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西夏王德明駕崩,享年五十一歲。太子元昊承繼大統。德明生前性情溫和,對宋、契丹兩國採取了首鼠兩端的政策,終其一生,雖然說鮮有建樹,但對蒸蒸日上的西夏國也無大過。
元昊與其父在性格上大不相同,他是一個勵精圖治、志向深遠的人。在對宋與契丹的政策上也常與德明意見相違。德明一直將兵權委託給他,所以元昊年紀不大,實戰經驗卻很豐富,歷次征伐,攻必克,戰必勝,現在又接連收服了涼、甘、肅三州,這使得他更加躊躇滿志,充滿信心。元昊原來就認為西夏人應該按照自己的風俗和習慣生活,他曾為德明經常身著宋朝賜給的華麗衣裳而屢次上諫,這些事在西夏國一時傳為口碑。
元昊繼位不久,針對西夏國中新的形勢,吐蕃王角廝羅從宗河城轉移到青唐,以防西夏來犯。
現在,元昊不再擔心與宋大動干戈。首先要和暗通宋朝的吐蕃決戰,將其消滅後,就再無後顧之憂,然後一鼓作氣,吞併沙州。但是角廝羅和元昊都在等待時機,目前尚不會輕舉妄動。
在戰爭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緊張氣氛中,朱王禮和趙行德在肅州城內度過了明道元年,又迎來了一個春天。趙行德在此期間一直孜孜不倦地閱讀佛教經典。半年來,他把凡是能夠弄到手的有關論義關係的書都找來通讀了一遍。
三月,朱王禮部突然接到移駐瓜州的命令。至今西夏在瓜州尚未駐紮一兵一卒。瓜州太守曹延惠自從臣服西夏以來,兩國間時常有使節往來,但西夏考慮到他們的獨立地位,一直未派軍隊進駐。這次的做法看來有所不同。李元昊一改他父親的溫和態度,採取了強硬政策。
朱王禮部的五千漢兵離開駐紮了一年半的肅州城,向西進發。一路上看到沙漠的白草正是長勢茂盛的時候。
趙行德和朱王禮並轡走在隊伍的前頭。眼前的景色,不禁使行德想起了「西望酒泉玉門道,千山萬磧皆白草」這樣的詩句。這首詩還是從前在家鄉讀書時學過的,他將這首詩講給朱王禮聽,並解釋說,如果此詩所敘無謬,則白草應一直延續到瓜州。
朱王禮對詩未加任何評說,倒是對行德這樣一個飽學之士來到這西陲邊關一事大發感慨。他甚至認為行德在興慶時就該回到中原去的。
「但是既然來了,就是沒辦法的事了。」
行德笑著回答道。
「是啊,既然來了,就沒辦法了。你恐怕就是下了決心要死在這白草之中才回來的吧。」
朱王禮說。
行德從朱王禮的話中感覺到他似乎又在提起回鶻王女的死。有一次,從甘州到肅州,行軍途中第一夜部隊宿營在一條涸水河邊,兩人曾經談起過回鶻女子,雖然各懷心事不同,卻都為她的死感到悲哀。從那以後,兩人之間似已達成默契,對回鶻女子的事不再提起。
如今,行德已很少想起她了。當然不是因為戎馬倥傯,故而將她忘卻,只是即便偶爾想起,也已有隔世之感。但他對已經亡故的回鶻王女的眷念並未曾有所淡薄。雖然想起來已覺隔世,但是只要一旦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仍舊會出現在眼前,他還是可以清楚地回憶起她的喜怒哀樂的表情。尤其令人難以忘懷是她縱身從甘州城上跳下時映入行德眼簾中的那一道黑色的細線。
回想起回鶻女子的往事時,行德就會感覺到身體中充滿了一種崇高的靜謐,它既不是對故人的愛戀,又不是對冤魂的憐憫,而是一種對純粹完美事物的讚歎。
「世上一切皆因緣。」
行德用佛教的語言說道。他想朱王禮不會懂得什麼是因緣。但是除此之外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釋了。
朱王禮並沒有將行德的話聽進去,他說:
「這次進駐瓜州,你會有機會到瓜州王身邊效力,肯定有你喜歡幹的事。我雖然不懂因緣是個什麼東西,但我還是認為你到西夏從軍是個錯誤。肯定是個錯誤。瓜州是個漢人統治的小國,只要你有耐心,將來可以找到機會返回中原去的。」
趙行德從朱王禮的話中並未聽出有什麼特殊的情感,也不認為自己將有機會脫離部隊到瓜州王府中做事有何特殊的意義。這種機會的有無,一切都屬因緣。雖然他並不會拒絕返回宋土,但也不想去刻意追求。此時此地,這些話從他的老上司的口中說出,透過他勇武的外表,反映出他內心的另一個側面,倒是非常令人回味的。
「似此看來,對我而言,可無憂也。但不知大人的前景如何。」
行德問道。
「至於我自己,當然也有一定要幹的事。」
「敢問是何等大事?」
「目前還不清楚。我這一段時間,每天都在心中盤算,只是還沒有弄明白。」
朱王禮說完豪爽地大笑起來,然後他又十分有把握地說道:
「肯定會有我要做的事。」
他始終未談這件他一定要幹的事。行德雖然不知其詳,但他知道朱王禮總有一天要去幹他說的這件事。他下決心要幹的事,沒有一件是半途而廢的。肅州至瓜州有六百三十里的路程,行期十日。沙漠中的道路都被冰雪覆蓋了。第二天,一路上南北兩邊的山脊上都可以看到皚皚的白雪。行至第四天,狂風大作,部隊頂風冒雪,走進了大沙漠。第六天,他們越過了幾條疏勒河乾涸的支流,終於見到了一片草地,整個草地都被冰雪覆蓋著。第七、八兩日頂著凜烈的寒風在沙漠中行進。第九日又出現了草地。
第十天,朱王禮部迎著狂風開進了瓜州城。瓜州城在東、西、南三面有城門,由多種民族組成的瓜州守軍在東門列隊迎候。朱王禮的部隊有五千之眾,再加上馬匹和駱駝,小小的瓜州城中頓時擠得人滿為患。瓜州城是一座沙漠中的小城,城內的道路上撒滿了沙塵,走在上面,就像在沙漠中行走一樣。
朱王禮的部隊入城以來,連續地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風,瓜州城破舊的城牆頂部幾乎被風吹垮。這個地方一年之中沒有幾天是整天不颳風的。
趙行德對連續不斷地颳風有點難以忍受,但是自從來到瓜州後,他多年來時常有的一種失落感卻消失了。瓜州城內不論是做羊毛、獸皮生意的商人,還是賣甘草、雜糧的農夫,大多數都是漢人。肅州的漢人雖說也不少,但是他們早已隨鄉入俗,與夷人並無兩樣。與肅州相比,瓜州則大不一樣。當地的漢人的語言、習俗以及服裝無不令人思念故國。雖然瓜州城的城牆和城門與以往的幾座城池相比,更小、更破,但是在趙行德眼裡,總覺得似曾相識。儘管外面天天颳風,行德還是每日都要到街上去走走。
部隊入城後的第七天,奉太守之命,朱王禮率趙行德與其他幾位將領一起赴曹府謁見。
曹延惠的府第營造得十分氣派。曹延惠其人大約四十五、六歲的年紀,表情陰鬱,不動聲色。由於身體頗為發福,故而步態有點笨拙,但畢竟是統領河西一帶的節度使曹氏的後裔,所以言談舉止中都體現出雍容大度。見面禮畢,曹延惠向朱王禮一行介紹說:
「家兄賢順現鎮守沙州,那裡是個大都市,佛教興盛,西域來的客商雲集,地方殷實,經濟繁榮。相比之下,瓜州乃一小邑。本府奉兄長之命來此赴任,而此處並無一長物值得炫耀。只是若論信佛之虔誠,自認為不在他人之下。更何況經多年努力,目前在本地的二、三座寺廟中也收集了大量的經典。諸位日後得便,本府願隨時一同前往。」
實際上,此時此地,對經典有興趣的就是行德一人。行德向延惠說道:
「承蒙大人台愛,改日務請大人一同前往拜謁。」
延惠隨即轉向眾人說道:
「近聞西夏已有西夏文字,本府有意將此處之佛教經典譯為西夏文字,轉贈給西夏國。當然,興慶此時肯定也在進行譯經之事,不過為報佛恩,願盡自己一點綿薄之力,所需費用皆由本府承擔,不知諸位可鼎力相助否?」
這個問題除了行德之外,誰也無法回答。朱王禮半晌未見酒菜,對這個瓜州王甚為不滿,所以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發。他認定延惠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但是他的結論下得太早了。正當他們一行起身告辭,要早點結束這次興趣索然的造訪時,延惠接著說道:
「諸位遠道而來,想必一路風餐露宿,旅途勞頓。本府已在城中給諸位每人準備了一套公館,並配置了一些和闐的玉器。朱將軍長年征戰,恐尚未有家室。本府欲賜一小妾,以便隨身侍候,不知朱將軍願笑納否?」
朱王禮聞後頓時喜形於色,趕忙對延惠說:
「往後,請大人有事只管吩咐,我們既然已經來到瓜州,一定會盡力而為的。」
朱王禮又特意向延惠介紹了身邊的行德。
「對於佛教的事情,我是不懂,不過他可能可以幫忙。無論什麼事,相互有個商量就好辦了。」
朱王禮分得的一套公館座落在城東,原來是一個回鶻商人的私宅,有一個寬敞的庭院,院子中間還有一眼清泉。室內配置了豪華的家俱,廊柱和門楣上分別掛有對聯和匾額。朱王禮要在這裡度過此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行德得到的公館也在城東,與朱王禮的相比,佔地面積要小得多,但是卻鄰近一座破舊的阿育王寺。出門不遠還可以看見一座古塔,掩映在一片稀疏的樹林之中。除了阿育王寺之外,附近還有幾座小廟,全都荒廢已久,早已殘敗不堪。行德畢竟不同於朱王禮,他對於能夠居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已經深感滿意了。朱王禮安排了兩名士兵照顧行德的起居,為了方便,日常三餐還是從部隊的大灶上取來。
自從搬入新居以來,行德曾數次去延惠的府上造訪。不久後,兩人之間的關係已很親近了。一次,延惠看到行德的墨跡後,對其書法大加讚揚,聲稱當今瓜州城中無一人有此功力。行德對佛教的虔誠信奉,以及對佛教經典的深刻理解都讓這位瓜州王心悅誠服。
幾度拜訪後,延惠再次說起初次見面時提過的譯經之事。雖然興慶方面可能正在組織專人從事譯經,但是為了表明自己供奉佛陀之心,還是打算將此事進行下去。行德卻並不認為興慶方面已在譯經。他的理由是西夏造字以來,不過數年,興慶的佛教經典屈指可數,更何況西夏立國之初,迫在眉睫的事情有如山積,哪裡會有心情顧及譯經?西夏當局對於延惠所倡之事,必然贊成,只是一旦答應下來,則將是一件勞神費力、曠日持久的大事。
「不過貴部朱將軍曾答應幫忙,既然這樣,萬望先生大力相助。」
延惠對行德說道。行德對延惠其人已有好感。他並非一個懦夫,甘願臣服一事,實在是面臨西夏這樣的強敵,不得不降。行德對他的微笑亦覺欣然。雖然瓜州地處邊關,曹延惠在這裡照樣可以的養尊處優,他白皙的臉上皮膚有些鬆弛,說話時,面帶微笑,溫文爾雅。
行德真想一口答應下來,使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但他轉念一想,此事還是應該先與朱王禮商量一下為好,所以他向延惠一拱手,說道:
「在下並非不願為大人效力,只是現在軍中奉職,此事還需與朱將軍相商。今天就此告辭,容日後再來稟報。」延惠將行德送到大門口,行德逕自回到部隊駐地,立刻將這件事告訴了朱王禮。朱王禮聽後說道:
「這種事情我是不懂,但只要不是壞事,你就幫他一次吧。」
「只是此事並非一人可以獨立完成,必需幾位具有同等學力之士,共同努力才行。」
「如此說來,你邀幾個這樣的人一起來幹,不就行了嗎?」
「這等人才只有興慶才有。」行德說道。
「你可以去一趟興慶,請幾個秀才來就行了。」朱王禮滿不在乎地說。
到興慶去一趟談何容易!當然一旦到了興慶,行德還是知道從哪裡可以找到能將漢語經典譯成西夏文的人。行德想到這裡,腦海中已經浮現出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都是曾經一起在興慶學館中共事的漢人教習。
行德在五月初做好了再赴西夏都城興慶的準備。他還請延惠和朱王禮分別以他們各自的名義寫了幾份公文。但是出發的日期未能定奪。行德必須耐心地等到有部隊從瓜州向東開發時才能一同隨行。
五月中旬的一天,曹延惠傳趙行德到他府上議事。行德趕到太守府時,延惠對他說:
「近日,有一沙洲商人尉遲光準備去興慶,先生可否與他們同行?」
行德聞言,心中暗中思忖,值此西夏與吐蕃連續作戰之際,組織商隊出瓜州、赴興慶,僅此一端,可窺尉遲光其人行事不慎。但是在此久等亦非良策,所以行德還是打定主意,見一見這個商人尉遲光。延惠對此人也不知其詳。
翌日,行德去南門附近的旅店街拜訪尉遲光,不巧得很,他正好出去了。店中的夥計說,客官走時交代,不久就會回來,所以行德決定站在外面的小巷口等他一下。
過了一會兒,行德見一身材瘦長、面色黝黑、目光銳利,大約三十歲年紀的漢子朝旅店走來,他心想此人可能就是尉遲光。恰好這時剛才的夥計從旅店門口探出頭來,對著來人大聲說道:
「客官正好回來了,有一位先生在等你。」
行德趕忙迎上前去,朝著尉遲光一拱手,說道:
「在下姓趙,名行德,在城裡駐防軍中供職,今日冒昧來訪,實在唐突,還望閣下見諒。」
尉遲光顯然不知趙行德究竟為了何事來找自己,他用防範的眼光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不速之客,問道:
「先生既然在軍中任職,到底有何事要來找我呢?」
「乃是奉太守之命,來拜訪閣下。」
「休要再提太守,我輩一向不吃這一套,何況而今已經取得了通關文書。我這裡正忙得無法分身,先生如果有事相求,儘管直言。」
初次見面就這樣火氣沖天,行德看得出尉遲光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他向尉遲光簡要地說明了一起去興慶的打算。
「這是西夏軍的命令,還是太守的命令?」
尉遲光問道。
「兩者皆是。」
行德答道。
「我從來都不在商隊中帶客。若是太守或者西夏軍任意一方的命令,我都斷然不會接受。現在既然是兩方共同的意思,我不照辦,看來是不行的。只是多帶一個外人頗多麻煩。你要是願意,後天一早出發。不過,明天晚上我們想乘月色做好準備,就那個時候來吧。」
尉遲光又向行德交代,隨他的商隊而行,就必須一切聽從他的命令,行德現在就要答應這個條件才行。
第二天趙行德去朱王禮的公館向他辭行。朱王禮對他說,他這次赴興慶要帶二十人用的兵器。行德一時不知朱王禮是何用意,朱王禮向他解釋,作為與商隊隨行的報酬,尉遲光要求朱王禮送給他二十套兵器。
「我有點喜歡那個膽大的傢伙。所以就接受了他的條件。這下子你可以大出風頭了。」
朱王禮接著說。
從朱王禮的公館出來後,行德又順便到曹延惠的府上。在那裡他知道了尉遲光已來找過延惠,不過不是要武器,而是要五十頭駱駝。他向延惠提出,作為辦理公事,要調用官府的五十頭駱駝。延惠答應了他的要求,只是還需到駝官那裡辦個交接。
延惠與朱王禮一樣,對行德說道:
「先生此去,大可名正言順,毫不客氣。因為他尉遲光除自己的五十頭駱駝外,還從我這裡弄去五十頭,這五十頭肯定是有借無還,算是白送給他了。先生一路上萬望自己多多珍重啊。」
行德卻並不以為然,他的面前浮現出尉遲光桀驁不馴的樣子,心想這種人無論給多少報酬也都是枉然。
當夜,趙行德讓兩名士兵拿著行李,來到約定的地點。過了一會兒,尉遲光也來了,他從兩名士兵的手中接過行德的行李,交給了一名駝夫,然後對行德說道:
「隨我來吧。」
說完拔腿就走。行德打發兩個隨從回去,自己跟著尉遲光,在沙地裡向前艱難地走去。五月的夜間,寒氣逼人。
趙行德一邊走一邊思忖,這個尉遲光到底是哪國人?他不是漢人,也不是回鶻人、吐蕃人,行德見過西域諸國的人,可沒有一種與之相像的。他講的是當地口音很重的漢語。行德沿著城牆根黑暗的道路走著,實在忍不住了,他向尉遲光問道:
「敢問閣下府上何在?」
尉遲光停下腳步,轉頭用問話的口氣朝行德說道:
「我的名字是尉遲光。」
「我已知閣下的尊姓大名,只是想問一下閣下的故鄉。」
尉遲光一聽此言,頓時大聲喊叫起來:
「你這個書獃子,連尉遲一姓都不曾耳聞嗎?除卻于闐尉遲王朝之外,再無他人用此姓氏。我的父親就是王族的一員。」
說完,他便朝前走去,一邊走一邊接著說:
「尉遲家族在與李氏家族的爭鬥中不幸被擊敗,直至今日,于闐的王位還在他們手中。不過尉遲一族也成了巨富之家。」
如果他說的是實情,那麼他的父親應是于闐人。但尉遲光本人與行德以往見過的于闐人還是有所區別。
「令慈本家何在?」
行德忍不住繼續問道。
「我的母親?她娘家是沙州名門范氏。我的外祖父曾在沙州鳴沙山開鑿過幾處佛窟。」
「開鑿佛窟所為何事?」
問到這裡,尉遲光又停下來,轉過身來,伸出雙手將行德的衣襟一把抓起,大聲喝道:
「在鳴沙山上開鑿佛窟哪裡那麼容易?若不是名門富戶,又怎能承擔得起。你給我好生記住。」
行德感到頸部被緊緊地勒住向上吊起,呼吸困難,他掙扎著拚命地左右搖擺。他想叫喊,但卻叫不出聲來。最後,他感到雙腳離地,身體在空中飄浮。突然間行德已被甩了出去,仰面倒在一個沙包上,但卻像是被扔到一堆稿草上,一點也沒有摔痛。
行德拂掉身上的塵土,站了起來。可能是身上沒有摔痛的緣故,他對尉遲光的這種做法,也並沒有記恨在心。
行德再也不敢問了,默默地跟在尉遲光後面向前走。尉遲光其人,若是依其言,應同時具有于闐人與漢人的血統。他的父親毫無疑問是漢人,因為河西的漢人多有混血兒。可以看得出,尉遲光身上從母親一方帶來了一些異族的成份。這樣看來,他的容貌有點與眾不同有並非怪事。
長城腳下的道路似乎一直向前延伸,行德禁不住想,這條路是否永無盡頭呢?四下裡一片漆黑,走了許久,好不容易見到了一點光亮。行德終於看到遠方在一片微明中出現了房屋的輪廓。
眼前是一條筆直、狹窄的小路,路兩旁的房屋都很矮小,與普通的民居有所不同的是所有的房子都用圍牆圍了起來。房子的前面可以隱約看到有五、六頭大牲口。行德突然站住,朝那邊望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朝自己的周圍環視了一圈。與他站在一起的尉遲光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趙行德立即感到應該趕快離開這個地方。也許是又從房屋中出來了幾頭,路上站著的牲口的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形成了一大群,並且正在逐漸向他這個方向走來。
趙行德被這一大群牲口追趕著,沿城牆退到一個寬敞的地方。原來城內還有這樣一處寬敞的所在,以前行德從未注意到。這裡有一大群駱駝,駱駝群中還有十餘個打扮怪異的漢子在忙碌。他們正在往駱駝背上裝貨。
行德總算聽到了尉遲光說話的聲音。他那短促有力的吼聲不時地從人和駱駝群中發出。行德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行德為了不再與尉遲光走失,他緊緊地跟在尉遲光的身邊。尉遲光的話中夾雜著多種語言。當他說回鶻語、吐蕃語或者西夏語時,行德還可以聽懂,之後又說了一些什麼別的語言,他就完全不知道了。行德再次聽到那種他已經聽慣了的語言時,他忍不住向尉遲光問個明白,尉遲光剛開始還向他解釋,到後來他覺得有點討厭了,於是大喝一聲:
「真討厭,閉上你的嘴!」
他突然衝上來,一把揪住行德的衣領。與剛才一樣,他把行德提了起來,將行德的身子提到空中,然後一把將他摜到沙堆上。
月光照在廣場上,百餘頭駱駝和十幾個人的身影斜映在灰色的地上。人們徹夜未眠,一直忙於裝載貨物。
行德倒是無事可幹,他離開了尉遲光,來到駱駝和作業的人們中間,一邊慢悠悠地閒逛,一邊檢查著貨物。他是想打聽一下這支駝隊到底運的什麼貨。他盡量地通過簡單的問話,利用自己已經掌握的各種語言,總算搞清楚了這支商隊向東方運去的貨物中包括有玉石、錦緞、獸皮、西域各國的的織品和香料,以及種子和其它各種雜用之物。
四周的嘈雜終於平靜下來,貨物裝載完畢,尉遲光一聲令下,商隊出發了。他們打開了平常一直關閉的南門,向城外走去。百多頭駱駝組成了一列長隊,隨隊配有騎在馬上的衛兵。趙行德坐在隊尾的一頭駱駝上,搖搖晃晃地跟著隊伍前行。
「我的東西放在何處?」
行德向乘一頭駱駝走在自己前面的尉遲光問道。
「搭在你的駱駝上了。以後不要為你自己的東西來問我!」
尉遲光大聲說道。離拂曉還有一段時間,中天上一輪清月,暗淡的月光灑落在莽莽原野上。
尉遲光率領的商隊用了將近五十天的時間才從瓜州走到了興慶,這是行德在瓜州時始料未及的。河西一帶無論何處,西夏軍與吐蕃軍都會不時地發生一些小的衝突。遇到大戰時,商隊只好原地等待,或者繞道而行,所以白白浪費了許多時日。
行德對尉遲光最感驚異的是他在西夏、吐蕃兩軍中都頗有面子。兩軍開戰時,雙方人馬對峙,尚未動手之際,尉遲光可以四平八穩地率隊從兩軍陣中穿過。他們在兩軍之間的狹長地帶插上畫有尉遲家守護神「毗沙門天」標記的大旗,表示他的商隊正在通過此地,兩邊的軍隊都會等待商隊過完後再開戰端。
吐蕃與西夏之間的小戰鬥不時地攔住尉遲光的去路,但他對此卻並不在意,反而是通過各個城鎮時遇到的麻煩使得他大為光火。行德在肅州、甘州和涼州都看到尉遲光大發脾氣,怒吼之聲不絕於耳。通常為了繳納通行稅,商隊不得不在那裡逗留兩三天。照尉遲光說的,西夏人佔領之前,只需要向回鶻人的衙門繳納即可,而現在除了要向取而代之的西夏人繳納之外,還得要向仍然執掌著實權的回鶻衙門繳納。正是因為如此,駝背上馱著的五十塊原玉已在途中消耗了五分之一。
趙行德在出發之初對這位年青的隊長還不甚瞭解,現在可以說已經把這個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尉遲光是個為了賺錢什麼都敢做的人。名義上他是一個貿易商,實際上將其稱作盜賊亦不為過。
在路上,當他們遇到小的商隊時,他經常帶領兩三個人跑過去,將人家的貨物悉數捲來,有時竟連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這種手段也都被行德一一看在眼裡。尉遲光的商隊中混有一些居住在沙州以南山地中的龍族人,他們慣於打家劫舍,另外還有一些至今仍然蟠踞在西邊的阿西亞族人。
尉遲光看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雖然有時候他也會發脾氣,會感到為難,但是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他感到害怕。也許直到死之將至,他才會有所顧慮。
行德認為支配這個蠻橫的傢伙一切行動的基本原因是他常常引以自豪的高貴血統。尉遲王朝早已消失了,但于闐王族往日的光芒經常使得他情緒冗奮,以致變態。為了顯示家族的威嚴,他可以膽大妄為,冷酷無情。在沙漠中襲擊其它商隊時,他的內心裡一定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為尉遲王族爭得一份榮耀。為了祖先的光榮和權勢,不把對方搶得一乾二淨,他是絕不罷休的。
現時的興慶與天聖八年趙行德住在那裡時早已是今非昔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城裡的人口比先前更加稠密,街上一片繁榮,一個個新商舖正在陸續建起,原來的古城風貌已不復存在。不光城內如此,城外也大有人滿為患之虞。十一層的北塔附近正在修建一條新的街道。城西西塔一帶以及行德原來住過的寺廟的西北角一帶皆是一派欣欣向榮。
西夏正在迅速發展成為一個大國,興慶城隨著國家的日益富強也在急劇膨脹。行德在城裡轉了一圈,隨處可以看到人們的衣著仍然十分貧寒。他想,這一定是由於與吐蕃連年爭戰,國家對百姓課以重稅所至。以前行德在此居住時就有所耳聞,要在城西八十里開外的賀蘭山山麓建造大批的寺院,可是三年後的今天,這種傳聞已經煙消雲散,想必是建造寺廟的銀子都用作軍餉了。
行德這次還是與上次一樣,來到城西北一隅的伽藍廟下榻。廟裡的景象早已不似從前,學館的體制也更加整肅,先生與學生的人數都大為增加,所聘漢人教習也比以前多了。以前在一起研討西夏文字的老熟人尚有數名仍然在此。行德來到寺裡後最感到吃驚的是他當年編纂的西夏文、漢字對照表已經發行了單行本,在此基礎上還編出了數冊書寫練習簿。一位姓索的老者一直在這座廟裡擔任西夏文字的教習,聽說行德的到來,特意拿了一本對照表的單行本,讓他題名。索老人既是一名學者,又是學府的行政官員。在這個地方,他的資歷最老,地位也最高。雖然說這本小冊子的著作者已落了西夏人的名字,但是就行德在這上面所傾注的心血而論,索老人認為題名者非行德莫屬。
趙行德打開這本小冊子的扉頁,當年經自己的手一個一個選入的詞彙再次映入眼簾。霹靂、火焰、甘露、旋風,這是一組有關自然現象的詞彙,它們寫在同一行上,旁邊還標明了相應的西夏文字。西夏文字上注有漢字讀音,而漢字上又注有西夏文字的讀音。這些字也許是學生們寫的,顯得有點笨拙,無論如何,這本小冊子勾起了行德的懷舊之情。
翻看其它幾頁,還有一些動物的名稱,諸如貓、狗、豬、駱駝、馬牛等等,不一而足。再下一頁是有關身體部位的一些詞彙,例如頭、目、腦、鼻、舌等。
看了幾頁後,行德拈筆在手,飽蘸濃墨,在封面的白眉上認真地寫下「番漢合時掌中珠」。寫完後,行德將筆擱好說道:
「不知可否?」
說完他把小冊子遞還給索老人。老人撚鬚頷首,連聲稱讚。行德見老人滿意,又在幾張小紙片上寫下了同樣的字樣,以便貼到小冊子上。
行德此次一到興慶,就通過這位曾經是自己上司的索老人辦理了各種必需的手續,一個月後終於獲得了官府的批復。行德希望為延惠招聘六名漢人,派往瓜州。其中有兩名是僧人。他們都是精通西夏文和漢文、具備佛教修養的學士,除兩名僧人五十開外,其他四人均在四十歲左右,都是行德舊日的同事。延惠提出的請求之所以很快就被當局批准,是因為興慶目前並未組織人員譯經,且各類典籍亦未收集齊全。行德只是聽說,最近要遣使去宋朝購買大量書籍。
事情一旦定奪,行德就決定先行一步,自己回瓜州去。與其他人一同回去當然最好,但是他們初次出門,準備事項繁冗,看來要等到秋天時節才能成行。
七月盛暑,流火爍金。行德又找到尉遲光,他的商隊剛好在興慶做了一大筆買賣,正打算啟程回瓜州。這次比來的時候帶的貨物要多好幾倍,所以駱駝也多了三十幾頭,駝夫一人要駕馭十頭駱駝。貨物中大多數是絲綢,其它還帶了一些紙、筆、墨、硯之類的文房用具和古董。
行德對尉遲光的性情已經非常熟悉,所以沒有什麼事情的時候他盡量地離他遠一點。尉遲光由於強烈的自尊和對家族的炫耀,常常會做出一些令人費解的怪事,要想與其人相處,而又不惹是非,實在是不易。行德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敬而遠之為妙。但是尉遲光卻偏偏主動找上門來。在這一群人中,其他的都是一些低下的、愚昧的駝夫,只有行德還算是個知書達禮的人,可以與他聊一聊。
然而,尉遲光他們一行人並非一路平安。出了涼州城後的第二天,商隊露宿在一眼泉水邊的草地上。行德與五名駝夫共一個帳篷,尉遲光找來了。如同以前一樣,只要他一來,帳篷中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駝夫都縮到一邊,背靠背地坐著。尉遲光對這些駝夫不屑一顧,逕直朝行德這邊走來。也不知是何用意,他突然問道:
「喂,你說,為什麼回鶻女人從上到下個個都是婊子?」
通常,行德在這種場合都是不吭聲的,任憑尉遲光一人說下去,但是聽到這話,他再也忍不住了。
「並非如此!」
行德的語氣中多少有點憤怒。
「回鶻女子中也有守貞節的。」
「一個也沒有!」
「卑微者眾,權且不知。然而正宗王族之女中卻有人捨棄性命而證明自己的貞節。」
行德反駁道。
「一派胡言!」
尉遲光大聲喝道。
「你說的正宗王族是什麼東西?回鶻人哪有什麼王族可言!」
尉遲光緊緊地盯著行德大聲地質問道。
對於尉遲光而言,正宗王族當然只能是指于闐尉遲家族。行德明明知道,卻不願忍讓。行德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已經忍讓再三,但是這次事關回鶻王女的貞節,他不能讓步。
「回鶻人中怎麼沒有王族?高貴的血統上承天命,下傳子孫,這樣的家族才是真正的王族。」
「你這個討厭的傢伙!」
尉遲光突然伸出雙手,抓住行德的衣襟,勒緊了他的咽喉。
「把你剛才講的混帳話再說一遍!」
行德被尉遲光拎起來,雙腳不著地,在空中亂晃。
「再說一遍!」
行德這時就是要說也說不出聲來了。尉遲光見他不說話,一把將他扔到草地上,行德還沒有來得及逃走,尉遲光又一把將他抓了起來,然後再扔到地上。行德已經遭受了數次這樣的欺負,而在這種場合,他是從不服輸的。躺在地上,行德口裡還在斷斷續續地說:
「王族……高貴……精神……」
「好,好。」
尉遲光見行德一直不服氣,雖然已經倒在地上,嘴裡還在不停地說,他也束手無策,只是約有所思似地說了一句:
「隨我來吧。」
說完自己先回帳篷去了。行德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跟在他身後,也向帳篷走去。已是深夜時分,寒氣逼人。白天曬得滾燙的沙礫,現在卻一片冰涼。行德透過夜幕一眼望去,幾十個帳篷整齊有序地排列在荒原上。
尉遲光從他的帳篷朝著荒原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說道:
「配稱王族的只有于闐尉遲一家。你這樣說一遍我就饒你回去。」
「不說!」
行德還是不願意低頭認輸。尉遲光考慮了一下,又說道:
「為什麼不願意說?好,不這樣說也罷,換個說法,就說回鶻的女人都是婊子,快說!」
「不說!」
「不說?為什麼不說?」
「因為我曾親眼看見回鶻王女飛身墜樓,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之身。」
「好。」
尉遲光說完又撲向行德。他將行德拎起來,在空中轉圈。
行德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脫離了旋轉的中心,向外飛去,一下摔到被夜露打濕的草地上。倒在地上,抬頭向上看,天空似乎發生了傾斜。行德的腦海中閃現出一排文字,白露、冰雹、閃電、霓虹、天河。這些關於天文的詞彙寫在他題為「番漢合時掌中珠」的一本小冊子中。
過了一會他感覺到那個凶狠的對手又朝自己逼近過來。
「混帳東西,快說!」
「說什麼?」
「尉遲……」
聽到尉遲光的聲音,行德本能地收攏四肢,準備向對手還擊。尉遲光看到行德還要與自己對抗,怒從心頭起,大罵道:
「你這個死腦筋的傢伙。」
尉遲光盛怒之下,又抓住行德的衣襟,將他提起,再把他甩出去。行德這次沒有摔倒,蹣跚了兩步,坐到草地上。
「怎麼樣,看看這個。」
行德向上看去,見尉遲光的手裡拿著一串像項鏈一樣的東西。他趕快伸手到自己的衣服中去摸,但是原本應在那裡的東西已經不翼而飛。「還給我!」他的語氣比以往激烈得多,他盯著尉遲光手上的項鏈說道。
「你在哪裡弄到的?」
尉遲光的口氣反而平靜下來。行德沒有回答。他不願意告訴面前的這個無賴,這串項鏈是從回鶻王女手中得到的。
「這麼重要的東西還是你拿著吧。把它收好了。」
尉遲光想了想,將項鏈扔還給了行德,好像忘了打行德的事,逕自掉頭走了。項鏈已經斷了,幸好沒有弄散,玉珠一個也沒丟。
經過這件事後,尉遲光改變了對行德的態度,比以前好多了。在整個駝隊裡,只有對待行德,他不再說粗話了,而且還時常湊到行德身邊來,打聽玉珠項鏈的來歷。
行德正好相反,對這個一下子變得性情溫和的暴徒採取了一種強硬的態度,要求收回自己應有的權利。朱王禮贈送的可以武裝二十個人的武器,還有曹延惠打發的五十頭公用駱駝,這些當然都應該屬於自己。
行德心中暗自忖度,像尉遲光這樣的惡棍,居然把項鏈還給自己,他肯定是要知道項鏈的出處,從而撈到更多的玉石。
商隊在甘州的駝馬店裡住了三天。在此期間,行德曾一度獨自登上西南角的城牆。從城牆上可以看到一直延伸到南門外的市場。再往前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往事如煙,不堪回首。惆悵之餘,行德信步來到城下的廣場。人潮如湧,摩肩接踵,他一人獨自沉思徐行。猛然抬頭西望,正好看到當年回鶻王女跳城自盡的那段城牆,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個方向走去。
趙行德想,回鶻王女之死實為向自己證明心跡的緣故,而今自己卻不能再替她做一點事,痛哉,痛哉!行德在這一段城牆下久久地徘徊。此次再返瓜州,所做之善事當奉獻給此女,聊表薄意。他想到的所謂善事當然是指為曹延惠譯經一事。將所譯經卷都算作回鶻王女的供奉之物,我佛慈悲,定當引渡她的亡靈,超生三界之外。
想到這裡,行德的精神為之一振。以往雖然對譯經之事並非缺乏熱情,只是此番又加入了對回鶻王女的祭奠,意義大為不同了。
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行德走得渾身大汗淋漓,他開始誦讀金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的啟請發願文。
「稽首三界之尊,歸依十方大佛。弟子今發弘願,願持金剛聖經,上報四重之恩,下救三塗之苦。菩提之心,天地可鑒……」
念到動情之處,行德黯然神傷,淚如雨下。淚水和著汗珠滴落在城下的塵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