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早老早以前,在我那轉瞬即逝的童年時代,我非常喜歡初次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窮縣城也好,小村子也好,城關也好,鄉鎮也好,孩子的奇怪的目光到處都能夠發現許多新鮮的東西.各種建築,一切具有顯著特點的東西,都會把我吸引住,使我驚歎.在市井平民居住的一片原木平房中間象鶴立雞群似地矗立著的.窗戶有一半是飾窗.建築樣式千篇一律的石造官署也好,聳立在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空.包著白鐵皮的規整的圓頂也好,市場也好,出門閒逛的縣城闊少也好,什麼也逃不過我那細緻而敏銳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車外,細看著一種從沒見過的衣服式樣,觀察著菜鋪子門裡裝在木箱裡的釘子.遠看發黃的葡萄乾.硫磺和肥皂以及一罐罐早已乾透了的莫斯科罐裝糖果,看著從旁走過的一個步兵軍官(誰知道他是從哪個省份來到這個寂寞的縣城的)和一個身穿腰部打褶的立領短上衣.坐著輕巧的敞篷二輪車飛馳而過的商人我的思緒也就跟著去追隨他們那窮困的生涯了.一個縣裡的官吏從我身旁一過,我心裡就琢磨起來:他這是到哪裡去,是直接回家,還是到他哪個同事家裡去參加晚會,以便在門口台階上先坐它半個小時,待天黑以後,同母親.妻子.小姨子以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早開的晚飯;上完第一道菜湯之後,帶著銅幣項圈的丫環或者穿著肥大上衣的家童用那家傳的經久耐用的蠟台把油脂蠟燭拿上來的時候,他們的話題是什麼呢.在快到哪個地主的莊子時,我總是好奇地遠望著又高又細的木造鐘樓或又黑又寬的木造老教堂.地主家的紅色房蓋和白色煙囪從綠樹叢中遠遠地招引著我,我急不可耐地等待著遮住地主家宅的林木閃到兩旁去,好看一看這座住宅的全貌.噢,那時它的外觀並不顯得俗氣.根據房子的外觀,我盡力猜想著這家地主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胖不胖,膝下有幾個兒子還是足足有六個姑娘(她們總是笑聲清脆,遊戲閨中,而且最小的一個準是個美人兒),這六個姑娘長的都是黑眼珠嗎,地主本人呢,是個快活人,還是象九月末天氣似地陰沉沉的,整天翻看著日曆談論著使年輕人感到枯燥乏味的黑麥和小麥.
    現在我接近任何一個陌生的村莊,看著任何一個俗氣的村莊的外貌,我都是無動於衷的;我那冷漠了的目光得不到快慰,沒有什麼東西使我覺到可笑.那些昔日頗能激起面部表情變化.滔滔不絕和引起歡笑的議論的東西,會在我身邊一閃而過,我的嘴唇一動不動,保持著冷淡的沉默.啊,我的少年時代呀!啊,我那清新敏銳的感觸呀!
    奇奇科夫琢磨著普柳什金的鄉下人起的綽號,心裡在暗笑著,沒有感覺馬車已經駛進了一個有著許多農舍和街巷的大村莊的中心區.不過,立即就會有一種極其厲害的顛簸來提醒他了.這顛簸是原木鋪的路面形成的,城裡的石鋪路面同這種木鋪路面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鋪在路上的原木象鋼琴鍵子似地起起伏伏,粗心大意的乘客不是前額撞得青一塊紫一塊就是後腦勺上撞個大包,再不就是自己的牙齒把自己的舌頭痛痛地咬一下.奇奇科夫發覺農舍不知為什麼全部破爛不堪,農舍的原木牆又黑又舊;很多房蓋象篩子似的滿是窟窿;有些房蓋只剩下一根房梁和幾根肋骨似的檁木.好像是房屋的主人們自己動手把房蓋上的板條和木板拆掉的,他們大約認為這種破房子睛天又不下雨.雨天不遮雨,在裡面和婆娘們混個什麼勁兒呢;酒館裡啊,大路上啊,一句話,願意呆在哪兒就呆在哪兒,有的是地方.他們的這種理由自然是對的羅.農舍的窗戶上都沒有玻璃,有的塞著一件破衣裳或者一塊破布.農舍房蓋下邊的帶欄杆的陽台(俄國有些地方的農舍不知為什麼要修上陽台)也都東倒西歪,黑得不堪入目了.農舍後頭有許多地方佈滿了一排排的大糧垛,這些大糧垛看來堆在這裡很長了.那顏色很像沒有燒透的舊磚頭.糧垛上雜草叢生,旁邊還長出一叢灌木.看來,這是主人家的糧食.糧垛跟破房蓋後邊,在晴朗的空中不時顯現出兩座鄉村教堂,這兩座教堂緊挨著,一會兒出現在左邊,一會兒出現在右邊,這要看馬車向哪邊拐彎啦.兩座教堂一座是廢棄了的木造的,另一座是石砌的.石砌的那座,淡黃色的牆上,裂縫交錯,污漬斑駁.主人的宅院一部分一部分地呈現出來.在排成一列的農舍的盡頭,出現了一片空地,用低矮的有些地方已經破損的籬笆圍著,大約是菜園或白菜地.就在這裡,主人住宅展出了它的整體.這座住宅看上去很像一座古怪的城堡,是長條形的,但長得過分,有的地方是一層,有的地方是兩層,很似一個老態龍鍾的廢物.那烏黑的屋頂已不能全面保護它的老境了,屋頂上還對稱地矗立著兩座望樓,這兩座望樓都已搖搖欲墜,當年上的油漆早已剝落.房屋的牆壁有些地方已露出了灰板條,看來那牆壁飽受了風霜雨雪的侵蝕.窗戶只有兩扇是用著的,其餘的都關著百葉窗,有的甚至用木板釘死了.即使這兩扇窗戶也並不完全透明,其中一扇黑忽忽地粘著一個用藍色包糖紙剪成的三角形.
    房後是一片荒涼的.雜草叢生的大花園.這花園一直伸延到村外,消失在野地裡.好像為這座大村子增添生氣的只有這花園,只有它的荒涼美堪稱美景.樹木蔥鬱地舒展著,樹冠接樹冠,形成了一些不規則的葉的穹隆,象朵朵綠雲堆積在天際.一棵白樺,樹冠被風暴或雷雨摧殘了,那高大的白色樹幹聳立在這片綠雲之上,滾圓滾圓的,似一根規整的發光的大理石圓柱;它那尖尖的斜茬在雪白的樹梢上,黑忽忽的,像一只黑色的鳥兒或一頂帽子.啤酒花在下邊纏完了花楸.接骨木和榛叢以後,爬過木柵欄的頂端,又繼續向上爬到了那棵折了頂的白樺的半中腰.攀到半中腰之後,就從那裡垂下來再向別的樹梢抓去,或者把纖細柔韌的須尖捲成一個個小圈兒在空中輕輕飄蕩.茂密的綠葉有些地方沒有合攏.在陽光照耀下,有些沒有合攏的地方便黑漆漆的,像一個深洞.洞裡全是濃密的陰影,隱隱約約地顯現著:一些倒塌的欄杆,一條小徑,一個搖搖欲墜的涼亭,一棵老柳樹的滿是窟窿的樹幹,一叢蒼白的灌木(它那虯結在一起窒息得快死的枝葉從老柳樹幹後邊伸展出來,象濃密的豬鬃似的);另外,一條細嫩的槭樹枝從旁伸過來一些爪形綠葉,一縷陽光不知怎麼竟鑽進去,落到了其中一片葉子上,給這片葉子塗上一層透明的火紅的顏色,在這片濃密的暗影裡發著奇異的光彩.一旁,在花園的緊邊兒上,有幾棵挺拔的白楊,比別的樹全高,把幾個很大的烏鴉窩捧在那搖晃著的樹梢上.白楊上有的樹枝已斷,但是還沒有掉下來,尚帶著枯葉懸在那裡.一句話,一切都是美的,無論藝術或自然單獨都是想不出來的,只有這二者結合起來,只有在繁雜的而且往往是徒勞的人類勞動之上再由自然加以最後的裝飾,使笨重的線條變得靈巧一些,補上那捉襟見肘的破綻(這破綻顯露著未加掩飾的赤裸裸的原樣),抹掉斧鑿痕跡,使那些在冷漠的勻稱和整潔中創造出的一切獲得暖意,才能產生這樣的美.
    我們的主人公拐過一兩個彎兒,終於來到主人住宅跟前,此時這房子顯得越加慘淡了.院牆和大門的木頭上已長滿了綠苔.院裡擠滿了各種房舍,有倉房,有下房,有冰窖,看樣子也全搖搖欲墜了,這些房舍的近旁左右兩邊都有大門,那是通往別的院的.一切都說明原來這裡的家業規模曾經是龐大的,然而目前的景象卻是一派慘淡.看不到足以使這幅畫面活躍起來的任何跡象,既沒有敞開的房門,也沒有從什麼地方走出來的人看不到居家過日子的朝氣勃勃的忙碌和操勞!還有正面大門是開著的,那也是因為有個鄉下人趕著一輛用蓆子蒙著的滿載貨物的馬車進了院(這個鄉下人好像是有意來給這個一片死寂的地方增添一點兒生氣似的),不然連這兩聲門也是緊緊關著的,因為鐵門鼻兒上掛著一把大鎖頭嘛.不一會兒奇奇科夫便看見一座房舍旁邊出現了一個人同趕車的鄉下人吵起嘴來.他看了好長時間也無法斷定那人是男是女.那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倫不類,很似一件女人的長罩衫;頭上戴的是農村僕婦常戴的那種尖頂帽子;奇奇科夫只覺得那人的聲音有些嘶啞,不像女人."對,這是個婆娘!"奇奇科夫心裡想道,然後又轉了念頭:"噢,不對!"他仔細端詳了一下,最後斷定說:"是個婆娘!當然是,"那人也在仔細地打量著他.好像她家來客人是件稀奇的事,由於她不僅打量了他,還打量了馬匹和謝利凡,而且把馬匹一直從頭打量到尾.根據她腰上掛的一串鑰匙和罵那個鄉下人所用的相當髒的字眼,奇奇科夫判斷此人準是個管家婆.
    "喂,老媽媽,老爺呢?"他跳下馬車說.
    "沒在家,"管家婆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等一小會,又問道:"您找他幹什麼?"
    "有事."
    "進屋吧!"管家婆說著,就轉過身去,把背對著他,那後背沾滿了麵粉,下擺上撕了一個大口子.
    奇奇科夫走進寬敞而昏暗的弄堂,感到象置身冰窖一樣寒氣襲人.他從穿堂走進一間屋子,這屋子也同樣是昏暗的,只有屋門下部的一個大裂縫透進一點點光線算是使這間屋子有了比較微弱的光亮.他開了這扇門,才最後走到了亮的地方,眼前的景象雜亂得使他感到震驚.看樣子這家人好像是準備刷地板,暫時把全部傢俱都扔到這裡來了.一張桌子上竟然放了一把破椅子,破椅子旁邊放了一架座鐘,鐘擺早已停止擺動,蜘蛛已在上邊結了網.桌旁,側面靠牆倚著一個櫃櫥,裡面擺著古式銀器,幾隻長頸玻璃瓶和中國瓷器.一張老式螺鈿寫字檯有些地方貝殼薄片已經脫落,只留下一些露著黃色膠漬的小槽.那寫字檯上擺的東西五花八門:一摞寫得密密麻麻的紙上面壓著一個已經發綠了的.卵形把手的大理石鎮紙,一本紅裁口皮封面的古書,一個從圈椅上掉下來的扶手,一個已經乾枯了的榛子大小的檸檬,一隻裝著什麼液體.裡面浮著三隻蒼蠅.上面蓋著個信封的高腳杯,一片不知從哪兒拾來的破布,一塊封蠟,兩支滿是墨水斑漬.幹得象得了肺病似的鵝毛筆,一根已完全霉黃了的牙籤或許是這家主人曾在法國人一八一二年入侵莫斯科以前用它剔過牙.
    牆上胡亂掛了挨得緊緊的幾幅畫:有一幅發黃了的長條版畫,畫面是一場大會戰,上邊有巨大的戰鼓,有吶喊著的戴三角帽的士兵和淹在水裡的戰馬,安在一個紅木鏡框裡,沒有裝玻璃,鏡框上嵌著一些細銅絲,四角鑲著銅圈.旁邊掛著一幅已經發烏了的大油畫,足有半堵牆,畫的是水果.花卉.野豬頭.切開的西瓜和一隻倒掛著的鴨子.天花板正中掛著一個用粗麻布袋子罩著的枝形燭架,上面落的灰塵使它很像裡面蜷伏著一隻蠶的繭.屋子旮旯地板上是一堆很粗糙.沒有資格躺到桌子上的東西.這堆裡究竟有些什麼東西,難以推斷,因為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只要碰上去,任何一隻手,就會變得跟戴上手套一樣;看得最清楚的是有半截木頭和一隻舊靴底,由於它們探出了頭.要不是桌子上放著一頂戴舊的老式睡帽,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說這間屋子裡是住著活人的.當他觀察著這怪誕的擺設時,側門開了,他在院裡遇到的那個管家婆進來了.不過這次他看清楚了,此人與其說是位管家婆,倒不如說是管家:管家婆起碼是不會刮鬍子的,然而此人,是刮了鬍子的,但看來刮得並不勤,因為他的整個下巴以及兩腮的下半部很像馬廄裡刷馬毛用的鐵刷子.奇奇科夫臉上現出疑問的表情,急不可耐地等著管家開口.管家也在等著奇奇科夫先開口.奇奇科夫對這種莫名其妙的接待感到驚訝,最後下決心問了一句:
    "主人呢?在自己屋裡嗎?"
    管家說."主人就在這裡,"
    "在哪兒呢?"奇奇科夫又說了一句.
    "先生,怎麼,您瞎嗎?"管家說."唉!我就是主人嘛!"
    一聽這話,我們的主人公不由得後退了幾步,仔細打量一會兒.各種各樣的人,他見過不少,甚至我同讀者永遠也不會見到的人他也見過,但就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這人長的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臉跟許多瘦老頭子的臉相似,然而下巴向前凸得特別長,使得他每次吐痰時必須用手帕先把下巴遮住,以免痰落到那上面去.兩隻小眼睛還沒有丟掉光澤,在濃密的眉毛下邊滴溜溜直轉,那樣子很像一隻老鼠從黑糊糊的洞口探出頭來,擺動著鬍鬚,警惕地豎著耳朵,留神察看著,是否在什麼地方藏著一隻貓或者一個淘氣的孩子,並且聞著空氣,看有沒有可疑的味道.最耐人尋味的還是他那身打扮:不管花多大的力氣,用什麼方法,你也搞不清他那罩衫是用什麼東西拼湊起來的:兩袖和前襟沾滿油污,鮮明閃亮,象做靴子用的油性革.一般衣服的後身下擺分成兩片,他的卻分成四片,還露著棉花.他脖子上也很難辨別圍的是一件什麼東西:像一只長筒襪子,又像兜肚或者一條吊襪帶,但無論如何不是一條領帶.總之,奇奇科夫要是在教堂門口遇到這種打扮的人,準會施捨給他一個銅板.由於我們的主人公有一個頗值得稱道的優點,那就是他的心腸非常軟,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要給乞丐一個鋼板,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地主而不是乞丐.這個地主有一千多個農奴,誰不信可以試試看是否找到另一個人能有這麼多的穀物.麵粉和莊稼垛,能在庫房.糧倉和乾燥房裡堆滿這麼多粗麻布.呢絨.熟羊皮.生羊皮和各種魚乾.蔬菜.他的工具房貯存了那麼多從來不用的各種木料和器皿,誰要是去瞟一眼,準會覺得自己是走進了莫斯科的木器市場那裡每天都有一些會過日子的丈母娘和婆婆們由廚娘跟隨著去購置日用器皿,那兒旋的.釘的.編的.漆的,各種器皿應有盡有;敞口矮木桶.封口圓木桶,雙耳木桶,帶蓋木桶,無嘴木桶,有嘴木桶,細頸球狀木桶,籃子,婆媳們捻繩時放麻團和其他雜物的笸籮,用薄薄的白楊樹皮做成的各種盒子,樺樹皮做成的木蓋木底的小圓筒和俄國窮富都用的各種其他器皿,堆積如山.普柳什金要這麼多什物幹什麼呢?儘管有兩個目前這麼大的莊園,他一輩子也用不完,但是他仍感不足,仍然嫌少.他每天仍然要在村子裡轉悠,眼睛不斷地瞄著路邊橋下,不管看到什麼舊鞋底也好,娘兒們的破布也好,瓦片也好,鐵釘也好,他都要拿回家去,扔進奇奇科夫看到的那個牆面裡的破爛堆.莊稼漢們一看到他走出家門來撿東西,就說:"清道夫又出來掃大街啦!"街道在他走過之後也的確不用再掃了.有一次一個過路的軍官落了一根馬刺,那馬刺轉眼之間就進了大家都知道的那個破爛堆.要是有個婆娘一馬虎把水桶忘到井邊,他也會把水桶提走.倘若讓哪個莊稼漢當場看到,他會立即物歸原主,也並不爭辯;但是不管什麼一經落進他那破爛堆裡,那就一切都完了:他會對天發誓,說東西是他的,是某月某日從某人手裡買來的,或者是他的祖父留給他的.在自己屋裡他也是見到什麼撿什麼,一張廢紙,一塊封蠟,一根羽毛都要撿起來,堆到寫字檯或者窗台上.
    但是當年他卻只不過是一個儉樸的當家人哪!那時他有妻室兒女,鄰居常到他家來好好地吃上一頓飯,向他請教治家之道.一切都生氣勃勃.有節奏地運行著:制氈廠.水磨在開動,呢絨廠.紡紗廠.木工房在生產.主人的銳利目光明察秋毫,面面俱到;他像一個勤勞的蜘蛛,忙碌而麻利地在家業這張蛛網上四處奔波.他的臉上從來沒有流露過強烈的表情,但是那雙眼睛裡卻閃爍著睿智.客人都很樂於傾聽他的高論;他的談吐深諳人情世故.熱情而健談的主婦好客之名遠近皆知.兩個可愛的姑娘常常跑出來歡迎客人,她們倆嬌艷得像玫瑰花,都是淺黃色頭髮.他的兒子一個活潑的孩子也隨著跑出來親吻客人,不理會客人對此高興還是不高興.那時家裡的窗戶全開著.閣樓上住著法國家庭教師,他槍法很準,臉刮得很光:他經常帶回幾隻烏雞或野鴨供午飯佐餐,有時也只拿回一些麻雀蛋,囑咐給自己攤一張雀蛋餅,因為全家人再沒有別人吃它了.閣樓上還住著他的一位女同胞,那是兩個姑娘的家庭教師.主人到餐廳吃飯時總是穿著常禮服,儘管舊一些,但卻整潔,沒有什麼地方打了補釘.兩肘也完好:可是善良的主婦去世了;一部分鑰匙以及隨之而來的一些家務瑣事便轉到了他身上.普柳什金變得更加坐臥不寧了,也像所有鰥夫那樣常犯疑心病,越來越吝嗇了.對長女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他不能充分信任,這倒是做對了,因為她不久就跟只有上帝知道是哪個騎兵團的一個上尉私奔了,在什麼地方的一個農村教堂裡很快地舉行了婚禮,她知道父親不喜歡軍官,普柳什金有一種奇特的偏見,認為軍人全是敗家子和賭棍.父親只是隨後詛咒她一番,但並未費神去追尋她.家裡顯得更空曠了.主人身上越來越明顯地暴露出吝嗇的特點來.粗硬的黑髮中已閃耀著銀絲,而銀絲則是吝嗇的忠實伴侶,它更加助長了吝嗇的發展.法國教師被辭退了,由於兒子到了該做事的年齡.法國女人被趕走了,因為以後進而發現在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被拐走的事件中,她並不是清白無辜的.兒子呢,父親的意思是打發他去省城到官廳找個好差事,但他卻進了軍隊的一個團,手續全都辦妥之後,才給父親來信要錢買軍裝;卻正像俗語所說那樣,碰了一鼻子灰,這是極其自然的.最後,留在身邊的小女兒也死了,因此老頭子就開始身兼數職,既是看守自己家產的更夫,又是自己家產的所有者和保管人.孤獨的生活給吝嗇提供了豐盛的食物.大家清楚,吝嗇象餓狼一樣,越吃胃口越大.人的情感在他身上本來就不多,現在更是日漸減少了;這個老朽不堪的廢物身上每天都要喪失一些人的情感.正好這時好像為了證實他對軍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兒子玩牌又輸了個精光.他心口如一地給兒子送去了作為父親的破口大罵,以後就再也不想知道他兒子還活在世上沒有.他家的窗戶每年都有一些要釘死,最後只剩下兩個窗戶沒有釘,其中一個讀者已經看到了是糊著糖紙的.他的家業的主要部分每年都陸續從他眼裡消除,他那短淺的目光只看到他在屋裡撿起來的鵝毛和紙片.他對前來收購農產品的商人越來越不肯通融,商人們跟他講價錢,也是,最後乾脆不來了,說他是個鬼,而不是人.乾草和糧食爛了,莊稼垛和草垛變成了純粹的糞堆,能在上面種白菜;地窖裡的麵粉硬得像石頭,必須用斧子砍;粗麻布.呢絨和家織布呢,碰也不敢碰一碰就成灰.他自己也慢慢忘掉了他什麼東西有多少,只記得櫥櫃的什麼地方放著玻璃瓶,裡面還剩了一些什麼酒,並且親自在瓶上做了記號,以防有人偷喝,再就是還記得什麼地方放了一根鵝毛或者一塊封蠟.然而租賦的數量卻一仍舊貫:農夫該交多少代役租仍交多少,女織工該交多少匹麻布仍交多少,農婦該交多少堅果仍交多少取來的東西全都堆到倉房裡,全都變成了爛泥或破爛,他自己也最後變成人類身上的一塊破爛.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帶著小兒子也來過兩次,想看看是不是能弄點兒什麼回去;看來,同騎兵上尉一起過的戎馬生涯並不如婚前所想像的那麼吸引人.普柳什金還算原諒了她,並且還把放在桌子上的一個鈕扣拿給小外孫玩了一會兒,但是錢卻分文未給.第二次,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帶來了兩個孩子,還給他帶來一件新便袍和一個當茶點吃的奶油甜麵包,由於老爹身上那件不僅使她羞愧,簡直使她難堪了.普柳什金對兩個外孫非常疼愛,把他們抱在懷裡,讓一個騎在右腿上另一個騎在左腿上,用腿扶著他們,使他們象騎在馬上一樣.便袍和奶油麵包他是收下了,可對女兒仍一毛不拔.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了.
    站在奇奇科夫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地主!好像說,這種人在俄國是很少見的:俄國人比起小手小腳來更喜歡大手大腳.要是同鄰居一對比,他就更顯得突出.他那鄰居恰好是一個喜歡用俄國式的豪放和闊氣大宴賓客的地主,真像俗語說的那樣揮金如土.過路的生人看到他這位鄰居的宅邸會詫異地停下來,百思不解:愚昧的小農戶堆裡怎麼竟會有一位有封邑的王子的府第呢.瞧,那白色的石造宅邸象宮殿一樣,房子上的望樓.煙囪風向標數不勝數,四處環繞著成片的廂房和供來客下榻的各種屋舍,應有盡有!家裡能舉辦大型舞會,可以演戲;花園裡徹夜燈火,樂聲震天.半個省的人盛裝華服在樹下遊樂.一根樹枝從濃密的綠葉叢中丰采動人地拽出來,被人造的光明照耀著,失去了鮮綠的色澤;頭上的夜空顯得更加昏暗,更加可怕,更加威嚴,威嚴的樹冠似乎對下邊照耀著它的根部的光怪陸離的華燈頗感煩惱,便沙沙地搖動著樹葉,伸向那沉睡不醒的黑暗的深處;但這會兒沒有誰對這種勉力支撐著的光華感到古怪和寒心.
    普柳什金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已有幾分鐘了,而奇奇科夫呢,只顧端詳主人的模樣和室內的景象,也沒有開口.他想了一會兒,也沒能想出用什麼詞句來說明自己的來意.他本想這樣表述,說他久仰普柳什金的善行與美德,認為有義務來親聆教益,但他立即意識到:這樣說太言過其實了.他又向屋裡的擺設掃了一眼,覺得"美德"和"善行"換成"節儉"和"有條不紊"更好一些,因而就把要說的話修改了一番,說他久仰普柳什金持家有方.節儉出眾,認為有責任來當面請教,略表敬意.當然也還可以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可奇奇科夫當時並沒有想出來.
    普柳什金聽了,嘴唇動了動,嘟噥了一句什麼,因為他牙齒已經脫落,究竟嘟噥的是什麼,無法聽清,不過其含義大概是這樣的:"誰稀罕你的敬意!"可是交友好客在我國頗為盛行,吝嗇也無力違反它的成規,於是普柳什金便馬上較為清晰地說了一句:"請坐!不要客氣,"
    "我很久沒有接待客人了,"他說,"而且說句老實話,我看客人們來來往往也沒有多少用處.人們願意撇家捨業地互相走訪,養成了一個很不成體統的習慣而且還得拿來乾草餵他們的馬!我早就吃過午飯了,我家的廚房又糟得很,煙囪也塌了,一生火,說不定會弄出火災來."
    奇奇科夫暗想:"果然如此!多虧我在索巴克維奇那裡多吃了一個奶渣餅和一塊羊肋."
    "我家裡連一捆乾草也沒有!家境糟糕得很哪,"普柳什金繼續說,"而且實際上哪兒能存下一捆乾草呢?地少,農夫又懶,不愛幹活,只想往酒館溜說不定老了還得去討飯呢!"
    "不過有人告訴我,說您趁一千多個農奴呢."奇奇科夫謙虛地指出,
    "這是誰說的?誰說這話,先生,您就該當面唾他一口!他想捉弄您.準是個促小鬼.別人說我雇上千個農奴,可一數呢,竟沒有幾個!近三年來,可惡的熱病奪走了我一大批農奴."
    奇奇科夫關心地喊道."噢!死了許多嗎?,
    "對,死了許多."
    "請問,具體數目是多少?"
    "八十多個."
    "不對吧?"
    "我不說謊,先生."
    "請讓我再問一句:這個數目,您或許是從最後那次農奴普查算起的吧?"
    普柳什金說,"要是這樣就好啦,糟糕的是,從那時算起就足有一百二十多個啦."
    奇奇科夫喊道,"真的?一百二十多個?"他驚喜得連嘴都合不起來了.
    "先生,我上歲數的人,哪能撒謊:我已經六十多歲了!"普柳什金說.他好像對奇奇科夫那種近於喜悅的驚歎感到不快.奇奇科夫自己也感覺到,對他人的痛苦採取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確也不夠禮貌,所以馬上歎了一口氣說他深表同情.
    普柳什金說:"同情有什麼用,附近住著一個大尉,誰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說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地叫著,還吻我的手.他要是表起同情來,哭的聲音那麼大,你得趕緊把耳朵堵起來.他總是滿臉通紅:喝起酒來不要命.也許當軍官的時候把錢全輸光了,要不就是被女戲子騙了,因此他現在就來表同情了!"
    奇奇科夫極力解釋,說他的同情跟大尉的同情截然不同,說他不善交談,願意用實際行動來證實,接著,他毫不拖延,立即開門見山地表示願意承擔為全體不幸死去的農奴納稅的義務.這個建議看來使普柳什金大為驚訝.他瞪大眼睛,看了他許久,終於問道:
    "先生,您大概在軍隊裡當過兵吧?"
    奇奇科夫相當輕鬆地說道:"沒有,我曾在文職衙門裡做過事."
    普柳什金又叮問了一句,"文職衙門?"便開始咬起嘴唇來,好像在吃什麼東西似的."怎麼能這樣呢?這不是要使您自己吃虧嗎?"
    "我吃虧也心甘情願,為了使您高興."
    "哎呀,先生!哎呀,我的恩人!"普柳什金喊道,竟沒有發現到:因為高興,他的鼻孔裡頗不優美地鑽出一塊鼻煙似的東西,那樣子很像一些濃咖啡,便袍的衣襟也敞開了,露出不甚雅觀的內衣來."真叫我老頭子高興!啊,我的聖徒!啊,我的上帝!"
    普柳什金說不下去了.沒過一分鐘,他在那張木頭一般的臉上瞬間出現的喜悅表情在瞬息之間也就消失了,好像根本未曾出現過這種表情似的.他的臉上又浮現出憂慮的神情.他甚至還用手帕擦了一下臉,不久把手帕弄成一團,又用它來回擦起自己的上唇來.
    "請不要見怪,原諒我問一下,您是準備年年為他們納稅嗎?那錢,您是給我還要直接交國庫?"
    "讓我們這樣辦吧:訂個文契,您把他們當活人賣給我好了."
    普柳什金說完,"噢,籤文契"便呻吟起來,並且又嚼起了嘴唇."籤文契又要花錢.衙門裡的人太沒良心啦!從前花半個盧布再加上一袋白面事情就能辦好,現在卻得要滿滿一大車糧食外加一張紅票子才成,太貪錢了!我真不懂,為什麼神父們不出面管一管這些事;他們應該找出一個什麼聖訓來:無論怎麼說,上帝的話是不能違抗的呀."
    奇奇科夫這樣想了一下,"我看你就會違抗!"隨後便說,為了對普柳什金表示敬意,籤文契的費用,他也情願承擔.
    聽到奇奇科夫說連籤文契的費用也願意承擔,普柳什金斷定來客一定是個十足的笨蛋,不過是假充在文職衙門裡做過事罷了,也許從前準是個軍官,還玩過女戲子.儘管如此,他仍然未能掩飾住自己的喜悅心情,他寧願奇奇科夫本人又祝願他的子女(他也沒有問一問奇奇科夫是否有子女)萬事吉利.他走到窗前,用手指敲了敲窗玻璃,叫道:"喂,普羅什卡!"過了片刻,可以聽到有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了穿堂兒,在那裡經過了好一會兒,接著是穿靴子走路的咚咚聲,然後門開了,普羅什卡走了進來.他是個十二三歲的家童,腳上的靴子那麼大,以致邁步時,差點兒沒有把腳抽出來.為什麼普羅什卡穿這麼大的一雙靴子呢,這立刻就可以說清楚,普柳什金不管家裡有多少僕人,只準備了一雙總是放在穿堂裡的靴子.每個被叫到主人內室的僕人,通常必須光著腳蹦蹦跳跳地穿過整個院子,到穿堂裡才能穿上靴子,走到內室裡來.出了內室,要先把靴子留在穿堂,不久再光著腳板走開.秋天,特別是早晨開始出現霜凍的時候,假如要是有人向窗外瞥一眼的話,他會看到僕人們跳來跳去,跳得那麼出色,即使劇院裡最好的舞蹈演員也望塵莫及.
    "瞧他這副模樣!先生,"普柳什金用手指著普羅什卡對奇奇科夫說."答得像塊木頭,可是你放件什麼東西,他轉眼就會給你偷走!你來幹什麼,喂,笨蛋,說,來幹什麼?"他問完,沉默了一會兒,普羅什卡也用沉默做了回答."去把茶炊擺上,把鑰匙拿走,聽見了嗎,交給馬芙拉,讓她進貯藏室:那兒的架子上有一塊麵包乾兒,就是用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帶來的奶油麵包做的那塊,讓她放到桌上喝茶吃!…站住,混蛋!上哪兒去?咳,混蛋哪!你怎麼總是急著跑,腳癢癢了嗎?你先聽完:麵包乾兒表面上大概有點兒發霉了,讓她把發霉的地方用刀子割掉,刮下來的渣兒別扔啦,叫她拿到雞窩裡去.你,你要注意,你可別進貯藏室,要不,我饒不了你!叫你嘗嘗樺樹條的滋味!你現在的胃口很好,那就叫你的胃口更好!你走進貯藏室試試,我這就從窗戶上看著.這些賊骨頭就是叫人放心不下,"普羅什卡穿著大靴子離開了以後,普柳什金轉身對著奇奇科夫說.隨後他看著奇奇科夫也懷疑起來.奇奇科夫這種非比尋常的慷慨大方使他感到有點突然,他暗想:"或許他不過是個牛皮大王,誰知道呢,像所有的浪蕩公子一樣;吹得天花亂墜,目的不過是騙頓茶點,隨後一走了事!"為了防止萬一,也為了試探一下奇奇科夫,他說不妨盡快簽訂文契,由於他認為人的生命是靠不住的:儘管今天還活著,誰知明天如何呢.
    奇奇科夫表示即使立刻簽訂也可以,只要提供一份全部死農奴的名單就可以.
    這使普柳什金放了心.他在琢磨著要做點什麼,看得出來,所以,他拿起鑰匙,走到櫃櫥跟前,打開了櫥門,在一些杯碗中間翻騰了許久,最後說:
    "找不到啦.我本來有一些頂好的蜜酒,準是叫誰給喝啦!這些人哪,簡直是些強盜!說不定這瓶就是吧?"奇奇科夫看到他手裡拿一個瓶上落滿了灰塵的玻璃瓶,像是罩了一層絨套兒似的."這還是我那去世的妻子釀的哩,"普柳什金繼續說."騙人的管家婆把它亂擲一氣,連瓶塞也不塞,這個騙子!裡面本來爬進了些小蟲子什麼的,我都給拿出來了,您瞧,這會兒乾乾淨淨的;我給您倒一盅吧."
    奇奇科夫極力推辭地說他可能酒足飯飽了.
    "已經酒足飯飽啦!"普柳什金說."對呀,當然了!體面人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認得出來:他還沒有吃,就已經飽了,不像那些騙子,無論你給他吃多少就拿那個大尉來說吧,他一來就說的是:'大叔,給點兒什麼吃吧!,我是他哪門子大叔呢,就像他不是我的爺爺一樣.一定是家裡沒有吃的了,才出來東遊西逛!對啦,您不是要那些白吃飽的全部名單嗎?我早有準備,那好,都專門寫在一張紙上,為的是一旦普查農奴人口就把他們全部取銷."
    普柳什金戴上眼鏡便在紙堆裡翻騰起來.他解開一捆捆的紙張,使客人嘗盡了一頓灰塵,甚至還嗆得打了一個嚏噴.他最後找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死農奴的名字:什麼皮緬諾夫啊,帕拉莫諾夫啊,潘捷列伊莫諾夫啊,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個外號稱干走不到的格裡戈裡;總共有一百二十多個.奇奇科夫看到這麼多的名字,微笑了一下.他把名單放到懷裡,告訴普柳什金說,為了辦文契手續,需要他普柳什金到城裡去一次.
    "到城裡去?那怎麼成啊?怎麼能把家扔下呢?我家裡的人不是小偷就是騙子:一天的工夫,什麼都得被搶光,連掛一件衣服的東西也剩不下."
    "那麼,您城裡有熟人嗎?"
    "哪兒有什麼熟人呢?我的熟人不是死了就是斷絕了來往.噢,怎麼沒有呢,先生!有!"他叫了起來."公證處長就是我的熟人,從前還到我家來過,怎麼不熟!一塊兒長大的嘛,還一塊兒爬過人家的園牆呢!怎麼不熟?太熟啦!那麼,給他寫封信不好嗎?"
    "寫吧,當然行."
    "是啊,跟他太熟了!唸書的時候,我們還是好朋友哩."
    他那張木頭臉上突然閃過一道溫暖的光,可是流露出來的卻不是感情的一種蒼白的影子而是感情.這就像一個溺水者忽然掙扎出水面來使岸上圍觀的人群發出歡呼一樣.可是岸上的兄弟姐妹們空高興了一場,他們從岸上往水裡扔繩子,等著溺水者的脊背或者掙扎得筋疲力盡的雙手再露出來一下,但那已是他最後一次露出水面了.從那以後平靜下來的,紋絲不動的水面變得更可怕更空曠了,一片寂靜.普柳什金的臉也是這樣,在一閃即逝的感情暴露之後,又變得更加麻木更加鄙俗了.
    他說:"桌上本來有半張乾淨紙,可是不知哪兒去了:我家的人全是些蠢才!"說完,就往桌下桌上看著,到處摸著,終於喊起來:"馬芙拉!馬芙拉!"
    應聲進來了一個女僕,手裡托著盤子,盤子上放著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塊麵包乾兒.於是在普柳什金和她之間就進行了這樣一場談話:
    "你把紙弄哪兒去啦?強盜,"
    "老爺,我沒有看見,除了您蓋酒盅的那塊小紙片兒,真的."
    "看眼神就知道是你拿去的."
    "我偷它幹什麼?要它毫無用處;我又不會寫字."
    "撒謊,偷去給會劃拉幾個字的聖堂工友了."
    "聖堂工友要是想寫,自己會找到紙的.您那張紙片兒他有什麼稀奇的!"
    "等著瞧吧:末日審判的時候,惡鬼會把你叉到叉子上烤的!會把你烤出油來的!"
    "為什麼要烤我?我沒有拿,女人身上的別的毛病不敢說,偷東西可從來沒有人責備我."
    "等著惡鬼烤你吧!惡鬼們會說:'騙子,這是你蒙騙老爺的報應!,把你烤得流油!"
    "那我就說:'為什麼烤我!我沒有罪,真的,我沒有偷,那不是嗎,在桌子上?!總是無緣無故地冤枉人!"
    普柳什金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了半張紙,他停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說:
    "哎,看你發多大的火?好大的脾氣!說她一句,她頂你十句!去拿個火來封信.等等,你別拿蠟燭來,是賠錢的東西,蠟一燒就沒有了;還是給我拿塊明子來吧!"
    馬芙拉出去了,普柳什金坐到圈椅上,拿起筆來,又把那半張紙前後左右掂量了好久,考慮能否再對折裁開,最後他深信無論如何不能了,便把筆伸進一個裝著發了霉的液體.底下落了許多蒼蠅的墨水瓶蘸了一下,動手寫起來.寫出來的字七高八低,像是五線譜上的音符,他努力控制著不讓手跳動,然而手還是在紙上亂跳,字一行一行緊緊地擠在一起,但他心裡還是不無遺憾地想著紙上仍然餘下許多空白的地方.
    人竟能墮落到這麼猥瑣.卑下.齷齪的地步!這符合真實嗎?人就能變成這個樣子!完全符合,人的變化是難以逆料的.眼前熱情奔放的少年,要是把他老年的肖像畫出來給他看,他會嚇跑的.從溫柔的少年時代走向嚴峻殘酷的成年時代時,你們要把人的各種激情都帶在身上,不要把它們落在路上,落下就再也收不回來了!未來的老境是凶殘而可怕的,它什麼也不會還給你!墳墓倒比它慈悲些,墓前還寫著"某某之墓",可是在失去人性的老人那毫無表情的面龐上,你卻什麼也讀不到.
    普柳什金一邊裝著信一邊問."您不知道您的哪位朋友需要逃亡農奴嗎?"
    "您還有逃亡農奴?"奇奇科夫突然省過來急忙問道.
    "糟糕的是有啊.我女婿到法院去查問過,他說已無影無蹤了.他是個軍人嘛,這也難說,磕磕馬刺倒蠻在行,但到法院"
    "逃跑的共有多少?"
    "也有七十多個."
    "沒有那麼多吧?"
    "真的!有,我的農奴每年都有跑的.那些東西飯量都大得很,游手好閒的結果是養成了狼吞虎嚥的習慣,但我連自己都沒有什麼吃的呢我是給錢就賣.這些人,您可以跟您的朋友說:只要能找回十個來,他就可以發一筆大財.一個註冊農奴值五百盧布呢."
    "不,此事,連嗅也不能讓朋友嗅到的,"奇奇科夫心裡說了一句,接著就對普柳什金解釋,說這樣的朋友是不好找的,說這種種事情花費太大,沾不得邊兒,由於法院貪得無厭;說如果普柳什金真是手頭拮据,他為同情心所取,願意出不過這是小事,不足掛齒.
    "您能出個什麼價兒?"普柳什金問了一句,談到錢,他變得和猶太人一樣了:兩隻手像水銀一般哆嗦起來.
    "一個給二十五戈比."
    "用現金嗎?"
    "是的,現在就給錢."
    "先生,不過,可憐可憐我這窮老頭子,一個給四十戈比吧."
    "可敬的先生!"奇奇科夫說,"不只四十戈比喲,五百盧佈一個我也肯!我會高興這樣做的,由於我看到一個可敬的慈祥的老人因為自己的善心而在吃苦嘛."
    "真是這樣!是這樣!真的,"普柳什金說著,垂下了頭,傷心地搖了搖."全都是善心引起的."
    "瞧,我一眼就著出了您的脾性.因此,我為什麼不能給您五百盧佈一個呢,可是我不趁錢.我願意每個再加五戈比,這樣,每個逃亡農奴就合三十戈比了."
    "啊,先請您開恩,先生,每個再加兩戈比吧."
    "好,每個再添兩戈比.逃亡農奴一共有多少?您好像說是七十個?"
    "不,一共是七十八個."
    "七十八,七十八,三十二戈比一個,一共"我們的主人公想了一秒鐘差不多便脫口而出:"一共是二十四盧布九十六戈比!"他的算術是過硬的.
    他馬上就讓普柳什金開了收據,付了錢,普柳什金雙手把錢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象捧著什麼怕濺出來的液體似的.捧到寫字檯旁,他又察看了一遍,然後依然極其小心地放進一個抽屜裡,這些錢大概注定要在那裡放到村裡的卡爾普神父和波利卡爾普神父一起送他入土為止,他的女婿.女兒,也許還有那個硬要跟他攀親的大尉,都將因此而感到無可爭議的高興.普柳什金把錢藏好,坐到圈椅上,覺得好像已無話可說了.
    "怎麼,您,要走嗎?"他看到奇奇科夫微微顫動(其實不過是想從衣袋裡掏手帕)便問道.
    這個問題倒提醒奇奇科夫真的沒有在此再延誤的必要了.
    "我該走了!是的,"奇奇科夫戴上帽子說.
    "那麼茶呢?"
    "不啦,茶等下一次來再喝吧."
    "也好,但我已經吩咐預備茶炊了.我並不喜歡喝茶,說實話:這種飲料花錢太多,而且糖價也漲得要命!不要茶炊啦!普羅什卡!把麵包乾兒拿給馬芙拉,聽著:讓她放到以前的地方,噢,不,給我拿這兒來,我親自送回去.先生,再見,祝您身體健康,信請帶給公證處長.對!他會照辦的,他是我的老朋友啦.當然!我們還是小時候的朋友哩!"
    這個怪物,這個萎縮成一團的老頭子就把奇奇科夫送出了院子,緊接著,隨後吩咐鎖上了大門,不久到各個倉房轉了一圈,查看更夫們是否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每個角落裡的更夫都在,因為沒有生鐵板,他們就用木棍敲空桶;最後又到廚房去看了一眼,在廚房裡他借口嘗嘗下人的飯菜,飽飽地吃了一頓菜湯和稀粥,又罵了大家一頓,說大家全都偷東西並且品行不端,然後就回自己屋裡去了.一人在屋裡,他甚至想到應該怎樣報答來客的這種的確無與倫比的慷慨行為.他心裡想:"我送給他一塊懷表吧,銀殼的,這是一塊好表,不是什麼鋅銅合金殼或者青銅殼,雖然機件壞了一點兒,他會修好的,他人還年輕,需要一塊懷表好去討未婚妻的歡喜!噢,且慢,"他稍加考慮之後,又想道:"最好等我死後,在遺囑裡留給他,這樣可以讓他悼念我."
    可是我們的主人公即使沒有得到懷表,心情也是極其愉快的.這種意外的收穫簡直是白撿.事實上,不光是死農奴,無論怎麼說,而且還有逃亡農奴,足有二百多!當然,快到普柳什金莊子的時候,他已經預預感到此行會有所獲,但竟這麼有利可圖,這是萬萬沒有料到的.一路上,他心花怒放,打了一陣口哨,把手提起來對著嘴象吹喇叭似地吹了一會兒,最終還唱起一隻歌,這歌唱得如此不同凡響,以致謝利凡聽來聽去竟輕輕晃了晃腦袋,說了一句:"聽,老爺可真會唱!"他們駛近市區時,暮色暗淡.地上的影子完全模糊,各種東西本身好像也模糊起來了.欄路桿上的紅白相間的顏色也模糊不清了.哨兵的鬍子好像挪到了前額,高高地掛在兩眼之上,鼻子呢,好像壓根兒就沒有長過.不斷的顛簸和隆隆的響聲提醒奇奇科夫馬車已駛在石鋪公路上了.路燈還沒有點上,有些房子的窗口已開始發出光亮,街頭巷尾出現了各個城市在這種時分必然要出現的一些場面和對話聲:城市裡通常都有許多馬車伕.大兵.各種傭工以及一些特別人物圍著紅披肩.只穿鞋不穿長統襪的女士們象蝙蝠一樣在十字路口來來往往.奇奇科夫沒有發現這些人,甚至也沒有注意到許多拿著手杖的精瘦的官吏他們大概到市郊散步回來,正在往家走.偶而有一些像是女人的聲音傳到他的耳邊,不是"你胡說,混蛋!我從來也沒有允許他對我動手動腳過!"就是"無禮的傢伙,別耍賴,到警察局去,我讓你瞧瞧厲害!"總之,全是這一類話,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看劇歸來,腦海裡正縈繞著西班牙的街衢.夜色和懷抱吉他的卷髮美人兒,這類話會使他更加想入非非.他的腦袋什麼樣的胡思亂想沒有呢!他無所謂,竟到席勒那兒做起客來了但突然,一陣可咒的話音像一聲霹靂把他驚醒,他看到自己又落到了地上,甚至落到了乾草廣場,甚至落到了小酒館門旁,平淡無奇的生活又在他面前賣弄起風騷來.
    馬車終於象掉進坑裡似地狠狠地顛了一下,趕進了客店的大門,奇奇科夫受到了彼得魯什卡的迎接.彼得魯什卡一手捏著自己衣服的兩襟他不喜歡衣襟敞開,另一隻手扶奇奇科夫下了馬車.店小二也手裡攆著蠟燭.肩上搭著大餐巾跑了出來.主人歸來,彼得魯什卡是否高興就不得而知了,起碼他同謝利凡交換了一個眼色,一貫威嚴的臉上這次好像露出了一絲笑容.
    店小二用蠟照著樓梯說."您這次出去盤桓了很久啊."
    "是的,"奇奇科夫踏上樓梯磴兒說."你怎麼樣?"
    店小二哈腰說:"托福,昨天來了一個少尉,住進了十六號房間."
    "少尉?"
    "不知道是個從梁贊來的什麼少尉,是幾匹棗紅馬拉車."
    "好,好,以後也要好好幹!"奇奇科夫說完,走到自己的房間.走過穿堂時,他緊了緊鼻子,對彼得魯什卡說:"你起碼也該開開窗戶呀!"
    "我開過,"彼得魯什卡撒了一個謊.
    其實老爺也知道他在撒謊,可是他已不想跟彼得魯什卡費口舌了.在旅途顛簸之後,他感到十分疲倦.他只要了一個乳豬,草草吃完晚飯,立刻脫了衣裳,一頭鑽進被窩便美美地進入夢鄉,他入睡的速度快得出奇,只有那些既不怕跳蚤咬又不受痔瘡之苦而且又無太強的智力的幸運兒才能這麼快地入睡.

《死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