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隨著一支西夏軍離開甘州後,向東行走,先回到了曾度過一年時光的涼州,再穿過大沙漠,終於來到了想往已久的西夏都城興慶。因為最近西夏在甘州的勝利,興慶城中一片大戰告捷的喜慶氣氛。對於將回鶻人從其根據地甘州城中驅趕出去的重大意義,身處前線的趙行德是不太可能想像得出來的。
先前收復了涼州,現在又攻克了甘州,這是西夏為了獲得直通西域經商權的重大戰略勝利。
在此以前,從西域來的以皮毛和玉石為主的各種商品都要在甘州經回鶻人的手之後,再轉入東邊的中原和契丹等地。回鶻人獨霸西域經商之利,從中謀取了大量的錢財。但是從今以後,這棵搖錢樹落到西夏人手中了。奪取涼州後,將天下名馬一攬無餘,這只是給西夏在軍事方面帶來了明顯的利益,而此次攻克甘州,想必會在經濟方面給新興的西夏國帶來不可估量的作用。河西走廊中只剩下瓜州和沙州兩處由漢人支配的地域了。一旦得此兩地,西夏的疆界就與西域接壤,而西域不正是藏有無數財寶的西方諸國的門戶嗎?
興慶畢竟是西夏的都城,它與趙行德已經到過的涼州和甘州大不相同。離興慶城不遠就是沙漠地帶,但是興慶卻是一座處在樹木繁多的平原上的都城。城西邊賀蘭山遙遙可見,城東大約三十里處,就是黃河。興慶城的周圍河流縱橫,溝渠如網,土地肥沃,莊稼茂盛。
興慶城有六個城門,城內店舖鱗次櫛比,街道寬敞整齊。趙行德剛進興慶城時大為吃驚,街道兩旁的招牌和匾額等皆是用西夏文字寫成的,這種奇妙的文字的氾濫使他真正感到自己是來到了異國他邦。一進興慶城,他才得知,漢字在這裡是禁止使用的,政府正在強迫推廣使用近年來創造的本國文字。
其實不僅在文字方面,服裝、化妝、甚至連見面打招呼,都要一改以往流行的漢族風俗,而推崇本民族自己的習慣。從這些方面來看,它表現出一種正在逐漸強盛起來的民族的矜持和自豪。雖然給人某種滑稽的感覺,但卻並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行德一邊在大街上徜徉,一邊觀察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他覺得西夏民族是一個混合體,有的人精悍,有的人凶暴,有的人愚昧無知,又有的人自視不凡。但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那就是這個民族比吐蕃和回鶻都更加優秀。
西夏國的國策是以軍事為中心而制定出來的,但其內政諸務幾乎全盤倣傚宋朝,亦由政府各級衙門一應署理。趙行德向路人打聽,才知道學舍在城西北角的一座伽藍寺院中。與宋朝的國子監不同的是,學舍中並無學子,只有從各部隊派來學習西夏文字的三十餘名士兵。除趙行德之外,其他的都是年青的西夏人。學舍中西夏文的教習卻都是漢人,共有十餘名。趙行德下榻寺中的一間客房。好長時間沒有與這麼多的漢人在一起生活了,所以趙行德在寺中感受到一種親切。剛開始時他一邊打雜一邊學習西夏語。好在行德來之前日常用語已經掌握,所以不久之後,這門課就算認可。教習知道他原本是個讀書人,就為他安排了的一個特別的任務。趙行德每日幫助教習們編纂準備頒發給學員們的小冊子,給小冊子中較為生僻一點的漢字加註解。不久,趙行德就覺得又回到了自己早就習慣了的文人生涯。
從這一年的秋天,直至第二年的春天,趙行德將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學習西夏文上。十月至三月,是興慶的冬季。一到十一月,引來黃河水的溝渠都結了冰,還經常遇到下雹子的天氣。四月裡黃河開了凍,行德又奉命編一本西夏文和漢字的對照表,這是一件十分勞神的差事,而且曠日持久。進入夏季以後,西北沙漠裡吹來的風使得天氣酷熱,細細的黃沙越過城牆,落到城內大街小巷的地上。風沙厲害時,白天像夜晚一樣黑暗。而不起風時,又時常有雷雨。
趙行德自從開始製作西夏文字與漢字的對照表以來,殫精竭慮,經常夜以繼日。西夏文字總共有六千餘個,由漢人創造。現在這些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如果這些始作俑者還健在的話,就非常容易對應西夏文字在眾多的同義漢字中選擇一個比較合適的。他們既然已成故人,當初對應漢字造出這些西夏文字的基本原則再也沒有人知道,所以趙行德的工作異常地艱難。
直至天聖七年秋,趙行德終於完成了對照表的制定。行德是天聖六年到興慶的,其間歷時一年又半載。此時,趙行德才算了卻一樁心願,而先前念念不忘的回鶻女子和朱王禮等人已在他的腦海中變得十分遙遠,慢慢地有些淡忘了。
回首往事,在朱王禮麾下的歷次激戰,邊關軍營中的枯燥生活,這一切就像一場惡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再回到曾經居住過的涼州或者甘州去,看來不太現實。在興慶生活了一年多以後,趙行德不再願意回到前線去了。就連回鶻王族女子在他心中的形象也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地被變得模糊起來。記得初到興慶時,行德時常強烈地思念回鶻女子,甚至還可以感覺到分別時她的纖手留在他手掌中的那股涼意。而現在這一段萍水姻緣似乎已經煙消霧散,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地與那個女子有過雲情雨意。她只不過是那水中月、鏡中花,何苦為這樣一個女子再回甘州呢?
對照表完成之後,趙行德對於自己的前途反而陷入了困惑。以前,對於西夏民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都想瞭解,為了這個目的才不遠萬里,來到西陲,在這裡度過數年光陰。現在,他失去了對西夏民族的夢想。在開封城外市場上第一次看到西夏女人時受到的強烈刺激在興慶的城市生活中是找不出來的。以前覺得,在西夏民族中保持有一種強烈的原始氣息,而當今的西夏人卻不再是這樣的了。由於有了德明和元昊這樣的首領,國家得到了統一,百姓逐漸開化,成為新興國家的臣民。為了國家的利益,男人在外打仗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女人可以克服一切困難,在家主持家務。似乎為國作出犧牲,已經成了西夏人生活中的樂趣。
行德曾於夢中應天子策問,在金殿之上放肆鼓吹了一番何亮的安邊策。而現在若讓他再有那種機會,他也不會不有所改變了。其實,西夏遠比宋朝的當政者想像的要強大得多,西夏民族是一個優秀的民族。目前,戰爭頻繁,無暇顧及文明教化,但一旦它把周圍的敵國全部掃平之後,它將建立一種西夏獨特的文化,並將完全可以與宋朝的漢文化媲美。若要根除中原日後之大患,宋朝應該舉全國之兵力,乘目前西夏羽翼尚未豐滿,一鼓將其蕩平。可惜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提出過這樣的主張,而對西夏先取涼州、再克甘州的行動卻又袖手旁觀,視若無睹。行德認定此時大錯已經鑄成。
思來想去,趙行德感覺到自己已無任何理由繼續蹇滯西域。西夏文已經學到了手,在西夏的都城興慶也已住了一年有餘。
要回中原的話,辦法還是有的。宋朝與西夏並未斷絕國交,只是現在還是與行德來時一樣,兩國之間沒有公開的往來。西夏、契丹和宋三國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每一方都想看到另外兩方鷸蚌相爭,自己坐收漁翁之利。趙行德在興慶生活的時間一長,他也察覺出,儘管官方明令禁止,三國之間的百姓私下裡照樣有來有往。所以,如果趙行德下定決心要返回故里,還是有路可行的。
但是,趙行德卻無意返鄉。他亦不願再去涼州,他陷入了一種彷徨。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還是時常感到有愧於朱王禮和那個回鶻女子,但是回甘州就意味著重新投身於軍隊之中,不再會有解脫之日了。只要自己還不想拋棄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再回到那樣的地方去。至於救出的那個回鶻女子後來會遇到什麼樣的命運,或者是否已回到了她的故鄉,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來。
轉眼間到了天聖八年春。興慶城裡,萬物復甦,生機盎然。軍隊駐進開出,調動頻繁。街頭巷尾,人們議論紛紛,都在傳說又要與吐蕃打仗了。吐蕃的首領角廝羅收集了被西夏軍驅逐出來的涼州舊部,又納入了被趕出甘州城的數萬名回鶻人,逐漸重新形成了與西夏對抗的力量。西夏為了出擊瓜州和沙州,必須首先消滅出沒於其中間地帶的這股吐蕃勢力。
時局動盪,不知不覺中春去夏來。一天,趙行德獨自一人在南門附近的一條街上散步。天氣燥熱,走了一段路後,竟出了一身的汗。穿出這條街後,他正準備朝一個市場走去時,迎面過來一個女子。看到她的身形步態,他禁不住自言自語地說道:
「啊,是她!」
真的是他在東京市場上救出的那個西夏女子,身材和面容都一樣。趙行德朝著那個女子走去。
「你還記得我嗎?」
行德對那個女子問道。女人盯著行德,臉上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不認識你。」
她回答道。
「你去過東京嗎?」
「沒有。」
那女人聽到行德提出這個問題,連忙一個勁地搖頭,並且忍不住發出了笑聲。看到這個女子笑時的樣子行德才知道自己認錯了人。雖然她很像,但的確不是的。
行德只好悻悻地走開去。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這時他才感覺到在自己的周圍還可以找出好多與那個女人相像的人來。西夏的女子都具有相同的像貌特徵,濃眉、黑眼,皮膚有光澤。
趙行德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像今天這樣認真地考慮自己的前途了。由於剛才的誤會,使他又想起了在東京市場上救出的那個西夏女子。她那豐腴的體態和倔強的眼神當時使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發現,這種印象至今沒有絲毫的減退。行德又一次被激動了。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獨自一人在大街上徜徉。
他回到住所之後,正好遇到一個從甘州回來的西夏士兵,從他那裡打聽到朱王禮的近況。朱王禮已被提升為參將,並被派到甘州以西兩百多里的一個地方去駐防,半年前他就率領三千人馬前去赴任了。行德得知這個消息後馬上想到,朱王禮此次西行是還想打更大的仗。朱王禮那種咄咄逼人的目光又在他的眼前閃現。為了參加更加激烈的戰鬥,他主動請纓去了最前線的戰場。作為異族部隊中的一員漢將,朱王禮具有如此的勇氣,本來有些令人費解。但回顧一下他的戰績和自己在他身邊時的所見所聞,行德開始對朱王禮的行止有所理解了。
行德在心裡對自己說,是否可以考慮重返前線呢?一想到這個問題,他立即想到了他與朱王禮當初的約定,想到了對回鶻女子許過的願。雖然這些早已時過境遷,也不必再十分認真,但此時他卻認定自己必須履行這些諾言。朱王禮和那個回鶻女子也許都還在等著自己,趙行德覺得已經找到了應該走的路,就像當初想到興慶來的時候一樣。
又過了十幾天,趙行德將一切準備停當後加入了一支赴前線的隊伍,沿著來興慶時的原路,向甘州方向走去。
到達涼州後,部隊決定在涼州城內駐紮五日,行德也只好在城內逗留。涼州城裡與三年前大不一樣了。以前涼州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前線的基地,而現在城裡店舖鱗次櫛比,街道清潔整齊,道路兩旁還種上的樹。西夏文在這裡已是一片氾濫,招牌、篇額、告示等等一應都用西夏文書寫。行德在此滯留期間一直細雨連綿,所以他也很少出去,成天在館驛中閉門讀書。
從涼州出發後的第十天,一行人來到甘州。甘州與涼州不一樣,過往行人不得入內。他們留在城外,對城內的情況不得而知。但從川流不息地進城出城的部隊來看,行德知道,涼州已不似從前,現在是一個軍事重鎮了。
行德僅在涼州城外住宿一夜,第二天清早就動身西行,朝朱王禮他們的駐地而去。走不多時,他遇到了一支西去的輜重部隊,他決定與這支部隊同行。從甘州再往西去的旅程對行德而言也是陌生的。第一天他進入了一個河流和沙灘交錯的地帶,河水四處氾濫。第二天,走了一整天還沒有走出這個地帶,黃昏時來到西威渠的岸邊。從這裡再沿渠向西南走十五里就可以到達朱王禮部隊的駐地。所以行德在這裡與隨行的隊伍告別。他在渠岸邊休息了一下。日暮西山,一輪明月升起,西威渠像一條白色的帶子靜靜地流淌著,行德獨自一人,趁著皎潔的月色,沿著渠岸緩緩而行。
朱王禮的駐地在祁連山麓的一個小村落裡。趙行德遠遠地看到駐地的塞牆,不由得想起一個巨大的墳場。行德走近要塞時,兩名騎兵從門內衝出,攔住他問話。一看就知道這兩個人都是漢人。行德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後,被帶入塞內。進了大門之後,是一條狹窄的通道,兩邊是用土石砌起的夾牆。這條通道七拐八彎,像是將人帶入了一個迷宮。誰知走到盡頭竟是一個開寬的廣場。月色中,在大山的背景下映襯著幾間像民宅似的房屋,其實全都是兵營。原來這裡是一個小村子,自從軍隊進駐以來,鄉村的寧靜不復存在,要塞中充滿了軍營特有的嚴肅、緊張的氣氛。
朱王禮佔用了要塞中最大的宅子作為自己的住所。兩名騎兵將趙行德帶到這所房子跟前,讓他在前庭中等候。不一會兒,朱王禮從屋裡走了出來。好像是不敢確定來人告訴他的消息是否真實,朱王禮一直走到趙行德的面前,注視著他的臉,像自言自語似地問道:
「你還活著?」
朱王禮一邊問話,一邊用眼睛在行德身上掃視。兩年不見,朱王禮老了許多。他臉上的光澤不見了,額頭上也有了一些老人斑。他的長髯在燈光下發出白色的光。
「一年之後還沒有回來,我想你恐怕已經死在哪個地方了。」
朱王禮說完後,突然又說:
「都死了。」
「何人死了?」
行德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已經死了。」
朱王禮一邊回答,一邊開始慢慢地走動。
「到底何人已經死了?」
「不要問了!」
朱王禮怒吼道。
「恐怕是那個回鶻女子吧。」
行德不顧一切地繼續問道。
「死了。死了的人就不能再活過來,以後不要問了。」
「她因何而死?」
「病死的。」
「所患何病?」
朱王禮像是要停下來,遲疑片刻後,又接著在屋裡踱步。
「總之是得病死的。真可惜。」
「大人覺得可惜嗎?」
「就像失去了一座城池一樣。」
「臨終前她有何遺言?」
「就像我見到過的很多人死之前一樣,她什麼也沒說。」
「那大人何以惜之如失一城?」
趙行德不知道為什麼朱王禮對回鶻女子的死感到惋惜。
「她要是能活下來,就是一國的王妃。」
朱王禮連連搖頭,口中不停地念叨:「我說了不要再問,就不要再問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經盡了全力。」
說完,朱王禮轉身走進屋去了。
過了一會兒,趙行德被傳了進去。一間大廳內酒席已經準備就緒,朱王禮召集了眾頭領,設宴為趙行德接風洗塵。此刻,朱王禮的臉上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盡,顯得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他為趙行德不失前約,再次來到自己身邊而感到特別高興。朱王禮雖然有些老態,但仍然不失邊關驍將的虎威。
第二天早晨,趙行德一覺醒來時,發現朱王禮和大部分的兵士已不在塞內。聽說拂曉時從塞外射了十幾支箭進來,朱王禮當時就帶了兵馬衝了出去。
趙行德向留在要塞內的一個兵士打聽這裡的情況。那個兵士告訴他,這裡每天都有小股敵人前來騷擾,所以總有一些小仗要打。趙行德想到回鶻女子已經不在人世了,自己千里迢迢來到了這遙遠的不毛之地,儘管如此,卻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總要有個去處吧,這裡不正是自己的歸屬嗎?
白天觀察這座要塞才看出它的北、東、西三面皆用高牆圍住,背後是險峻的大山。山坡上埋葬著陣亡的將士,可以看到幾十個長著衰草的墳包子。
趙行德在這座要塞裡住了三個月。他也每兩天參加一次出外征討。奇怪的是他現在一點顧惜生命的念頭都沒有了。回鶻王女已經死了,到這裡來除了打仗之外,他也別無所求。但他還是想弄明白那個女人是怎樣死的,只是已經不可能從朱王禮的嘴裡得到任何消息了。只要向朱王禮提起此事,他就會暴跳如雷,怒不可遏。
進入十月後,西北邊陲的山野已經呈現出冬天的景象。月底的一天,突然從甘州來了一名傳令兵,他帶來了一封軍令。趙行德被傳到朱王禮的住所,他立即將用西夏文寫成的軍令讀給不識字的朱王禮聽。
當天夜晚,朱王禮在廣場上集合全軍訓話。
「這一段時間,總在打一些不疼不癢的仗,現在終於要與吐蕃決戰了。我們這支部隊也要參加這次決戰。作為先鋒漢軍,我希望大家勇往直前,奮力作戰。活下來的人要為死去的人建造墳墓。」
翌日破曉後,全軍將士一起動手,拆毀要塞。直到天色已黑時才完成。部隊連夜向甘州進發。全軍都是騎兵,三千人馬浩浩蕩蕩跨過河流,越過沙漠,穿過村莊,一路風塵,次日黃昏時刻就趕到了甘州城外。這次強行軍只有趙行德一個人掉隊了。朱王禮看趙行德實在受不了這個累,就派了兩名護衛給他保駕。他們遲到了一整天,才在甘州城外追上了隊伍。甘州城外的原野上,西夏的兵馬雲集,一望無際。
趙行德他們到達之後,上面傳令下來,第二天李元昊要在出征之前閱兵。
趙行德搞到一張通行證,獨自一人進到甘州城內。趙行德來到烽火台下的廣場,佇立仰望。城牆已經壘實加高,上面崗哨林立。烽火台上卻空無一人。萬里藍天,長風呼嘯,行德不由得想起與回鶻王女在這裡初次見面的情景。舊地重遊,人事全非,睹物傷情,他低下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廣場上到處都是臨時搭起的兵營,行德穿過人群,逕直朝著回鶻王女原來的藏身之地走去。
甘州城內這幾年來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行德憑著記憶在附近的一大片房屋中到處尋找,卻始終沒找到當初回鶻王女藏身的地方。
最後,他只好打消這個念頭,回到城中,再向東門方向走去。正在這時,只見街道上人頭攢動,都朝一個方向望去,有人似乎提到李元昊這個名字。行德也朝那個方向看去。從遠處過來一隊人馬,他們走在街道的正中間。為首的一人,威風凜凜,騎著高頭大馬,行德一眼就認出他正是在涼州城外見過一面的李元昊。行德站在那裡,打算看他們過去之後再出城。李元昊走過去後,後面的隨從從行德的眼前通過。使得行德大吃一驚的是李元昊的隊伍中還有一個女人。他定睛細看,那個女子竟然與死去的回鶻王女一模一樣,並無絲毫差別。轉瞬間,一隊人馬都過去了,趙行德為了確認,朝著那個女人的身邊跑了幾步。誰料她的馬見有人突然跑過來,驚得向上一躍,馬上的女人嚇得叫出聲來:
「啊!」
趙行德也聽到了女人發出的驚叫聲,女人轉頭朝行德看了一眼,立即回過頭去。她拉緊韁繩,重新站直身子,急忙催馬向前,飛奔而去。她趕上李元昊後,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前,李元昊也打馬追了上去。
趙行德對眼前發生的事情簡直不敢相信,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肯定就是回鶻王女,自己親眼所見,絕對不會錯的。她肯定也看出了自己,不然她是不會跑開的。只是她在李元昊的身邊,看來關係非同尋常。朱王禮是在說謊,她並沒有死,還活在人世。
趙行德神思恍惚,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回走。他穿過人群時,就好像走入無人之境一般,最後他自己也不知怎樣就回到了軍營裡。不知不覺中夜幕降臨,各部隊都點燃了篝火。趙行德不顧衛兵的阻攔,一直走到朱王禮的身邊。
「我見到她了!親眼所見,決不會錯。你作何解釋?」
他突然大聲地吼叫起來。朱王禮此時此刻在行德的眼裡不再是頂頭上司。朱王禮的臉色在篝火的照耀下顯得通紅,他緩緩地朝行德走了過去,也大聲地吼叫著說:
「我說過她死了,你沒聽懂嗎?」
朱王禮立即明白了行德說的是那個回鶻女子的事。
「你在撒謊,她還活著,我已經見過她了。」
「混蛋!她早就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朱王禮倏地站了起來,手扶腰刀,凶神惡煞地望著行德大聲喝問:
「你再說一遍,不要胡說八道。」
趙行德想,一定要把回鶻女子的事查個水落石出,不管怎麼說,她還沒死。他橫下心來鎮定地說道:
「是我自己親眼看見的,和李元昊……」
朱王禮不等他說完,一下將腰刀拔了出來。他提刀在手,鋒芒直指行德,行德見狀不由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朱王禮手起刀落,將篝火堆上的一根碗口粗的小樹幹一揮兩段,搞得火星四濺。
趙行德並無一點懼色,他繼續大聲說道:
「我就是看到了,她騎在馬上……」
說完後,他轉身跑了。朱王禮提著刀在後面緊追不捨。行德回頭看見朱王禮追了上來,跑得更快了。他跑過了好幾處軍營的篝火,但見這篝火堆連綿不斷,無邊無際。行德心想,西夏這次投入的軍隊恐怕有好幾萬吧。兩年前初次來甘州的那天夜晚,為了營救回鶻女子,爬到城牆上,也看到過大片的篝火,當時映入眼中只是一片火光,其它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現在映入行德眼中也是除了火光之外,別無一物。終於跑到了火光的盡頭之處,前面是沉浸在黑暗中的原野。趙行德跑得精疲力盡,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的手上沾滿露水,感覺有點冰涼。突然他聽到身邊還有一個人沉重的呼吸聲。他定神一看,才知道是朱王禮坐在草地上,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朱王禮朝他看著。
「你、還、敢、說……」
他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地問道。趙行德一言不發,氣都喘不過來,哪還顧得上說話。兩個人就這樣對坐在草地上,望著對方,只喘粗氣。
第二天清早,駐紮在城外的部隊排成幾個方陣,來到西邊的廣場上,在各自指定的位置上列隊等候。然後,城內的駐軍進入廣場,也在各自的位置排好隊列。城牆上數通鼓響,軍馬進入廣場,看上去大約有幾萬匹,排成整齊的隊列,相隔一段間距,站在軍隊的一旁。
李元昊的閱兵式從早晨開始進行。這一次與以前不一樣,朱王禮的部隊安排在最前面,所以剛一開始,他們的隊伍就走過去了。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不能先行離開,一直要等到全體檢閱完畢。
在趙行德的眼裡,這時李元昊的五短身材仍不失統帥之威嚴。他與回鶻王女並轡齊驅,不住地向將士們投以讚許的目光。行德雖然在這樣的場合完全有理由憎恨李元昊,但他在內心深處卻始終覺得大丈夫生當如此,縱然是兒女情長,又豈能英雄氣短。全體部隊檢閱完畢之時,已是日落西山。夕陽殘照,西邊的草原一片金黃。血色黃昏籠罩著曠野。
李元昊最後登上了一座高台,正在這時,行德從他的肩後看到高高的城牆上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當然,李元昊登上的高台與城牆之間相隔甚遠,與近前的元昊相比,他身後的人影顯得十分渺小。
因為站得太久,大家都有點累了,行德也覺得無聊,四下探望,所以無意中看到了那個小黑點似的人影。李元昊還在喋喋不休地向下面的人訓話,但是由於距離太遠,在行德他們站的地方一點也聽不到他在講什麼。
趙行德突然發現城牆上的小黑點不動了,又過了一會兒,它從城上飛了下來,後面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帶子。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廣場上的人們還在聽李元昊冗長的訓話,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李元昊的聲音隨著風斷斷續續地傳到行德的耳中。
部隊這一夜是最後一次休整,第二天一早就開始向西挺進。趙行德一整天都在馬背上搖晃,到處迷漫著黃沙,他感到非常疲憊。
當夜部隊在一條乾涸了的河畔露營。白天太累了,行德一到宿營地就倒在地上睡著了。突然有人猛烈地搖他的肩膀,他睜眼看時才知道是朱王禮站在他的身邊,他見趙行德已經睜開了眼睛,就對他冷冷地說道:
「這次是真的。」
行德被他突如其來的話搞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道:
「何事是真的?」
「這次真地死了,真的死了。」
朱王禮表情冷淡地又說了一遍,說完他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恕行德無禮,大人上次所言之事實不足信,不知此次是否當真?」
行德大聲答道。
「這一次是真的。昨天從城牆上跳下來,摔死了。到底還是一死百了。」
朱王禮說這番話時,行德猛然想起昨天自己親眼看到的那個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場景。那個像小黑點一樣的身影一定是回鶻王女。
「大人從何得知這個消息?」
行德心中大驚,說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有點顫抖。
「李元昊為了這件事推遲了一天出發的日期。我是從知道實情的人那裡得到的消息,沒有搞錯。」
朱王禮說完後低下了頭。兩人一時語塞,竟找不出合適的話說,都站在那裡沉默了。還是朱王禮先開口:
「現在說出來也沒有什麼了,其實我也喜歡那個女子。直到現在還喜歡。我以前一直沒把女人當回事,但是自從見到你把那個回鶻女子帶到我跟前後,她就搞得我心神不定,實在是沒法子。」
「既然如此,那大人又緣何未能依我所求,始終與以保護呢?」
「不是我沒有照顧她,只是李元昊後來知道了,我也沒有辦法。那傢伙最後還是害死了她。」
朱王禮說到後來已經難過得說不下去了。但他提到李元昊時,好像這位統帥就在眼前,還是不由自主地將身體挺直,向前直視。
行德以前從未看到朱王禮像現在這樣垂頭喪氣。朱王禮似乎找不到出氣的地方,他忽地一下站了起來,重重地從肺腹中呼出了一口長氣,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他抬起頭,仰面朝天,站在那裡,良久未動。
行德將回鶻女子托付給了朱王禮後就到興慶去了,所以他並不知道朱王禮後來待她如何,今日終於將話說明了,想來倒成了一件好事,是該好好地反省一下了。行德回想起昨日與回鶻女子見面時的情景。她當時的表情中既有驚訝、喜悅,又有困惑和悲哀。她見到自己後立即打馬跑開,她肯定是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才不得不一走了之。
一年過去,杳無音信,人也沒有回來,這錯當然是在自己身上。回鶻女子只好依從天命,除此之外,別無它途。想成為李元昊的側室,在此多難之秋,其實也無可厚非。她從城牆上飛身而下,結束自己的生命,也許正是表白她的一片真情。看來她也只能用這樣的方法來洗清自己的冤屈了。行德想到這些,心裡充滿了對回鶻女子深切的愧疚和無盡的憐憫。
要是能夠如前所約,一年後回到她的身邊,她的命運肯定會與現在大不相同,雖然不敢說一定可以給她帶來幸福,但絕不至於迫使她從城牆上跳下。趙行德前思後想,最後認定她是為自己殉情而死。他開始為自己當初的負心而後悔不已。
部隊向著回鶻人的都城肅州進發了。從甘州到肅州有五百里路,大約需要走十天。第二天他們在乾涸的河岸上露營,此後就進入了一片平地,地上鋪蓋著一層細小石子和沙粒。沿路上逐漸呈現出沙漠的跡像,最後完全進入了沙漠。大沙漠中,寸草不生,只有一望無際、天地相連的一片黃沙。為了使牲口不致於陷於沙中,在馬蹄上安了木屐,駱駝蹄子上包了犛牛皮。
在沙漠中行軍了三日之後,總算來到一條大河的岸邊,看到了草地。但是渡過河之後還是一片荒漠。部隊又在沙漠中走了三天,走到一片鹽鹼沼澤地邊。這一大片沼澤地一望無際,他們沿著周邊走了四十多里,一路上都是白花花的鹽鹼,到處長滿了蘆葦。走過鹽鹼地後,仍然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漸漸地向西南方向可以看得見冰雪覆蓋的高山,沿路也出現了一些樹木和人煙。這一帶的樹木多是杏樹,樹枝在狂風中不停地搖動。
離開甘州之後的第八天,部隊進入了肅州。來此之前,他們曾預料在路上會與回鶻的軍隊遭遇,但是直到現在,一個回鶻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見。肅州城的四周建有城牆,是一座都城,居民大多數是回鶻人,其間還有相當人數的漢人雜居。由於年深日久,地處偏遠,這裡的漢人很多已經不懂漢語了。本來,回鶻人已經失去甘州,這裡應是最後的根據地了,但他們卻未留一兵一卒,全部撤走,棄城而去。西夏軍兵不血刃,開進了肅州。
登城南望,祁連山雲遮霧罩,舉目向北,一片黃沙,大漠無邊。城內有幾處泉水,水質清澄,源源不斷,形成溪流。岸邊栽了許多百年老柳。這裡漢代時稱作酒泉,正是得名於當地的泉水水滴形似珍珠,而其味甘甜,有如美酒。
只有來到肅州後趙行德才感到,以前認為已是邊遠之地的甘州和涼州到底離京城興慶不遠,那裡的生活條件還不錯。這肅州城內總算是可以住人,只要出得城去,那怕僅一步之遙,就是堪稱「平沙萬里無人煙」的一片死亡沙海。
行德自從進了肅州城之後,觸景生情,深切的懷鄉之心油然而生。但他又總是認為自己並無資格眷念中原。從他早就讀過的後漢書上,他知道張蹇和班超的故事。一千年前,班超僅帶領三十六名部下,離京西行。此後他在西域度過自己的半生。當時班超所去之地,從現在的肅州西行,尚有萬里之遙。班超晚年不勝歸國思鄉之情,在一封給朝廷的奏章中寫道:「臣安敢企望回歸酒泉,若能生還玉門,遺骨關內,則死而無憾矣。」而玉門關還遠在肅州以西幾百里開外的地方。
趙行德自從回鶻王女死後,已經斷了回歸中原的念頭,認定自己的生命要在這西北大漠上結束。儘管深受懷鄉之苦,他也能夠強制自己漠然處之。
朱王禮將前軍分作兩部,任命趙行德為其一部的統領,行德在漢軍中的地位隨之提高。行德同時兼任朱王禮的參事。平時若無戰事,也多有閒暇。一旦開戰,朱王禮和趙行德又都變得與普通士兵並無兩樣,一起投身沙場,共同拚個你死我活。
回鶻王女的死還給趙行德帶來了一個新的變化,他開始對佛教產生了興趣。在開封時不用說了,就是在興慶的兩年裡,行德對佛教也是漠不關心的。那時,他對剃著光頭、身穿袈裟的僧侶除了輕蔑之外,沒有其它的感覺。普天之下,捨孔孟之書,何言學說?自從進入肅州以來,行德逐漸感到需要追求一種絕對的信仰,最終歸依佛祖,跪拜在其門下。行德對自己的心境竟然發生了如此的變化也感到不可思議,只有一點是明白的,那就是這些變化都是因回鶻王女之死而引起的。
身居邊關,死人的事情簡直就像家常便飯一樣。事實上,行德每天都可以見到有人死去。有的人甚至前一天夜裡得病,第二天一早就悄然死去。在城內轉一圈,就可以看到一兩具屍體。走到城外,被風沙半掩的屍骨更是隨處可見。
趙行德越來越覺得在這個大千世界裡人是十分渺小的,他們在這個世上的各種營生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而唯有宗教才使得人類的渺小和他們在世上的所有營生具備了某種意義。正是對此,行德產生了深刻的興趣。行德對佛教經典的關心是始於一次偶然的機會。一天,行德無意中來到肅州城內的一座寺廟,廟內聚集了一大群聽眾,正在聽一位漢人的和尚講解法華經,行德見眾人聚精會神,如癡如醉,一時好奇,他也站到人群的背後,聽那和尚究竟講些什麼。由於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那和尚的臉面,但卻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聲音。和尚講經的語調就像是在低聲吟唱一樣。
「閣樓鳴鐘建道場,晝夜不停焚名香。
萬里長空飛瑞雲,四海九洲呈貞祥。
東方神龍護眾生,西天聖賢齊讚揚。
諸佛雲集亦鼓勵,天花亂墜放霞光。
幸沾雨露謝不盡,無心於利不逞強。
每日必聽佛法妙,此生可免輪迴場。」
他吟完這一段引子之後,開始講解經卷。上古時代,有一位國王頒發了一道招貼,說是若有人能給他講解法華經,他情願為此人之奴。一日,一位仙人前來揭榜,他只與國王耳語片刻,國王便仰天大笑,似乎徹底醒悟。隨之,國王捨棄了後宮三千粉黛和萬里錦繡江山,與那仙人一道進山去了。此後,那國王歷經了千辛萬苦,終於證明了菩提,取得了正果。這些講解都是行德以前不屑一顧的通俗演義故事,但是彼時彼地,卻不知為何勾起了他的強烈興趣。
過了不久,趙行德從城內的廟中借了一卷法華經,先將這一卷讀完。而後益發不可收拾,一次又一次地去廟裡借,最後將七卷全部讀完。行德心中不知不覺生出了對佛經的興趣。法華經讀完後,他又開始讀《金剛般若經》。為了更加清楚地弄懂其中的教義,他請廟裡的和尚給他講解了金剛經的註釋書——大智度論。一次借幾卷,在讀經中,行德被這些與儒學哲理完全不同的佛教學說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像是走火入魔,將大智度論數百卷經書逐一借出,在這邊關的軍營中獨自沉溺於佛的世界。
部隊進入肅州以來,已經過了四個月了,時值天聖九年三月。一天,突然探馬來報,吐蕃大軍揮師進逼,正向肅州殺來。西夏軍奉命出城迎敵。
西夏軍本部斷後,向東進發。第二天在鹽鹼沼澤地附近與吐蕃軍先鋒接觸。西夏軍仍以朱王禮部的漢軍為前路,但是吐蕃軍卻與此相反,將吐蕃本部佈置在前面。
對於朱王禮和趙行德而言,都是第一次與吐蕃軍大規模作戰。西夏軍排成一路長蛇,環環相接,縱隊向前。吐蕃軍擺了一個天女散花,大隊人馬漫山遍野地殺了過來。一眼望去,遼闊的原野上到處都是吐蕃的兵馬,其中一半是騎兵,一半是步兵。
吐蕃軍的這種陣勢他們以前並未見過,所以雙方剛一接觸,就攪作一團。朱王禮率領的一彪馬隊一直衝入敵方中軍,但隊形仍然保持不亂。吐蕃軍見這一隊騎兵來勢兇猛,不住地朝他們放箭。西夏軍這條長蛇在佈滿了吐蕃軍的原野上左衝右突,不斷變換隊形,時圓時直,翻轉交叉,直攪得吐蕃軍裡陣腳大亂。
西夏軍馬隊的鐵蹄之下無數的吐蕃兵士喪命,但他們的弓箭也射傷了西夏軍不少的人馬,所以西夏軍也在漸次減員。趙行德一時根本不知道,兩軍相互廝殺,到底誰家損失更大。他不時地聽到朱王禮在身後大聲疾呼,但卻聽不清楚他在喊什麼。
行德逐漸感覺到他們正處在一個不利的位置上。倒並不是說他們已被對方包圍,只是一旦停止奔跑,就會遭到吐蕃軍飛蝗般的羽箭的攻擊。行德乘朱王禮的馬跑過來時,向他進言,吐蕃軍的人多,應該先率隊撤退,暫避其鋒芒為好。朱王禮滿臉通紅,殺氣直衝牛鬥,他厲聲問道:
「無論如何都無法取勝嗎?」
他問完後,馬上又說:
「好,就依你的,先撤下去吧,下次再說。」
朱王禮這個人一旦下定決心,行動起來是很迅速的。他立即讓一隊騎兵去傳達他的命令。不一會兒,西夏軍的馬隊就掉轉了方向,長長的隊伍從戰場中撤了出來。
西夏軍在遠離戰場的地方停了下來。經過短暫的休整,朱王禮命令再度進擊。朱王禮和趙行德率兩隊人馬組成連環之勢,衝入敵陣。一場惡戰迅即重新開始。
這一仗直殺到日落西山,夜色悄然籠罩著整個戰場。淡淡的月光照亮了戰場上的每一個角落。鹽鹼地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上了一層琺琅釉一樣,約顯青色。夜間寒氣逼人,已經開始出現霜凍。
由於夜色的籠罩,吐蕃軍弓箭的作用已經大大減弱,戰場上的局勢正朝著有利於西夏軍的方向發展。朱王禮改變了打法,他將部隊分成幾路,交替上陣,讓己方的士兵輪番休息,而攪得敵方的人馬一時也不得安寧。吐蕃軍幾度前來糾纏,都被朱王禮的馬隊衝散。
戰鬥直到深夜還沒有結束。次日拂曉,朱王禮才下達了停止攻擊的命令,他將部隊召集到一起。吐蕃的前軍幾乎傷亡殆盡,全面崩潰。與此同時,至今尚未參戰的西夏軍本部已向佈置在二十里開外的吐蕃大本營進軍。
朱王禮率領人馬回到肅州城內。他們剛一進城,就開始下起雪來。第二天下午,襲擊吐蕃大本營的西夏軍本部就高奏凱歌,踏雪歸來。
戰勝吐蕃之後不到十天,瓜州太守曹延惠就親率千餘騎人馬來降西夏。這事真是始料未及,喜從天降。這樣一來,西夏就可以不動一兵一卒,將瓜州置於自己的統治之下。
瓜州和沙州都是漢人的地盤。實權曾一度掌握在節度使張氏一族的手中。現在已被曹氏一族取而代之。節度使曹賢順親自坐鎮沙州,而封其弟延惠為瓜州太守。然而瓜州離肅州較近,延惠恐遭西夏入侵,故自行來降,願為西夏之臣屬。
西夏對作為西域門戶的瓜、沙二州垂涎已久,早就想尋機進軍,只是這兩個州的事情頗有點棘手,它們的統治者與以往已經攻克了的涼、甘、肅三州的統治者不同,不是吐蕃,也不是回鶻,更不是其支系,而是堂堂的大漢民族。雖然兩州不在大宋的治下,已成一個獨立王國,但也並不是說與宋朝一點來往都沒有了。而且,曹氏的沙州節度使職務,名份上還是由宋朝任命的。要不是在瓜、沙二州與中原之間有異族盤踞,這兩個州理所當然地屬於宋朝。這兩個州由於異族的隔絕,與中原分離,不得已才採取了獨立王國的形式,成了漢人居住的島區。但是雖然形同小島,瓜、沙二州卻地處河西走廊西部,扼守要衝,是名副其實的西域門戶,所有西來的文化,都要經過此地才能傳到東方諸國去。當然,所有從西域來的物產也要經過這裡狹隘的通道,才能由駱駝運往東方。
現在,兩州之一的瓜州自己來降,願向西夏稱臣,當然使西夏的統治者大受鼓舞。所以軍中有很多人都認為,瓜州既已歸於西夏,西去的第一道屏障不攻自破,此等千載難逢之機豈可坐失,何不乘勝進軍沙州,一鼓作氣,掃平河西走廊,完成打通西域之大業。在行德的隊伍中也有人如此言傳。但是,最後出人意料的是並沒有繼續作戰,西夏軍本部的大多數人馬都撤離了肅州,只留下了朱王禮和其他兩三支部隊。肅州城地處沙漠之中,長久無雨,趙行德在這裡每日並無什麼事可做,所以他經常踏著沙土,去寺廟裡借閱藏經,生活倒也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