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日。……
2點半鈴木來了,馬上開始治療。3點多休息時,阿靜拿來了冰激凌和冰紅茶。她正要轉身離開,我隨意問道:
「今天春久來了嗎?」
「來過了,現在已經回去了。」
她含糊其詞地應了一句,就出去了。
盲人吃東西費時間,徒弟一勺勺慢慢地將冰激凌餵過他的嘴裡。他吃一口冰激凌,喝一口紅茶。
「對不起,失陪一下。」
我下了床,來到浴室門口,擰了擰把手,門鎖著。我假裝去洗手,進了廁所,從廁所未到走廊上,打開通向走廊的浴室門一看,裡面沒有人,但是,春久的襯衣、褲子、襪子都脫在筐裡,玻璃窗開著,拉開浴簾看看,浴池裡也沒有人,只有地磚和周圍的牆上都濺滿水滴。阿靜這」頭,說假話糊弄我。可是,他人在哪兒呢?颯子又在哪兒呢?我去餐廳的酒吧檯尋找,碰見阿靜端著可樂瓶和兩個杯子從餐廳出來,正要上二樓去。一看見我,立刻變得臉色蒼白,站在樓梯口,端盤子的手微微顫抖著。我也有些慌亂,這個時間自己在走廊亂轉也不大正常。
「喀久還沒走嗎?」
我故作開朗,語調輕鬆地問道。
「是。我以為他已經回去了呢…」「是嗎?」「在二樓上乘涼……」
盤子裡有兩瓶可樂,兩個林子。兩個人在二樓「乘涼」。既然衣服扔在筐裡,他洗完澡穿的是浴衣了。洗澡是否也是一個人呢。H樓有個客房,他們在哪間屋裡乘涼呢?穿著浴在乘涼也沒什麼,但是客房、客廳、起居室都空著,老伴也不在家,用不著上H摟。他們一定認為2點半到4點半我在接受治療,不會從臥室出來的。
我看著阿靜上了二樓後,馬上返回了臥室。
「對不起。」
我又躺上了床。我離開不到十分鐘,盲人剛剛吃完冰激凌。
繼續扎針。從現在開始的五十分鐘時間,我必須把自己交給鈴木。4點半,鈴木走了,我回到書房去。他們以為可以在我治療的時間內,悄悄地下樓離開,然而他們失算了,沒想到我突然出現在走廊上,撞上了阿靜。如果我沒撞上阿靜,他們就不會察覺我知道他們的事了。應該說阿靜碰見了我,還算是幸運的。如果往壞處猜測的話,也許颯子估計到了我懷疑她,可能在治療中到走廊來查看,而故意為之,早點讓老人知道更便於行事。
「沒關係,不必那麼慌張,沉住氣,大大方方地離開。」
我彷彿聽見了颯子的聲音。
從4點半到5點休息,5點至5點半做牽引。5點半到6點休息。在這段時間裡,不,恐怕在我治療的時候,二樓的客人就已經回去了。颯子也一起出去了呢,還是不好意思見我,躲在屋子裡呢,反正一直沒見到她的人影。今天只在吃午飯的時候見了她介面。(從2日以來,就只有我和她兩人面對面地吃飯了)6點,佐佐木來叫我去散步。我正要到院子裡去時,
「佐佐木,今天你不用陪了,我來吧。」
忽然,颯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
「春久什麼時候走的?」
一到亭子裡,我就直截了當地問道。
「那以後不久就走了。」
「那以後是什麼時候?」
「喝了可樂後不久。他說反正也被您瞧見了,立刻就走更讓人懷疑。」
「幹這種事心虛啊。」
「他一個勁兒地說,肯定會被伯父誤解,讓我跟您好好解釋一下。」
「算了,不談這個了。」
「誤解就誤解吧,不過二樓比下面通風好,我們只是上二樓喝可樂而已。上年紀的人總愛想歪了,淨吉就不這樣。」
「算了吧,怎麼都沒關係。」
「怎麼能沒關係呢?」
「我聲明一下,你是不是誤解了我呢?」
「怎麼誤解了?」
「假設你——只是假設——和春久做了什麼事,我也不打算追究…
颯子滿臉驚訝,默不作聲。
「我不會對老伴和淨吉說的,都藏在我心裡。」
「爺爺的意思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差不多吧。」
「您有毛病吧!」
「也許吧。你剛發現呀,你不是挺聰明的嗎?」
「可是,您是怎麼想的呢?」
「自己不能享受戀愛冒險,為了出氣,讓別人去冒險,我在旁邊欣賞。人到了這個地步很可悲的。」
「自己沒有希望了才這樣自暴自棄的吧?」
「還有種酸溜溜的心倩,你就當我是同情你們吧。」
「說得真好聽,同情當然好,可我不願意為了讓爺爺欣賞而犧牲自己呀。」
「這怎麼是犧牲呢?讓我愉快的同時,你自己也愉快呀。比起我來,你更愉快得多,我才真可憐哪。」
「請留心不要再挨嘴巴。」
「別打岔。你是只和春久一個人嗎?還是跟甘利或者別人都干呢?」
「一到亭子裡來就說這事,散散步吧。不光運動腿腳,對腦子也有好處。您看,佐佐木在那邊看我們呢。」
小路有兩個人並排走那麼寬。路兩旁的胡枝子伸展到了小路上。
「植物越來越茂盛了,您扶著我走吧。」
「你能攙著我就更好了。」
「這可不行,爺爺個子太矮。」
本來在我左邊的颯子,突然轉到了我的右邊。
「我來拿手杖,您用右手扶著我的肩膀。」
說著,她將左肩靠近了我,用右手的手杖撥開擋路的胡枝子。……
6日。……接著昨天的寫。
「淨吉到底對你怎麼樣啊?」
「我還正想問您呢。您覺得呢?」
「我也說不上來。我盡量不去想淨吉的事。」
「我也一樣。問他也問不出真話來。總之,他現在不喜歡我了。」
「如果說你有情人的話他會怎麼樣?」
「他會說,有就有了唄,請不要顧慮。——表面是在開玩笑,其實他很往心裡去的。」
「誰都會在老婆面前逞強的。」
「他好像也有喜歡的女人,似乎是跟我有同樣經歷的,在某個酒吧工作的女人。我跟他說只要讓我經常見見經助,離婚也行。他說不想離婚,經助太可憐,還說,你不在的話,父親會傷心的。」
「真小看人。」
「他對爺爺的事什麼都清楚,我沒對他說過什麼。」
「到底是我的兒子。」
「哪有這麼盡孝心的呀,真新鮮。」
「其實他是對你有留戀,拿父親作幌子。」
說實在的,我對自己的長子,卯木家的嗣子淨吉幾乎一無所知。對於寶貝的兒子如此無知的父親實在罕見。只知道他從東大畢業後,進了太平洋塑料工業公司,但不瞭解他的具體工作情況。據說是從三井化學買進樹脂原料,製造成攝影膠片、聚乙烯膜、聚乙烯製品,如塑料桶啦、裝蛋黃醬的塑料管等等的公司。工廠在川崎一帶,總公司在日本橋。他在總公司的營業部工作,不久將要升為部長,不知他現在拿多少工資和紅利。他雖然是繼承人,但目前我是這家的主人。這個家的經濟他也負擔一部分,但大部分是依靠我的不動產所得和分紅所得。以前每天的家計都由老伴負責,這幾年由颯子當家了。用老伴的話說,颯子很會算計,對進出貨的來往帳單都非常仔細。還時常去廚房打開冰箱查看,所以一談起少夫人,女傭都很畏懼。
據老伴說,她為了盡可能節省開支而虐待女傭,把省下來的錢全部塞進了自己的腰包,讓大家過緊巴巴的日子,自己不知道有多奢侈呢。有時她讓阿靜打算盤,但一般都是颯子親自計算。稅捐交給會計去計算,由她和會計打交道。作為少夫人的工作也相當繁忙,而她卻能大包大攬,並且做得乾脆利落。這一驚訝區讓淨吉滿意。如今他在卯木家已經站穩了腳跟,對於淨吉來說,在這個意義上她是不可缺少的。
當年老伴反對淨吉和颯子結婚時,淨吉說:
「她雖是舞女出身,但肯定會管理家政,我看得出她有這個才能。」
淨吉其實只是信口開河,並非有什麼先見之明。過了門後,果然漸漸顯露出了她的管理才幹,也許連颯子自己也沒想到吧。
說實話,我雖然同意他們結婚,總覺得長不了。迷上一個女人會迷得神魂顛倒,厭倦起來也很快,這一點都是我的遺傳。我以為他和我年輕時完全一樣,現在看來不能簡單下定論。結婚時淨吉相當投入,現在卻差得遠了。不過,在我看來,她比剛結婚的時候漂亮多了。來我家已經近十年了,越來越好看了,生了經助後尤其如此。現在已經沒有過去那種舞女的感覺了,只是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偶爾賣弄一下往日的風情。以前和淨吉在一起時,想必曾是風情萬種的,現在都已冷卻下來了。到如今,兒子只是以她的經理才能為德,怕失去她會有種種的不便。
看著和狗親熱的颯子,嚴然一副貴婦人的派頭,言語動作乾脆利落,聰明伶俐,而又不乏人情味和嬌嗔,很有吸引力。既然大家都這麼看她,兒子自然也不無得意,所以很難作出離婚的決定,即使對她有所懷疑,也只能視而不見,只要別讓他太難堪。
7日。……淨吉從關西回來,今早去輕井澤。
8日。……下午1點至2點午睡,起來後等著鈴木來出診。這時,浴室從裡面敲了幾下。
「我鎖上門了。」裡面傳來颯子的聲音。
「那位來洗澡?」
「是啊。」
颯子探了探頭,就咋呼一聲鎖上了門。我見她的臉色冷冷的,沒有表情。好像她一個人先洗澡,頭上的浴帽正往下滴答水。
9日。…今天不扎針,午睡後,我仍然呆在臥室裡。
「我鎖上啦。」
今天她也敲了幾下。今天比昨天晚了三十分鐘,而且她根本沒探出頭來。下午3點多時,我擰了擰門把手,門還鎖著。下午5點做牽引時,聽見春久臨走時跟我說了幾句寒暄話。
「伯父,多謝了,每天都洗得很舒服。」
我看不見他的臉,真想瞧瞧他說這話時什麼表情。
6點在院子裡散步時,我問佐佐木:
「颯子不在家嗎?」
「少夫人剛才好像出去了。」
佐佐木去問了阿靜回來說:
「少夫人確實出門了。」
10日。……下午1點至2點午睡,然後是重複8日的每件事情。
11日。…峰天不是治療日。不過今天和9日那天不一樣。
颯子沒有說「我鎖上啦」,而說的是「我沒鎖門啊」。
難得她今天的氣色很好,從裡面傳出嘩嘩的水聲。
「今天他不來嗎?」
「不來,您進來吧。」
我順從地進去了。她馬上躲進浴簾後面去了。
「今天您可以吻我。」
噴頭關上了。她從浴簾下面伸出了雙腿。
「怎麼還是診脈的姿勢?」
「當然了。膝蓋以上不行。不過,這回我把噴頭關上了呀。」
「是想要報答我吧,我也太不上算了。」
「不願意就算了,不勉強您了。」
然後又加上一句:「今天也可以用舌頭。」
我和7月28日那天用的是一個姿勢,用嘴去吸她的小腿肚。我用舌頭慢慢地添著,近似接吻的感覺。從腿肚一直往腳踝吻下去,她竟一直沒說什麼。舌尖觸到了腳面,進而觸到了腳趾。我跪在地上抱起她的腳,一口含了三個腳趾頭,又吻了腳心。濕潤的足底很誘人,彷彿也有表情似的。
「差不多了吧?」
突然噴頭開開了,噴了我一臉的水……。
5點佐佐木來通知我做牽引時,問我:
「哎呀,您的眼睛怎麼紅了?」
這幾年來,我的眼白常常充血,擔心是眼底出血,去看醫生,結果,眼底血壓正常,是年紀大了的緣故。可是,每當眼底充血時,血壓就明顯增高。佐佐木馬上給我號了脈。
「脈搏70多下,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啊。」
「給您量量血壓吧。」
她讓我躺在書房的沙發上,靜躺十分鐘後,在我的右臂纏上橡皮管。我看不見血壓計,但是從佐佐木的表情上大致猜得出來。
「今天有沒有不愉快的事?」
「什麼也沒有啊。血壓高嗎?」
「Zm左右。」
她一般這麼說的話,肯定都在200以上。最高的時候達到過240,不過,我並不像醫生那麼吃驚。
「今天早上量的時候是高壓145,低壓83,很正常的,怎麼突然這麼高了。真奇怪。是不是大便時太用力了?」
「沒有。
「沒什麼事嗎?真奇怪。」
佐佐木左思右想著。而我心裡是明明白白的。剛才吻腳心的觸覺還留在嘴唇上呢。一定是我在吻颯子腳趾的時候血壓高上去的。我的臉一下子變得火熱,血液全部湧到了頭部,我甚至想到自己會不會在這一瞬間腦溢血死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曾設想過種種情況,然而一旦真到這時候,還是害怕。於是,我拚命強迫自己冷靜,對自己說不能過於興奮,可是,奇怪的是,越這麼想,越停不下來。越來越瘋狂地吮吸起來。一邊想著我要死了,一邊吸著。恐怖和興奮,快感在心裡交替著。心絞痛發作似的疼痛快使我窒息了。……到這會兒已經過了兩個小時,血壓還沒下來。
「今天就不要做牽引了,安靜地休息一下為好。」
佐佐木不管我是否同意,硬把我送回了臥室,讓我躺下休息。
下午9點,佐佐木又拿著血壓計進來了。
「再給您量一次。」
結果好容易回到了正常狀態。高壓150,低壓對。
「好了,這回可放心了,剛才是223和150哪。」
「這是偶然的。」
「偶然的也不行啊。幸虧持續時間不長。」
放心的不光是佐佐木。我比佐佐木還要鬆了一口氣。然而同時,我又覺得照現在的狀況,我還可以繼續瘋狂下去,這種程度的桃色冒險不該就此停下來,縱使一時疏忽丟了性命又有何妨。
12日。……下午2點多春久來了,好像呆了兩三個小時。晚上吃完飯,颯子馬上出了門,說是去斯卡拉座看馬爾丹·拉薩爾主演的《扒手》,然後去普林司飯店游泳。我想像著身穿坦胸露背的泳衣的颯子那雪白的臂膀,在燈光下閃爍的情景。
13日。……下午3點左右,又經歷了一次桃色冒險。只是今天眼睛沒有紅,血壓也正常。反而讓我掃興,彷彿不到那個程度就不過病似的。
14日。淨吉晚上從輕井澤回來。他星期一上班。
15日。颯子說昨天到好久沒去的葉山游泳了。今年夏天為了照顧我,沒能去下海,所以沒機會曬黑一點兒。颯子的皮膚有白人那麼白,被太陽曬到的部分有些發紅。她說從頸部到胸部曬出了一個V字形的紅印,穿著泳衣的地方很白,今天她似乎是為了讓我見識一下而請我進浴室的。
17日。今天好像春久也來了。
18日。……今天也進行了桃色冒險。只是和11日、13日稍有不同。今天她是穿著涼鞋沖澡的。
「你為什麼穿涼鞋?」
「在歌廳看脫衣舞時,舞女都是光著身子,穿著鞋表演的。對於迷戀腳的您來說,這樣不是很有魅力嗎?」
這還沒什麼,後來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今天允許爺爺Neckin心吧。
「這是什麼意思呀?」
「這都不知道嗎,前幾天爺爺還做過哪。」
「是親吻脖子嗎?」
「是啊,是Pettill心的一種呀。」
「我沒學過這個英語。」
「上年紀的人真是麻煩,就是愛撫的意思。」
「那麼,我可以吻你的脖子了廣
「您可得感激我喲。」
「我給你磕頭好嗎。你今天是怎麼了?我害怕我吃不消呢。」
「您是要有足夠的精神準備。」
「再往後能做什麼呢?」
「先別想那麼多,先做Neckin心吧。」
結果我抵擋不住誘惑,享受了二十多分鐘的所謂Neckin心。
「哈哈,我贏了,這回您可不許不答應我了。」
「答應什麼呀?」
「我說出來您可別嚇癱了。」
「到底什麼呀?」
「我老早就想要買件東西。」
「什麼東西?」
「貓眼石。」
「貓眼石?」
「對,不是那種小的,是男人戴的那種大個的。我在簾國飯店的首飾店裡看上了一顆,我很喜歡。」
「多少錢?」
「三百萬。」
「你說什麼?」
「三百萬。」
「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
「我現在哪有那麼多錢。」
「我知道您正好有筆款子沒用。我已經訂了貨,說好這兩三天內去取貨的。」
「沒想到Neckin心這麼昂貴呀。」
「不過,以後每天都可以允許您Neckin心呀。」
「光是neckine可不行,真的接吻才有價值。」
「說什麼哪。剛才還說給我磕頭呢。」
「這可麻煩了,被老伴知道了怎麼辦哪?」
「您沒那麼笨吧。」
「怎麼說也心疼啊。對老人不能這麼欺負吧。」
「看您那副高興的樣子,言不由衷。」
我的確是滿臉愉快的表情。
19日。天氣預報颱風快到了。也許與此有關,手痛又發作了。腿也不靈便起來。颯子買來杜爾辛,每天吃三次,總算減輕了疼痛。
下午,鈴木來電話,「颱風來了,出行不便,今天請休診一次。」我讓女傭轉達「知道了。」便從臥室回書房,剛坐下,颯子進來了。
「颱風要來了,非這個時候去不可?」
「趁著您還沒改變主意,把我想買的買了,盡快戴在手上。」
「我說話算話的。」
「明天是星期六,一睡懶覺就取不了錢了。俗話說,好事要快做。」
這筆錢我本來有別的用途。我們一家祖祖輩輩住在割下水,從父親那代起搬到了日本橋區橫山呼一街。那是明治初年的事。大正十二年大震災後,又搬到了麻布狸穴的新居。我四十一歲時,父親去世,過了幾年母親也去世了。房子破爛不堪,戰後,我想把那邊重新翻蓋一下,作為養老之所,但老伴一直持反對意見,理由是這樣做對父母不孝。颯子所指的就是這筆費用的一部分。
「我回來了。」
颯子早早回來了。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猶如凱旋歸來的將軍。
「這麼快就回來了?」
她不說話,伸出手來給我看,手心裡有顆貓眼石,果然非常漂亮。我翻蓋養老所的空想化為這柔軟手心裡的一塊石頭。
「這有幾克拉?」我拿在手裡掂了掂。
「十五克拉。」
這時,我的左手又痛起來了,趕緊吃了三片杜爾辛。看著颯子那炫耀的神色,疼痛也變成了快樂,這比起養老所有意義得多……
20日。颱風14號越來越近,又是颳風,又是下雨。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按原計劃去輕井澤。有颯子和佐佐木陪同我。佐佐木坐二等車廂。佐佐木總是擔心天氣,想再推遲一天,我和颯子都不同意。我們兩人都神氣十足的,根本不把颱風放在眼裡。此乃貓眼石的魔力。
23日。本打算和颯子於今日回京,可是由於學校要開學了,所以決定於明日提前返京。老伴說,你們也再推遲一天,和大家一起回去吧。結果,和颯子兩人的旅行樂趣化為泡影。
25日。今天早上剛剛開始恢復牽引,就因沒有效果而停止了。針灸也打算到月底停下來。……颯子一到家就馬上去看今晚後樂園的拳擊比賽。
9月1日,淨吉今天去福岡出差五天。
3日。秋意朦朧。陣雨過後,天空晴朗。颯子在書房裡擺了一盆高架和雞頭的插花,在大門口擺了盆七草。我順便又換了一幅字畫。這回是裝婊了的荷風散人的七絕一首。
卜宅麻溪七值秋
霜余老樹擁西樓
笑吾十日間中課
掃葉曝書還曬裘
荷風的字和漢詩並不算很好,但他的小說是我最喜愛的小說之一。這幅字是從一個畫商那兒買的,但是,聽說有一個人模仿荷風的字可以亂真,所以這幅字真假難辨。戰前,荷風一直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市兵衛叮的一座木頭房子裡,號稱偏奇館,所以才有「卜宅麻溪七值秋」一句。
4日,拂曉5時左右,迷迷糊糊聽見蟋蟀的llq聲。雖然聲音不大,卻一直叫個不停。這使我回想起住在割下水時的事。那時我只有六七歲,每天早上,奶媽摟著我睡覺時,總聽見蟋蟀在走廊外不停地叫著。蟋蟀不像鈴蟲和松蟲似的成群結隊,而是單獨活動,那只蟋蟀的叫聲清晰地鑽進耳朵裡來。於是奶媽便對我說:
「阿督,你聽,已經到秋天了,蟋蟀在叫呢。」
七十七歲的現在,黎明時想起蟋蟀的叫聲,想起奶媽說話的樣子,歷歷如在眼前。恍惚自己就在割下水的家裡,被奶媽摟著睡覺。隨著腦子漸漸清醒,才發現這叫聲原來出自和佐佐木並排睡覺的這間屋子。真是不可思議。這房間裡怎麼會有蟋蟀呢。門窗都關著,外面的聲音根本聽不見,可是確實聽見叫聲了。
「咦?」
我側耳細聽,漸漸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我聽到的並不是蟋蟀的聲音,而是我自己的呼吸聲。今天空氣乾燥,老人的喉嚨發乾,加上感冒,每呼吸一次,就發出懂懂的響聲。我覺得那麼可愛的聲音不像是從自己身體裡發出來的,怎麼聽都像是蟲鳴聲。我試著呼吸了幾下,果然發出了噬噬聲。使勁呼吸時,聲音更大,好像吹笛子似的。
「您醒了?」
佐佐木抬起了身子。
「你知道這是什麼聲音嗎?」
我又呼吸了一下。
「是老爺的呼吸聲。」
「你怎麼知道啊?」
「每天早上都能聽見。」
「是嗎?每天早上都發出這聲音?」
「老爺不知道自己發出這聲音?」
「不知道。前幾天開始一到早上就聽見這種聲音,迷迷糊糊的以為是蟋蟀在叫。」
「不是蟋蟀,是從老爺喉嚨裡發出來的。不光是您,一上年紀都會發出這種聲音的。」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最近每天早上都能聽見。懵懵的,挺好聽的。」
「我想讓老伴也聽聽。」
「太太聽見過。」
「颯子聽見了一定會笑的。」
「少夫人也不會不知道的。」
5日。夜裡夢見了母親。對我這個不孝兒來說真是新鮮事了。大概是由昨天黎明做的夢和奶媽的夢引起的。
夢中的母親是我記憶中最美麗的時候的樣子。她穿著外出穿的灰條紋黑褲和服,好像正要出門。她坐在起居室裡,從腰帶中拿出煙袋抽煙,忽爾她到了門外,光著腳穿著吾妻木屐走著。頭髮盤成銀杏式,插著珊瑚管子和鑲有貝殼的甲骨梳子。髮型是那麼清晰,卻看不見她的臉。也許,母親個子矮才看不清的吧。不過,可以肯定是母親。遺憾的是母親沒看我,也沒跟我說話,我也沒跟她說話。她大概是去橫網那邊串親戚吧。我只記得這一分鐘的夢境,其它都想不起來了。
醒來後,我又反芻似地回憶起夢中的母親來。可能是幼年時的某個印象在夢裡復甦了。奇怪的是,母親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我卻是現在的老態。我比母親個子高,所以低著頭看母親。儘管如此,還是認為自己是幼童,母親是母親。
母親知道孫子淨吉的出生,可是在淨吉五歲時她便去世了,不可能知道嫁給淨吉的颯子。對於他們的婚姻,連我的妻子都強烈反對,母親還活著的話,恐怕也會反對的。總之,和舞女結婚簡直不可想像。然而,他們不僅結了婚,自己的兒子居然還迷上了孫媳婦,為了得到愛撫她的許可,竟以三百萬為代價。母親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吃驚得暈過去。萬一父親也活著的話,我和淨吉都會被逐出家門的。不過,見到了颯子的美貌,母親會怎麼看呢?
據說母親年輕時是個美人。我依稀記得她當年的風采。我把母親和颯子作比較,發現她們相差甚遠。從明治二十七年到昭和三十五年,日本人的體格變化太大了。母親的腳也很美,可是看了颯子的腳,知道了兩人的美完全不同,簡直不像同是日本人的腳。母親的腳可以放在手心裡那麼小巧玲瓏,走起路來,腳成內八字,就像天鵝走路的姿態一樣優雅。明治的女人都是那麼走路的。而颯子的腳像柳蝶那樣修長,是颯子最引為自豪的。母親的腳是扁平的,我一看到奈良三月堂的觀世音菩薩的腳,就想起母親的腳來。
從前的人化妝方法十分簡單。已婚的女人一般滿十八歲以後都剃眉,染黑牙齒。明治中期以後,這一習慣漸漸被廢除。如果颯子看到那時的母親會作何感想呢。颯子把頭髮燙成卷髮,戴著耳環,塗各色唇膏,描眉,塗眼影,戴假睫毛。指甲的修飾就更不用提了。同是日本人,六十多年的歲月,竟然變化如此之大,看來我也活得夠長的了,經歷了這麼多數不盡的變化。母親一定萬萬想不到,從她去世的昭和三年算起,三十三年後,她的兒子竟變成了這樣的瘋子——竟然不知廉恥地迷戀她的孫媳婦,而且,不惜犧牲妻子、孩子的利益來換取這女人的愛。不,就連我自己也萬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12日。……下午4點左右,老伴和陸子進來了。好久沒見到陸子了。7月僅日我拒絕她借錢的要求後,她對我很失望,一直盡量迴避我。今天和老伴一起來,一定有什麼緣故。
「前些天,孩子們打擾了。」
「有事嗎?」我直截了當地問。
「沒什麼事……」
「是嗎。孩子們很可愛。」
「謝謝。今年夏天他們玩得很開心。」
這時,老伴插嘴道:
「陸子聽說了一件事,想告訴你一下。」
「是嗎?」
「你還記得油谷吧?」
「去巴西的那個油谷?」
「記得油谷的兒子嗎?淨吉結婚時,他們夫婦代替他父親出席的婚禮……」
「我哪能都記得呀,他們怎麼了?」
「讓陸子跟你說吧。」
站在我面前的這兩個人,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比颯子才大四歲,已經是中年婦女的體態的陸子,羅羅嚎咦地說了起來。
「前幾天,我們從輕井澤回來的第二天晚上,就是上個月的25日,後樂園有拳擊比賽,您知道吧?」
「我怎麼知道。」
「反正有比賽。油谷夫婦提前入場,想找個前面的座位。快開始時,只見一位苗條的夫人,一隻手提著一個駝色坤包,一隻手甩動著一個汽車鑰匙進了場,並且坐在了他們身邊,您清她是誰?」
「油谷夫人在婚禮上見過颯子,她說已經過了七八年,也許對方記不得我了,但我絕對忘不了她,她長得那麼出眾,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剛要跟她打招呼,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坐在颯子的身邊,看樣子是熟人,和颯子親熱地說話。我就沒好打招呼。」
「油谷夫人一眼就看見了颯子手上戴的閃閃發光的貓眼戒指。因為颯子就坐在她右邊,所以,她左手戴的戒指看得一清二楚。據夫人說,那麼大的貓眼難得見到,足足有十五克拉以上。我和媽媽都沒見颯手戴過,她是什麼時候買的呢?」
「我想起岸信介當總理大臣時,因為從法屬印度支那買了貓眼而招致非議,當時報紙上說,那石頭價值二百萬。在那邊哭是這個價錢,要是進口到日本後,大概還要貴上一倍吧。這麼說,颯子的貓眼相當昂貴了。」
這時,老伴插了一句:「一定是有人給她買的唄。」
「總之,那石頭太耀眼了,油谷夫人眼睛都直了,不住地看,也許颯子發覺了,就從包裡取出網眼手套戴上。然而不僅沒遮住它的光輝,反而透過網眼更加光彩奪目了。那手套好像是法國手組網眼手套,還是黑色的——黑色更能襯托出寶石的美麗。或許颯子正是為了這個效果才戴手套的。夫人說那天晚上根本沒看成比賽,只顧看那手套裡的戒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