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們的主人公可嚇得魂飛魄散.雖然馬車在不要命地跑,諾茲德廖夫的村子也早已被田野.丘陵.山崗遮得看不到了,但他仍然心驚膽戰地不斷回頭張望,總擔心馬上會有追兵趕來.他喘氣都感到困難;他試著把手放到心口上,感到心跳得就像籠子裡的鵪鶉似的."唉,簡直折磨死我了!這傢伙真狠!"接著便惡狠狠地詛咒起諾茲德廖夫來;甚至還用了幾個不高雅的字眼兒.有什麼辦法呢?俄國人嘛,而且還在氣頭上.而且方纔的事情可真不是兒戲.他自言自語地說:"不管怎麼說,要不是縣警官來得巧,或者再也無法欣賞上帝造的這個世界了!我會像水裡的氣泡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既沒有留下後代,也沒有給未來的子孫留下財產.留下誠實的名聲!"我們的主人公是非常關心子孫後代的.
    這時謝利凡想著:"這個老爺太差勁!這種老爺真是少見.真應該唾他一口!你不給人吃可以,馬可得餵飽,馬是愛吃燕麥的呀.燕麥是馬的飯:就像我們離不開糧食一樣,馬離不開燕麥,燕麥是馬的糧食呀."
    馬看來對諾茲德廖夫也心存不滿:不僅棗紅馬和稅務官,就連那花斑馬也不太高興.花斑馬雖然總是得到一份較差的燕麥,而且謝利凡給它往槽子裡撒的時候,總想先說一句"給你,壞蛋!"可是那終歸是燕麥,不只是乾草啊,它總是高興地嚼著燕麥,還要不時地把那大長嘴伸到同伴的槽子裡去,嘗嘗人家的口糧是什麼味兒,尤其是當謝利凡不在馬廄的時候;但這次卻是一色的乾草不好;三匹馬都不痛快.
    但大家這種悶悶不樂的心緒不久就被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打斷了.大家,包括馬車伕本人在內,都是在一輛套著六匹馬的馬車撞到他們車上的時候才如夢方醒.坐在車裡的女眷們的喊叫聲和馬車伕的辱罵恐嚇聲差不多就像在他們頭上爆發的炸雷.那車伕罵道:"哎呀,你這個混蛋;我一直在對你喊:'往右拐呀,迷糊,往右拐!,你喝醉了,怎的?"謝利凡已覺得了自己理虧,但是俄國人是不喜歡公開認錯的,所以便拉開架式回罵道:"你怎麼趕的車?眼睛押在酒館裡啦?"說完便開始向後倒車,想從人家的車套裡掙脫出來,但白費事,車套全都攪纏到一起了.花斑馬好奇地聞著兩邊的新朋友它插到對方的兩匹馬中間.這時車裡的女眷驚慌失色地在注視著這一切.女眷中一位是老太婆,另一位是年齡在二八的妙齡女郎,一頭金黃色的秀髮梳得精巧而可愛.橢圓的臉蛋兒紅中透白,鮮艷嬌嫩就像一個新下的鮮蛋拿在管家婆黢黑的手裡對著太陽看的時候陽光透射過來的那種顏色.她那兩隻小巧玲瓏的耳朵好像被明亮的陽光照射得通明透亮.這時她吃驚地張著嘴唇,眼裡含著眼淚這一切在她身上顯得那樣可愛,以致我們的主人公足足呆看了她好幾分鐘,絲毫沒有理會兩家的馬匹和車伕之間發生的糾纏."趕開呀,你這個新城的迷糊!"對方的車伕喊著.謝利凡向後拽了拽套繩,對方也往後拽了拽套繩,兩邊的馬都朝後退了幾步,但又湊到一起了,原來兩邊的車套絞成一團.這時,花斑馬對它的新朋友已經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無論如何也不肯從意外陷進去的車轍裡退出來.它把大長嘴放到新朋友的脖頸上,好似在對著人家的耳朵說悄悄話呢,大概說的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混話吧,因為那位新朋友在不停地扇動著耳朵嘛.
    見有這種熱鬧,村裡的農夫都趕來了村子幸虧離的不遠.這種熱鬧對農夫可以說是千載難逢的盛事,就像德國人看到了報紙或俱樂部似的.不一會兒馬車旁邊便擠得人山人海.村裡就只剩下老太婆和小孩子了.絞到一起的車套解開了.花斑馬長臉被打了幾下,後退了幾步.可那幾匹外來的馬呢,弄不明白是因為捨不得同新朋友分手呢,還是僅僅由於犯了糊塗,總之,不管車伕如何鞭打,它們總是寸步難行,象釘在那裡一樣.農夫們的關切心已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人人爭先恐後地出謀劃策:"去,安德留什卡,去牽右邊的幫套,米佳伊大叔騎到轅馬上!騎上去呀,米佳伊大叔!"米佳伊大叔留著火紅的鬍子,又高又瘦,騎到了轅馬上,好像村裡的那個鐘樓,或者更像井邊打水用的吊桿.車伕抽了幾鞭子,可是無濟於事,米佳伊大叔什麼作用也沒有起."停下,停下!"鄉下人說道."米佳伊大叔騎到幫套上去,讓米納伊大叔騎到轅馬上!"米納伊大叔膀闊腰圓,鬍子漆黑,象墨一樣,肚子大得就像一隻足夠供全集市凍得發抖的人喝熱蜜水用的大茶炊.他高高興興地騎上了轅馬,轅馬被壓得差不多要趴到地上了."這回行啦!"鄉下人喊著."打呀,打它!給那個黃驃馬一鞭子,它像只懶蚊子站在那裡支稜著腿兒!"米佳伊大叔和米納伊大叔看到不管怎麼打也無濟於事,便兩人都騎到轅馬上,讓安德留什卡騎到幫套上.車伕最後失去了耐性,把米佳伊大叔和米納伊大叔都趕了下來.他這樣做算對了,由於馬身上已經熱氣騰騰,好像一口氣趕了一站路似的.他讓馬休息了一會兒,馬就自動架著車走了.在這整個過程中,奇奇科夫一直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那個陌生的姑娘.他有幾次想跟她談談,但是沒有找到機會.女眷那輛馬車終於駛去了,容貌清秀.體態輕盈的姑娘如夢幻般地消失了,剩下的又只是一條大道,一輛馬車,讀者熟悉的那三匹馬,謝利凡,奇奇科夫和一片平坦空曠的田野了.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管是在粗魯.貧苦和齷齪的社會底層還是在冷漠無情.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中間,每個人都可能碰到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景象,這景象足以激起一種同他命中注定要體驗一生的那種感情迥然不同的感情,雖然這種事情或許只有一次.不管我們生活中充滿著怎樣的悲哀煩惱,都可能有一絲燦爛的喜悅快活地一閃而過,正像一個偏遠窮苦的村莊有時也突然會有一輛漂亮的馬車駛過一樣,那金碧輝煌的挽具.膘肥體壯的駿馬和閃閃發光的車窗玻璃,使得除了農家大車以外再無所見的鄉下人張著嘴,拿著帽子,久久地呆立在那裡,儘管那輛奇異的馬車已經飛駛而去,早就渺無蹤跡了.那位金髮女郎也是這樣,突然出現在我們的小說裡,又馬上消失了.那時的奇奇科夫要是換上個二十歲的小伙子,無論這小伙子是個驃騎兵,是個大學生,還是個初入仕途的青年,天哪!他心裡什麼樣的深情不會被喚醒,不會被觸動,不會激盪起來呀!他會悵然若失,久久地呆立在那裡,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忘記了趕路,忘記了耽擱誤事會受到責備和控訴,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使命,忘記了世界,忘記了宇宙中的一切.
    然而我們的主人公已屆不惑之年,而且為人冷靜謹慎.但連他也產生奇思異想,而且想了很久,不過他的想法是慎重的,並不是漫無邊際的,有些想法甚至可以說很實際."小妞兒不錯!"他打開鼻煙盒嗅了一下鼻煙自言自語地說."但她身上主要是什麼地方好呢?好就好在她看來是剛剛從寄宿學校或貴族女中畢業出來,她身上還絲毫沒有常言所說的婆娘氣,總之,沒有婆娘們身上那種令人討厭的東西,她如今仍是個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是質樸的:想說就說,愛笑就笑.她現在還沒有定型,可以出息成一個完美的人,也可以變成一個廢物,而且準會變成一個廢物!只要她的媽媽和嬸子大娘們一插手,不用一年的工夫她就會變得婆娘氣十足,變得連她的親爹都認不出她來.哪兒來的傲慢與做作呢;她會按照諄諄教誨行事,開始冥思苦想,苦苦思索:該跟什麼人說話,怎樣說,說多少,該看誰,怎樣看;她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地怕多說了話;終於連自己也糊塗了,結果便開始一輩子說起謊話來.真是鬼知道會出脫成一個什麼樣的人!"說到這裡,他略停片刻,又接下去:"應該打聽一下她是誰家的閨秀,她的父親是什麼人?是個品德高尚的殷實地主還是個做官撈了一把的正人君子?這個姑娘如果能有二十萬盧布嫁妝,那可真是一塊令人垂涎的肥肉呀.這可是一個體面人的好福氣呀."那二十萬盧布誘人地在腦海裡閃爍著,使他不由得暗自責怪自己為什麼在排解馬車糾紛的時候沒有趁機向馬伕或前導馬御手探聽一下車上的女眷是誰家的.但是,索巴克維奇的村莊不久就展現在眼前,驅散了他的胡思亂想,使他開始考慮起他所關注的那件大事來.
    他覺得這個村子很大.兩片樹林一片樺樹林,一片松樹林,顏色一深一淺,像兩只翅膀伸展在村子的左右兩側.村子中央可以發現一座帶閣樓的木造住宅,紅色的房蓋,深灰色或者說爐灰色的牆壁,如同我國軍屯區和德國移民區所蓋的那種房子.能看得出來,在建造這座房子的時候,建築師曾同房主的喜好進行過不懈的鬥爭.建築師是個一絲不苟的人,主張對稱;房主呢卻喜歡舒服,顯然因此才把一邊兒的窗戶全砌死了,在這些窗戶所在的地方只開了一個小窗,那大概為的是照亮暗淡的貯藏室.正面三角門飾雖經建築師力爭,但終究未能築在房子的正中間,因為主人吩咐把邊上的一根圓柱撤掉,最後原來設計的四根圓柱便只剩了三根.院子是用特別粗的原木柵欄圍起來的,極為堅韌.可見,這位地主對堅固性頗為關注.馬廄.倉庫.廚房也都是又重又粗的原木蓋的,千秋萬代不會倒塌.農民住的房舍建造得也很精緻:牆壁的木頭沒有刨光,也沒有雕花和其他裝飾,但是活兒卻做得牢固結實,無可指責.就連水井也是用一般只有建水磨或造船舶才用的那種結實的槲木構架的.總之,奇奇科夫所見到的一切都堅實牢靠.馬車到大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窗口差不多同時探出兩張臉來:一張是戴著包發帽的女人臉,又窄又長,象根黃瓜!另一張是男人臉,又圓又大,象俄國做巴拉萊卡琴用的那種葫蘆,順便說說,這種琴輕便,兩根弦,二十來歲的機靈小伙子常常用它裝裝門面,對聚攏來聽他撥弄琴弦的那些白胸脯白脖頸的姑娘們,擠眉弄眼,打打口哨.閒話少說.且說那兩張臉張望了一下又同時縮了回去.一個僕人從門裡走出,穿著灰色的短上衣,淺藍色的立領.他把奇奇科夫領進穿堂,主人也從屋裡迎了出來.他一看到客人,便簡潔地說了一聲"請!"就把他領進屋裡去了.
    奇奇科夫看了索巴克維奇一眼,覺得索巴克維奇這次極像一隻中等個頭兒的熊.而且他身上穿的燕尾服也是地地道道的熊皮色,衣袖長,褲腿長,兩腳邁起步來歪歪斜斜的,時常踩到別人的腳上.臉色火紅,象銅錢的顏色.大家明白,世界上有許多臉造物主並沒有肯費許多工夫去精雕細琢過;對這種臉,造物主沒有肯用銼呀鑿子呀之類的小工具,只是掄起斧子就砍:一斧子砍出個鼻子,另一斧子砍出兩片嘴唇,再拿大鑽鑽出兩隻眼,沒有再仔細推敲,說了聲"活!"就打發他到這個世界上來了.索巴克維奇就是用這種方式造出來的一個最堅固的美妙的形象:他的上半身比下半身更有特點:脖頸絲毫不轉動,因而他很少看談話的對方,談話時總是看著壁爐角兒或者房間門.他們穿過餐廳的時候,奇奇科夫又看了索巴克維奇一眼:是個熊!地地道道的熊!真是再巧不過了:連他的名字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都使人聯想到熊.奇奇科夫知道他有踩人腳的習慣,所以落腳時便很小心,並且讓他走在前邊.主人好像自己也感覺到有這麼一個缺點,所以馬上問道:"我沒有騷擾您嗎?"奇奇科夫道了謝,說暫時還沒有受到任何騷擾.
    進了客廳,索巴克維奇指了一下圈椅,又簡潔地說了聲:"請!"奇奇科夫落座的時候,看了一眼牆和牆上的畫兒.畫上是一色的英雄好漢,都是些希臘將領的全身像:有穿著紅軍褲綠軍服.鼻上戴著眼鏡的馬弗羅科爾達托,還有科洛科特羅尼.米阿烏利.卡納裡.這些英雄好漢都是大粗腿.大鬍子,讓人看了不禁要心驚膽顫.在這些希臘彪形大漢中間,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和出於什麼企圖,也掛了一張瘦小的俄國將領巴格拉季翁的畫像(畫的下部是一些小軍旗和小炮),而且鑲在一個最狹小的鏡框裡.接下去的是希臘女英雄波別利娜,她的腿要比充斥於現代社交場合的那些花花公子的腰還粗.主人自己是個健壯的人,因此他好像也想用一些強壯的人來裝飾自己的房間.波別利娜旁邊,緊挨著窗口,掛著一隻鳥籠,裡面是一隻毛色灰暗帶白斑點的鶇鳥,樣子非常像索巴克維奇.主客兩人剛剛沉默了兩分鐘,客廳的門就開了,走進來一位女主人.這位太太身材很高,頭戴包發帽,帽帶兒是家制染料改染的.她穩步走了進來,直直地挺著頭,像一株棕櫚.
    "這是我的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索巴克維奇說.
    奇奇科夫走過去吻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的手,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幾乎是把手徑直塞到他的嘴唇上去的.這一剎那間奇奇科夫留意到她的手是用醃黃瓜的水洗乾淨的.
    "親愛的,給你介紹一下,"索巴克維奇補充說:"這位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是我在省長和郵政局長家裡有幸認識的."
    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也簡潔地說了聲"請",頭象扮演女王的女演員似的搖了一下,請奇奇科夫落座.她接著也坐到長沙發上,戴上細羊毛圍巾,就再一動也不動了,甚至連眼睛和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奇奇科夫又揚起頭來,又看到了大粗腿.大鬍子的卡納裡以及波別利娜和籠中的鶇鳥.
    足足有五分鐘的光景,大家都保持沉默,僅有鶇鳥看到木籠子底兒上有糧粒,去啄食,嘴觸到木板上發出了咚咚聲.奇奇科夫又看了一下屋裡的陳設,屋裡所有的東西都是高度堅固.極其笨重的,同屋子的主人有出奇相似之處;客廳的一角放著一張胡桃木大肚子寫字檯,四條怪誕的桌腿又矮又粗:活像一隻熊.桌子,圈椅.靠背椅,一切都帶有種笨手笨腳.令人吃驚的特性,一言概之,每件東西,每把椅子都好像在說:"我也是索巴克維奇!"或者:"我也很像索巴克維奇!"
    "我們在公證處長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家裡曾念叨過您,"奇奇科夫看到誰也不願說話便先開了口,"那是上個星期四.大家在那裡玩得非常愉快."
    "是的,我那次沒到處長府上去,"索巴克維奇說.
    "真是個好人!"
    "誰?"索巴克維奇看著壁爐角兒說道.
    "處長唄."
    "也許這是您的錯覺:這樣的混蛋世界上還從來沒有過呢."
    這種頗為偏激的評價使奇奇科夫感到有些不高興,可是他恢復常態以後便接著說:
    "當然,人都不是沒有缺點的,不過省長卻是一個少有的好人哪!"
    "省長是少有的好人?"
    "是的,不對嗎?"
    "世界上頭號賊!"
    "怎麼,省長是賊?"奇奇科夫說,他絲毫理解不了省長怎麼會成了強盜."坦率地說,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補充說."不過,請恕我直言:他的言談舉止完全不像呀;相反,他的性格裡倒是太多了點溫柔."因此他把省長親手繡錢包兒的事也拿出來作論據,而且把他臉上的那副慈祥神情讚揚了一番.
    "臉上的神情也是一副強盜相!"索巴克維奇說."給他一把刀子,讓他到大道上去他會殺人的,為了一個銅板就能把人殺了!他和副省長都是一路貨暴君虐主."
    奇奇科夫心想:"噢,他跟他們不和.跟他談談警察局長看看怎樣?警察局長好像是他的好朋友."因此便說:
    "不過,至於我呢,直說吧,警察局長是我最喜歡的.他的性格那麼耿直.開朗;臉上也顯露著一種憨厚的神情."
    "那是個騙子!"索巴克維奇很冷峭地說."他出賣了你,騙了你,還會跟你坐到一起吃飯哩!我清楚他們這些人:都是些騙子;全市都是這樣:騙子騎在騙子身上,還用騙子來趕.全是些出賣基督的壞蛋.那裡只有一個正經人:檢察長;可那傢伙呢,真的,卻是一頭蠢豬."
    聽了這些歌功頌德的評論儘管略嫌簡略一些,奇奇科夫看明白:其他官員就不必再提了;他也想起來:索巴克維奇是不喜歡說任何人好話的.
    "怎樣,親愛的,吃飯去吧,"夫人對索巴克維奇說.
    索巴克維奇說."請!"隨後,主人和客人走到放著冷盤兒的小桌旁,照例各自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點兒冷食,冷食同遼闊的俄國城鄉各地一樣,就是各種鹽漬的能開胃的東西.接著,大家就向餐廳走去.女主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前頭,像一只舉止文雅的母鵝.一張窄小的餐桌,擺了四份餐具.第四個位置上很快就出現了一位女士,很難推斷出她是何許人:是太太還是姑娘,是親戚,管家婆,還是寄居在別人家的普通食客;她沒有戴包發帽,三十歲上下,包著花頭巾.有些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不作為獨立實體存在的,而是作為無關大雅的斑點附著在其他實體上.她們總是坐在同樣的位置上,頭總是保持著同樣的不動的姿勢,你差不多要把她們當成屋裡的擺設了,你心裡會想,她們的嘴生來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一到使女室或者貯藏室,她們就判若兩人啦!
    "親愛的,今天的青菜湯很好!"索巴克維奇說,他喝了一口菜湯,從盤裡拿了一大塊雜餡包子這是配湯吃的名菜點,是羊肚兒裡楦上蕎麥飯.牛腦子和蘑菇莖做的."這樣的包子,"他轉身對著奇奇科夫說道:"您在市裡是吃不到的,鬼知道他們會塞給您什麼!"
    "可是省長公館的飯菜不錯呀,"奇奇科夫說.
    "您知道那是用些什麼東西做的嗎?您知道就不會吃啦."
    "怎樣做的我說不出,不能隨意論斷,可是那豬排和燉魚卻是極好的."
    "這是您的錯覺.我可明白他們在市場上買些什麼東西.那個壞蛋廚子,跟法國人學,到市場上買一隻公貓,剝掉皮,就送到桌上來充兔子."
    "哎!你怎麼說這麼噁心的事,"索巴克維奇太太說.
    "怎麼辦呢,親愛的,他們就是這麼做的嘛;不能抱怨我,他們都是這樣做的呀.不管是什麼廢物,要是咱們家的阿庫利卡早就扔到請原諒扔到泔水桶裡去了,但是他們卻拿它煮湯!往湯裡放!放到湯裡去!"
    "你在吃飯的時候總愛說這類令人作嘔事兒!"索巴克維奇太太又指責了一句.
    "親愛的,有什麼辦法呢,"索巴克維奇說:"又不是我這樣幹的,但我要當面對你說:我決不吃烏七八糟的東西.青蛙就是用糖包起來,我也不往嘴裡放,牡蠣也不吃:我知道牡蠣的樣子像什麼.請吃點兒羊肉,"他又轉身對奇奇科夫說:"這是羊肋配米飯,不是城裡老爺們廚房裡做的那種羊肉,他們用的肉都在市場上放了四五天了!這都是德國博士和法國博士們想出來的:為了這個,我真想全絞死他們!他們想出了什麼飲食療法,用少吃挨餓的辦法來治病!他們德國人文弱,不吃東西行,他們以為俄國人的胃也受得了!不,全是他們的無稽之談,全是"說到這裡,索巴克維奇甚至氣憤地搖了一下頭."他們高談文明.文明,但是這種文明呸!真想用個別的詞,但是吃飯時說不合適.我家裡不這樣.我是吃豬肉就來只整豬;吃羊肉,就來只全羊;吃鵝,就把整鵝端上來!我寧願吃兩樣菜,但要吃得心滿意足."索巴克維奇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話:他把半拉羊肋扒到自己的盤子裡,肉吃光了,骨頭也啃了,還把每塊骨頭嘬了一遍.
    "這傢伙倒挺會吃."奇奇科夫心想.
    "我家裡不這樣,"索巴克維奇用餐巾擦著油手說,"我家裡不這樣,不像普柳什金:有八百個農奴,吃住還不如我家放牲口的!"
    奇奇科夫問道."這普柳什金是什麼人?"
    "混蛋一個,"索巴克維奇答道."小氣得難以想像.監獄裡帶鐐銬的犯人也比他生活得好:人全叫他給餓死了!"
    "真的!"奇奇科夫慇勤地接過話茬說,"您是說他家的農奴死的多嗎?"
    "大批大批地,象死蒼蠅似的."
    "真像死蒼蠅似的?請問他住得離您這裡有多遠?"
    "五俄裡."
    奇奇科夫喊了一聲,"五俄裡!"他甚至感到了微微的心跳."那麼從您家大門出去,是往右拐呢還是往左拐?"
    索巴克維奇說."我勸您不要打聽去這條老狗家的路!到任何一個下賤地方去也比到他家去更能得到寬恕."
    "不,我打聽並無任何目的,不過是想瞭解一下各地情況,"奇奇科夫答道.
    羊肋之後,端上了奶渣餅,每個都比盤子大得多;不久又端上了大火雞,個頭兒賽牛犢,裡面塞滿了餡:雞蛋啦,大米飯啦,豬肝啦,以及說不上來的什麼東西,都是塞在雞肚子裡.午餐至此結束.離開餐桌的時候,奇奇科夫覺得自己的體重增加了足足一英鎊.主客一塊兒來到客廳,客廳裡已擺好了一小碟果醬,不是梨醬,不是李子醬,也不是什麼別的野果醬,但客人和主人都沒有動它一下.女主人出去往別的小碟裡盛果醬去了.趁她不在,奇奇科夫打算跟索巴克維奇談正事,索巴克維奇在飽餐之後,嘴裡咕咕嚕嚕,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聲音,躺在圈椅上,手一會兒劃劃十字,一會兒捂著嘴.奇奇科夫對他說道:
    "我想同您談一件小事."
    "又拿來一碟兒蜜糖!"女主人端著一個小碟兒進來了."蜜糖煮蘿蔔!"
    索巴克維奇說."我們等會兒再吃!""你先回屋去吧,我要幫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脫掉燕尾服,稍稍休息一會兒!"
    女主人要吩咐人送鴨絨被子和枕頭來,男主人說:"不用啦,我們坐在圈椅裡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因此女主人就走了.
    索巴克維奇把頭微微低下,準備聆聽事情的內容.
    奇奇科夫不知為什麼,兜了個大圈子,話題拉得很遠,先談了一下整個俄國的概況,大大讚揚了一番它的遼闊廣大,說甚至古代羅馬帝國也沒有這麼遼闊廣大,外國人的驚訝是不足為怪的索巴克維奇一直低頭聽著.奇奇科夫接著說,這個國家的光榮是無與倫比的,但是根據這個國家目前的規定,那些已經結束了生存活動的農奴,在新的農奴丁口登記之前,依然跟活著的農奴一樣計數,為的是不以大量繁瑣而無用的手續增加官署的負擔,不使本已極為複雜的國家機構更加複雜索巴克維奇仍在低頭聽著這種做法雖然是正確的,但由於需要象替活農奴那樣為他們納稅而使許多農奴主感到負擔過重,他個人對索巴克維奇心懷敬意,甘願承擔部分確屬沉重的負擔.主要的意圖,奇奇科夫表述得極為審慎:盡量沒有把死農奴說成死農奴,但只是說成不復存在的農奴.
    索巴克維奇仍然是低頭傾聽著,臉上沒有顯出一絲兒其他表情的東西.好像這具軀殼裡沒有靈魂,換句話說,他的心靈,卻根本不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就像民間故事講的那個長生不老.為富不仁的乾癟老頭子似的,把靈魂埋在深山裡,上邊又罩上一層厚厚的外殼,因此不管靈魂深處如何翻騰,表面上卻毫無震盪的蹤跡.
    "怎樣?"奇奇科夫說完,期待著回答,懷著不無焦慮的心情.
    "您需要死農奴?"索巴克維奇問道,他的語調極為平淡,毫無驚奇的表示,好像談的是糧食.
    "是的,"奇奇科夫答道,為了表達得隱瞞一些,他加了一句:"不復存在的農奴."
    "有啊,為什麼沒有呢"索巴克維奇說.
    "既然有,那您無疑將願意擺脫他們羅?"
    "請原諒,我願意賣,"索巴克維奇說著,他稍稍地抬起了頭,因為他已經看到買主在這筆交易裡定有利可圖.
    奇奇科夫暗想:"媽的,這傢伙沒等我張嘴就先張羅賣了!"於是出聲地問道:
    "比方說,賣多少錢呢,其實講金錢,對這種東西倒有點少見哩"
    "為了不跟您耍謊,一百盧佈一個吧!"索巴克維奇說.
    "一百一個!"奇奇科夫叫了起來,他瞪著對方的眼睛,張著嘴,摸不清是自己聽錯了,還是索巴克維奇笨拙的舌頭轉動不靈,把一個數字說成了另一個數字.
    "怎麼,難道你覺得貴嗎?"索巴克維奇問道,"您給個什麼價呢?"接著又繼續說道
    "我給價!我們大概是沒有聽懂對方的話,忘記談的是什麼東西啦.也許是搞錯了,說實話,我覺得八十戈比一個,就是最好的價錢啦!"
    "八十戈比這算什麼價!"
    "據我看,我想,不能再多了."
    "我可不是在賣草鞋呀."
    "但是這可也不是活人哪.您也得承認."
    "您認為能找到一個傻瓜把一個註冊農奴用幾個戈比就賣給您嗎?"
    "但是請問:您為什麼把他們說成是註冊農奴?這些農奴早就死啦,留下的不過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空名罷了.但是為了不多費口舌,每個給一個半盧布,再多是辦不到了."
    "這樣的價錢虧您能說得出口!要買就給個價錢吧!"
    "辦不到啊,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辦不到啊:請相信我的良心,辦不到的事情就是辦不到."奇奇科夫嘴裡雖然這樣說,但是畢竟又給加了半個盧布.
    "您何必這樣吝嗇呢?"索巴克維奇說."不貴,確實!別人會騙您,賣給您一些廢物而不是農奴;我賣給您的卻像又大又好的核桃,個個都是好貨:不是結實的莊稼漢就是手藝人.您考慮一下,比方說馬車匠米赫耶夫吧!他專做彈簧馬車從來不做別的馬車.並且不像莫斯科做的用一個小時就壞,他做的可結實啦,自己又能釘又能漆!"
    奇奇科夫本想開口指出米赫耶夫早就不在人世了,但是索巴克維奇,正如俗話所云,口若懸河,談興大發,(他從哪兒來的一股善於辭令的勁兒呢):
    "那個木匠軟木塞斯捷潘呢?我拿腦袋押注,您在哪裡也找不到這樣的莊稼漢.他的力氣可大啦!身高三俄尺零一俄寸!他要是到近衛軍當兵,上帝知道會給他個什麼銜."
    奇奇科夫又想開口指出"軟木塞"也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索巴克維奇話語滔滔不絕看來是停不下了,他也只好聽下去.
    "米盧什金這個砌爐匠!他能在隨便什麼房子裡砌爐子.馬克西姆.捷利亞特尼科夫是鞋匠:攮一錐子就做出一雙皮靴來,他滴酒不沾,您說聲謝謝就行了!再說葉列梅.索羅科普廖欣!這個莊稼漢一個能頂所有的農奴:他到莫斯科去做買賣,每回僅代役租一項就交給我五百盧布.瞧瞧這是一些多麼心靈手巧的人!這可跟普柳什金賣給您的不同."
    "可是對不起,"奇奇科夫終於插上嘴了,他對這種看來永無止境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很是感驚訝:"您何必要列數他們的本事呢,再有本事也沒有用了.都是些死人嘛.正像俗語所說的那樣,死人連支撐籬笆也用不上啊."
    "死當然是死啦,"索巴克維奇好像記起來這些農奴真的已經死了,恍然大悟,但是又補充了一句:"不過話又說回來啦:現在被認為是活著的那些人又怎樣呢?算得了什麼呢?是些蒼蠅,哪裡是人."
    "可是他們總還是實實在在的活人哪,可您說的那些已經是幻影了."
    "不對,不是幻影!我可以對您說,象米赫耶夫這樣的人,那大塊頭,這個房間是進不來的;您是找不到的:不,他可決不是幻影!兩隻膀子力大無窮,一匹馬都沒有他的勁兒大;我想請教一下,您在另外什麼地方能找到這樣的影幻!"後邊這段話,他已是對著牆上掛的巴格拉季翁和科洛科特羅尼的畫像說的了,人們談話時常有這種情況:談話的一方突然間不知道為什麼向偶然來到的第三者說而不是向對方說,儘管這個第三者可能是不曾相識的,而且說話者也明知道從他嘴裡是既聽不清回答.也聽不到什麼意見和贊同,卻硬是要把目光投向他,好像希望他能來評評理;而那陌生人呢,一時會微感困惑,不知道是遵守必要的禮儀站一會兒就走開好還是就他絲毫沒聽到的問題發表意見好呢.
    "不,不能超過兩個盧布,我不能給了,"奇奇科夫說.
    "那麼,為了使您不抱怨我要價高,而且我也不願意讓您佔多大的便宜,那就七十五個盧佈一個吧,真的,不過要給鈔票,由於是熟人嘛!"
    奇奇科夫心想:"他怎麼,真把我當成傻瓜啦."繼續說道:
    "我真覺得奇怪:我們倆好像,在演一場喜劇,否則我無法理解您好像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有修養.本來是不足掛齒的東西.這種東西值什麼錢呢?有什麼用呢?"
    "您現在想買,可見是有用的."
    聽了這話,奇奇科夫只有咬住嘴唇,找不出話語來答對.他剛一開口說了點個人的家庭原因,索巴克維奇就直截了當地說:
    "我不需要知道您家裡的人事關係:我不過問別人的家務事,這是您的事.您需要的是農奴,我就賣給您,您買不成會悔恨的."
    奇奇科夫說."兩盧佈一個,"
    "唉,您真像俗話說的雅科夫養的喜鵲,學會一句話,應付萬般事;看上了兩個盧布,跨上就不肯下來了.您給個價錢吧!"
    奇奇科夫心想:"媽的,讓這條狗買核桃吃去吧!再給他加半個盧布."
    "那麼,我再加半個盧布."
    "那麼,我也說個最後的價兒:五十盧布!說實話,再賤您在什麼地方也買不到這麼好的人手啦!我賠本賣."
    "貪婪鬼!"奇奇科夫暗自罵了一句,接著就帶著幾分慚愧的神情說:
    "實際上有什麼我在別處不花錢就能拿到手.好像是惹不起的東西;任何人都會高高興興地推給我,只圖盡快擺脫負擔.只有傻瓜才會攢在手裡為他們納稅呢!"
    "但是您知道嗎,這種買賣我只對您說說,因為我們有交情一般是不允許的,我或是別人一講出去,這種人就會信譽掃地,沒有人再會跟他打交易,辦事情啦."
    "好傢伙,來這一著兒啦!"奇奇科夫仔細想了一下,擺出一副頗為嚴肅的態度說:
    "您願意怎麼想,請便,我買他們可不是像您猜測的那樣有什麼用途,而是由於我有這種癖好.兩個半盧布不願賣,那就再會啦!"
    索巴克維奇心想:"一毛不拔,他還頗有主意!"
    "好啦,不跟您爭了,三十盧佈一個,拿去吧!"
    "不,再會吧!我看您不願意賣,""別急,別急!"索巴克維奇說,握著奇奇科夫的手不放,還踢了他的腳一下.因為我們的主人公忘記了提防,只好受到懲罰:用一隻腳跳起來,哎喲哎喲地叫著.
    "請原諒!我好像騷擾了您.請,坐到這兒!請!"說完,他把奇奇科夫安置在圈椅裡,他的動作竟然相當靈巧,很像一隻經過訓練的熊會打滾,並且在聽到"狗熊,學學小孩子怎樣偷豆子!"或者"狗熊,學學娘兒們怎樣洗澡!"便會做出各種把戲來一樣.
    "真的,我白浪費時間,我有急事."
    "坐一會兒,我立刻對您說一句您喜歡聽的話."說完,索巴克維奇便湊到奇奇科夫跟前,好像要告訴他一件秘密似地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降到四分之一怎麼樣?"
    "您是說二十五盧布?不行,不行,即使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都不給,一個錢不加了."
    索巴克維奇不吭聲了.奇奇科夫也不吱聲了.沉默持續了約摸兩分鐘.鷹鉤鼻子的巴格拉季翁從牆壁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場交易.
    索巴克維奇最後問道."您最後的價兒是多少?"
    "兩個半盧布."
    "真夠嗆,哪怕一個給三盧布呢!您把一個人的價值看得跟一個蒸蘿蔔一樣."
    "辦不到."
    "唉,拿您真沒辦法,吃虧就吃虧吧,好吧!誰讓我有這麼個怪脾氣呢:我不能讓親近的人傷心.為了事情辦得妥貼,我想還得去辦個契約吧."
    "當然."
    "您瞧,果然還得進城一趟."
    買賣就這樣講妥了.兩人決定明天就到城裡辦買賣契約.奇奇科夫要求開一份農奴名單.索巴克維奇欣然同意,並且馬上走近寫字檯親手寫起來,他不僅寫下了人名,而且還附註上了每人的長處.
    奇奇科夫因無事可做,便站在背後端詳起他那魁梧的身軀來.他的後背,象維亞特卡種矮馬那樣寬;兩條腿,宛如擺在人行道邊兒上的鐵樁子那樣粗.奇奇科夫不由得暗自感歎:"哎,你真是得天獨厚啊!真像俗語所說的:樣子裁得雖不好,針線卻地道!你生來就像一隻熊,或是鄉僻生活.耕田種地.同鄉下人打交道把你變成了一隻熊,使你成了一個貪婪鬼?但是,我認為,即使你受到了時髦的教育,飛黃騰達,住在彼得堡而不是在窮鄉僻壤,你依然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全部差別僅僅在於:現在嘗完了一個盤子的大奶渣餅,還能就著米飯塞下半扇羊肋,而那時你也許只會吃點地蕈煎肉排.而且,現在你掌握的農奴:你跟他們和睦相處,當然不會欺侮他們,因為他們是屬於你的,否則於你自己不利;那時在你手下的是官吏,由於你感到他們不是你的農奴,你就會狠狠地毒打他們,或者你會假公濟私!不,一個貪婪鬼一旦把錢攢到手心裡,是決不肯把手鬆開的!如果把他的手硬掰開一兩個手指頭,那結果會更糟.假如他懂了點兒哪一門科學的皮毛的話,在他佔據了比較顯要的地位以後,會使真正懂得這門科學的人嘗到厲害.他會說:'讓我露一手!,他會杜撰出那麼聰明的辦法來,使許多人身受其苦唉,如果這些貪婪鬼全死光了,那該多好!"
    索巴克維奇轉過身來說."名單寫好了."
    "寫好啦?給我看看!"奇奇科夫草草一看,名單清楚明白地使他驚奇:那上邊不僅詳盡地寫明了每人的手藝.稱呼.年齡和家庭狀況,而且在頁邊上還特別標了每人的嗜酒程度,品性一句話,看著都令人高興.
    "現在請給定錢吧!"
    "到城裡我會一次付清的.給定錢幹什麼?"
    "這是規矩嘛,您知道,"索巴克維奇答道.
    "我不知道怎麼給您.我身邊沒有帶錢.噢,只有十盧布."
    "十盧布算什麼!起碼應該給五十呀?"
    奇奇科夫推托起來,說身邊沒有錢;但索巴克維奇卻一口咬定他帶了錢,他只好又掏出一張鈔票來,說:
    "好吧,一共是二十五.再給您十五,不過要請您列個收據."
    "唉,要收據幹什麼?"
    "最好還是有個收據.您知道,這年頭什麼事情都會發生."
    "好吧,把錢拿過來呀!"
    "錢就在我手裡!拿過去幹什麼?寫好了收據,您立刻就可以拿到."
    "請原諒,這樣我怎麼能寫收據呢?我得先拿到才行."
    奇奇科夫鬆了手,把錢給了索巴克維奇.索巴克維奇走到桌子跟前,左手拿著鈔票,右手在一張紙條上寫道:出賣註冊農奴預收定金二十五盧布鈔票,此據.寫完收據,他又檢查了一遍鈔票.
    "票子是舊了一些!"他拿起一張鈔票對著光亮看著說,"也破了一點兒,不過既然是朋友辦事就不要計較這個了."
    "貪婪鬼,貪婪鬼!"奇奇科夫心想."外加老奸巨滑!"
    "不要女的嗎?"
    "謝謝,不要."
    "我要價不高.看面子,一盧佈一個."
    "不需要女的,不要."
    "好吧,既然不要,那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不能強求口味一致,正如俗語所說,有人喜歡神甫,有人鍾情於神甫的老婆各有所好嘛."
    奇奇科夫告別時說."我還想請求您一件事:這樁交易只能你我知道,"
    "當然.第三者沒有必要攙和進來;知己朋友之間辦事,那就永遠應當夠意思.再會!枉駕來訪,多謝;今後也請記住:要是有空閒時間,請來吃頓飯,坐一坐.要麼在什麼事情上我們還能彼此效勞呢."
    奇奇科夫坐上馬車,心中罵道."可別這麼效勞了!""一個死農奴竟敲了我兩個半盧布,真他媽的貪婪!"
    他對索巴克維奇的做法頗為不滿.無論如何,畢竟是熟人,在省長家裡和警察局長家裡都見過,但是辦起事來竟完全跟陌生人一樣,一些廢物還要錢!馬車駛出大門,他回頭看了一下,看到索巴克維奇還站在台階上,好像在等著看看客人朝那兒走.
    "現在還站在那裡!壞蛋,"他咬著牙說了一句,吩咐謝利凡先拐到農舍那邊去,以便索巴克維奇從大院裡看不到馬車的去向.他想去找普柳什金,因為索巴克維奇說過,普柳什金家裡農奴象蒼蠅似地一批一批地死,但是他又不願意讓索巴克維奇知道.馬車走到村邊,他看見一個鄉下人扛著路上拾到的一根粗大的原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螞蟻似地往家里拉,他就把這個鄉下人叫住了.
    "喂,要是不走主人家大院門口,還有哪條路能去普柳什金家?大鬍子!"
    鄉下人好似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不知道嗎?"
    "不知道,老爺."
    "哎呀,你呀!頭髮都白了,不曉得那個不讓農奴吃飽飯的吝嗇鬼普柳什金?"
    "啊!帶補釘的,帶補釘的!"鄉下人叫道.
    在"帶補釘的"這個形容詞後邊,他又加了一個名詞,並且加得很成功,但是在上流社會的語言中並不使用,所以我們就把它省去了.不過讀者可以猜到這個詞用的很準確,因為,雖然鄉下人早就從視野中消失,馬車也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路程,可是奇奇科夫仍坐在車裡笑個不停哩.俄國民眾的表達能力是強的!他們只要賞給誰一個綽號,這個綽號就會貼到他身上,在職也好,離職也好,去了彼得堡也好,走到天邊也好,他就永遠要帶著它了.而且不管他日後怎樣使盡心機,如何為自己製造高雅的聲望,哪怕是雇一些使筆桿子的人給他續上古代大公的家譜絲毫也無濟於事:這就像烏鴉似地扯開嗓子為自己大喊大叫,使人一聽就明白這鳥兒的經歷.準確說出來的字眼兒,就和寫出來的一樣,是用斧頭砍都砍不掉的.從俄羅斯深處流露出來的詞句是多麼正確啊,因為那裡沒有德國人.芬蘭人或任何其他民族的影響,一切都是渾金璞玉般的生動潑辣的俄羅斯智慧,要說什麼,用不著象抱窩雞似地趴在那裡冥思苦想,信手拿來一個字眼兒,就馬上會貼到你身上像一張永久有效的護照,用不著再補充你的鼻子和嘴唇長得什麼樣只這一個字眼兒就足以把你從頭到腳描寫得惟妙惟肖了!
    正如在虔誠的神聖的俄羅斯大地上佈滿了無數圓頂的.尖頂的和帶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在地球上也有著無數的部落.氏族和民族,它們熙熙攘攘,各居一方,忙碌著,擁擠著.任何一個充滿創造才能.具有鮮明特點和其他稟賦的民族,不管表述什麼事物,其語言都各有特點,在他們的表現法裡都反映著各自的特殊氣質.英國人說話諳於世故,通情達理;法國人說話華而不實,過耳即逝;德國人卻愛獨出心裁想出一些不是任何人都能懂得的乾巴巴的深奧字眼兒;可是沒有一種語言的字眼兒像一語道破的俄語字眼兒那樣豪放潑辣,那樣出自心靈深處,那樣激情澎湃,生動活潑.

《死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