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禁閉室裡飽受煩惱之苦的威利,盼望著奎格艦長第一次踏上“凱恩號”甲板的那一重要時刻的到來。
威利正以崇高的方式接受對他的三天禁閉。德·弗裡斯艦長曾准許他在艦上自由行動,但他打定主意絕不離開禁閉他的彈藥艙一步,除非身體有需要。奎格到達時,威利正蜷縮在他床上吃他那已涼透了的、髒兮兮的還沒有吃完的早餐,用一塊不新鮮的麵包擦淨最後一點黃色的雞蛋殘痕。他為自己的苦行感到自豪。飯食是由惠特克慢吞吞地送來的,他一路要穿過若幹過道,爬幾個梯子,再順著主甲板走來,手裡飯食的熱氣早已喪失殆盡,上面落上了厚厚的一層煤灰。威利覺得逆境似乎使他迅速地堅強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強壯有力了,成熟了。這是從幾個烏黑的冷雞蛋中得到的一次巨大的精神上的昇華,但是威利年輕的心靈像新鮮的橡膠一樣,對此做了相當大的反彈。此外,惠特克還從彈藥艙附近的水兵廚房裡給這位囚犯弄來一些熱氣騰騰的濃烈咖啡,威利有些誤解,把這朝霞般的咖啡當作使他成熟過程的一部分了。
沒有人料到新艦長會來。小快艇早晨照例駛往艦隊停泊的碼頭去取郵件和影片。衣衫破爛的水手長及其兩個邋裡邋遢的助手在奎格同他們打招呼並彬彬有禮地命令他們把他的用品箱和包裹裝進小艇時,著實吃了一驚。他們無法將他們這位乘客已經駕臨之事向艙面值勤軍官示警,所以,這位新艦長得以獲取他對未加修飾的處於自然狀態的“凱恩號”的第一印象。當時的艙面值勤軍官是哈丁少尉。他受命在舷梯附近的甲板上值凌晨4點至8點的班,只因為亞當斯上尉不無道理地確信在那麼早的鐘點裡不會有任何複雜的情況發生。少尉身上的卡嘰制服皺巴巴的不說,還汗漬斑斑的,更不幸的是他的臀部太小以致他那嚴重磨損的槍彈帶鬆垮垮地斜掛在腰間,懸乎乎地在屁股那兒晃蕩。他的軍帽朝後掀起是為了讓小風吹著他蒼白光禿的額頭。他正靠在舷梯旁的辦公桌上高高興興地吃著一個蘋果,舷梯的扶欄上出現了綴有兩條半金色條紋的衣袖,接著是奎格少校的臉龐和身形。哈丁並不感到驚慌。因為常有這一級別的軍官到艦上來,他們通常是些工程技術專家,到腐朽的“凱恩艦”上來拯救某個至關重要的機件。他放下蘋果,吐出一粒蘋果籽兒,走向舷梯。奎格少校先向艦旗敬禮,然後又向哈丁敬禮,客客氣氣地說:“請求准許登艦,長官。”
“准了。”哈丁略微抬了抬手,敬了個“凱恩”人式的禮。
新艦長略微一笑,說:“我叫奎格。”同時伸出了手。
哈丁一愣,倒吸了一口氣,趕緊往上拉了拉槍彈帶,重新敬了個禮,並想補上剛才錯過的握手。但他伸出手時,奎格已舉起手給他還禮,結果他抓了個空。最後,這個握手禮總算馬馬虎虎地完成了,哈丁期期艾艾地解釋說:“對不起,艦長——我剛才沒能認出您——”
“你沒有理由能認出我來。你以前從未見過我嘛。”
“是,當然,長官——德·弗裡斯沒料到您來,艦長——我領您去艦長臥艙好嗎?我不知道德·弗裡斯艦長現在起來了沒有——”
他旋即轉身對舷梯旁的一個小軍官說:“快去向艦長報告新艦長到了——”那小軍官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看向奎格,像是要看透他的靈魂似的。
“是,長官。”那小軍官名叫溫斯頓,身體健壯,頗有抱負,是水手長的二等助手。他先給哈丁敬了個禮,隨後又轉過身給那位海軍少校敬了一個那種使人眼花繚亂的、訓練營學員式的軍禮。“歡迎您到艦上來,艦長。”說完他就衝進了右甲板上的通道。
哈丁絕望地掃視著後甲板,斷定要改變新艦長對“凱恩艦”的第一印象是沒有希望了。這位值勤軍官心想:就算他真能把蹲在白鐵盆前削土豆皮的兩個半裸的水兵趕走;止住那些金屬刮鏟發出的嘈雜聲;命令過道上的通訊員把甲板上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連環畫冊都揀起來;並制止那兩個應該是在修理救生艇,卻為了爭搶在救生艇裡找到的一些發霉的巧克力而相互咒罵並快要動手打起來的水兵;就算這一切都能做到,那又怎樣?甲板上仍留有臭氣熏人的爛菜筐,軍官們等待洗滌的成堆的髒服裝,正在晾曬的、剛用紅漆寫上名字的頭盔,那堆因水兵躺在上面睡覺而壓出一個凹窩的髒救生衣,以及被某個廚師撒在甲板上的那一攤黏糊糊的烏黑的燃料油。反正“凱恩號”是以見不得人的褻衣被人逮住了,這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看樣子,今後苦日子有得過了。
“旅途愉快吧,長官?”
“還好,謝謝你。是從舊金山坐飛機來的,有點兒顛簸。”奎格的語氣和態度顯得挺高興。沒流露出一點對“凱恩艦”的雜亂無章感到不悅的跡象,甚至好像是完全沒有察覺。
“我名叫哈丁,長官,”艙面值勤官說,“少尉。”
“在艦上挺長時間了吧,哈丁?”
“只有三周左右,長官。”
“我明白了。”新艦長扭頭,看著水兵們正從小艇上搬著他的行裝費力地從舷梯上往上爬。“那個舵手叫什麼名字?”
哈丁只知道他叫“肉丸子”,“請稍等,長官。”他快步走到值班台那兒,仔細看了看值班名冊,轉回來報告說,“他叫德魯蓋齊,長官。”心裡覺得自己十分傻氣。
“是個新兵?”
“不是,長官。我——是說,他們一般都叫他‘肉丸子’。”
“明白了。”
奎格俯在扶欄上,“德魯蓋齊,不用太在意那個豬皮口袋。”
“哎,哎,長官。”那舵手哼哼哧哧地應道。
新艦長對哈丁說:“我想,在我與德·弗裡斯艦長談過話之前,你最好把我的行裝先放在這裡。”
“是,好的,長官。”
“盡量離那攤燃油遠點兒。”奎格微笑著說。
“遵命,長官。”哈丁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溫斯頓又出現了。他在辦差的過程中已設法擦亮了皮鞋,還不知從誰那裡抓來一頂乾淨的白帽子。那頂帽子在他頭上戴得端端正正,向前傾斜得恰到好處。他帥氣地給艙面值勤軍官敬了個禮,“德·弗裡斯艦長馬上就來,長官。”
“好極了。”哈丁趕快給那沒料想到的敬禮還禮,覺得自己像個偽君子。
德·弗裡斯從通道走了出來,向新艦長打了招呼,並友好地握了手。他們構成了一幅舊與新的鮮明畫面。德·弗裡斯沒戴領帶,愜意地穿著褪了色的卡嘰制服,奎格的白領硬挺得恰如其分,佩帶著嶄新的戰功綬帶。“用過早餐了嗎?”德·弗裡斯問。
“用過了,謝謝。”
“到我臥艙去好嗎?”
“好啊。”
“讓我來帶路吧——哦,你熟悉這些1200噸級的傢伙嗎?”
“還是你領路吧。我比較熟悉布里斯托爾級的。”
他們相互愉快地笑了笑,德·弗裡斯領著他的繼任者走了。當他們走得聽不見聲了,溫斯頓才對艙面值勤官說:“看樣子挺討人喜歡的。”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哈丁說著,把他的槍彈帶緊了兩個扣,“咱們來看看怎麼收拾一下這後甲板吧。”
兩位艦長坐在德·弗裡斯的臥艙裡喝著咖啡。奎格舒適地靠在那低矮的黑色皮沙發裡。德·弗裡斯坐在他辦公桌前的轉椅上。
“這個想法有點突然。”德·弗裡斯說。
“嗨,我並不太願意被從反潛學校裡弄出來,”奎格說,“我已把我妻子與家人遷到了聖地亞哥,反正,我們過了六個禮拜的快樂日子。那是我四年來第一次得到在岸上住宿的調令。”
“我為你的太太感到遺憾。”
“是啊,她是個相當招人喜歡的女人。”
“他們不得不那樣。”默默地品了一會兒咖啡之後,德·弗裡斯說,“你是1934級的嗎?”
“我是1936級的。”奎格說。
德·弗裡斯知道他是1936級的。他還知道奎格的排序號,他在班上的地位以及與他有關的其他幾件事。為了禮節的需要卻裝作不知。故意誤把他說成高一班的學友也是出於一種禮貌。它暗示了奎格很年輕就得到了他現在的指揮官職位。“他們現在提拔你們這些人可真夠快的。”
“我猜他們也急著需要你到某個地方去。是什麼新的建設工程,我猜得對嗎?”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們給我猶他州中部的一個供應站。某個缺水的地方。”
“那種可能性不大。”
“我猜也不可能。”德·弗裡斯假意絕望地歎息著。這兩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圍繞著他們心中那個最重要的問題轉圈子,那就是:德·弗裡斯即將離開一艘老掉牙的軍艦,而奎格即將踏上這艘軍艦。德·弗裡斯說:“與掃雷很有關係嗎?”
“沒他媽的太大關係。我似乎覺得他們本想派我去水雷戰學校的。可我猜想人事局裡是有人由於某種原因不得已而為之。”
“嘿,可惡,你並不比我來艦時知道得多。不清楚的情況很多——再來杯咖啡?”
“不了,謝謝。”
德·弗裡斯拿起了奎格的杯子,又放在了桌上。奎格伸手到衣袋裡摸什麼。德·弗裡斯以為他要拿香煙出來,趕快拿起一盒火柴。可是奎格拿出來的卻是兩個彈子大小的光亮的鋼球,開始心不在焉地在左手中轉著玩。“我想像,”奎格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是拖拖這種或那種索具而已。”
“大概就是那一類事情。”德·弗裡斯說話時甚至顯得更無所謂。他關於掃雷的問題並非無的放矢。他思想深處原來猜測奎格是被推薦來統帥這個分艦隊的。但現在那種可能性被排除了。他指了指桌子上方書架上一大本用舊了的藍皮書,“所有的信息都在艦船局第270號文件‘掃雷手冊’裡。你這幾天不妨抽空看一看。”
“我已經看過了,似乎十分簡單。”
“哦,是的。純粹是例行公事。艦艉上那些小伙子都是幹這些事的好手。你的助理,馬裡克中尉,更是個一流專家。你不會有任何麻煩的。我們上周剛完成了一次令人十分滿意的演習。很遺憾你當時沒在艦上。”
“馬裡克?”奎格說,“正規海軍出身嗎?”
“不是,除你之外,艦上只有兩個正規海軍出身的。像他們那樣把小伙子們往雷達學校裡送及諸如此類的做法,大概到1月份你就能有一班堅實的軍官儲備人馬了。”
“那是1比幾——1比12?”
“1比10——理論上是這樣。補足後是1比11。我們曾降低到1比7,後來又慢慢升了上來。現在是1比11,算上你本人。”
奎格停止轉動手中的鋼球,開始握住它們並弄得它們噠噠直響,“一個好團體?”
“不壞。有好的,也有一般的。”
“他們的職務考評報告都寫好了嗎?”
“寫好了。”
“能讓我看看嗎?”
德·弗裡斯猶豫了。他寧願口頭聊一聊那些軍官,輕描淡寫地說說他們的缺點,大談特談他們的優點。他東拉西扯想用外交手腕拒絕這一要求,可無濟於事。沒有辦法。他只好拉開辦公桌的抽屜。“你如果想看——”他說,將一捆長長的白色卷宗遞給他的繼任者。
奎格一聲不吭地將前三份看了一下,不停地轉動著手裡的鋼球。“相當不錯嘛。特別是關於馬裡克的這份。可作為後備。”
“他可是百里挑一的。過去是捕魚的。對航海技術的瞭解他比某些副水手長還多。”
“很好。”奎格繼續往下看。他一頁頁地快速翻閱著,根本不看那些詳盡的數學分數記錄,對德·弗裡斯給每位軍官個性的一般性評語只是一掠而過。德·弗裡斯愈來愈強烈地覺得自己是在慫恿這種類似偷窺的行為。奎格把那些報告交還給他,一面說:“總起來看,像是一批優秀的軍官。”
“我想,你將看到的會和你想像的一樣好。”
“這位基思出了什麼事兒?”
“沒事。他將成為一名優秀軍官。只是需要督促督促,我已鞭策了他一下。在把報告交上去之前我想重寫他的評語,但不知寫什麼好。他很聽話,而且頭腦非常好使。”
“那他何以還需要鞭策?”
“嗨,他丟失了一份電報。儘管那份電報並不重要,可按一般原則辦事——你知道,他才剛剛起步——我覺得應該讓他盡快成長起來。”
奎格噘起嘴唇,然後有禮貌地微微一笑,“我認為沒有什麼電報是不重要的,真的。”
“是啊,這一點,你說對了。”
“你的通訊官——這位基弗——發現這個錯誤沒有?”
“基弗幹得很好。當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順便提一句,他可是個怪人。才華橫溢,是個作家。讀過很多書。這怪物一直在利用他的業餘時間寫一部小說——”
“你有沒有給基思紀律處分?”
“把他關在臥艙內禁閉三天。”
“那基弗呢?”
“我要盡可能地說明一件事情,”德·弗裡斯用堅定、爽快的口氣說,“我把這兩個人都看作極佳的軍官材料。經過一定的磨練,基思可能成為一名傑出的軍官。至於基弗嘛,他有足夠的智慧把任何事情做得無可挑剔,不過他年紀大些,而且興趣不夠專一。你如果能得到他的效忠,他會為你做出很好的成績。目前他就是一名優秀的值勤軍官。”
“很高興知道這些。我們的值勤軍官都靠得住嗎?”
遠處金屬刮鏟的敲擊聲因為頭頂正上方新來的一支刮油漆的隊伍製造出的可怕的叮叮噹噹聲而增大了。奎格吃不消了。德·弗裡斯跳起來按了按蜂音器,對著他床頭邊上的一個黃銅通話管大吼道:“恩格斯特蘭德!告訴甲板上那些該死的傢伙不要干了,他們都快把我的頭震裂了!”兩位在下面談話的人在震耳欲聾的響聲中相互苦笑了幾秒鐘,噪音戛然而止。
“很多這種事情都在進行著。”奎格說。
“每逢我們在港內停泊時,艙面的水兵們都得這麼幹。這是保持不生銹的惟一辦法。”
“我奇怪這是為什麼?一次刮出平滑光亮的金屬艙面甲板來,再漆上兩層油漆,那樣就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用刮銹了。”
“已經不存在什麼平滑光亮的金屬了,”德·弗裡斯說,“這些甲板受到了太多海水的浸泡。它們已變得坑坑窪窪了。銹跡從坑窪處向上漫延,接著就像皮膚病一樣在新漆下面擴展。這倒不是件壞事。刮油漆是一項很好的操練。我們讓水兵們用刮油漆的活動消磨了很多無聊的時間。”
“這艘軍艦操縱起來是否靈便?”
“同別的驅逐艦一樣。動力足夠用。她不像這些新驅逐護衛艦,轉彎不靈便。但你能調動她。”
“她受風的影響很大,隨風而行,是嗎?”
“是的,你必須小心風力與風向。”
“這幫人的軍紀好嗎?”
“這一點沒問題。馬裡克將他們訓練得相當不錯。”
“我喜歡軍紀嚴明。”
“我和你一樣。你指揮過驅逐艦嗎?”
“哦,”奎格說,“我想我在航行中值勤過幾百萬個小時了。”
“如果遇到與別的艦船並行及諸如此類的情況該怎麼辦?”
“這種情況我見得多了。那就看情況發出各種適當的命令就是了。”
德·弗裡斯仔細端詳著他的這位繼任人,“你在那艘布里斯托爾級驅逐艦上是副艦長嗎?”
“是的,只擔任了一個月左右。在其他的幾乎每個部門都呆過——那是在‘福克號’上——我負責過槍炮、艦體、鍋爐艙以及通訊部門——在我正要升任副艦長時他們把我調到了一艘航空母艦上——”
“艦長常讓你指揮嗎?”
“嘿,機會不是很多。只有幾次。”
德·弗裡斯遞了支香煙給奎格,自己也點了一支。“如果你喜歡,”他揮手滅了火柴,滿不在乎地說,“我們可以在你接管本艦之前把她開出去走幾趟。你快速地在幾個航道上走一走,擺脫並排行駛,還可以變換幾次動力等,我可以在你旁邊以備不時之需——”
“謝謝了,沒那個必要。”
德·弗裡斯默不作聲地抽了兩口煙。“那好吧,”他說,“隨時聽候您的調遣。您想如何辦這件事呢?”
“哦,我必須先看看登錄的出版物,寫一份移交報告,”奎格說,“我想也許我們很快,比方說今天,就能辦這件事。另外,我很想四處看看——”
“這件事咱們今天上午就可以辦。”
“我想所有的報告都完成到當前了吧?咱們來瞧瞧——航海日誌,戰事日記,艦體狀況,消耗報告,人員名冊,等等,都是最新情況嗎?”
“如果它們現在不是,等你準備好接任時它們就是了。”
“損耗清單的情況怎麼樣?”
德·弗裡斯抿緊了嘴唇。
“啊,我不得不抱歉地說那東西的情況相當糟糕。我如果不這麼跟你說,那就是在騙你了。”
“是什麼問題?”
“問題很簡單,那就是自戰爭開始以來這艘軍艦已航行了大約有10萬海裡了,”德·弗裡斯理直氣壯地說,“我們經歷了那麼多次的大裝大卸、夜戰、暴風雨,等等,我們半數的備用裝備都不見了,而且我們根本不知道它們究竟到他媽的哪兒去了。在你把一個蠢笨的混蛋玩藝兒拖離暗礁並遭遇空襲的情況下,如果有一個扣繩滑輪從邊上掉下去了,你根本就不會將它寫進備用裝備損耗登記卡裡。你應該寫,但你不會去寫的。”
“好吧,那就重新造一份清單,再附上一份裝備損失調查報告就行了。”
“肯定會行。造一份備用裝備狀況的清單需要兩個星期。如果你願意在這裡等到我們把清單造出來,我將很高興現在就開始——”
“得啦,不用啦。我也能像你那樣來辦這件事,”奎格說,“我原想我明天就可以接任——假如我今天能看到那些登錄的出版物和報告的話。”
德·弗裡斯既感到暗喜又感到吃驚。他曾在48小時內就接下了他的“凱恩艦”艦長職位,不過,那時他是副艦長,與艦長一樣熟悉這艘軍艦的情況。奎格踏進的是一艘不同類型的軍艦,對這種軍艦他幾乎一無所知。他原本有理由要求出海航行幾天,以便觀察該艦在行動中各種設備的狀況。德·弗里斯本來估計指揮權的交接可能需要一周時間的。然而,多嘴提任何意見都絕對不符合海軍的辦事方式。所以他起身對奎格說:“好啊,想到三天後就能見到老婆了,真是太好了。咱們這就在艦上大致瀏覽一下如何?”
“好的。”奎格說著將那兩個鋼球放進口袋。
“若是我事先知道你來,”德·弗裡斯說,“我會做一次艦長的全面檢查,把她給你擦拭得乾淨一些。小伙子們會幹得漂漂亮亮的,儘管你看見她現在這種樣子可能不這麼想。”
“都這時候了,夏威夷還這麼涼爽。”奎格說。
那天下午,威利·基思在彈藥艙裡他的床上躺著,想閱讀他從基弗那兒借來的康德的《純理性批判》,但是怎麼也讀不進去。好奇心使他心癢難耐,忍不住想離開他那自囚的囚室去見見那位前來解救他脫離德·弗裡斯的暴政的人物。他把同一頁書看了四遍,而他腦子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即像科學家根據一塊顎骨構建出穴居人那樣,根據哈丁的描述構建著奎格。
“您是基思先生嗎,長官?”
威利抬頭一看,看到惠特克那張耷拉著嘴唇的慘兮兮的臉離自己的臉頰只有兩三英吋。“是啊,什麼事,惠特克?”
“艦長要你到軍官起居艙去。”
威利跳下床,穿上他最乾淨的卡嘰制服,更換領針時,還在匆忙中扎破了拇指的指肚。因此,他走進軍官起居艙時,還在嘬他的拇指,這也許是一種不幸的不成熟的流露。兩位指揮官正在鋪著綠呢子桌布的長桌前喝著咖啡。“基思少尉,”德·弗裡斯正兒八經、又語帶譏諷地介紹說,“奎格少校。”
新艦長站起來與威利用力地握手打招呼,並友好地微笑著。威利只迅疾地瞥了一眼,就看清了如下的細節:個子不高,比他自己稍矮一點兒;整潔的藍制服上佩帶著兩條戰役綬帶和一枚勝利星章;白嫩的橢圓形臉盤略顯胖些,兩眼小而細;幾綹淡黃色頭髮橫在幾乎光禿的頭頂上,周圍一圈頭髮稍微密一些。“你好,基思先生。”奎格說話時態度熱誠,心情很好,聲調高昂而歡快。
威利立時就喜歡上他了。“您好,長官。”
“威利,”德·弗裡斯說,“你是否準備好趕寫一份登錄的出版物清單和一份移交報告?奎格艦長需要在今天下午拿到它們。”
“沒問題,長官。”
“不得有任何遺漏,行嗎?”
“是,長官。”威利略微加重了一點鄙夷的語氣。在新艦長面前,德·弗裡斯的權威似乎式微了。
“很好。”艦長德·弗裡斯轉身對他的繼任者說,“我把他全交給你了。假如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話就跟我說一聲。”
德·弗裡斯邁步進了他的臥艙,關了門。威利轉身面向新指揮官。他壓抑不住心裡的喜悅,頑皮地咧嘴笑著,“您到艦上來真好,長官。”
“哦,謝謝你,威利,”奎格揚起眉毛,熱情地微笑著說,“咱們這就開干,好嗎?”
第二天上午11點,水兵們在前甲板上列隊集合,以例行公事式的陣勢舉行了指揮權的交接儀式。軍官們事前做了很大努力,想使水兵們在這個儀式上看起來體面一些;可是,儘管擦亮了皮鞋,穿上了新工作服,刮了鬍子,總體效果卻像是一夥身上的虱子剛被救世軍消滅了的流浪漢。
儀式結束後,兩位指揮官一同到下面去了。艦長的臥艙裡橫七豎八地堆著兩位指揮官的行李。德·弗裡斯踮著腳從行李的空隙中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打開了一個小保險櫃,拿出幾個貼著標籤的鑰匙和幾個封好的信封,交給奎格。“信封裡是你所需要的各種暗碼鎖的暗碼……好了,我想就是這些了。”德·弗裡斯將房間環視一遍,“我給你留下一大堆偵探小說。我不知你是否喜歡它們,我看它們全是因為我只能看那些東西。它們能轉移我的各種煩惱。反正我一頁一頁都看了,可從來都不記得究竟看到了些什麼。”
“多謝了。我想我首先得用一段時間看公務方面的東西以方便工作。”
“那是當然。好了,我走啦。”德·弗裡斯昂首直視他的繼任者。奎格與他的目光對視了片刻,然後將手伸給德·弗裡斯。
“祝你在新崗位上官運亨通。”
“就算我真能如願。你得到的這艘艦也不錯呀,奎格,而且還有一幫好水手。”
“但願我能駕御得了他們。”
德·弗裡斯粲然一笑,猶豫著說:“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認為這不是一個相當草率的安排。”
“唉,我十分理解,”奎格說,“你在前方呆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不是那麼回事。你在有些軍艦上能夠做到的事情,在別的軍艦上就做不到,”德·弗裡斯說,“我只跟你說,這些該死的舊軍艦該拿去熔化掉做剃鬚刀片了。它們搖晃顛簸得太他媽的厲害,發電設備已完蛋,所有機械都陳舊不堪,而且水兵們像動物一樣擠在一起。這些鍋爐房是海軍裡僅存的,燒鍋爐的士兵不得不在高溫下工作。倘若出了任何一點差錯,反捲的熱氣足以把他們全都殺死。水兵們知道他們在同什麼打交道。奇怪的是,這些瘋狂的混蛋大多數都喜歡這種工作。他們之中只有極少幾個該死的傢伙打報告請求換換活兒。不過,他們必須以他們自己的方式辦事。看著他們,這簡直是無賴漢組成的海軍。但只要放手讓他們去幹,他們就一定不負所望。他們與我共渡過一些難關——”
“好啊,謝謝你給我講了這些詳情,”奎格說,“那艘小艇是不是在等你呢?”
“我想是的。”德·弗裡斯掐滅香煙,打開房門。
“惠特克!幫我拿拿行李好嗎?”
威利正在過道上系槍彈帶,兩個司務長的助手拿著德·弗裡斯的提包走了上來,德·弗裡斯在他們後面跟著。
“小艇在哪兒呢,威利?”
“啊呀,我原以為您4點才走呢,長官。我剛才派它到‘弗羅比歇爾號’交換影片去了。10分鐘後回來。真對不起,長官。”
“不礙事兒。把提包就放這兒吧,弟兄們。”
“是,長官,”司務長那兩個助手說,“再見了,艦長。”
“可別給新艦長往艦橋上送那種冷咖啡了。”
“記住了,長官。”那兩個黑人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回答道。
德·弗裡斯一隻腳踏在一根救生索上凝望整個港灣。他身著藍色戎裝顯得異樣地威武。在後甲板上刮油漆的水兵們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並低聲議論他。迫於和他前任艦長之間的尷尬關係,威利覺得自己必須找幾句話說說。“感覺怎麼樣,長官?”
“感覺什麼怎麼樣?”德·弗裡斯說,連看都沒看他。
“哦,離開這艘軍艦,在呆了——多久之後——5年多了,不是嗎?”
德·弗裡斯歪著頭冷冷地審視著威利,“是我一生中最他媽的快樂的時刻了。”他氣哼哼地說。
“我希望您得到一艘好軍艦,長官。”
“我是該有一艘好軍艦了。”德·弗裡斯走開,緩步向艦艉而去,還低頭看了看他的皮鞋。這時,一群上士和下級軍官從廚房旁邊的通道裡走了出來。他們看著這位前艦長朝他們走來,其中那年齡最長的上士,一個肥胖、面相憨厚、名叫巴奇的水手長,挺著大肚子走到他面前說:“請原諒,艦長。”
“又怎麼了?”
巴奇摘下他那油膩的卡嘰軍帽,露出光禿的腦袋,將那頂帽子在手裡揉搓了一陣,又戴在頭上。“是這樣的,沒什麼,長官。只是幾個人湊起來弄了這個。”他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個長長的扁平盒子,打開後,裡面現出了一塊銀質手錶。德·弗裡斯瞪眼看了看那塊手錶,又環視那些侷促不安的水兵。
“這是誰的主意?”
“唉,大家一起的,長官。”
“那麼,大家一起都是他娘的笨蛋。我不能接受這東西。這是違反海軍條例的。”
巴奇無助地看了看其他人,“我跟他們說過了,長官。可是我們以為——”
一個頭髮散亂的高個子船舶修理工——德·洛契開口說:“您並不總是按條例辦事的呀,艦長——”
“那正是我該死的麻煩所在,”德·弗裡斯說,“我在海軍這個無賴漢裡呆得太久了。”
巴奇掃了一眼艦長那不大友善的面孔,笨手笨腳地合上了那已經打開的盒子,將其放在排風扇骯髒的紗罩上,“我們完全是出於好心,長官——”
一陣叮叮噹噹的鈴聲與突突的馬達咳喘聲說明那艘小艇就要向軍艦停靠了。“你們這些小伙子們要像以前一樣努力跟新艦長好好幹,”德·弗裡斯說,“你們都很清楚,這條船是由你們這些軍官和上士們操縱的。把士兵管好,讓諸事都有一個好的開端——”他又轉身對威利說,“我這就離艦了,先生。”
“嗯,嗯,艦長。”他們互相敬禮。
德·弗裡斯一手扶著舷梯,目光落到那只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手錶上。“你們瞧,”他說,“某個傻蛋把一塊手錶落在這兒了。”他從盒子裡拿起手錶,戴在自己手上。“不妨從這艘舊軍艦上給自己偷取一樣紀念品作為紀念,這表還不錯,”他邊說邊用品評的眼光看著那塊表。“現在是什麼時間,基思先生?”
“4點,長官。”威利答道。
“3︰30。”德·弗裡斯嘟噥著調整了指針,“我要讓它永遠都慢半個小時,”他對水兵們說,“好讓我想起‘凱恩號’這幫慣壞了的臭水兵們。請哪一位把我的行李扔下來。”
他開始從舷梯上往下爬,走出了視線。隨後他的頭和兩隻手臂又露了出來。他仰頭看著那些水兵,向他們敬了一個禮。“多謝了。”他說,然後就跳落到小艇裡。他的提包隨即被放了下去,接著小艇就開走了。威利看著小艇遠去,期盼著德·弗裡斯向“凱恩艦”投來長時間戀戀不捨的告別的目光,然而他根本沒這麼做。威利望到這位前任艦長的最後一眼是見他垂頭喪氣地坐在天篷下面的墊子上在看一本簡裝的偵探小說。
“甲板上的人立正!”舷梯旁那位上士高聲喊道。
威利轉過身,挺直身子。奎格艦長身穿卡嘰布襯衫和長褲正從右舷的過道裡走出來。他因為沒穿雙排扣的藍制服而看上去像是換了個人。他雙肩窄小,且下垂得很厲害,胸部內凹,大腹便便。他的額頭佈滿皺紋,中央的三道垂直皺紋很深;他瞇著雙眼彷彿在努力看著遠方。威利給他敬了個禮。奎格根本沒理會威利的這個姿勢,正放眼向後甲板望著。“小艇走了?”
“是的,長官。”
“威利,從現在起解除你的禁閉,也可以說這是特赦。”
“謝謝您,艦長。”威利高興地說。
奎格在舷梯旁的值班台前停住腳步,心不在焉地轉動著左手裡的鋼球,舉目四望。水兵們正低著頭,不言不語地忙著幹活。奎格低頭看了看舵手的航海日誌,“德·弗裡斯艦長的離去還沒有記錄在日誌上嘛。”
“我剛才正要記呢,長官。”舷梯的值班軍士恩格斯特蘭德接口說。
“很好。要記下離去的準確時間。”
“是,是的,長官。”
奎格看著恩格斯特蘭德寫下這條記錄。同時看見那位通信兵的藍色粗布襯衫的背後印著幾個紅字:“殺手恩格斯特蘭德,放手。”於是對威利說,“基思先生。”
“有,長官。”
“傳一道令你們輕鬆的命令:我們在珍珠港期間舷梯值班員可以穿白色軍便服。”
那就是“摩爾頓艦”及大多數其他驅逐艦上值班時穿的制服,威利曾看見過。這命令使他感到高興。“凱恩號”就這麼不失時機地回歸海軍了。他趕緊說:“是,遵命,長官。”
奎格繼續他對這艘軍艦的詳細視察,不停地轉動著手裡的鋼球,垂著肩,一路東看西看,左看右看,看了個一溜夠。“好的,”他說,“傳令下去。全體軍官16點30分在軍官起居艙開會。”
“是,遵命,長官。要不要我找個上士替我值班?我還在值班——”
“在港內停泊時軍官們一直在值班嗎?”
“嗯,是,長官——”
“找個上士傳令無妨。你可以不去開會。”“凱恩號”軍艦的新指揮官向左舷的通道口走去。“找兩個受到約束處分的人,”他回頭吩咐威利,“帶上松節油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油跡擦拭乾淨。”他指著上午殘留的油跡。
“我們這裡沒有受約束處分的人,長官。”
“哦?……那好吧,就找幾個艙面水兵去幹。總之,要把髒處都擦乾淨。”奎格艦長繼續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