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吃過晚飯後,巴威爾放下了窗帷,坐在一邊的角落裡,他把洋鐵燈掛在頭頂的牆壁上面,開始看書。母親收拾好碗碟,走出廚房,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的身邊。他抬起頭,疑惑不解地望了望母親的臉。
「沒什麼,巴沙!我就是這樣!」她匆忙地說著,似乎很難為情地皺著眉頭走了出去。但是,她一動也不動地在廚房裡立了一會兒,滿腹心事地洗淨了手之後,又走近他的身邊。
「我想問你一句話,」她冷靜地說,「你總是看些什麼?」
他把書合起來。
「媽媽,請坐下來……」
母親笨重地和他並排坐了下來。彷彿是在期盼著什麼重大事件似的,豎起了耳朵,挺直了胸脯。
巴威爾並不盯著母親,他低聲地令人感到森嚴可怕地突然說道:
「我在看禁書。因為在這些書裡有生活的真理告訴我們。所以禁止我們看……這些書都是偷著出版的,如果別人知道了我有這種禁書,那我就非坐牢不可。因為我要知道真理,就得讓我坐牢。你懂了嗎?」
忽然,她覺得呼吸困難起來。她睜大了雙眼望著她的兒子,她覺得他好像是另外一個陌生的人。他的聲音有些不同了——低沉、有力而響亮。他用手指捻著細柔的唇髭,怪模怪樣地抬起眼睛盯著屋子的角落。她替兒子害怕,並且感到可憐。
「你為什麼幹這種事呢,巴沙?」她說。
他抬轉頭來,瞅著母親,低聲地回答:
「我要知道真理。」
他的聲音很低,卻很堅定,眼裡放射出執拗的光芒。
母親心裡明白了她的兒子已經永遠地獻身給一種秘密而又可怕的東西了。在她看來,生活中的一切遭遇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慣於不加思索地順從,現在,從她充滿了痛苦與憂鬱的心裡,找不出什麼可說的話來,她只有靜靜地哭泣。
「不要哭了。」巴威爾溫存地低聲說道,但是她卻覺得他是和她告別。
「請你想一想,咱們過得是什麼日子?媽媽你已經四十歲了——難道過過一天好日子嗎?爸爸時常打你——我現在才明白,爸爸是在你身上發洩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這種痛苦壓在他的背上,可爸爸卻不知道,這種痛苦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從工廠只有兩棟廠房的時候就進廠幹活了,現在,都已經有七棟廠房了!」
她聽著他的話覺得可怕,但還是貪婪地聽著,兒子的眼睛漂亮而明快地放著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靠近他的母親,直望著她滿臉的淚水,第一次說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理。他用青年人的全部力量,用那種因為有了知識而自豪的、神聖地信仰著知識真理的學生的熱情,說出了他明瞭的一切——他這些話與其說是說給母親聽,倒不如說是想對自身作一番考查。有時候,想不出合適的話,他住了嘴,在自己面前,他看見了那張悲哀的臉,臉上那對飽含淚水的眼睛閃出昏暗的光。
她的眼睛含著恐怖和惶惑。他可憐起母親來,他重新開始說話,但是這次談的卻是關於母親自身,關於母親的生活了。
「媽媽記得有過什麼高興的事嗎?」他問。「在過去的生活中,有沒有值得媽媽記念的事情呢?」
她聽了這些,悲傷地搖著頭,同時,在心裡感到一種未曾有過的既悲且喜的新鮮情調。這種情調溫和地撫慰著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談她自身,談她的個人生活呢;這些話在她心裡喚起了早已淡忘的不很明朗的思想,輕輕地吹燃了已經熄滅了的對生活茫然不滿的感情——這是早年青春的思想和感情。關於人生,她和女伴們曾經聊過,長時間地聊過,很仔細地聊過,但她們大家——連她自己在內——只是埋怨,誰也說不清楚人生為什麼如此艱難困苦。但是,現在她的兒子正坐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面孔,乃至他所講的一切——都在觸動自己的心靈,她的心中,充滿了對於兒子的自豪,因為兒子能夠正確地理解母親的生活,說出她的苦惱,疼愛她,憐惜她。
做母親的——向來沒人憐惜。
這她是知道的。兒子所說的關於女人生活的一切都是悲傷的,為她所熟知的真實情景。在她胸膛裡,無限的感觸輕輕地顫動起來。有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愛撫越來越讓她溫暖。
「那麼,你打算怎樣呢?」母親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我得學習,然後我再教旁人。我們工人非學習不可。我們必須明白,必須懂得,我們的生活到底為什麼這樣痛苦。」
他的碧眼——老是認真而嚴厲的那雙眼睛此時竟變得這樣柔和,這樣親切——使她很高興。在她兩頰的皺紋裡雖然還有眼淚在顫動,但在她的嘴唇止,已經露出了滿足而恬淡的笑意。在她心裡,為兒子能夠把人生的悲苦看得如此清楚透徹而自豪的雙重感情,被動搖著,但是另一方面,她還是不能忽略她兒子的青春,還是不能忘卻她兒子異於常人的談話,不能無視兒子決心一個人站起來反抗大家(連她也在內)所習慣了的生活。她很想對他說:
「她孩子!你能幹出什麼名堂來呢?」
但是她又怕這樣會妨礙她對兒子的欣賞,他在她面前突然變得這樣聰明……雖說對她有點陌生。
巴威爾看到了他母親嘴唇上的微笑,臉上專注的神情,以及眼裡的愛慕,例以為他已經使她瞭解了自己的真理,於是,年輕人特有的那種對自己說服力的自豪,提高了他對自己的信心。
他談得興奮起來,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皺眉,常常從他的話裡流露出憎惡的感情。母親聽到這種高談闊論,驚慌地搖著頭,急切地詢問兒子:
「真的嗎?巴沙。」
「真的!」他斷然回答。
他向她談起了那些想為大家做好事而在民眾中間撒播真理種子的人們,可是生活的敵人卻因此把這些人當作獸類似的捕捉、監禁、充當苦役……
「我見過這樣的人!」他熱誠地慨歎道。「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這些人物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恐怖,她又想問他:
「真的嗎?」
但是,她沒敢問出口,只是呆呆地繼續聽兒子給她講那些她所不瞭解的、教會她兒子想去說一些對他有危險的事情的人們的故事。後來,她終於對他說:
「天快亮了,你睡一會兒吧。」
「好,就睡!」他應著。而後,他向著她彎下身來,輕輕地問道「媽媽瞭解我嗎?」
「瞭解了!」母親歎了口氣回答道。從她的眼裡,又滾出了淚珠兒。她抽嚥了一下,又添加上一句話:「你會把自己毀掉的!」
他立起來,在屋裡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說道:
「這樣,媽媽,現在你總算知道了我在做些什麼事情,到什麼地方去,我全對你說了!母親,假使你愛我,我也請求你不要妨礙我……」
「我的寶貝兒子呀!」她叫了出來。「還不如讓我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把它攥在自己的兩手中。
他充滿了熱情的有力地叫出來那聲「媽媽」,使她非常震驚,而這種握手也是非常新奇的。
「我什麼也不妨礙你!」她斷斷續續地說。「只要你當心自己,千萬要當心!」
她其實並不知道要當心什麼,她又很憂慮地說道:
「你越來越瘦了……」
她的目光中滿含著親切與溫柔,她緊緊地盯住了他高大而勻稱的身體,冷靜而迅速地說:
「上帝保佑你!我什麼也不妨礙你,你只管好好地過你自己喜歡的生活吧。不過,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你不要輕易對外人談起這些事!對外人非提防不可——人們都是互相嫉恨!有些人又貪心又妒嫉,他們樂意幹壞事。你要是去撕破他們的臉皮,說他們不好——他們就恨你,想著法兒害你!」
兒子站在門口,聽著母親說些難受的話,等她說完之後,他含笑說道:
「人們很壞,那是真的。但自從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真理以後,人們就變得好了!……」
他又微笑了一下,接著說: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我小時候就害怕生人,長大了,開始憎恨他們,對於一些人,是因為他們的卑劣,對於另一些人,卻說不清是為了什麼,只有一色的憎恨。但是,到了現在,我對他們有了不同的看法——不知是憐惜他們還是怎麼的?什麼原因我也不知道——可自從我知道了人們的醜惡並不是全怪他們自己的過錯之後,我的心腸就軟下來了……」
他彷彿是在傾聽他自己的心裡話,便沉默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若有所思地低聲說:
「哦,真理是多麼有力量!」
母親疑視著他,平靜地說道:
「天啊,你真變得可怕了!」
等他睡熟了之後,母親輕後輕腳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邊。
巴威爾仰身睡著,在白色的枕頭上面,很鮮明是顯示出他淡黑色的、倔強而嚴厲面容。
母親穿著一件襯衣,赤著腳板,用手按住胸口,默默地佇立在他的床邊,她的嘴唇無聲地歙動著,從她的眼睛裡緩緩地流出了一大滴一大滴混濁的眼淚。
他們母子倆又沉默地生活下去,彼此離得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