了她一次。她曾經想通過她的美麗的新媽媽來贏得他,現在她又這樣不可捉摸地、沒有根據地肯定了這種希望。啊,儘管是這樣,這希望在她全身已喚起了多麼激動人心的歡樂啊!
「我想您穿衣服不需要多長的時間吧,董貝夫人?」董貝先生說道。
「我立刻就好。」
「讓他們在一刻鐘之內開出晚飯。」
董貝先生說了這些話之後就高視闊步地走到他自己的化妝室中去,董貝夫人則上樓到她自己的化妝室中。斯丘頓夫人和弗洛倫斯向客廳走去;到了那裡,這位卓越的母親認為掉幾顆控制不住的眼淚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好像是因為看到女兒的幸福情不自禁地掉落的。當她還在用手絹的飾了花邊的一個角小心翼翼地抹著眼淚的時候,她的女婿走進來了。
「我親愛的董貝,你覺得巴黎這世界上最可愛有趣的城市怎麼樣?」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問道。
「那裡天氣寒冷,」董貝先生回答道。
「一直是那麼歡樂熱鬧吧,」斯丘頓夫人說道,「那是當然的。」
「並不特別歡樂熱鬧。我覺得它沉悶無趣,」董貝先生說道。
「看你說的,我親愛的董貝!沉悶無趣!」她調皮地說道。
「它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夫人,」董貝先生莊嚴地、有禮地說道,「我想,董貝夫人也覺得它沉悶無趣。她有一兩次談到這點,她認為是這樣的。」
「什麼,你這淘氣的女孩子!」斯丘頓夫人嘲笑著現在走進來的她的親愛的孩子,喊道,「你對巴黎說了些多麼可怕的、異教徒才說的話!」
伊迪絲帶著厭倦的神情揚起眉毛;有一些折門現在打開了,因此顯露了一套房間,裡面陳列著嶄新與漂亮的擺設,她走過折門的時候,只對它們看了一眼,就坐到弗洛倫斯的身旁。
「我親愛的董貝,」斯丘頓夫人說道,「這些人多麼出色地完成了我們略加指點的一切任務。確實,他們已把這座房屋完全變成一座宮殿了。」
「是很漂亮,」董貝先生向四周看看,說道,「我吩咐他們不要節省任何費用;我想,凡是錢能辦到的,都已辦到了。」
「它還有什麼辦不到的呢,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說道。
「它是很有力量的,夫人,」董貝先生說道。
他向他的妻子莊重地看了一眼,可是她卻一個字也沒有說。
「我希望,董貝夫人,」片刻沉默之後,他特別清楚地對她說道,「你贊成這些改變吧?」
「房屋已經修繕裝飾得盡可能漂亮了,」她用高傲的、冷淡的口吻說道,「當然,應當這樣。我想,它們現在是這樣的。」
輕蔑的表情對這張高傲的臉孔來說是習以為常的,而且似乎是和它分不開的;但是當她得到暗示,要求她對他的財富表示贊慕、尊敬或重視的時候,不論這種暗示是多麼輕微,多麼尋常,她對這種暗示的輕蔑是一種新的、完全不同的表情;就輕蔑的強度來說,這不是通常的輕蔑表情所能達到的。被自尊自大所蒙蔽的董貝先生不論是不是覺察到這一點,但一直來已有不少機會可以促使他恍然大悟;就在這一個時刻,當那黑眼睛的視線迅速地、輕蔑地對他引以自誇的周圍陳設一掃而過之後,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它也是可以起到這個作用的。他可以從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不論他的財富的力量多麼大,它即使比現在增大一萬倍,那也不能由於財富本身而從這位跟他聯結在一起、但卻整個心靈都在反對他的高傲的女人那裡贏得一次溫柔的、感激的眼光。他可以從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正因為財富在她心中曾經引起那些骯髒的、貪圖利益的計算,所以她才鄙棄它,雖然在這同時她要求得到財富所賦予的最大的權力,作為她從事一筆交易所應得到的權利,作為她成為他的妻子的一筆卑鄙的、不足取的報酬。他可以從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雖然她已把她自己的頭聽憑她自己的輕蔑與傲慢的雷電去打擊,但對他的財富的力量的最沒有惡意的暗示,都會重新使她感到屈辱,都會使她在輕視自己的泥潭中陷得更深,都會使她在內心中受到更加徹底的摧殘與損害。
但這時僕人前來通報說,晚飯已擺好了;於是董貝先生就領著克利奧佩特拉下樓去,伊迪絲和他的女兒則在後面跟著。她匆匆地走過陳列在食器櫃上的金銀器皿,彷彿它們是一堆垃圾似的;對於四周奢華的物品她也不屑一顧;她就這樣第一次在他的餐桌上就座,像一尊雕像一樣坐在筵席前面。
董貝先生本人也很像雕像,因此沒有絲毫不滿地看到他的漂亮的妻子一動不動、高傲地、冷淡地坐在那裡。她的舉止總是文雅、優美的,她的這個態度總的來說也是使他感到愉快的,符合他的心意的。因此,他就保持著他向來的尊嚴充當起餐桌的主人;他本人絲毫沒有表現出熱情或歡樂,因而也絲毫沒有讓他的妻子跟著他表現出熱情或歡樂;他就這樣冷淡地、滿意地執行著主人的職責。回家後的這第一頓晚餐——雖然廚房裡的僕人們並不認為是很大的成功或是大有希望的開始——就這樣十分彬彬有禮、文文雅雅、毫無生氣地進行完畢。
茶點用過不久,斯丘頓夫人假裝由於想到她親愛的女兒跟稱心的人結婚,過於快樂興奮,精神感到疲乏;不過我們有理由設想,她也感到這家庭晚間的聚會有些沉悶無趣,因為她整整一個小時都用扇子捂著嘴巴不斷地打呵欠;所以她就離開去睡覺了。伊迪絲也悄悄地走出房間,再也沒有回來。因此,當先前上樓去跟戴奧吉尼斯談幾句話的弗洛倫斯拿著她的小針線籃子回到客廳的時候,發現那裡沒有別人,只有她父親在富麗堂皇、但卻冷冷清清的房間中來回踱著方步。
「請原諒。我走開嗎,爸爸?」弗洛倫斯遲疑不決地站在門口,輕聲地問道。
「不,」董貝先生回過頭來,回答道,「你可以隨意到這裡來,弗洛倫斯。這不是我個人專用的房間。」
弗洛倫斯走進房間,拿著針線活,坐在一張隔開較遠的小桌子旁邊;她發現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根據她的記憶,從她嬰兒時代起直到現在,這是第一次——單獨和父親在一起,成為他的伴侶。她是他天生的伴侶和唯一的孩子;她在孤獨的生活和悲傷中曾體會到一顆破碎了的心的痛苦;雖然她對他的愛曾遭受到拒絕,可是每天晚上她都含著淚水,念著他的名字向上帝禱告,祈求上帝賜福於他(對他來說,這種含著眼淚的禱告真是比咀咒還要沉重);她曾經祈求自己在年輕的時候死去,這樣可以死在他的懷抱中;她始終如一地用耐性的、不抱奢望的愛來報答他那令人痛苦的輕視、冷淡和嫌惡,並像他的守護神一樣寬恕他和為他辯護!
她顫抖著,眼睛模糊了。當他在房間裡踱步的時候,他的身形在她眼前似乎高起來了,大起來了;一會兒它是模糊不清的,一會兒它又清楚鮮明瞭,一會兒她彷彿覺得這種情形好多年以前就像現在一樣發生過。她嚮往他,可是當他走近的時候卻又向後退縮。這是一個不知道邪惡的孩子的不自然的感情啊!一隻奇怪的手在指導著銳利的犁,在她溫柔的心田中耕出垅溝,來播種這種感情的種籽!
弗洛倫斯決心不讓自己的悲痛來使他傷心或生氣,所以她控制著自己,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幹著針線活。他在房間裡又轉了幾圈之後,不再踱步,而是到隔著一定距離的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在一張安樂椅中坐下,用手絹蒙著頭,安下心來睡覺。
弗洛倫斯坐在那裡看守著他,不時把眼睛朝他的椅子那邊看看;她的臉孔專心致志地對著她的針線活,但她的思想卻在注意著他;她又憂鬱又高興地想到,他能夠在她身旁睡去,他並沒有因為她奇怪地在場而坐立不安,而在過去,長期以來,他是絕不允許她在場的。對弗洛倫斯來說這樣已經足夠了!
他一直在不停地注意著她;他臉上的手絹無意或有意地擺放得使他可以隨意地看她;他的視線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孔!當她朝著黑暗的角落裡向他望過去的時候,她那富於表情的眼睛在無聲的語言中比世界上所有的演說家說得更為懇切、更使人感動,它們在緘默的陳訴中向他提出了比語言更為嚴肅的責備;就在這時候,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眼光,可是她卻不知道!當她重新低下頭去幹活的時候,他呼吸得舒暢了一些,但卻繼續同樣注意地看著她——看著她那潔白的前額、垂落的頭髮和忙碌的雙手——,而且一旦被她吸引住了,好像就再也沒有力量能把他的眼睛移開似的!啊,如果她知道這一切的話,她該會怎麼想啊!
這時候他又在想些什麼呢?他懷著什麼樣的情緒在繼續暗暗地注視著她的一無所知的女兒呢?他是不是在她安靜的身姿與溫柔的眼睛中看到了對他的責備了呢?他是不是已經開始認識到她應當得到但卻被他忽視了的權利了呢?是不是它們終於打動了他的心,使他猛醒過來,認識到自己過去殘酷的不公道了呢?
最嚴厲、最冷酷的人們雖然時常把他們內心的秘密保守得嚴嚴實實的,但在他們的生活中也有柔順下來的片刻。看到女兒姿容美麗,在他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幾乎變成一位成年婦女,這也許甚至在他的高傲的生活中也能引來這樣柔順的片刻吧!他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家庭幸福的守護神正俯伏在他的腳旁,而他過去卻頑固不化,繃著臉孔,妄自尊大,沒有注意到這個守護神從旁走開,並斷送了自己——也許,在腦中閃現的這樣一些想法也能使他產生出這樣柔順的片刻吧!雖然她僅僅用眼睛表露,也不知道他已經看出,但他卻像清清楚楚地聽到她在娓娓動聽地向他訴說著純樸的話語:「啊,爸爸,看在我曾在床邊照料過的死去的弟弟的分上,看在我曾度過的苦難的童年的分上,看在我們在深更半夜在這淒涼的房屋中相會的分上,看在我出於內心痛苦所發出的哀哭的分上,請轉向我,在我對你的愛中尋求庇護吧,別等到太晚了!」——也許這些話也能激發他進入這樣柔順的片刻吧!還有一些比較卑劣、比較低賤的思想(如他死去的孩子現在已經被新婚所代替,因此他可以原諒曾經取代了他的愛的這個人了),也許也可以促使他產生這樣柔順的片刻吧!甚至就是這樣的思想:她可以當作一項裝飾品,和他周圍所有其他的裝飾品與奢侈品一起存在——也許這也足夠使他心腸柔順下來了。可是他愈看她,他對她就愈來愈溫柔。當他看著她的時候,她跟他曾心愛過的男孩融合在一起了,他簡直不能把他們兩人分開。當他看著她的時候,他在片刻間通過更清晰、更明亮的光線看到了她,不再把她看作曾經俯伏在他男孩子的枕頭上的他的競敵(這是多麼離奇的思想喲!),而是把她看作他家庭的守護神了,她正在看護著他,正像她過去曾經看護小保羅時的情形一樣。他覺得他想跟她談談,把她叫到自己身邊來。「弗洛倫斯,到這裡來吧!」這些話已經到了他的嘴邊——不過是緩慢、費勁的,因為他很不習慣這麼說——,這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這些話就被抑制住,說不出來了。
這是他妻子的腳步聲。她已經脫去吃晚飯時的服裝,換上了一件寬大的長衣,並已鬆開頭髮,讓它隨意地披垂在脖子周圍。但是使他吃驚的並不是她的這些改變。
「弗洛倫斯,親愛的,」她說道,「我一直在到處找你。」
當她坐在弗洛倫斯身旁的時候,她彎下身子,吻了吻她的手。他簡直認不出這是他的妻子。她的變化是這麼大。不僅她的微笑對他來說是新奇的(雖然他過去從沒有見到她微笑),而且她處處表現出來的神態、聲調、眼光、關切、信任以及那想使人高興的願望,也全都是新奇的。這不是伊迪絲。
「輕一點,親愛的媽媽。爸爸睡著了。」
現在,這又是伊迪絲了。她朝他所在的角落裡望過去,那臉孔和神態是他十分熟悉的。
「我完全沒想到你會在這裡,弗洛倫斯。」
她在一剎那間又換了個人,變得十分溫柔。
「我很早就離開這裡,」伊迪絲繼續說道,「我想在樓上坐著,跟你談話。可是我到了你的房間裡,發現我的小鳥飛走啦,我就一直坐在那裡等待著,盼望小鳥飛回來。」
如果這真是一隻小鳥的話,那麼她也不能比她現在對弗洛倫斯那樣更親切、更溫柔地把它摟在她胸前了。
「走吧,親愛的!」
「爸爸醒來的時候發現我走了,不會覺得奇怪吧?」弗洛倫斯遲疑地說道。
「你想他會嗎,弗洛倫斯?」伊迪絲注視著她的臉孔,說道。
弗洛倫斯低下頭,站起來,拿起針線籃子。伊迪絲挽著她的手,她們像姐妹倆似地走出了房間。她的每一個步伐對他來說,都是與往常不同的,是他所不熟悉的。當董貝先生目送她到門口時,他這樣想。
那天夜晚,他在他那陰暗的角落裡坐了很久,直到教堂裡的時鐘敲打了三下,他才開始走動。他的眼睛一直繼續注視著弗洛倫斯坐過的地方。當蠟燭逐漸燃盡和熄滅的時候,房間裡更加黑暗了;可是在他的臉上凝集著一層陰影,比任何深夜投下的陰影都更黑暗,而且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
弗洛倫斯和伊迪絲坐在小保羅死去的那間偏僻的房間裡的壁爐前,長時間地交談。戴奧吉尼斯也跟她們在一起;它最初反對伊迪絲進去,後來雖然尊重他女主人的願望,但也還是在表示抗議的吠叫之下才勉強同意的。可是它怒氣沖沖地跑到接待室中去休息之後不久,就悄悄地爬了出來,好像它已明白:雖然它用心很好,但卻犯了一個錯誤,這是那些受過最好訓練的狗有時也難免會犯的錯誤。為了友好地表示歉意,它就直挺挺地坐在她們兩人中間、壁爐前面一個很熱的地方,伸出舌頭,露出一副傻里傻氣的嘴臉,對著爐火,喘著氣,並聽著她們談話。
談話最初涉及弗洛倫斯的書本和她所喜愛研究的問題,也談到結婚那天以來她是怎麼消磨掉這段時間的。這最後的話題引起她談到一個藏在她內心的問題。她湧出眼淚,說道:「啊,媽媽!從那天以來我一直沉陷在極大的悲痛之中。」
「你——極大的悲痛,弗洛倫斯!」
「是的,可憐的沃爾特淹死了。」
弗洛倫斯兩隻手捂著臉,盡情地痛哭著。沃爾特的命運曾使她暗暗地流過許多眼淚,可是每當想到他或談到他的時候,淚水卻仍然汪汪地湧出。
「不過請告訴我,親愛的,」伊迪絲安慰著她,說道,「沃爾特是誰?他是你的什麼人?」
「他是我的哥哥,媽媽。親愛的保羅死了以後,我們相互約定,結為兄妹。我認識他很久了。他認識保羅,保羅非常喜歡他;保羅臨終的時候還說,『請關懷沃爾特吧,親愛的爸爸!我喜歡他!』當時爸爸曾經派人把沃爾特領進來看他,就在這裡——在這個房間裡。」
「他真的關懷沃爾特了嗎?」伊迪絲嚴厲地問道。
「你是說爸爸嗎?他派他到國外去。他在航行中由於船失事而淹死了。」
「你知道他死了嗎?」伊迪絲問道。
「我不知道,媽媽,我沒法子知道。親愛的媽媽!」弗洛倫斯哭道,一邊緊貼著她,好像哀求她幫助似的,同時把臉掩藏在她胸前,「我知道,你已經看到——」
「等一等!別說,弗洛倫斯!」伊迪絲臉色變得十分蒼白,話又說得十分懇切,所以弗洛倫斯不待她用手摀住她的嘴巴,就沒有再說下去了,「首先告訴我沃爾特的一切情形;讓我從頭到尾瞭解這全部歷史。」
弗洛倫斯敘述了這歷史以及有關的一切細節,甚至一直說到圖茨先生的友誼;在提到圖茨先生的時候,她儘管悲痛,卻還是不能不含著淚水微笑著,雖然她對他是深深感激的。伊迪絲握著她的手,非常留心地聽著她所說的一切;當她說完,接著又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伊迪絲問道:
「你知道我已經看到了什麼,弗洛倫斯?」
「我不是,」弗洛倫斯用同樣默默無聲的哀求,並像先前一樣迅速地把臉掩藏到她胸前,說道,「我不是我爸爸所寵愛的女兒,媽媽。我從來也不是。我從來不知道怎樣才能是。我迷失了道路,可是沒有一個人向我指點道路。啊,讓我向你學習怎樣能跟爸爸親近一些。教教我吧!你是十分懂得的!」弗洛倫斯向她貼得更近了一些,斷斷續續地用充滿了感激和親愛的熱烈語言,吐露了她傷心的秘密之後,長時間地哭泣著,不過在她新媽媽的懷抱之中不像過去那麼悲痛了。
伊迪絲甚至連嘴唇也發白了,臉孔做著勁,力求鎮靜,直到她那高傲的美貌像死去一般完全不動為止;她向下看著哭泣的女孩子,吻了她一次。然後她逐漸從弗洛倫斯的懷抱中抽出身來,把弗洛倫斯推開一些,這時候,她莊嚴地,像大理石雕像一樣平靜地,用愈加深沉、但卻沒有露出其他激動跡象的,說道:
「弗洛倫斯,你不瞭解我!你說什麼要向我學習,這是老天爺所不容許的!」
「不向你學習?」弗洛倫斯驚奇地重複著說道。
「你說什麼我要教你怎樣去愛,或者怎樣成為受寵愛的人,這是老天爺所不容許的!」伊迪絲說道,「如果你能教我的話,那倒更好一些;可是已經太晚了。你是我所喜愛的人,弗洛倫斯。我想不起有誰能像你這樣,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裡叫我這麼喜愛的。」
她看到弗洛倫斯這時想沒什麼,就做了個手勢,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我將一直是你忠實的朋友。我將盡量愛護你,即使不像別人那麼愛護得好。你可以相信我——我知道這,親愛的,我也這麼說——,你可以用你純潔心靈的全部真誠相信我。他可以跟許許多多女人結婚,她們在其他方面比我更好,更忠心,弗洛倫斯;但是能到這裡來當他妻子的人,誰的心也不能像我這樣真誠地對待你。」
「我知道,親愛的媽媽!」弗洛倫斯喊道,「從那最幸福的一天起,我就知道了。」
「最幸福的一天!」伊迪絲似乎無意識地重複了這幾個字之後,繼續說下去。「雖然這並不是我的功勞,因為我在見到你以前,很少想到你,可是就讓你的信任和愛作為我無功而得的獎賞吧。你的信任和愛,弗洛倫斯。在我住到這裡來的第一個晚上,我想跟你談談這一點(這樣是最好的),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弗洛倫斯不知道為什麼,感到幾乎害怕聽她說下去,但卻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張凝視著她的美麗的臉孔。
「千萬別想從我這裡尋找那不存在的東西。」伊迪絲把手擱在胸脯上,說道,「如果你可能的話,千萬別因為我這裡沒有你所想要找到的東西就離開我。你會慢慢地、更好地瞭解我的。總有一天,你會像我瞭解我自己一樣地瞭解我。那時候,請盡可能對我寬厚吧,並且別把我將擁有的唯一甜蜜的回憶變為苦味的東西吧。」
當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弗洛倫斯的時候,可以在她的眼睛中看到淚水,這說明:那鎮靜的臉孔只不過是一個漂亮的假面具而已;可是她卻依舊戴著它,繼續說下去:
「我已經看到了你所說的情形,而且知道你說得多麼真實。可是,請相信我——如果你現在不能相信的話,那麼你很快就會相信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沒有能力來改正或幫助你,弗洛倫斯。千萬別問我為什麼這樣,也不要再跟我談到這或談到我的丈夫。這應當成為我們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讓我們兩人對它保持著墳墓般的沉默。」
她沉默地坐了一些時候,弗洛倫斯幾乎不敢呼吸,因為事實真相的模糊不清、支離破碎的影子以及它的日常後果,正在她恐懼的、但仍然懷疑的想像之中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伊迪絲幾乎停止說話,她的臉孔就立刻從她故作鎮靜之中回復到平時她單獨跟弗洛倫斯在一起時那種比較平靜、比較溫和的神態。在發生了這種變化之後,她用手捂著臉孔;當她站起來,感情深厚地擁抱了弗洛倫斯,祝她晚安之後,她快步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過頭來。
可是當弗洛倫斯躺在床上,房間裡除了壁爐發出的火光之外,已經一片黑暗的時候,伊迪絲回來了,說她睡不著,在她的化妝室裡感到寂寞;她把一張椅子移近壁爐,望著餘燼逐漸熄滅。弗洛倫斯也從床上望著餘燼,直到後來,這些餘燼和餘燼前面的高貴的人影兒(它飄垂著長髮,若有所思的眼睛反射出即將熄滅的火光)變得模糊紛亂,最後消失在她的睡眠之中。
可是,新近發生的事情的模糊印象,弗洛倫斯就是在睡眠中也還不能排除。它構成她的夢景,緊纏著她:一會兒是這個形狀,一會兒是另一個形狀,但總是沉悶地壓著她,使她感到恐懼。她夢見在曠野中尋找父親,跟隨著他的足跡,往上攀登險峻的高峰,往下步入縱深的礦井和巖洞;她負著某種使命,要把他從異乎尋常的苦難中解救出來——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苦難,也不知道為什麼發生這樣的苦難——,可是她從來不能達到目的,使他獲得自由;然後她看到他就在這個房間裡,就在這張床上死去了;她知道他始終沒有愛過她,就撲在他冷冰冰的胸脯上悲痛地大哭著。接著,展現出一幅遠景:一條河流流過去,一個她所熟悉的悲哀的喊道,「它向前流著呢,弗洛伊!它永遠也不停止!你正隨著它一道前進呢!」她看到他站在遠處向她伸出胳膊,一個像沃爾特的人和他並排站在一起,安詳、沉靜得令人可怕。在每一個夢景中,伊迪絲出現了,又消失了,有時給她帶來歡樂,有時給她帶來悲傷,最後她們兩人站在一個黑暗的墳墓的邊緣上,伊迪絲指向下面,她望過去,看見了——誰呀!——另一個伊迪絲正躺在底下。
她在這個惡夢的驚恐中大聲喊叫著,並醒來了。一個溫柔的似乎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弗洛倫斯,親愛的弗洛倫斯,這只是個夢!」她伸出胳膊,回答她新媽媽的愛撫;然後,她的新媽媽在陰沉的晨光中從房間中走出去了。弗洛倫斯忽然間坐了起來,心中納悶:這究竟是不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但她只能肯定的是,這的確是個陰沉的早晨,黑色的灰燼留在壁爐地面上,房間中就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幸福的伉儷回到家來的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