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安東(Antoine),幾年前過世了,過世的情況我稍後再說。但是「老友路易」(ChezL-AmiLoills)這家他自有且掌廚達50多年的餐廳,現今依舊是他生前所愛的景象:又擠又吵,堅持要破破爛爛的,還稀疏點綴著一些漂亮女子,不管她們的節食計劃是什麼,只管享用她們懷念已久的盛餐。
據說這裡是巴黎最貴的一家「小吃店」。但我比較喜歡把這地方想成是:不忌餓形餓狀的人,可以「大吃」一頓而物美價廉的地方。有些人只喜歡把食物撥來撥去的玩,或是表明喜歡盤子空一大片,只在中央有幾滴覆盆子醬——這些瘦骨磷峋的可憐蟲,一定會被這裡的盛餐嚇得寒毛直豎。你若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就別再讀下去了。否則你只會罹患代償性消化不良症。
「老友路易」位於維特布易路(Vert-Bois)這難以名狀的狹厭小街的32號上;這小街以前可是沉重的喘息要比人車的聲音還要大的。這一帶以前是男女幽會的勝地,每隔一棟建築就是一處「賓館」。紳士,淑女可以在這「臨時公館」裡計時租房使用,事後再跌跌撞撞走過街角,猶帶著微酡的雙頰,到安東餐廳的桌旁休養生息。
即使現今這時代比較沒那麼放浪形骸了,你仍然可以想像得到,在角落裡隱隱私語的那位油頭粉面的男子,和他那位裸露大半個香肩的女伴,必定是向婚姻請了一個下午的假溜出來的;他們絞著手指頭,每次門一開,便趕快偷瞄來人是否認得。這是有愧於心呢?還是只是在看有沒有名人出現?不論政壇小人或大老,羅曼-波蘭斯基(RomanPolanshi),費唐娜該(FayeDunaway)、皮尤傑家族(Peugeot,標緻汽車業主)的人,摩納哥卡洛琳公主的前夫,上流社會、下流社會的人——全都來過這裡;而且必定再來無疑。
但為什麼呢?維持一家餐廳成功達5年,已屬大不易了;因為不出5年,流行便會把大師傅一腳踢開,轉台到更新穎、更時髦的餐廳去了。所以,怎麼會有一家又小、又破的小店,又是位於一條毫不起眼的街上,居然有辦法從1930年就發達至今?更特別的是這家餐廳,是靠巴黎人才有這興隆生意的,而不是靠觀光客;而巴黎人呢,根據盛行的傳聞軼事,都說他們在挑三撿四上是又難捉摸、又驕縱的。所以,他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呢?他們又怎麼會一來再來呢?
有些生命裡最美好的事物,都是些可喜的意外,而非刻意的發明;而我有個感覺,就是「老友路易」正落在——或說是「安坐吧,還有刀、叉侍候」——這一類別裡面。他們那裡像是有秘方一樣——假如你能把美味的材料,經簡單的烹調,端上桌時份量多得令人失笑,這種作法叫作「秘方」的話——但是,那地方可不僅止於此。那地方有一種性格,一種可以「寬衣解帶」一逞口腹之慾、盡情開懷的氣氛;而我猜這該歸請安東的餘蔭庇佑;他的魂魄還在管理這家飯店。
你一進門就會看見安東的照片,遠遠掛在餐廳的那一頭——這傢伙是個高頭大馬、蓄灰色八字鬍的袋熊般人物,最壯時體重超過200磅。他從照片裡朝外看,所見的景象半世紀以來幾乎未曾改變。鋪著黑白磁磚的地板,磨得有些地方都露出一塊塊的水泥地了。有個燒木材的老古董火爐,蹲在一邊,爐子上方病骨支離的錫制鉤子,掛在天花板上,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牆壁的顏色渾似烤焦的皮革,棕色泛黑,還有裂痕。直背的木頭椅子,窄窄的桌子鋪著淺橘色的桌布,圓鼓鼓的餐巾,樸素、耐用的餐具。沒有強調藝術手法的燈光,沒有背景音樂,沒有吧檯,沒有無謂的裝飾。就只是吃東西的地方。
過去14年來的經理(他的大名,正好也是路易),一身白衣黑褲,塊頭之大一如他們的牛排,領你到你的桌位去。侍者接過顧客的大衣——喀什米爾、黑貂、水貂,全部一視同仁——捲成一團,用籃球員般老練的雙手做投籃動作,扔到有一人高的架子上;這架子之長,橫貫一整面牆。男士若想脫下西裝外套,盡可隨意;另也不妨把餐巾塞在下巴下。菜單送上來了。
菜單是一張白色硬紙板而已,菜色是手寫的,而且很短:共有五道開胃菜,十道主菜,五道甜點。菜色隨季節變換,有許多客人是算準了新鮮蘆筍、羔羊肉,或是野生的牛肝蕈上市的時間,才上門來的。到了12月初的時候,就是我上門的時候,菜單已經在冬天了;板子上滿是寒夜裡會撐破肚皮的食物。
任何一頓美食的第一道菜,都是期待;就是那舉棋不定、美妙無比的幾分鐘,手裡握著一杯酒,想像力不停在各種可能的選擇裡轉來轉去。油封鴨?澆滿辛香大蒜的扇貝?烤雉雞?葡萄鵪鶉?從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廚房裡面有模糊的白色人影和銅製的長柄煎鍋晃來晃去。可以聽見燒肉滋滋作響,聞到馬鈴薯炸酥了的味道。有個侍者從我旁邊走過,托著一個冒煙的盤子與肩齊平。火燒小牛腰。他後面跟著路易,小心護著一隻灰撲撲的瓶子。我們的侍者走過來,等在一旁。
我的威廉叔叔以前老愛說,每當猶豫不決的時候,就點鵝肝醬吧。其實,這也是這家店的傳世名菜之一,一直由同一家供應,前後已經兩代了,據說害不少美食名家吃到喜極而泣呢。對,就從鵝肝醬開始,然後是一些烤雞。
待那侍者回來,我還以為他剛才下刀的時候,刀滑了一下呢。我們有4個人,每個人點的開胃菜都不一樣。但是,上來的鵝肝醬,足夠我們4個人大塊朵頤——質地緻密的粉紅色肝片,細細嵌著一道道淡黃色的鵝油,配上熱烘烘的棍子麵包切片,麵包還帶有烤架烤出來的條紋印。其他的盤子上,是同樣毫不客氣的一大堆扇貝、土製火腿、蝸牛肉。後來又上來了一堆小山一樣的熱烘烘麵包,就怕我們不夠吃。
可能是因為恬不知恥自承暨餐吧,或是向我作研究時秉持的負責態度給予禮讚吧,反正,我每樣東西都吃;而我敢說,我從來沒有吃過比這更棒的晚餐。但很不巧,主菜還沒上呢。我這才開始有點瞭解,安東以前是怎麼維持他那拳擊手的體重的。
他的事業於開始之際,依我聽來的說法,是先當私家廚子,在一戶富裕人家掌廚。而你可以想像當他棄私從公,轉往維特布易路時,他在那一家人胃裡留了多淒慘的一個大洞填不滿。人生中只有兩件事可以把他從烹任大事中拉開;他愛賽馬,還愛女人。他特別喜歡的女性顧客碰上他,固定會被他渾身大蒜味的擁抱摟到窒息;同時也得領叫一下安東火爐般溫熱的手指頭,在臉頰上觸摸的感覺。而女士也都愛他。有一天晚上,有位世界知名的大美人,在女更衣間裡碰上吊襪帶出了技術性問題的麻煩,但她找來的救兵不是女性,而是安東。他回到廚房去時,不停搖頭驚歎,雙手在空中畫出豐腴性感、起伏有致的形狀,從他的鬍子裡喃喃吐出幾個字,「多豐腴的大腿啊!」
真湊巧,我下一道菜正是同樣豐腴的雞。我點這道菜的時候,看漏了菜單上的一個關鍵字;全雞的「全」。這只全雞閃著油亮的皮,蜜黃褐色、鮮潤多汁,大腿燦爛奪目;雕琢之精巧,是我始終非常羨慕,而且永遠無法企及的。(遭我雕工荼毒的那些犧牲品,不知怎麼的,骨頭都不在正常位置上。)這只優美如雕像的動物,有一半放到了我的盤子上。那侍者保證剩下的另一半會繼續熱著,留待稍後享用,然後送上了炸薯條——像是堆成6時高、金字塔狀的圓胖火柴棒,咬在齒間會輕輕脆裂。
天助我也,我解決掉了這只全雞的第一部分,至於我的那幾位朋友,對付的可是體積合理得多的大山鵪。接下來我們的侍者就十分錯愕了,但仍不失禮貌;因為我不肯出場和這隻雞來場第二回合的奮戰。但他並未就此放棄,直到後來,才改以甜點進襲。野草莓?糖衣牛軋糖?浸在櫻桃白蘭地裡,有足球大小的鳳梨?
我們最後講定了就用咖啡,外加餐後到廚房散步散步,我希望這廚房有朝一日可以由官方正式定為國家古跡。這廚房配備的人力是比比(Bibi)、迪迪(Didi)、尼尼(Nini),他們居然有辦法在幾乎沒有現代設備的這麼一小塊地方裡面,變出曠世珍饈。約有二三十個摔得坑坑疤疤的銅製鍋子,掛在一座發黑的生鐵灶上方;這灶1920年就裝上了。灶上的烤盤70年來燒穿了兩次,已經換新;灶內是燒木柴的——用的是飽經風霜的陳年橡木。就這些了!沒有微波爐,沒有閃閃發光的電腦化烤箱,沒有大片大片的不銹鋼。《居家庭園》-(House&Garden)雜誌的廚房版主編,看了準會大吃一驚。
但是這樣好得很,幹嘛要變呢?況且,「變」是談都別談的。安東在他的事業即將告終之時,同意出售這家飯店,但有兩項條件:第一是飯店必須保持其原始的風貌;破破爛爛的地板、搖搖欲墜的爐子、龜裂的牆壁等等,全都不能改變。至於食物呢,同樣也必須維持其一貫的作風——最好的材料,豐碩的份量,簡單的烹調。而第二項條件,則是在他死後,必須好好照顧他的太太。
安東過世的傳奇,始自他對醫療、醫生這些勞什子之深惡痛絕。他放罹病之初,便有幾位朋友央求他赴巴黎一名醫處看診。他拒絕了。既然是這樣,他這些朋友說,我們就安排這位醫生到餐廳來看你好了。
你們若是敢弄個醫生來靠近我一步,安東說了,我就宰了他。但他的病不肯放過他,所以他的朋友也不放過他。有天早上,他們真的帶了個醫生——一個大無畏的醫生——到餐廳來。餐廳裡空無一人,只有安東。他坐在一張桌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卡爾瓦多酒和一支左輪手槍,放在他面前;人則已因心臟病發身亡。
這說法是真的嗎?還是他根本就是安詳過世放馬賽一家診所的呢?我知道我喜歡的是哪一種結局;我想那也是安東喜歡的。死在家裡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