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這就是使剛才被各種死的念頭和怪誕的形象所催眠了的這位青年人在睜開眼睛的當兒感到恐怖的一種奇怪的景象。如果他一時還陷於麻木狀態,如果他暫時讓自己象聽保姆們講故事的小孩那樣信以為真,甚至完全被聽到的故事所迷住,那就應該把這種錯誤歸因於他的沉思給他的生活和智能蒙上的那層薄紗,歸因於他的受刺激的神經的激動,和剛才強烈的戲劇性場景給他提供的有鴉片般刺激作用的殘酷快樂。產生這種幻象的地方是在巴黎的伏爾泰堤岸邊,時代是十九世紀,從時間和地點來說,巫術發揮威力已經不可能。正確的地點應是蓋依-呂薩克1和阿拉戈2的門徒、權貴的詐騙行為的蔑視者、法蘭西懷疑派的神明3斷氣的房子附近,這陌生的青年無疑只不過屈服在這些詩意的誘惑之下,就像我們常常藉以逃避令人失望的現實和用來考驗上帝的威力那樣。目前他正被某種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的預感所刺激,因此在這燈光和這位老人面前發抖了;然而,這種情緒卻有點像我們大家面對著拿破侖或者是面對著才華燦爛和享有榮名的偉大人物時所感覺到的那樣。
    1蓋依-呂薩克(1778-1850),法國物理學家,化學家。
    2阿拉戈(1786-1853),十九世紀法國最著名的學者之一,他二十三歲時便成為科學院院士。
    3這裡指的是伏爾泰(1694-1778),法國啟蒙時代的思想家,文學家,他的大量著作揭露了君主專制制度和教會的偽善面目。
    「先生想要看拉斐爾畫的耶穌基督像嗎?」老人客客氣氣地問他,語音清脆短促,頗像金屬的聲音。
    他說著便把燈放在一根破柱頭上,燈光把那棕色木匣照得通亮。
    聽到耶穌基督和拉斐爾這兩個富有宗教意義的名字,他不禁露出一種好奇的姿態,無疑這是商人所期待的。他正在撥動一根彈簧,突然那紅木的雕板沿著槽子滑下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那幅畫已呈現在驚歎的陌生人的眼前。看到這不朽的名作,他已忘掉了店裡種種奇怪的收藏品,忘記了剛才莫名其妙的瞌睡,重新成為一個人,重新認出那老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活生生的,毫無妖幻之處,並且重新生活在真實的世界上了。畫裡神聖的面容溫柔慈愛、和藹安詳的表情立刻給他以影響。天外飄來的陣陣馨香驅散了焚燒著他的骨髓的無限痛苦。由於背景是黑色的,救世主的頭像是從黑暗中浮現出來;頂上的光輪在他頭髮周圍放出強烈的光芒,彷彿是從頭髮裡射出來的;在額頭和肌肉下面,每個線條都透露出一種堅定的信念。朱紅的嘴唇像剛給人宣講過人生真諦,聽講的人還在向空中追尋那神聖的回音。他向沉寂中詢問救世主悅耳的隱諭,向未來去傾聽它,卻在過去的教訓裡找到它。救世主那雙寧靜淳樸的可敬愛的眼睛,是受苦的靈魂的避難所,是《福音書》的翻版。總之,天主教的全部精神可以從這個溫柔的慷慨的微笑中體現出來,它似乎表達在這句簡單的訓誡裡:你們要彼此相親相愛!這幅畫能引人祈禱,勸人寬恕,消滅自私,喚起一切沉睡的德性。拉斐爾的傑作還具有誘人的音樂魅力,它可以把你引到非常迷人的回憶裡,這幅畫的成功是全面的,它使你看了會忘掉畫它的畫家。這幅珍品在光線上也充分發揮了它的威力:有時候,那頭像似乎在遙遠的雲端裡浮動。
    「我買這張畫所花的金幣,攤開來可以蓋過它,」商人冷冷地說。
    「好吧!是該去死的時候了!」青年人嚷道,他正從一個夢幻裡醒過來,夢中最後的思想使他想起了自己悲慘的命運,使他不知不覺地漸漸放棄他所戀戀不捨的最後希望。
    「啊!啊!我對您保持戒心,到底做對了!」老頭子答道,一面用一隻手緊緊握住青年人的兩隻手腕,就像夾在鉗子裡似的。
    陌生人對這個誤會報以悲傷的微笑,並柔聲地說:
    「哎!先生,您完全用不著害怕,那是說我該去死,而不是您……為什麼我不可以對您承認我的沒有惡意的欺騙呢?」他看了一眼那滿腹疑團的老頭子,接著又說:「我在等待黑夜到來好去跳水自殺,以免在大白天裡出醜,因此我來看看您的寶庫。看在一位科學家和詩人的面上,為了這最後的快樂,誰能不原諒他呢?」
    滿腹疑團的商人,以敏銳的眼光審視這位面容憂鬱的假主顧,一面留心地聽他說話。聽到他說話的語調含有痛苦的聲音,也可能是從那剛才使賭徒們見了發抖的蒼白的臉龐,猜想到他那可悲的命運,老頭兒放心了,鬆開他的雙手;可是,他仍然有幾分猜疑,憑著他至少有上百年的試驗,便懶洋洋地把胳膊伸向一隻櫃子,似乎要把肘子靠在櫃上,卻從裡面取出一把短劍,並且說:
    「您是不是在國庫裡當了三年見習員,卻沒領到賞金?」
    陌生人聽了他的問話,不禁微笑起來,做了一個否定的姿勢。
    「您父親是不是很生你的氣,認為不該生下了您?要不然就是您喪失了名譽?」
    「要是我願意喪失名譽,我就會活下去了。」
    「您是不是在雜耍戲院舞台上給人喝了倒彩?要不就是為了支付您情婦的殯儀費,不得不給人家編寫流行歌謠的疊句?說不定您患的是窮病哩?您是想擺脫煩惱嗎?到底是什麼過錯迫使您自尋短見?」
    「您用不著在迫使一般人自殺的平凡道理裡尋找我自殺的原因。為了省掉向您袒露我的前所未聞的痛苦,何況這種痛苦又很難用人類的語言來表達,我只能對您說,我是陷在最深刻、最卑賤、一切苦難中最刺心的苦難裡,而且,」他接著用無禮的驕傲聲調說:「我既不願乞求援助,也不願乞求安慰,」這一下子等於完全否認了他剛才說的話。
    「哎!哎!」
    老頭子開頭用這兩個單音字作為全部的答覆,那聲音像是嘩啷棒搖動時的響聲。然後接著說:
    「我用不著強迫您懇求我,用不著使您臉紅,而且,我不必給您一個法國的生丁,一個近東國家的巴拉,一個西西里的達倫,一個德國的赫勒,一個俄國的戈比,一個蘇格蘭的法錠,任何一個古羅馬的小銀幣,或者古希臘錢幣,更不用給您一個近代的銀元,不用給您任何金幣、銀幣、銅幣、紙幣、鈔票,我卻願意讓您比一個君主立憲國的國王更富貴,更有權力;更受人尊敬。」
    青年人認為這老頭簡直是老糊塗了,於是呆呆地望著他不敢回答。
    「請回過頭來,」商人說,一面突然拿起那盞燈來照亮畫像對面的牆壁,「請您看看這張驢皮,」他接著說。
    青年人突然站起來,看到在他所坐的椅子背後牆壁上,掛著一張驢皮,不禁顯出驚異的神色,這塊皮不過一張狐皮大小,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一個無法解釋的奇怪現象,那便是在這間漆黑的店裡,這張皮卻放射出如此耀眼的光輝,你會以為是顆小彗星。這不信神的青年走近這個可以拯救他的不幸的所謂靈符,同時卻在心裡暗自嘲笑自己。但他懷著一種合理的好奇心,俯身反覆地從各方面察看這張皮,不久就發現那發出這種奇異光輝的自然原因。皮面上的黑粒磨得如此平滑,如此光亮,皮面不整齊的紋路如此潔淨,如此清晰,就像石榴石的小平面那樣,這張東方皮革上的粗紋路構成無數的小焦點,正是這些焦點反射出強烈的光輝。他精細地指出產生這種奇怪現象的原因,但對方只對他狡黠地微笑了一下,作為整個的回答。這種莫測高深的微笑,使這青年學者以為自己此刻上了什麼江湖騙術的當。他不願多帶一個啞謎進墳墓去,便迅速地把那張驢皮反過來看,就像小孩急於知道他的新玩具的秘密似的。
    「啊!啊!」他嚷道:「這就是東方人叫做所羅門御印的印跡。」「那麼,您是知道它的來歷的啦?」商人問道,同時用鼻子哼了兩三下,這比最有力量的語言還能表達更多的意思。
    「難道世上竟有這樣頭腦簡單的人,居然相信這種怪誕事情嗎?」青年人聽到這陣辛辣的無聲的嘲笑後,有點生氣,嚷著說。「您難道不曉得東方的迷信都具有神秘的形式和荒誕的性質,是一種荒唐無稽的力量的象徵嗎?在這種場合下,如果我來談論這樁事情,像談論斯芬克司1或格裡風2那種僅存在於神話裡的東西,那豈不更顯得幼稚可笑?」他接著又說。
    1斯芬克司,獅身人面怪獸,埃及人以它代表太陽。希臘人把它當成神秘的怪獸引進他們的神話裡。
    2格裡鳳是希臘神話裡的怪獸,它身體象獅,頭和翅膀象鷹,耳朵象馬,頸脊上長著象魚鰭樣的冠。
    「既然您是位東方學的專家,」老頭子接著說,「也許您能讀懂這個格言吧?」
    他把燈端近來,青年人正反拿著那張靈符,老頭子指給他看嵌在這張奇妙的皮革的皮組織裡的文字,這些文字就像是從那只用來製成這張皮革的畜生的皮上生長出來似的。
    「我承認,」陌生的青年嚷著說,「我猜不出人們用了什麼方法竟能如此深入地把文字印在一張野驢皮上。」
    於是他突然轉過身來,眼睛朝向那些堆滿珍奇玩好的桌子,像是要尋找什麼東西似的。
    「您想要什麼?」老頭子問道。
    「找一個工具,把皮革切開來看看,就可以弄清楚這些文字到底是印上去的還是刻上去的。」
    老頭子把他的短劍遞給陌生人,他便用來在皮上有文字的地方著手剝刮,當他輕輕刮去一層皮的時候,文字仍在原來的地方顯現出來,而且十分清楚,和原來印在表面上的文字毫釐不差,以致有一會兒,他竟以為自己一點也沒有把皮刮去。
    「近東的工藝的確有它的特殊秘密,」他一面說,一面以不安的心情瞧著皮上這段東方格言。
    「您說得對,」老頭子答道,「還是歸功於人,比把責任推給上帝為妙!」
    神秘的文句按如下樣式排列:譯成我們的文字,意思就是這樣:
    你如果佔有我,你就佔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將屬
    於我。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願望將
    得到滿足。但你的心願須用你的生命來
    抵償。你的生命就在這裡。每當你
    的慾望實現一次,我就相應地
    縮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
    你要我嗎?要就拿去。
    神會允許你。但
    願如此!
    「啊!您精通梵文1哪,」老頭子說。「也許您到過波斯,要不然就是到過孟加拉?」
    1上面長方形框子裡的文字其實是阿拉伯文,並非梵文,巴爾扎克似乎是在故弄玄虛;他從所羅門說到婆羅門,又從波斯扯到孟加拉,顯然是有意捉弄讀者——

《驢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