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奈,你好像要吐了!怎麼回事呢?」素西又斟了一杯酒,站回他身邊。他眼神空茫地望著陽台遠處的地中海夜色。
「我還不能確定,但我不認為是好事。」他歎了一口氣。「過來坐下。或許這正是向你解釋的時機。」
當班來說到有關公事包的指示時,她兩眼圓睜。「嗅,天哪!我不該讓那兩個人把公事包拿走的。」
「你怎會知道?如果我在家的話,說不定也會把東西交給他們,以為是席莫派來的人。」
他們默默對望,素西滿心的困惑;班奈的焦慮則與時俱增。萬一這公事包出了問題,正在萌芽中的富豪生涯就要夭折了。有關席莫的指示又迴響在他耳際:這很重要。我本人當天會前來取貨。你可聽清楚了?沒有一件事比這更簡單了,但他卻把它搞砸了!他站起身來,想再倒一杯威士忌時,門鈴響了。
席莫站在門口。陪同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看那人的黑色西裝,顯然是裘裡安·坡的僱員沒錯,只差他胸前沒印上「保嫖」兩個字而已。班奈引導他們進入客廳。
他們像兩隻不懷好意的烏鴉盤踞在沙發上,聆聽他以抱歉的口吻解釋事情的始末。
席莫點了根香煙發出吸煙的絲絲聲。他轉頭看著素西,說:「那麼,這兩個人是意大利人?你確定嗎?確定不是法國人嗎?」
「反正他們說的是意大利話。這通常是個線索,不是嗎?」
席莫冷冷地看著她。班奈用手時推了推她。「素西,別開玩笑,我認為不是時候。」
席莫向前傾身,在一隻水晶煙灰缸的邊緣撣了撣煙灰。「把那兩個人的模樣形容一下。」
「啊,兩個人都是黑頭髮,都穿了黑衣服,很有禮貌的樣子。我想想看——啊,對了,其中一個人有點兒……有點兒臃腫。你知道嗎?看起來好像要從他的西裝裡繃出來似的。」她瞄了瞄席莫身邊沉默的夥伴,說:「事實上,長得滿像他的。肉嘟嘟的,我就是這意思。」
席莫點點頭,又說:「另外一個呢?」
「瘦一點兒,年紀比較大,留了撮小鬍子,」素西皺著眉頭,一副很專心的樣子。
「還有一件事,他有一點點膠,但他真的很甜,人很好。」
「有點跛腳?」席莫點了點頭。「我很清楚他。他給了你友善的印象,算你好運氣。
他通常可不是這樣子的。」他轉過臉去對那保嫖說:「那人是瓦洛尼,吐茲的一名手下。」他站了起來,走到角落的書桌那兒,拿起電話,轉過去背對房門。素西和班奈交換了大惑不解的眼神。那保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並企圖掩飾打嗝的聲音。
席莫結束了短暫而且令人無法分辨內容的談話,回到沙發這邊來,他站著俯視班奈,說,「你得跟著我們走,你的朋友可以留在這裡,找自己的樂子。」
班奈雖不瞭解個中緣由,卻覺得寒毛直豎。「絕對不行,」他回答席莫說:「她剛剛才來到摩納哥,而且我們已訂好了今晚的計劃,」他努力扮出一種無庸置疑的笑容:
「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了,有好多話題要談。我知道你會理解的。」席莫聽了,毫無反應。
「我對這種情況非常遺憾,當然願意傾全力加以協助。但是今天晚上沒辦法,明天我們再從長計議吧!」
席莫把煙蒂往煙灰缸裡一扔,說:「班奈先生,我們現在要走了。你可以心甘情願地跟著我們走,否則就由吉拉德協助你,那可是件痛苦的事。對我而言倒沒有兩樣。」
班奈看了看吉拉德,對方笑得很親切,兩隻厚厚的手掌交疊在身前,將指關節弄得咯咯作響。這種聲音讓班奈想到了骨頭脆裂的聲音。他搖著頭對素西說:「素西,真抱歉,你沒問題吧?我會盡早回來。」
「什麼時候呢?」
班奈站起來,向席莫說:「你看呢?」
「我沒辦法預估。」
素西放下了酒杯,取過香煙。「太妙了,」她說:「歡迎來到天殺的摩納哥。」
駕車前往尼斯機場的途中,大部分時間內是靜寂無聲的。席莫坐在車子後座,全然不理會班奈的問題,直到班奈不得不放棄。他猜他們是要回到裘裡安那邊去,自覺猶如一個赴刑受死的囚犯。這是什麼他媽的運氣!到手的鴨子又飛了。他爬進直升機,飛往裘裡安的領地。
他們轉往西北方,那亮麗的海岸線愈去愈遠。裘裡安真是個大權在握的人,而他的某些手下——當然就是陪著他一起乘坐直升機的這兩個人一一他前所未見的最陰險的執行者。
直升機忽地一個傾斜,他本能地抓住駕駛員座位的椅背。席莫微笑著說:「班奈先生,緊張嗎?」
班奈在褲子上抹了抹手掌。「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小心一點。因為我會暈機,甚至可能吐得一塌糊塗。」
席莫扮了個鬼臉,盡可能地遠離班奈。對於班奈而言,這是這趟旅程中唯一令人高興的時刻。
直升機終於輕巧地降落了,就像一隻鳥停在一個蛋上面一樣。席莫和班奈穿過花園,走到屋後。落地玻璃門滑開了。裘裡安站在壁爐的前面,一手拿著搖控器,另一手拿了根沒點燃的雪茄。司
班奈聽見玻璃門在他身後關起來的聲音,向裘裡安打了個招呼,對方隨之以雪茄作勢,坐到一張椅子上。席莫坐在另外一邊,保持著高度的警覺。
「班奈先生,這事真是一團糟,是嗎?」
班奈做了次深呼吸:「我真的很抱歉,不過,我先前就說過——」
裘裡安舉起一隻手來。「別在我面前找借口了。席莫已經把你所說的話告訴我了。
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夠百分之百確定你沒有被那兩個取走東西的人看見?」他專注地盯著班奈的臉,在藍色的煙霧後,是他一雙瞇著的眼睛。
「我可以確定。我回去之前,他們至少已離開了十分鐘。」
「我想這畢竟還稍有安慰的作用。」裘裡安坐下來,蹺起了二郎腿。有如鏡面般的鞋尖閃閃發光。「好了,現在既然如此,你暫時仍受雇於我,無疑的,這將使你鬆了一口氣吧?不過,情況將有改變,這個決定使你感到滿意嗎?」
「我想是的,是的。當然了,已經太好了。」
「好極了!」自從班奈進門以來,此刻才首次看見裘裡安的笑顏。「我發現一些人只要肯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的話,往往會有大好的表現。這種動力的強烈幾乎和金錢相當。
不過終究說來,沒有比恐懼更有力量的。」他又露出了笑容。「我竟然忘記了待客的禮儀。請你自己用酒吧!待會兒我們還有一兩件事情要做。」
班奈倒了半杯威士忌。事情本來會更糟糕的——他心想:幸而他沒有被人從直升機上扔下來,而裘裡安的憤怒也沒有到達危險的程度。或許要說完全放心還太早,但他覺得也相去不遠了。當第一口威士忌下了肚,無窮的希望亦在心中萌生。他傾身向前,聆聽裘裡安的訓示。
「我記得我對你說過,我的小樂趣之一在於松露。不僅僅是因為它的美味,還因為由它所衍生的魅力——它生長的秘密,市場的不可預期性;以及它驚人的價位,棄滿詭異的詐偽。尤其最重要的是:截至目前為止,松露和一切人為的力量相抗衡,無法由人工栽植。相信我,法國人已努力多年了,不但是農夫,連政府也大力投入。」
席莫替裘裡安送來一杯酒。班奈想起了他在摩納哥閱讀的摘要。不錯,這人確實對松露情有獨鍾,但很難把他和農夫聯想在一起。看他閃亮的皮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起一隻滿是泥垢的手!想到這兒,班奈臉上浮現了笑意。
「班奈先生,你想到什麼開心的事嗎?」
「啊,我只是想像不到你會拖著一根木棍,帶著一隻豬,倘佯在樹林中——你知道,我所說的就是去挖鬆露。」
襲裡安高挑雙眉。「這是多麼可怕的念頭。現在,我建議你暫時收斂你樂觀的心情,仔仔細細聽我說。」
他仰頭看著天花板,用一種儼然教授的嚴肅口吻說:「數年以前,有一位傑出人士的研究工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是一位科學家,在農業領域中,他具有了不起的前瞻性及能力——不過,就像一般絕頂聰明的人一樣,他多少有點兒自大,以運動員的觀點來說,他缺乏團隊精神。最後,他從法國農業部的權威人士中被除名了。當我遇見他時,他窮困潦倒,沒有工作,而且充滿怨天尤人的心情。他覺得一般智能不及他的人,以嫉妒的心理在討厭他。我相信你一定瞭解這並非特例。」
裘裡安吐了個煙圈,並注視著裊裊輕煙扶搖直上。「也就是在那時候,我對於松露的興趣由美食家的角度切換到生意角度。因為,班奈先生,我們的科學家宣稱他研究的配方快要成功了。只要樹種、氣候和土壤配合得宜,那些松露便能源源不絕地生長。這些條件的配合並不困難,在全法國,像這樣的地方可以說有成千上萬英畝。」
班奈像是個舉手發問的小學生。「你怎麼稱呼它的?」
班奈拚命地點頭。但他實在不明白這一番談話的內容和他的受雇於裘裡安有什麼關係。
「我不用對你多說細節,」裘裡安說:「我只是要你明白:松露的成長秘方,是偶然間發現的,其關鍵在於孢子。當松露腐敗的時候,孢子可借昆蟲、鳥類、風力,或其他任何的助力傳送到另外一個地方。若是它找到了一棵可供寄生的樹,像是某種橡樹的話,它就會附著在它的根部,各種條件配合過宜的話,它便會成長。」裘裡安的煙灰已經延燒為長長一截了。他將它彈向壁爐中。「儘管事實如此,但大自然卻難以捉摸。人類經過無數次的嘗試,卻無法歸納出松露成長的秩序。就在法國政府一連遭受多次挫敗的當兒,我的科學家卻成功了——他從我這裡得到相當的資助,我替他買了一塊地,為他建造了一間實驗室,給他時間——好幾年前的時間——又給他大量的金錢。同時,我還給了他真正想要的東西,那就是『認同』。我信任他,他也沒有讓我失望。」
「恭喜了!這真是一場豪賭,不是嗎?」
「而且最後得到了代價。兩年以前,就在我替他買的那塊土地上,我們將培養液注入橡樹的根部。第一季中,我們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七十;第二季,超過了百分之九十。
班奈先生,你想想看:年復一年地每年收穫數噸的松露,每公斤的價格是三千到八千法郎,我們所談論到的金錢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已經是好幾百萬元了。而且,當然,由於這行業的特性,絕大部分都是用現金從事交易的。」
說完,裘裡安靜靜地喚飲著他的威士忌。稍後他放下杯子,傾身向前。「而如今,壞消息來了,」他的聲音變為銳利難當。班奈此時有股強烈的逃離現場的慾望。
「那個公事包裡,」裘裡安說:「就是那個由你的朋友大大方方、拱手讓人的公事包裡,包含了一切秘密:好幾瓶培養液,增加產量的配方,野外實驗的摘要,生長記錄……等等。擁有那個公事包的人,使掌握了松露市場。現在,你該明白它的重要性了吧?」
班奈頓時口乾舌燥。「是的。但是,當然你的人,你知道,我說的是那位科學家,他仍然可以製造出更多的培養液,難道不是嗎?」
「只怕他不能和我們長相左右了。顯然,他的煞車失靈,導致農業界損失重大。」
裘裡安絲毫沒有被這悲劇所打動。
班奈緊張兮兮地一口喝乾了威士忌。「我能問個問題嗎?」
裘裡安點了點頭。
「這麼長期的一項研究計劃,要保持完全的秘密是不可能的。謠言、猜測、飛短流長、道聽途說,只要一點閃失,風聲就出去了。我們一直盡可能嚴加防範,但是我知道過去數月間,有幾個對這項研究很感興趣的團體,他們搜遍了普羅旺斯,打算找出研究室的位置。這其中包括科西嘉人、日本人、美國加州的一個企業,當然,還有意大利人。
有些是純粹的生意人,有些卻不是。」
「這就是你把我派到摩納哥的理由?」
裘裡安搖搖頭,說:「不要把我看得太低了,班奈先生。你不過是個工具,不是個靶子。你瞧,意大利人知道我在哪兒,也許其他人也知道。反正,我在這兒的產業一直在受到監視之中,我想,把東西送到摩納哥是安全的。但是看來我又錯了。」
班奈微笑著聳了聳肩膀。「不要失意,我們每個人都可能犯錯誤的。」
「犯了錯的人都得付出代價,」襲裡安把空酒杯舉向班奈。「再來一杯酒吧?」
班奈默默地將兩隻酒杯添好了酒,坐回椅子上。裘裡安若有所思地望著天花板。後來,他換了口吻,用一種將軍對軍隊下達簡令的口吻來說話。
「我們知道公事包是一個名叫安佐·吐茲的人拿走的。他絕非一派斯文的紳士,不過他那行事粗魯的作風,卻極具影響力。過去我們兩人有過一兩次爭執,最後他的下場都不好。奪走了那個公事包——我的公事包一一讓他心理上感到極大的滿足。他像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有著一股報復的衝動。」
「你是個生意人,難道沒有——我倒不是很清楚——難道沒有什麼巧計應變嗎?」
「巧計?」裘裡安的表情活像是有人在他的威士忌杯子裡啐了一口。班奈看見他下顎的肌肉都扭曲了。
「我的財產被竊佔了,我的投資正冒著極大的風險,你卻來跟我說這些?」
「對不起,」班奈說:「我只是想幫助你。」
襲裡安深深吸了口氣,恢復了鎮靜。「班奈先生,你將大有幫助的,相信我,其實吐茲的許多次失敗,乃肇因於他無法抗拒眼前的短利。因此我相信他一定很希望把那份關於松露的筆記賣掉,而且他很可能設法讓其他團體互相競價。不管他決定怎麼做,他總是事先放話出去,這麼一來,我的手下就會聽到消息。我預計幾天之內便可知道。他不是個有耐性的人,不會慢慢等待的。」
身後傳出了擦火柴的聲音,嚇得班奈跳了起來。他已經忘記席莫正坐在陰影中冷冷旁觀。這個混蛋雜種。
「事情將會是這樣子的,」裘裡安·坡站了起來,一盞閱讀用燈的光線由下往上投射,使得他的容貌看來更加嚴肅,猶如戴了一張面具。「一旦我發現了這筆買賣舉行的時間和地點,我就要派我的代表到場出價
「真是了不得的主意,」班奈說:「除非他知道是你在出價……」
「他不會知道的。他從沒見過你,他的手下也沒有見過你。」
「我?你要我去叫價?」
「並不真是如此。班奈先生,我為了這個配方已經出資不少,並不打算再付另外一筆錢。我只是希望你找到那公事包,把它帶回來給我。」
「你要我去偷?」
「只是要你拿回來而已。你將不會發現我是個不夠慷慨的人。我會分紅給你,這筆數字將超過你應得的。這之後,你可以回到摩納哥去陪你的小女朋友玩。」
班奈覺得他的胃部在和威士忌打架。「但是我做不到。這些人都不是善類——他們很危險,你自己也是這麼說的。我又不是什麼詹姆士·龐德。」他很果斷地搖搖頭。
「不,抱歉,絕對不,我辦不到。」
「我不是請求人,我是命令你。」
「如果我拒絕呢?」
「那就太不聰明了,」裘裡安看了看手錶,說:「班奈先生,小睡一會兒,思考一下你可能的選擇。雖然並不是很有吸引力。席莫會帶你到房間去。」
班奈隨著那日本人走到一條長廊的盡頭,來到一間佈置舒適的臥室。床單已被取下,窗簾也被放下了。鮮花、礦泉水,一些傳記和暢銷書,法文英文皆有—應俱全,透過打開的門,班奈可見到浴室的大理石地板。他覺得中了計,內心激憤莫名,一時間相當憤怒。他想洗個熱水澡。想起了在摩納哥的浴室裡,掩蓋在肥皂泡下的素西,他對席莫說:
「我想打個電話給我的朋友。」
「明天。」
「明天?」班奈不悅地搖了搖頭。「規則上並沒有禁止我洗澡吧?」
看席莫的反應,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似的。「別想從窗口逃走。這兒有警報系統。再說,千萬別惹得坡先生不高興。」
班奈點了點頭。他可不希望以這樣的方式結束這一天。
席莫替他關上了房門,班奈聽到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他開始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