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幾乎每天早晨都有散步的習慣。就在約定克羅夫特夫婦來看凱林奇大廈的那天早上,她便自然而然地跑到拉塞爾夫人府上,一直躲到事情完結。不過,後來她卻為錯過一次拜見客人的機會,又自然而然地感到遺憾。
雙方這次會見,結果十分令人滿意,當下就把事情談妥了。兩位夫人小姐事先就滿心希望能達成協議,因此都發現對方非常和藹可親。至於說到兩位男主人,將軍是那樣和顏悅色,那樣誠摯大方,這不可能不使沃爾特爵士受到感染。此外,謝潑德先生還告訴他,將軍聽說沃爾特爵士堪稱卓有教養的楷模,更使他受寵若驚,言談舉止變得極其得體,極其優雅。
房屋、庭園和傢俱都得到了認可,克羅夫特夫婦也得到了認可,時間、條件、一切人、一切事,都不成間題。謝潑德先生的書記員奉命著手工作,整個契約的初稿中,沒有一處需要修改。
沃爾特爵士毫不遲疑地當眾宣佈:克羅夫特將軍是他見到的最漂亮的水兵,而且竟然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假如他自己的貼身男僕當初幫將軍把頭髮修理一下,他陪他走到哪裡也不會感到羞愧。再看將軍,他乘車穿過莊園往回走時,帶著真摯熱情的口吻對他夫人說:「親愛的,儘管我們在湯頓聽到些風言風語,可我還是認為我們很快就能達成協議。准男爵是個無所作為的人,不過他似乎也不壞。」俗話說禮尚往來,這大致可以被視為旗鼓相當的恭維話了吧。
克羅夫特夫婦定於米迦勒節(九月二十九日,英國四大結帳日之一,租約多於此日履行)那天住進凱林奇大廈。由於沃爾特爵士提議在前一個月搬到巴思,大家只好抓緊時間做好一切準備工作。
拉塞爾夫人心裡有數,沃爾特爵士父女選擇住房時,安妮是不會獲許有任何發言權的,因此她不願意這麼匆匆地把她打發走,而想暫且讓她留下,等聖誕節過後親自把她送到巴思。可是,鑒於她有自己的事情,必須離開凱林奇幾個星期,她又不能盡心如願地提出邀請。再說安妮,她雖然懼怕巴思九月份的炎炎烈日,不願拋棄鄉下那清涼而宜人的秋天氣候,但是通盤考慮一下,她還是不想留下。最恰當、最明智的辦法還是同大夥兒一起走,這樣做給她帶苦楚最小。
不料發生了一個情況,使她有了一項別的任務。原來,瑪麗身上經常有點小毛病,而且她總是把自己的病情看得很重,一有點毛病就要來喊安妮。眼下她又感覺不舒服了。她預感自己整個秋天都不會有一天的好日子,便請安妮去,或者更確切地,是要求她去,因為讓她放著巴思不去,卻來厄潑克勞斯鄉捨同她作伴,而且要她呆多久就得呆多久,這就很難說是請求了。
「我不能沒有安妮,」瑪麗申述了情由。伊麗莎白回答說:「那麼,安妮當然最好留下啦,反正到了巴思也不會有人需要她。」
被人認為還有些用處,雖說方式不夠妥當,至少比讓人當作無用之材而遺棄為好。安妮很樂意被人看作還有點用處,很樂意讓人給她分派點任務,當然她也很高興地點就在鄉下,而且是她自己可愛的家鄉。於是,她爽爽快快地答應留下。
瑪麗的這一邀請解除了拉塞爾夫人的重負,因此事情馬上說定:安妮先不去巴思,等以後拉塞爾夫人帶她一起。在此期間,安妮就輪流著住在厄潑克勞斯鄉捨和凱林奇小屋。
迄今為止,一切都很順利。誰想到拉塞爾夫人突然發現,凱林奇大廈的計劃裡有個問題幾乎把她嚇了一跳。問題就出在克萊夫人身上,她正準備同沃爾特爵士和伊麗莎白一道去巴思,作為伊麗莎白最重要、最得力的助手,協助她料理眼前的事情。拉塞爾夫人覺得萬分遺憾,沃爾特爵士父女居然採取了這樣的措施,真叫她感到驚訝、悲傷和擔憂。克萊夫人如此被重用,而安妮卻一點也不受器重,這是對安妮的公然蔑視,怎能不叫人大為惱怒。
安妮本人對這種蔑視已經無動於衷了,但她還是像拉塞爾夫人一樣敏銳地感到,這樣的安排有些輕率。她憑著自己大量的暗中觀察,憑著她對父親性格的瞭解(她經常希望自己瞭解得少一點),可以感覺到:她父親同克萊夫人的密切關係完全可能給他的家庭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她並不認為她父親現在已經產生了那種念頭。克萊夫人一臉雀斑,長著一顆大齙牙,有隻手腕不靈活,為此她父親一直在背後挖苦她。然而她畢竟年輕,當然也很漂亮,再加上頭腦機靈,舉止一味討人喜歡,使她更加富有魅力。這種魅力比起純粹容貌上的魅力來,不知道要危險多少倍。安妮深深感到這種魅力的危險性,義不容辭地也要讓姐姐對此有所察覺。她不大可能成功,不過一旦發生這種不幸,伊麗莎白要比她更加令人可憐,她想必決沒有理由指責她事先沒有告誡過她。
安妮啟口了,可似乎只招來了不是。伊麗莎白無法設想她怎麼會產生如此荒謬的猜疑,她擔保他們雙方都是無可指責的,她瞭解他們的關係。
「克萊夫人,」她激動地說,「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我比你更瞭解她的心思。我可以告訴你,在婚姻這個問題上,她的觀點是十分正確的。克萊夫人比大多數人都更強烈地指責門不當戶不對。至於說到父親,他為了我們一直鰥居,我的確想像不到現在居然要去懷疑他。假若克萊夫人是個美貌不凡的女人,我承認我也許不該老是拉著她。我敢說,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父親一旦受到,娶了位有辱門庭的女人,他便要陷人不幸。不過,可憐的克萊夫人儘管有不少優點,卻決不能被視為長得很漂亮。我的確認為,可憐的克萊夫人呆在這裡是萬無一失的。人們可能會設想你從未聽見父親說起她相貌上的缺陷,不過我敢肯定你都聽過五十次了。她的那顆牙齒,那臉雀斑。我不像父親那樣討厭雀斑。我認識一個人,臉上有幾個雀斑,並不有傷大雅,可他卻討厭得不得了。」
「人不管相貌上有什麼缺陷,」安妮回道,「只要舉止可愛,總會叫你漸漸產生好感的。」
「我卻大不以為然,」伊麗莎白簡慢地答道。「可愛的舉止可以襯托漂亮的臉蛋,但是決不能改變難看的面孔。不過,無論如何,在這個問題上最擔風險的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麼人,我你大可不必來開導我。」
安妮完成了任務。她很高興事情結束了,而且並不認為自己完全一無所獲。伊麗莎白雖然對她的猜疑忿忿不滿,但也許會因此而留心些。
那輛馴馬馬車的最後一趟差事,是把沃爾特爵士、埃利奧特小姐和克萊夫人拉到巴思。這幫人興高采烈地出發了。沃爾特爵士做好了思想準備,要纖尊降貴地向那些可能得到風聲出來迎送他們的寒酸佃戶和村民鞠躬致意。而在這同時,安妮卻帶著幾分淒楚的心情,悄悄向凱林奇小屋走去,她要在那裡度過第一個星期。
她朋友的情緒並不比她的好。拉塞爾夫人眼見著這個家庭的衰落,心裡感到極為難。她就像珍惜自己的體面那樣珍惜他們的體面,珍惜同他們已經形成慣例的一天一次交往。一看見那空空蕩蕩的庭園,她就感到痛心,而更糟糕的是,這庭園即將落到生人手裡。為了逃避村子變遷後引起的寂寞感和憂鬱感,為了能在克羅夫特夫婦剛到達時躲得遠遠的,她決定等安妮要離開她時自己也離家而去。因此,她們一道出發了,到了拉塞爾夫人旅程的頭一站,安妮便在厄潑克勞斯鄉舍下了車。
厄潑克勞斯是個不大不小的村子,就在幾年前,還完全保持著英格蘭的古老風格,村上只有兩座房子看上去勝自耕農和雇農的住宅。那座地主莊園高牆大門,古樹參天,氣派豪華,古色古香,有條不紊的花園裡,坐落著緊湊整潔的牧師住宅,窗外一棵梨樹修得整整齊齊,窗戶周圍爬滿了籐蔓。但是年輕的紳士一成家,便以農場住宅的格式做了修繕,改建成鄉捨供他自己居住。於是,這幢設有遊廊、落地長窗和其他漂亮裝飾的厄潑克勞斯鄉捨,便和大約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更協調、更雄偉的大宅一樣能夠引起行人的注目。
安妮以前經常在這裡盤桓。她熟悉厄潑克勞斯這個地方,就像熟悉凱林奇一樣。他們兩家人本來一直不停地見面,養成了隨時隨刻你來我往的習慣;現在見到瑪麗孤單單的一個人,安妮不禁大吃一驚。不過,在孤零零一個人的情況下,她身上不爽、精神不振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雖然她比她姐姐富有,但她卻不具備安妮的見識和脾氣。她在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有人妥當照顧的時候,倒能興致勃勃,眉開眼笑的。可是一有點小災小病,便頓時垂頭喪氣。她沒有忍受孤單生活的本領。她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埃利奧特家族的妄自尊大,很喜歡在一切煩惱之外,再加上自以為受冷落、受的煩惱。從容貌上看,她比不上兩個姐姐,即使在青春妙齡時期,充其量也不過是被人們譽為「好看」而已。眼下,她呆在漂亮的小客廳裡,正躺在那褪了色的長沙發上。經過四個春秋和兩個孩子的折騰,屋裡一度十分精緻的傢俱逐漸變得破敗起來。瑪麗一見安妮走進屋,便向她表示歡迎:
「哦,你終於來了!我還以為永遠見不到你呢。我病得幾乎連話都不能說了。整個上午沒見到一個人!」
「見你身體不好我很難過,」安妮回答說。「你星期四寄來的信裡還把自己說得好好的。」
「是的,我盡量往好裡說。我總是如此。可我當時身體一點也不好。我想我生平從來沒有像今天早晨病得這麼厲害,當然不宜於讓我一個人呆著啦。假使我突然病得不行了,鈴也不能拉,那可怎麼辦?拉塞爾夫人連車都不肯下。我想她今年夏天來我們家還不到三次呢。」
安妮了些合乎時宜的話,並且問起她丈夫的情況。「埃!查爾斯打獵了。我從七點鐘起一直沒見過他的面。我告訴他我病得很厲害,可他一定要走。他說他不會在外面呆得很久,可他始終沒有回來,現在都快一點鐘了。實話對你說吧,整整一個上午我就沒見過一個人。」
「小傢伙一直和你在一起吧?」
「是的,假使我能忍受他們吵吵鬧鬧的話。可惜他們已經管束不住了,對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小查爾斯一句話也不聽我的,沃爾特變得同他一樣壞。」
「唔,你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安妮高興地答道。「你知道,我每次來都能治好你的病。你們大宅裡的鄰居怎麼樣啦?」
「我無法向你介紹他們的情況。我今天沒見過他們一個人,當然,除了默斯格羅夫先生,他也只是停在窗外跟我說了幾句話,沒有下馬。雖然我對他說我病得很厲害,他們一個也不肯近我。我想,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又恰恰沒有這個心思,她們是決不會給自己增添麻煩的。」
「也許不等上午結束,你還會見到她們的。時間還早。」
「實話對你說吧,我決不想見到她們。她們總是的,叫我無法忍受。唉!安妮,我身體這麼壞!你星期四沒來,真不體諒人。」
「我親愛的瑪麗,你回想一下,你在寄給我的信裡把自己寫得多麼舒適愜意啊!你用極端輕快的筆調,告訴我你安然無恙,不急於讓我來;既然情況如此,你一定明白我很想同拉塞爾夫人一起呆到最後。除了為她著想之外,我還確實很忙,有許多事情要做,因此很不方便,不能早點離開凱林奇。」
「天哪,你還能有什麼事情要做?」
「你吧,事情可多啦,多得我一時都想不起來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我在給父親的圖書、圖畫複製一份目錄。我陪麥肯齊去了幾趟花園,想搞清楚並且讓麥肯齊也搞清楚:伊麗莎白的哪些花草是準備送拉塞爾夫人的。我還有自己的一些瑣事需要安排,一些圖書和琴譜需要分門別類地清理,再加上要收拾自己的箱子,因為我沒有及時搞清楚馬車準備什麼時刻出發。我還有一件尷尬的事情要辦:幾乎跑遍教區的各家各戶,算是告別吧。我聽說他們有這個希望。這些事情花了我好多時間。」
瑪麗頓了片刻,然後道:「哎呀!我們昨天到普爾家吃的晚飯,對此你還隻字沒問過我呢。」
「這麼說你去啦?我之所以沒有問你,是因為我斷定你一准因病放棄了。」
「哦,哪裡!我去啦。我昨天身體挺好,直到今天早晨,我一直安然無恙。我要是不去,豈不成了咄咄怪事。」
「我很高興你當時情況良好,希望你們舉行了個愉快的晚宴。」
「不過如此。你總是事先就知道宴席上吃什麼,什麼人參加。而且自己沒有馬車,那可太不舒服啦。默斯格羅夫夫婦帶我去的,真擠死人啦!他們兩個塊頭那麼大,佔去那麼多地方。默斯格羅夫先生總是坐在前面,這樣一來我就跟亨麗埃塔和路易莎擠在後座上。我想,我今天的病八成就是這麼擠出來的。」
安妮繼續耐著性子,強露著笑顏,幾乎把瑪麗的病給治好了。過了不久,她就可以挺直身子坐在沙發上,並且希望吃晚飯的時候能離開沙發。隨即,她又把這話拋到了腦後,走到屋子對面,擺弄起了花束。接著,她吃起了冷肉,以後又沒事兒似地建議出去散散步。
兩人準備好以後,她又說:「我們到哪兒去呢?我想你不會願意趕在大宅裡的人來看望你之前,先拜一訪他們吧?」
「這我絲毫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安妮答道。「對於默斯格羅夫太太和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那樣的熟人,我決不會在禮儀上斤斤計較。」
「唔!他們應該盡早地來看望你。你是我的姐姐,他們應該懂得對你的禮貌。不過,我們還是去和他們坐一會兒吧,坐完之後再去盡興地散我們的步。」
安妮一向認為這種交往方式過於冒失。不過她又不想加以阻止,因為她覺得,雖說兩家總是話不投機,可是免不了要你來我往的,因此,她們走到大宅,在客廳裡坐了足足半個小時。那是間老式的方形客廳,地上鋪著一塊小地毯,地板閃閃發亮,住在家裡的兩位小姐在四面八方擺設了大鋼琴、豎琴、花架和小桌子,使整個客廳漸漸呈現出一派混亂景象。噢!但願護壁板上的真跡畫像能顯顯神通,讓身著棕色天鵝絨的紳士和身穿藍色綢緞的淑女能看到這些情形,覺察到有人竟然如此地不要秩序,不要整潔!畫像本身似乎在驚訝地凝視著。
默斯格羅夫一家人和他們的房屋一樣,正處於變化之中,也許是向好裡變吧。兩位做父母的保持著英格蘭的舊風度,幾位年輕人都染上了新派頭。默斯格羅夫夫婦是一對大好人,慇勤好客,沒受過多少教育,絲毫也不高雅。他們子女的思想舉止倒還時髦一些。原來他們家裡子女眾多,可是除了查爾斯之外,只有兩個長大成人,一位是二十歲的亨麗埃塔小姐,一位是十九歲的路易莎小姐。她們在埃克塞特念過書,學到了該學的東西,如今就像數以千計的年輕小姐一樣,活著就是為了趕趕時髦,圖個歡樂和痛快。她們穿戴華麗,面孔俊俏,興致勃勃,舉止大方,在家裡深受器重,到外面受人寵愛。安妮總是把她們視為她所結識的朋友中最為幸福的兩個尤物。然而,正像我們大家都有一種愜意的優越感,以致誰都不願與人對調,安妮也不想放棄自己那更優雅、更有教養的心靈,而去換取她們的所有樂趣。她只羨慕她們表面上能相互諒解,相互疼愛,和顏悅色,十分融洽,而她和自己的姐妹卻很少能有這樣的感情。
她們受到了非常熱情的接待。大宅一家人禮節周到;安妮心裡清楚,她們在這方面一般是無可指摘的。大伙愉快地交談著,半個鐘頭一晃就過去了。最後,經瑪麗特意邀請,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也加入了散步的行列,對此,安妮絲毫也不感到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