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丟失的電報

  那幾艘掃雷艦於凌晨4時正排成一條彼此相距1000碼的斜線,開始布放掃雷裝置。威利走到艦艉上觀看著。
  他看不出眼前的活動有任何意義。那套裝備是一團糾結在一起的髒兮兮、油膩膩的纜繩、鉤環、浮標、繩索與鐵鏈。六七個艙面水兵光著脊樑在馬裡克的監視下來來回回地忙著,一邊在起伏顛簸的艦艉上四處與那堆破爛較勁,一邊沙啞著嗓子喊叫著,警告著,用語的下流污穢不堪入耳。軍艦大幅搖擺時,海浪剛好打到他們的腳踝上,海水在掃雷裝備四周激盪。在威利看來,那場面簡直就是一片混亂和驚慌失措。他推測「凱恩號」的水兵們根本不適合他們的工作,而是正在證實古老的格言:
  當遭遇危險或疑點,
  跑圈,尖叫並呼喊。
  這樣大呼大叫了20分鐘之後,那位指揮這場戰爭之舞的副水手長,一個矮胖結實,聲似蛙鳴,性急如火,名叫貝利森的小頭目高聲報告道:「馬裡克先生,右舷一切準備完畢!」
  此時,攀附在一台巨大的蒸汽起錨機上避水的威利心裡懷疑那堆一團亂麻似的東西算什麼「準備完畢」。
  「基思,」馬裡克厲聲喝道,「快離開那起錨機。」
  威利跳下來時,正好趕上一個海浪打上甲板,打濕了他小半截褲腿。他涉水走到後甲板船室的梯子前,爬上去觀看下面的工作會如何進行。水兵們將一個蛋形掃雷器掛到一台吊車上。隨著馬裡克一聲口令,他們把那套裝備整個地從船側拋入海中。頓時,沉重鐵器的撞擊聲,鐵鏈的嘎嘎聲,浪花的拍打聲,水兵們的喝罵聲,蒸汽的噴射聲,起錨機轉動的吱吱聲,亂哄哄的奔跑聲匯成了一曲不堪入耳的華彩樂章,隨後是一片驟然降臨的寂靜。掃雷器從右舷乾淨利落地呈扇形向外展開,緩慢下沉,水面上的紅色浮標標示出它所在的位置。緊密地繞在起錨器上的鋒利的鋼索均勻地放開。一切都像掃雷手冊中的示意圖一樣,井井有條,毫釐不差。
  左舷掃雷器的投放又是一通手忙腳亂。威利再也不敢肯定那無懈可擊的第一次投放究竟是出於運氣還是憑著技術。當混亂情形與污穢的謾罵聲像前次一樣達到高峰時,他覺得主要還是靠運氣。但是經過又一輪的濺落,轉動,嘶喊,咒罵,直至復歸寂靜——第二台起錨器像第一台一樣乾淨利落、順利地完成了作業。「我死也不信。」他大聲說。
  「為什麼?」
  這聲音使威利小小地吃了一驚。德·弗裡斯艦長正趴在他旁邊的船舷上觀看水兵們操作。
  「啊,長官,我覺得幹得相當漂亮,沒別的意思。」
  「這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一次投放,」德·弗裡斯說,「嗨,史蒂夫,你怎麼竟然用了45分鐘?」
  馬裡克仰面衝他微笑著說:「您好,艦長。怎麼啦,我認為小伙子們幹得不算很差呀,他們已四個月沒干了。艦長,你看看,其他艦隻甚至都還沒開始放呢。」
  「誰管那些亂糟糟的鐵桶呀?我們在努美阿島時只用了38分鐘。」
  「艦長,那可是在操練了四天之後——」
  「就算是吧,明天我要求在30分鐘內完成。」
  「遵命,長官。」
  那些滿身油污,汗流不止,衣衫襤褸的水兵們手插著腰在周圍站著,對艦長的批評,看上去倒是特別自鳴得意的樣子。
  「長官,這都是我的錯。」副水手長開口說話了。接著,他開始了一番自我辯白,威利聽得一頭霧水,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原話大致是這樣的:「那左舷的畜生在我們快放切割鏈以免再次走那個鼻子尖時纏在右舷那個墳堆兒上了。我不得不摘掉那個鉤子,彎了兩條蛇鯊換上,這才在匆忙中把掃雷器放了下去。」
  「好啦,」德·弗裡斯說,「你難道不能搖動那個乳酒凍或者試試那個癢癢草?那樣那起重機就碰不上那根粗針了,你也就不用管那個衣服架子了。這樣做結果是一樣的。」
  「是,長官,」貝利森說,「那樣可能也行。我明天試一試。」
  威利的心沉了。他確信即使隨「凱恩號」航行100年也不會比現在對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懂得多些。「長官,」他對德·弗裡斯說,「對施放掃雷器有沒有規定的標準時間?」
  「書上要求1小時,」德·弗裡斯說,「本軍艦的標準是30分鐘。不過,我從來沒能夠讓這些笨手笨腳的傢伙做到過。也許你的朋友奎格的運氣會好些。」
  「這樣使用『標準』這個詞兒倒是挺有意思的,長官。」威利壯著膽子說。
  德·弗裡斯譏諷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你聽的是海軍的行話——好啦,」他對下面的人喊道,「你們掃雷支隊的人聽著,總起來說這次的活兒幹得還不算太差。」
  「謝謝您,長官。」水兵們說,相互開懷地笑了。
  其他的掃雷艦此時也都放下了掃雷器,於是整整一個下午的操演便開始了。威利被一連串的急轉彎、兜圈子以及隊形變換弄得頭暈眼花。他努力追隨眼前發生的一切。一次他甚至到艦橋上去請教年輕的艦務官卡莫迪,請他解釋操演的各個程序。卡莫迪添油加醋地把諸如貝克爾行進、喬治行進,以及什麼斑馬行進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最後,威利還是依靠用自己的眼睛觀察才弄明白,原來這些掃雷艦在假裝已進入雷區,模擬著遇到了各種緊急情況和災難。這真是個悲哀的差事,他想。當擴音器發出「停止演習。收起掃雷器」的命令時,已是夕陽西下,紅霞滿天了。威利立即回到後甲板艙,想盡量多瞭解一些收起掃雷器的操作細節,但主要還是想欣賞水兵們的咒罵藝術。他從未聽過如此精彩的話語。在熱火頭上時,「凱恩號」上的污言穢語頗有些古希臘酒神讚歌的氣概。
  他沒有失望。掃雷支隊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他們像是與時間賽跑似的趕著把那兩套掃雷器收到艦上。他們時刻注意著其他掃雷艦桅桿桁端上掛的兩個黑球,落下一個黑球說明已收起了一套掃雷器。「凱恩號」只用了15分鐘便落下了左舷桁端上的黑球,不等「摩爾頓號」降下第一個黑球,「凱恩號」右舷下面的掃雷器已露出了水面。馬裡克中尉光赤著上身,大汗淋漓地與水兵們並肩作戰。「加油啊,」他大喊道,「到現在才用了28分鐘!仍是咱們最快!趕快把這個該死的大鴨蛋拖上來呀。」但在最後一分鐘災難發生了。水兵富勒正要把紅色的浮標拽出水面時,失手把它掉進了海裡。那浮標在艦艉後面的波浪裡一沉一浮地漂走了。
  其他水兵將富勒圍了起來,突然靈感大發似的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其精彩紛呈的花樣把威利樂得直想為他們鼓掌喝彩。馬裡克傳話讓「凱恩號」停止前進,然後緩慢倒退。馬裡克脫光全身的衣服,在腰上繫了根繩子。「別瞎打小快艇的主意了。我游過去把那該死的東西抓回來。告訴艦長停機。」他對副水手長說。接著,他便從軍艦側面跳入海中。
  夕陽已西沉。那浮標在紫紅色的海浪中只是一個小紅點,距離左舷約有200碼。水兵們沿欄杆站成一條線,看著上尉的頭漸漸地接近那浮標。此時,威利聽見他們在唧唧咕咕地談論著鯊魚。「我5分鐘前看見了一條該死的錘頭鯊,」貝利森說,「即使要我的命我也不會游泳去取那東西。為了給那老東西節省5分鐘讓我的屁股給咬掉——」
  有人在威利肩膀上拍了一下。他不耐煩地轉過身,「嗯,嗯。是什麼事?」
  一個電報員手裡搖晃著一份電報在他身後站著。「這是剛發過來的,長官。是專發給咱們的。基弗先生說現在是您值班譯電——」
  威利拿過電報看了一眼。「好的,知道了。我過幾分鐘就把它譯出來。」他把那張紙往口袋裡一塞,就又朝海上望去。此時,馬裡克的腦袋在黑糊糊的水裡幾乎看不清了,他已游到浮標跟前。他在那東西周圍拍打了約莫1分鐘的樣子,雙腳擊起的水花泛著白沫。隨後,只見他往上一躥,露出半截身子,揮舞著雙臂。風吹來了他隱約的呼叫聲:「抓住了,往回拉吧!」水兵們開始拚命往回拉那根濕漉漉的繩子。那浮標由馬裡克抓著破水而來。
  威利興奮不已,奔下舷梯向艦艉跑去。他一腳沒有踩穩,摔倒在溜滑的甲板上。一個暖洋洋的海浪打在他身上,把他打了個透濕。他站起身,吐著嘴裡的海水,一把抓住了一根救生索。那水淋淋的浮標匡噹一聲落在了甲板上。「把右舷的黑球降下來!」貝利森喊道。馬裡克的頭在螺旋槳護板附近冒了上來,十幾隻手臂伸了過去。他也爬上來了。
  「我的老天,長官,您根本沒必要這麼干啊。」貝利森說。
  馬裡克喘著粗氣,問:「回收用了多少時間?」
  電話傳令兵說:「算上把浮標弄上來的時間總共用了41分鐘,長官。」
  「把他們全打敗了,長官。」一名水兵指著海面說。其他艦的桅桿桁端上的黑球還在那裡掛著呢。
  「太好了,」馬裡克滿臉堆笑地說。「要是那些鐵匣子中有一個勝過了咱們,那就等著沒完沒了地挨訓吧。」他一眼看見了落湯雞似的威利,「你他娘的怎麼啦,基思?你是不是也跳下去了?」水兵們這時才注意到威利,偷偷地笑著。
  「看你看得太著迷了,」威利說,「幹得太漂亮了。」
  馬裡克用他的手掌抹去他那寬闊的棕色胸膛和肩頭上的水,「瞎說,我一直在找借口下去游一遊呢。」
  「你不擔心鯊魚嗎?」
  「只要你不停地活動著,鯊魚是不會來找你的麻煩的。他媽的,」這位中尉說,「如果讓鐵公爵薩米斯在收掃雷器上贏了他,我寧可將來見不到他而碰上鯊魚——走吧,基思,你和我都需要換換衣服了。」
  威利把他那濕透了的卡嘰制服往彈藥艙的角落裡一堆。他已把口袋裡那份電報忘得一乾二淨了。這幾艘軍艦連著又操練了兩天,那份電報在揉成一團的卡嘰制服裡早已被泡爛了。
  天氣晴和,威利因為有各種新奇的掃雷器具,電力操縱的、錨定的、音響控制的等不同的掃雷器具作為娛樂,他發現自己像一個興致勃勃的觀光客一樣在旅途中玩得非常開心。他在艦橋上值勤時極力取悅德·弗裡斯艦長,使得兩人相處得好多了。他把湯姆·基弗的格言「假如我是個傻瓜,我會怎麼做這件事呢?」作為他的行事準則,像話劇演員一樣扮演著一名掙扎奮進、過分認真的海軍少尉。他筆直地站立整整四個小時,毫不懈怠地凝望著海面。除非有人跟他說話,或報告在望遠鏡裡看到了某個物體,他從不說話。那些東西不管有多荒唐,不值一提——漂在水上的一截木頭、一個鐵罐頭筒、某只船倒下來的一片垃圾——他都要鄭重其事地報告。艦長也總是一無例外地用高興的語氣向他道謝。他越是學得像是個勤懇苦幹的笨蛋,德·弗裡斯就越喜歡他。
  艦隊於第三天進入一個海灘附近的淺水區,掃除了一些教練雷。威利直到看見翻著白沫的藍色海浪上漂著一個帶刺的黃色鐵球時,才意識到:那些離奇的索具和掃雷器具根本無法讓這些掃雷艦的艦長們在發現危險的時間上搶先。他對這部分表演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一次,「凱恩號」差一點沒撞上一枚被「摩爾頓號」掃出來的水雷。威利心想,如果那是一枚實雷的話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為此,他開始琢磨是否還要繼續等六個月再向海軍上將求救。
  最後一次掃雷演練於日落前兩小時完畢。假如在回程中以20節的速度航行,就還有機會在夜晚放下防潛網之前返回珍珠港。不幸的是編隊司令官所在的「摩爾頓號」在回收過程的最後時刻丟失了一副掃雷器,花了整整一小時才把它撈上來,別的軍艦只能空等著,把水兵們急得直跺腳。結果,這四艘老掃雷艦不得不在航道入口外白白轉悠了一整夜。
  翌日早晨,他們進港時「凱恩號」與「摩爾頓號」奉命泊在同一錨地。兩艦之間剛架上跳板,威利便經戈頓批准過船去拜訪凱格斯。
  他一踏上那艘軍艦的後甲板就被兩艘軍艦之間的差別驚呆了。它們的結構完全相同,但難以想像的是它們的狀況卻如此迥異。那裡沒有銹跡,沒有一片片的綠色底漆,船牆和甲板一律是潔淨的灰色。舷梯扶欄的繩子潔白無瑕,救生索的皮套都縫得緊緊的,呈自然富麗的棕色。而「凱恩號」上的這些東西不是破破爛爛,鬆弛疲軟,就是覆蓋著乾裂的灰漆。水兵們的工作服個個乾乾淨淨,襯衫的下擺都掖在褲子裡,所以飄動的襯衣下擺,成了通報來自「凱恩號」的合適的標識。威利看到了一艘驅逐掃雷艦不一定非成為「凱恩號」那種樣子不可。「凱恩號」的那種樣子,只是一個被遺棄者的必然現象。
  「凱格斯?當然有,他在軍官起居艙裡呢。」值勤軍官說,衣冠整潔得像是一名艦隊司令的副官。
  威利發現凱格斯在一張鋪著綠檯布的長桌旁一手拿著咖啡喝著,一手操作譯碼機翻譯著電報,「你好啊,凱格斯老弟!看在老朋友的份兒上,該歇一會兒了——」
  「威利!」啪地一聲,咖啡杯落到了托盤上。凱格斯跳起來雙手握住了威利伸出的手。威利覺得對方的手在顫抖,他為自己朋友現在的模樣甚感不安。他原先就瘦,現在他的體重又減輕了許多。兩邊的顴骨突起,蒼白的皮膚好像是被硬抻到下頦似的,薄得都快透明了。頭上還出現了幾綹威利以前從未見過的華髮。兩眼周圍有了黑眼圈。
  「怎麼,埃德,他們把你也塞進通訊組裡了,是不是?」
  「我上周才接下通訊官的職務,威利。我已給他當了5個月的助手——」
  「現在已經是部門的頭頭了,是吧?幹得好啊。」
  「別開玩笑了。」凱格斯形容憔悴地說。
  威利接過一杯咖啡,坐下。聊了一會兒之後他說:「你今晚值班嗎?」
  凱格斯茫然地沉思一會兒,「不——今晚不——」
  「太好啦。也許羅蘭還沒有出海。咱們到岸上去一定把他找出來——」
  「對不起,威利。我倒真想去,但去不了。」
  「為什麼去不了?」
  凱格斯回頭看了看。除了他們二人之外,一塵不染的軍官起居艙裡沒有別的軍官。他壓低聲音說:「因為那起錨器。」
  「你們丟失的那套嗎?那又怎麼了?你們找回來了呀。」
  「全艦人員一周不得離艦。」
  「全艦人員?也包括軍官?」
  凱格斯點點頭,「所有的人。」
  「憑什麼?真不可思議。誰應該對此事負責?」
  「這艘軍艦上的每一件事大家都得負責,威利——正是以這種方式——」凱格斯猛然挺直身子,站起來一下子把桌上的譯碼機掃落到地上,喊道:「啊,上帝。」除了頭頂上傳來的一聲用力關門的悶響之外,威利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到導致他那種舉動的理由。
  「請原諒,威利——」凱格斯狂亂地將那台譯碼機塞進保險櫃,鎖好,又匆忙從艙壁上的一個掛鉤上取下一個夾有電報譯文的夾子。他望著起居艙的門,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威利也站起來凝望,情不自禁地感覺到一種令人不安的恐懼。
  門開了,一個身子挺直的瘦子走了進來。他頭髮稀疏淺淡,眉頭緊皺,嘴巴就像一道褶皺的傷疤。
  「薩米斯艦長,這——這——是我的一個熟人,長官,『凱恩號』的,長官,基思少尉。」
  「基思,」薩米斯淡然應道,伸出他的手,「我是薩米斯。」
  威利剛碰到那只冰冷的手,它就縮回去了。薩米斯艦長在剛才凱格斯坐的椅子上坐下。
  「咖啡,長官?」
  「謝謝你,凱格斯。」
  「您如果想看的話,今天上午的往來函電都譯好了,長官。」
  艦長點點頭。凱格斯忙不迭地倒了咖啡,從夾子裡抽出那些電報,一份一份地遞給這位鐵公爵過目,每次他都微微弓著腰,低聲做一點解釋。薩米斯每看完一份就一聲不吭地把它交還凱格斯。這是威利在古裝電影之外從未見過的奴才與主子的畫面。
  「我怎麼沒看見第367號電報啊?」薩米斯問。
  「長官,我正在譯那份電報時我的朋友來了。我已譯完了四分之三。我再用兩分鐘就能譯完,長官——您如果想看我此刻就譯——」
  「它的重要性如何?」
  「是緩發電報,長官。」
  薩米斯冷淡地看了威利一眼。這是握手之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表示知道他的存在,「你可以等到你的朋友走了之後再干。」
  「非常感謝您,長官。」
  鐵公爵薩米斯悠然地品著剩下的咖啡,目不旁視,凱格斯手裡拿著電報夾,一聲不吭,必恭必敬地在他旁邊站著。威利靠在艦牆上暗暗稱奇。那位艦長終於用手帕輕輕地抹抹嘴,起身走了出去。
  「萬歲!」威利在門關上後低聲喊。
  「噓!」凱格斯向他投去乞求的目光,然後跌坐在一把椅子裡。過了幾分鐘,他心虛地說:「他隔著艙壁也能聽見。」
  威利充滿同情地摟住凱格斯彎著的雙肩,「諸神啊,我的男子漢,你是怎麼讓他把你嚇成這樣的?」
  「你們的艦長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凱格斯哭喪著臉驚奇地看著他問。
  「見鬼,才不呢。我是說,他自有他低等野獸的一面,但——我的老天爺呀,你們這位簡直可笑——」
  「別嚷嚷,威利,」凱格斯又扭頭看了看,哀求著說,「哎呀,我想像所有的艦長都差不多一個樣——」
  「你真糊塗,老弟。你從未登上過別的軍艦嗎?」
  凱格斯搖頭,「自從我在瓜達卡納爾島登上『摩爾頓艦』以來我們就一直在作戰。到珍珠港後我還沒上過岸呢。」
  「在這個世界上能那樣把我當猴子耍的艦長還沒有呢。」威利咬牙切齒地說。
  「他是個相當好的艦長,威利,你只是要理解他——」
  「照你這麼說,你也只需要理解希特勒了。」威利說。
  「我會盡快到你的艦上去的,威利。也許就在今天晚些時候。」凱格斯從保險櫃裡取出譯碼機,明顯地急著要開始工作了。威利只好同他告別。
  在「凱恩號」銹跡斑斑的到處是丟棄物的後甲板上,在值勤軍官的桌子旁,站著一個陌生人:一個禮服筆挺的海軍陸戰隊下士,身子挺直得像個錫鑄的戰士,他衣服上的扣子在陽光下灼灼生輝。「這就是基思少尉。」值日軍官卡莫迪對陸戰隊下士說。那站得直挺挺的下士正步走到威利面前,敬了個禮。「海軍少將雷諾茨向您致問候,長官。」他說著,遞給威利一個封好的信封。
  威利打開信封,看到一張打字便條:
  茲定於今晚20︰00在海軍將軍雷諾茨官邸為海軍將軍克拉夫舉行招待會,敬請威利·基思少尉光臨。第20航空母艦分隊司令的快艇於19︰15至「凱恩艦」相接。
  H.馬特森上校
  遵命奉請
  「謝謝你。」威利說。那位陸戰隊下士再次敬了個僵硬的軍禮,然後以一個活動玩偶的僵硬動作履行了離去的全套禮儀離開後甲板,爬下鏈梯,登上海軍少將那帶有白邊艙蓋的豪華快艇。卡莫迪向小艇的水手長揮手示意,那快艇便突突突地開走了。
  「我的上帝,」那小個子安納波利斯人拽著自己的小鬍子,一臉敬畏地看著威利說,「您到底有什麼背景啊?」
  「別嚷嚷,」威利得意地說,「我是微服私訪的小富蘭克林·D·羅斯福。」他漫步走到前甲板上,卡莫迪那瞠目結舌的神秘樣子搞得他像喝了香檳一樣心裡熱乎乎的。
  威利走到艦艏上,清涼的小風吹動著藍色艦艏旗。他在甲板上坐下,背靠旗桿,一門心思地苦苦琢磨著剛才經過的一些場景。他在「摩爾頓號」上所觀察到的情景把他對自己所在軍艦的看法全攪亂了。首先,他本以為德·弗裡斯是個暴君,但與鐵公爵薩米斯比起來,他的這位艦長應該是個懶散的好心人。再說啦,「摩爾頓號」是海軍秩序與效率的模範,「凱恩號」相形之下只是一條可憐的中國舢板。然而,那艘漂亮的掃雷艦曾丟掉過一套掃雷器;而這生銹的流浪兒卻在掃雷演習中奪魁。這些事實如何自圓其說?難道丟失掃雷器只是個毫無意義的偶然事故?要不然就是「凱恩號」的工作技巧也是個偶然,一切都虧了有個漁夫馬裡克?在這個驅逐艦與掃雷艦雜交成的世界裡,所有的條規似乎都被弄成一團糟了。他又想起了湯姆·基弗的話:「海軍是由天才設計由白癡執行的傑出安排,」並且要「自問『假如我是個傻瓜,我會怎麼做這件事呢?』」他尊重那位通訊軍官的頭腦,而且他還親耳聽到馬裡克公開承認那頭腦的敏銳。他於是決定,在他把這些相互矛盾的現象理出頭緒、得出自己的結論之前,一定要把這些格言作為自己的指南並且要——
  「基思少尉,急速到艦長室報到!」刺耳的擴音器發出的通告聲使他猛然站了起來。他一邊向軍官起居艙跑著,一邊腦子裡快速盤算著艦長召見他的各種可能的理由。他猜想大概是卡莫迪將海軍少將的快艇來過的事告訴艦長了。他興致勃勃地敲艦長的門。
  「進來,基思。」
  穿著長褲和襯衫的德·弗裡斯正坐在桌前怒形於色地看著一長串電報清單,其中有一份電報的標題被用紅鉛筆重重地劃了一個圈。他身邊站著湯姆·基弗和那個給威利送那份被遺忘了的電報的報務員。那個報務員兩手揉搓著他的帽子,向這位少尉投過來一副驚恐的目光。基弗則對威利直搖頭。
  威利見此情景,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真想立時遁跡消失或者死掉。
  「威利,」艦長用平板而和善的語氣說,「三天前本艦收到一份命令本艦採取行動的電報。我是五分鐘前例行公事地檢查我們在海上演習時所收到的全部電報的每個標題時才發現這一有趣的事實的。我每次回港後都是這麼做的。這種枯燥無味的習慣做法有時也不白做。你知道,給報務室的命令是一收到有關戰鬥行動的電報必須立即送交負責譯電報的軍官。這位斯納斐·史密斯斷言他三天前就把那份電報交給你了。是他在撒謊嗎?」
  那報務員脫口說道:「長官,我是在後甲板艙室交給你的,當時他們正在收回掃雷器。你肯定記得的!」
  「你的確給我了,史密斯,」威利說,「我很抱歉,艦長。這是我的錯。」
  「我知道了。你把那份電報譯出來了嗎?」
  「沒有,長官。對不起,可是它——」
  「快到報務室去把『福克斯一覽表』給基弗上尉拿來。」
  「是,是的,長官。」該水兵竄出艙外。
  所謂「福克斯一覽表」是一本記事簿,上面有由報務員抄錄的所有發給出海的海軍艦艇的電報。這些電報要保存幾個月,然後銷毀。有關本艦的電報還須用單另的表格重抄一份。彈藥艙裡塞在威利的卡嘰制服裡正在霉爛的就是一份這樣的電報。
  「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湯姆,」艦長鎮定地說,「就是用你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那份電報譯出來。」
  「我會的,長官。我真的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應該擔憂的理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也許是艦船局有什麼修正意見或是——」
  「好吧,咱們看看再說,行不行?」
  「好的,長官。」基弗通訊官往外走時,低聲責備道,「怎麼搞的,威利。」
  德·弗裡斯艦長在狹小的艙內踱來踱去,根本不理威利。除了抽煙抽得速度比平時快之外,一點都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安。過了一會兒,軍官起居艙裡就響起了譯碼機的嗒嗒聲。艦長走出臥艙,故意讓艙門敞著,從基弗的背後看他旋風般地翻譯那份登錄在「福克斯一覽表」上的電報。德·弗裡斯從基弗手裡拿過譯好的電報,快速地看了一遍。
  「謝謝你,湯姆。」他回進他自己的臥艙,關上門,「你沒有一拿到它就把它譯出來,真是太糟糕了,基思先生。這份電報原本會使你感興趣的。唸唸吧。」
  他將譯文遞給威利。「美國海軍少校威廉·H·德·弗裡斯解職後調離。乘飛機到人事局報到領受新職。急辦。撤消海軍少校菲利普·F·奎格的訓練職務,立即前往接任新職。」
  威利看完後將電文交還艦長。「我很抱歉,長官。我太愚蠢,太大意了,」他哽咽著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可說,長官,除了——」
  「史密斯交給你的那份電報怎麼樣了?」
  「還在一件骯髒的卡嘰制服口袋裡塞著呢。史密斯把電報交給我時,馬裡克先生正游水去抓那個浮標。我將電報塞進衣袋,後來——我想我當時只注意了收回那個浮標而把它全給忘了……」這些話他自己聽著都站不住腳,禁不住臉都紅了。
  德·弗裡斯用手托著頭,停了片刻,「你知不知道,基思,丟失一份作戰電報有多嚴重嗎?」
  「知道,長官。」
  「我看你未必知道。」艦長用手攏了攏下垂的金髮,「可以想像本艦可能已經忘掉了一次戰鬥任務——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後果。我希望你知道,在軍事法庭上,對這種失職負全部責任的是我。」
  「我知道,長官。」
  「那好,這件事情對你有多大教訓?」
  「我絕不讓這種錯誤重犯。」
  「我感到懷疑。」艦長拿起桌上的一疊長長的黃色表格,「出於一個也許是不幸的巧合,我今天上午一直在填寫評價你們工作表現的報告,其中也有你的。我必須在離任時將它交給人事局。」
  基思少尉感到一陣震顫和驚慌。
  「你認為這次事件會對你的評價報告產生什麼影響?」
  「這話不該我說,長官。任何人都會犯一次錯誤——」
  「有些錯誤會一犯再犯,而海軍容許犯錯誤的餘地是很小的,威利。每一次行動都涉及太多的生命、財產和危險,萬萬馬虎不得。你現在就是在海軍裡服役。」
  「對這一點我有認識,長官。」
  「坦白地說,我認為你沒有認識。剛剛發生的事情迫使我對你的評價報告是『不能令人滿意』。這當然是件不愉快,令人討厭的事情。這些表格會永遠保存在人事局裡。上面寫的每件事情都將成為你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願毀掉一個人在海軍裡的前程,即使他並不看重這種前程。」
  「我並不輕看它,長官。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為此非常痛心。我能說的話都已經說清楚了。」
  「我也許現在該把關於你的報告寫出來了。」艦長說。他從那一疊表格中抽出一張,拿起一枝鉛筆,開始寫了起來。
  「我可以再說一件事嗎,長官?」威利趕快插了一句。
  「當然可以。」艦長抬起頭,舉著鉛筆。
  「您現在是懷著對那件事的鮮活印象寫報告。我知道這件事十分嚴重。但我想,您如果過二十四小時再寫,您的措詞也許會稍微公平一些——」
  德·弗裡斯以眾所熟知的譏諷方式微笑著,「有道理。不過在我明天把這些表格交給文書之前反正都要重新再看一遍的。說不定到那時候我會更具慈悲心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會做必要的改動。」
  「我不是請求您發慈悲,長官。」
  「好極了。」德·弗裡斯寫了幾行,小字寫得出乎意料地整齊漂亮。他把報告遞給威利。他在總評語欄內是這麼寫的:
  基思少尉似乎是個聰明,有希望的年輕人。他來本艦工作不到兩周,已表明他有望成為一名稱職的軍官。但他必須首先克服對其職責有點輕忽與粗枝大葉的作風。
  在這個欄目的上方,另有一行印好的文字:我認為該軍官:突出——優秀——尚好——一般——較差。德·弗裡斯擦掉了「優秀」邊上的「√」,在「尚好」邊上打了個「√」。
  在海軍的用語裡,這就是一隻黑球。軍官的考評報告是一個十分可怕的工具,忍心冷酷地報告實情的指揮官為數極少。因此,一名原本是「一般」的軍官在這些報表上往往被評為「優秀」。說某個人「尚好」就等於告訴人事局此人不足取。威利對這一套完全心知肚明。他在太平洋總部打過幾十份這類報告。他越讀這份報告,越感到氣憤與不安。這完全是巧妙而惡毒的輕贊重責,絕無補救的希望。他將報告交還艦長,盡力控制著不讓感情露在臉上。「就是這些嗎,長官?」
  「你是不是認為這個評語不公平?」
  「我寧願不做評論,長官。考評報告是您權限內的——」
  「我對人事局的責任要求我提供盡可能誠實的意見。你要知道,這個報告絕非說你差。而且你還可以用一份好的報告抹掉它。」
  「太謝謝您了,長官。」威利因極力壓抑心中的怒火而渾身顫抖。他只想立即離開艦長的臥艙。他覺得艦長故意不讓他走,純粹是對他幸災樂禍。「我可以走了嗎,長官?」
  德·弗裡斯看著他,慣有的嘲諷表情裡混合著無奈的悲哀。「我有責任告訴你,如果認為報告寫得不公平,你有權附上一封信陳述你自己的意見。」
  「我沒什麼要附加的,長官。」
  「那就這樣吧,威利。切勿再丟失作戰電報了。」
  「是,是的。」威利轉身,剛要開門出去。
  「請等一等。」
  「還有事嗎,長官?」
  艦長把考評報告往桌上一扔,慢慢轉動著他的椅子,「我認為還得考慮執行紀律的問題。」
  威利狠狠地朝那位艦長和那份黃色的報表看了一眼。
  「報告,至少就我狹隘的理解而言,不屬於執行紀律項內,」德·弗裡斯說,「利用考評報告進行懲罰否定了這個制度的價值,而且是海軍部長所嚴令禁止的。」
  「我很樂意知道這個,長官。」威利以為這話是一個大膽的諷刺,可是德·弗裡斯對此毫無反應。
  「我要關你三天禁閉,威利——與你耽誤電報的時間一樣長。這也許會使你的頭腦清醒起來。」
  「請原諒我的無知,長官。確切地說這對我意味著什麼?」
  「除了吃飯與上廁所之外不得擅離你的艙室——可我又想,」艦長又說,「罰你在彈藥艙裡蹲禁閉實在是殘酷,不尋常,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樣吧,罰你三天內不許離開這艘軍艦。」
  「是,知道了,長官。」
  「得了,我看就這些了。」
  威利轉身要走時,滿腔怒火中突然閃出了一個想法。他從衣兜裡拽出海軍少將那封邀請函,一言不發地交給德·弗裡斯。艦長噘起嘴唇。「好啊,好啊。雷諾茨將軍,哎?相當不錯的夥伴。你是怎麼認識這位將軍的?」
  「我是在一次社交活動中碰巧見到他的,長官。」
  「他為什麼偏要你出席這個特別的盛會?」
  「我確實不知道,長官。」但這麼說聽起來太欠誠實,所以又補充說,「我會彈點鋼琴。將軍似乎很喜歡。」
  「你真會彈鋼琴?這我可不知道。在家時,我也愛吹吹薩克斯管。將軍要你去,你鋼琴肯定彈得很好。以後有時間我也想聽你彈彈。」
  「長官,只要您方便,隨時樂意為您效勞。」
  德·弗裡斯看著那邀請函,微笑著說:「今天晚上,是嗎?唉,我可不想掃將軍宴會的興致。我看你的禁閉就從明天早晨8點開始吧。這樣可以了嗎?」
  「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長官。我不要求任何特殊待遇。」
  「得啦,就這麼辦了。祝你今晚玩得愉快。不要把你的傷心事看得太重了。」
  「謝謝您,艦長。沒有別的吩咐了嗎?」
  「就這些了,威利。」他把那封邀請函還給少尉,威利扭頭就走,出門時重重地帶上了門。
  威利衝上舷梯,跑回彈藥艙。此刻,他清楚自己面前的道路。他在「凱恩號」上是沒有希望了。新艦長將會讀到他的考評報告,並永遠把他當作一個靠不住的蠢貨——不是基弗所講的傻瓜,而是海軍眼裡的蠢貨。需要做的事只剩一件了:脫離這該詛咒的「凱恩號」,另起爐灶。對他所犯錯誤的懲罰已由那該死的考評報告償還了。「我能夠,而且我一定要把那段評語從我的記錄中抹掉,願上帝保佑我,」他對自己發誓,「但絕不是在『凱恩號』上,絕不在『凱恩號』上!」他確信將軍會把他調走的。有好幾次,那位大人物在聽完《是誰用比目魚打了安妮的屁股》的合唱之後擁抱了他,並宣佈他要盡一切努力調他去永遠作他的參謀。「只要你說句話,威利!」他雖是在開玩笑,但這玩笑的內核是真實的,威利深信不疑。
  他從彈藥艙的一個油膩的抽屜裡取出軍官資格教程。他計算了當日應該學完的課目,把上午剩下的時間和整個下午都用來做教程上規定的作業,情緒低沉。晚飯後,他刮了臉,把頭梳得油光錚亮,穿上他最後一套在岸上洗燙好的心愛的卡嘰制服,整整齊齊地去見亞當斯上尉。「請准予離艦,長官。」
  亞當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眼光移到威利手中的四份作業上,微笑著說:「准了。代我向將軍問好。」他接過那些作業,放進他的文件筐裡。
  他剛踏上通往甲板的梯子就碰見佩因特兩手拿著滿把揉皺發霉的郵件往下走。他問:「有我的東西嗎?」
  「我把你的丟在彈藥艙了。這些都是在南太平洋上追趕咱們兩三個月,現在才趕上咱們的舊玩藝兒。」
  威利去了艦艉。暮色中,水兵們正在後甲板上圍著郵遞員打轉轉,郵遞員一邊叫著名字,一邊遞出信件和郵包。他腳旁的甲板上堆著四個裝滿郵件、被風吹雨打得髒兮兮的帆布郵袋。
  哈丁正在幽暗的彈藥艙裡的床上躺著。「我是不會有任何郵件的,」他睡意矇矓地說,「那時候『凱恩號』的郵寄名單上還沒有我。但肯定有你。」
  「沒錯,我的親屬認為我是直接到『凱恩號』的——」威利打開昏暗的電燈。有好幾封梅·溫、母親和其他幾個人的來信,因路上走的時間長已被弄得皺巴巴的。此外,還有一個磨破了的長方形包裹,看上去像是本書。當他看到包裹上父親的筆跡時,心裡不禁一震。他撕開信封,看見裡面有一本黑皮的《聖經》,裡面還露出一張揉皺的紙條。
  威利,這是我答應給你的《聖經》。我欣喜地在這家醫院的書店裡找到一本,否則我就得請人到醫院外面去買了。我想,《聖經》在醫院裡賣得快。如果我的字跡不甚端正那是因為我是坐在床上寫的。我想,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他們明天給我做手術。主刀醫生是老大夫諾斯特蘭德博士。他絕對不會欺騙我。儘管如此,我還是十分感激他的樂觀精神。
  那麼,我的兒子,你就好好看看《舊約·傳道書》的第9章第10段,好嗎?我要把它當作我對你的最後囑言。我沒有更多的話了,只有說再見了,願上帝保佑你。
  爸爸
  威利雙手顫抖著翻到《聖經》裡的這段話:
  「凡你手所當做的事,要盡力去做;因為在你所必去的陰間,沒有工作,沒有謀算,沒有知識,也沒有智慧。」
  這段話的下面有鋼筆畫的彎曲的黑線。在它旁邊寬寬的空白處,基思醫生寫著:「他談的是你在『凱恩號』上的工作,威利。祝你好運。」
  威利關了燈,撲倒在他的床上,把臉埋在落滿煙塵的枕頭裡。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趴了好大一會兒,絲毫不在意把他最後一套在岸上洗燙的卡嘰制服弄皺。
  有人伸手進來碰了碰他的胳膊。「基思少尉嗎?」他抬頭看見海軍將軍的勤務兵在艙門外面站著。「請原諒,長官。來接您的快艇正在舷梯下面等您呢。」
  「謝謝你,」威利說。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一隻手捂著眼睛。「唉,能不能請你告訴將軍我非常抱歉我今晚不能去了?我今晚好像得值班。」
  「好的,長官。」那海軍陸戰隊軍士以有點難以相信的口氣說,立即就走了。威利重又把臉紮在枕頭裡。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海軍少校來「凱恩艦」報到上任。

《凱恩艦嘩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