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近代化學把瓦斯用來隨意製造各種物品,難道心靈由於迅速集中了享樂、力量或思想,就不包含有可怕的毒素?許多人難道不正是因為受到某種精神酸素在他的體內突然散發所引起的衝擊而遭殃嗎?
「這只匣子裡裝的是什麼?」他來到一個大房間裡,這兒是人類的光榮創造、勤奮努力的結果,奇妙成就和財富的最後堆積處,他指著其中一隻用銀鏈掛在牆上的紅木製方形大匣子問道。
「啊!先生有這匣子的鑰匙,」那胖子夥計帶點神秘的樣子說。「如果您想看看這張畫像,我願斗膽去告訴先生。」
「您說斗膽!難道您的主人是位王爺?」青年人問道。
「這我可不知道,」夥計回答說。
他們相互看了一會兒,彼此都感到驚奇。那古董店的學徒看出陌生人的沉默是一種願望的表示,便讓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裡,自己找老闆去了。
你在閱讀居維埃1的地質學著作的時候,是否曾投身於無限廣闊的時間和空間裡?被他的天才所指引,你是否曾象被一隻魔術師的手托住那樣,飛越一個無邊無際的過去的深淵?當人們在蒙馬特爾的石礦或烏拉爾的片巖之下,一片一片,一層一層地發掘出屬於洪水前文化期的獸類骸骨的化石時,不禁為瞥見幾十億年的時間,數以百萬計的民族被人類的微弱記憶和不可摧毀的神聖傳統所遺忘而感到驚駭,而這些民族的屍灰堆積在地球的表層,構成那幾尺給我們帶來麵包和鮮花的土壤。居維埃難道不是我們世紀裡最偉大的詩人嗎?拜倫誠然用文字描寫了人類精神的激動狀態;但是,我們不朽的自然科學家卻用白骨重建了各個時代的世界,像卡德摩斯2那樣,他用牙齒重新建築了城市,用煤塊復原了隱蔽整個動物學的秘密的千萬座森林,而且從一隻巨大毛象的腳,重新找到了巨獸群生活的痕跡。這些形象都一一站立起來,逐漸變大,和諧地佈滿了與它們的身軀相適應的各個地域。居維埃是運用數字的詩人,他在把零放在七的旁邊時簡直是絕頂聰明。他喚醒虛無,而不裝腔作勢地口中唸唸有詞;他檢查一塊石膏,在上面發現什麼痕跡便向你叫嚷:「你瞧!」突然間雲石變成了動物,死的東西復活了,世界也在向前發展;經歷了無數年代,在巨獸類絕跡後,在魚類和軟體動物之後,終於出現了人類,它也許是從被造物主毀滅的某種巨型動物種類演變的退化生物。這些出生於往昔的瘦弱的人們,被他用回顧既往的眼光所溫暖,便能夠超越混沌,唱起一首沒完沒了的讚歌,恰像把《啟示錄》顛倒過來,讓過去的世界又重新復活。面對這樣一種僅由於一個人的聲音而引起的駭人的復活,在這為一切領域所共有,被我們叫做時間的無以名之的無限裡,我們被允許得到片刻的享受,這一分鐘的生活對我們說來實在可憐。我們不禁要問,我們被壓倒在這麼多人世的廢墟之下,我們的光榮,我們的仇恨,我們的愛情,又有什麼意義;而且,如果為了在將來留下一小點看不見摸不著的痕跡,難道就值得接受目前生活的痛苦?脫離現在,直到我們的僕人進來對我們說:「伯爵夫人回話,說她正在等候先生」時,我們都不算是活人。
1居維埃(1769-1832),法國著名自然科學家,創立比較解剖學和古生物學。
2卡德摩斯,腓尼基人,相傳古希臘的忒拜城是他建的。他在路上殺了那條吃掉他的同伴的毒龍後,遵照天神雅典娜的吩咐,把龍齒種在土地裡,立即長出了許多全副武裝的武士,他們互相殘殺,最後只剩下五個人,他們便是忒拜城的貴族。
青年人剛才所看到的一切已知的人類創造的奇跡,在心靈裡所引起的情緒波動,正像哲學家用科學眼光去看一切未知的創造時所產生的頹喪心情;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更熱烈希望死去,他頹然坐在一張古羅馬大官坐的象牙椅上,一任自己的眼睛象看幻燈那樣瀏覽過去的全景。各種圖畫發出光輝,各個聖母的頭像向他微笑,各個雕像呈現出虛假的生命色彩。由於極度的苦惱把他的頭腦攪得疲憊不堪,加上陰影的作用,使他所見到的一切都在跳舞,這些藝術品都活動了,都在他面前旋轉;每個大肚子瓷人都在向他做鬼臉,圖畫上人物的眼睛都合上了,像在閉目養神。所有這些形象都在戰慄,都在雀躍,都依照它們的習慣、性格和構造,嚴肅地或輕佻地,溫雅地或粗暴地離開了它們原來的位置。這是一個神秘的群巫晚會,那荒唐怪誕的場面,堪與浮士德博士當年在布羅肯1所見到的情景媲美。但是,這些由於疲倦、目力的緊張或黃昏時分光線的變幻而產生的視覺怪現象,並未使這陌生人駭怕。各種人生的恐怖,對一個已習慣於死亡恐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反而以開玩笑的同謀態度鼓勵這種因精神受刺激產生的奇怪現象,這些奇事與他新近的思想正好吻合,也正是這種思想使他感到自己還活著。無邊的沉寂籠罩在他周圍,使他不久便沉入溫柔的夢境,夢中印象隨著光線色調的緩緩演變,一個接一個地逐漸變黑了,像受著魔法的驅使似的。一線從天空掉落的亮光,在大地上和黑夜作掙扎,映照出最後一縷紅霞;他抬頭看見一具骷髏,在微光中疑惑地把頭從右面向左邊一歪,似乎在說:「死者目前還不想要你哩!」當這青年人用手往額上一抹,想把睡魔驅走時,他清楚地感覺到不知從什麼毛茸茸的東西那裡掀起一陣涼風拂在他的面上,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玻璃窗上卜的發出一聲鈍重的音響,他想這陣拂面的涼風,倒真像墓地裡蝙蝠飛翔扇起的神秘的陰風。當落日的餘暉還沒有完全消失前,還有點時間讓他模糊地看見圍繞著他的鬼怪;後來,所有這些靜物便都一起沉沒在一團漆黑之中。黑夜降臨,該赴死的時間驟然到來了。從此刻起,有一段時間,他對人間的一切事物,都沒有任何感覺,這也許由於他正沉浸在一個深沉的夢裡,或者是由於疲倦和無數痛心的思想,使他陷入迷糊狀態。突然間,他覺得有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叫喚他,他不禁戰慄起來,就像我們在一場惡夢中慌慌忙忙縱身跳進了無底深淵似的。一道強烈的光線把他兩眼照得發眩:他看見在黑暗中有一個紅色的光團,光團中站著一個老頭,而且把燈光朝他照射過來,他把眼睛閉上了,他既沒有聽到他走近,也沒有聽見他的說話和動作。這種出現真像是有魔法似的。就算最大膽的人,這樣在睡眠中被驚醒,看見這個像是從附近古墓裡鑽出來的人物,無疑也要發抖的。從這個鬼怪般的人物那雙不動的眼睛裡射出的奇異的青春的光芒,使這陌生人不可能設想在他面前出現的是什麼超自然的奇跡。儘管這樣,在把他的夢遊生活和他的真實生活分隔開的那一瞬間,他陷在象笛卡兒2所倡導的那種哲學的懷疑裡,無可奈何地屈服在這些無法解釋的幻覺的勢力之下,其中的神秘是我們的驕傲所不能承認或者我們的科學徒然想要加以分析,卻又無能為力的。
1布羅肯,德國阿爾茨群山的最高峰,民間傳說中群巫夜聚狂歡的地方,歌德曾在他的詩劇《浮士德》中有所敘述。
2笛卡兒(1596-1650),法國哲學家、數學家,他推翻了中世紀的經院派哲學,創建了唯心論的笛卡爾主義。
請你想想看,這麼一個又乾又癟的小老頭,穿一件黑天鵝絨的便袍,腰間束一條粗大的絲帶子。他頭上戴的圓便帽同樣是黑天鵝絨的,兩邊鬢角各露出一長綹白髮,額上的頭髮緊貼在頭皮上,使帽子牢牢地罩住前額。他的袍子活像一塊巨大的殮屍布裹在身上,只讓人看見一張狹長蒼白的臉孔,而看不出人體的其他形狀。如果不是老頭子那只乾瘦得像一塊布掛在棒子上的手臂舉著一盞燈,以便照亮這青年人,你會以為那張臉孔是懸在空中的哩。一把修剪成尖形的灰色鬍子,遮住這個怪人的下巴,使他的外表很像畫家們畫摩西像時用作模特兒的那類猶太人的臉相。這個人的嘴唇極薄,毫無血色,得特別留神才能在他蒼白的臉上猜出他嘴巴合著時那條橫線在哪裡。他寬闊的前額滿是皺紋,雙頰蒼白而深陷,他那雙既無睫毛也無眼眉的綠色小眼睛,冷酷而凶狠,足以使這陌生青年以為熱拉爾-道的《兌金幣的人》從圖畫上脫框而出。從面部曲折的皺紋和兩邊太陽穴周圍的皺褶,透露出他具有審判官一般的精細,並且證明他對人生百事有著深刻的瞭解。要欺騙這個人是不可能的,他似乎天生具有那種能抓住別人埋藏在內心深處最秘密的思想的能力。地球上所有民族的風尚和它們的智慧都集中在他冰冷的臉孔上,就像全世界的產品都堆積在他滿是灰塵的店舖裡那樣。你可以在這副臉孔上看到洞悉一切的神明所具有的那種安詳的明智,或一個歷盡滄桑的人物所有的自豪心情。一位畫家可以用兩種不同的表情,寥寥數筆便照這副臉孔勾畫出一位仁慈上帝的美好形象,或者是那個愛嘲笑的靡非斯特1的臉譜。因為在這老人的臉孔上並存著一個有無上權威的人的前額,和一張發出不祥的冷笑的嘴巴。在他以無邊的威力粉碎人類的一切痛苦的同時,這個人似乎也把人間所有的快樂都扼殺了。當這個即將去死的青年人推想到這個老妖怪獨自住在一個人所不知的天地裡,既沒有歡樂,因為他已經沒有幻想;也沒有痛苦,因為他已不知道有快樂,想到這些,他不禁發抖了。這老人站著,屹然不動,像是處在一團光雲中的一顆星星。他的綠色眼睛,充滿無法形容的鎮定和狡猾,好像照亮著精神的世界,猶如他的燈照亮這間神秘的收藏室。
1靡非斯特,歌德的《浮士德》中惡魔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