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開哈伯農場的那天,又遇到了麻煩。特裡斯柯夫的馬摔了一跤,他被甩下馬,馬迅速彈跳起來,繼續前進。特裡斯柯夫一隻腳掛在馬鞍上,馬拖著他跑。我們很快伸手勒住這頭牲口,可是為時已晚,他挨了一馬蹄,幸虧沒有踢到頭部,只碰到了肩膀。這一蹄的後果逐漸顯示出來,不僅傷了被踢的部位,而且整整半個身體受到影響。這種情況雖然罕見,卻並非沒有發生過。受傷者有點像半身不遂,腿甚至動彈不得。看來,他是不能騎馬了,我們不能繼續前進了。
幸虧附近有水,我們把他抬到水邊,在水邊紮營。我們不知道要停留多久。
溫內圖對他進行了檢查,肩胛骨和其他骨骼都沒有受傷,可是被踢的部位腫得厲害,變成了深紫色。我們只能對他進行冷敷和按摩。按摩使他覺得特別痛苦,他不是在學校裡就學會過野性生活的西部人,不能做到一聲不吭地忍耐疼痛。
他每次被觸及或活動的時候,都要呻吟,可是我們不理他這一套。這樣做反而有效果,他的傷不那麼嚴重了,第二天,胳膊和腿甚至可以活動。又過了兩天,腫塊消除,痛苦大大減輕,我們可以繼續趕路了。
這次令人不愉快的事故,耽誤了我們整整三天,這些時間損失是無法彌補的。我們原打算在到達上游的公園之前趕上老槍手,這個打算只好放棄了。我們為此感到不安,如果我們趕上了他,使他事先知道「將軍」也將在同一時間到達同一目標的消息,他就會有所防備,不會吃虧。但是,他對此一無所知。
我對老華伯也不放心。我原來不知道這個牛仔王究竟帶著他的同伴去向何處,只能進行沒有把握的猜測。經過這次事故,我不得不設想,他在尾隨我們,伺機向我們復仇。我們留住了他的馬,這並不能改變事態的進程,充其量只能延緩他的計劃的實施日期。何況,我們對這種延緩並不能抱很大希望,因為我們耽誤了三天,他就有機會彌補他原來的差距。我對蒂博也必須這樣來考慮。對於他出來的目的,我們原來是不知道的。他說要到華萊士堡去,這肯定是撒謊。我和溫內圖都認為,「將軍」要白人巫醫走一條我們還不知道的路到科羅拉多去,在某一地點與他會面。蒂博帶著他的妻子,不可能有所作為。按理說,他並不可怕。可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幸福,往往對惡人比較有利,對善人則不盡然,至少表面上或者說暫時如此。所以,我們對這個人,還是要嚴加防範。
我們在繼續趕路時,非常小心,順利地過了邊界,沒有遇到任何麻煩。換句話說,我們沒有發現所提到的那些人的蹤影。科羅拉多州已經在望。
我們到了拉什克裡克附近。溫內圖知道一處早已廢棄的老營地,我們想在傍晚時分到達那兒。據溫內圖介紹,那個營地有一眼乾枯的泉,由石牆圍著,可以提供保護。那堵石牆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圍牆,是農民耕田時用從地裡撿出來的石頭壘起來的。這種牆雖然不夠高,但西部人卻能夠用它作一道有效的屏障,抵禦敵人的攻擊。
中午過後不久,我們發現大約20個騎馬人的足跡。這些人從東北方向來,似乎朝拉什克裡克方向去。從這些足跡看出,他們的馬是釘了掌的。他們秩序不好,隊伍雜亂無章。所有這些跡象使我們猜測,他們是白人。他們的方向與我們的方向並不完全相同,我們還是想跟著他們的足跡走。在野蠻的西部,如果發現前面有人,一定要弄清楚是什麼人。我們有理由認為,他們是上山去的。當時,到處傳說,有人在山裡找到了金銀礦。我們前面的足跡,大概是那種冒險團伙的。他們只要聽到風聲,就會很快就聚集起來,然後又同樣迅速地分道揚鑣,成為亡命之徒。他們的期望值越大,實際成果就越少。
足跡出現至少有五個鐘頭了,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我們今天不可能趕上他們。我們無憂無慮地跟在他們後面,來到一處他們停留過的地方。這兒有他們扔掉或忘記帶走的好幾個罐頭盒,地上還有一個空瓶。我們下馬仔細進行了檢查,沒有發現可以引起我們恐慌的情況。哈默杜爾撿起瓶子,對著光照了照,發現裡面還剩下一點,便對著嘴喝,喝後馬上扔掉。他一邊吞一邊做著鬼臉說:
「呸!水,時間很長的陳水,有點熱!我還以為是一口好白蘭地!這不可能是紳士所為!帶著瓶子只裝水的人,用不著我們重視。這是普普通通的人!您難道不這麼看,霍爾貝斯,老浣熊?」
「哼!」大個子嘟囔著,「你要是找白酒,我會從內心深處對你產生反感,親愛的迪克。你難道以為,在這兒,在西部,會有人把滿滿一瓶白蘭地送到你鼻子底下?」
「滿還是空,這無所謂,只要裡面有酒就行。可是這是一口水,這就有點讓我丟面子!」
最聰明的人有時辦傻事,其原因也許是,他有一切理由認為自己聰明。我們也是如此!我們忽視了這個瓶子。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疏忽。空罐頭盒當然沒有什麼好說的,可是,這個瓶子應該引起我們的關注。如果瓶子裡裝的是酒,他們一定會喝得乾乾淨淨,然後才會扔掉瓶子。但裡面裝的是水,水!這個瓶子不是用來裝白蘭地,而是作為水瓶隨身攜帶,是作為軍用水壺的,裝水以後要送到馬鞍上的袋子裡,到了沒有水的地方,要用它來解渴。當時,在荒涼的西部,瓶子是罕見之物,人們不但不會把它扔掉,而且是會把它撿起來。這個瓶子也不是扔掉的,是忘記拿走的。使用者一旦發現瓶子丟了,會返回來尋找。如果是這樣,他就會發現我們。我們是應該想到這一點的,而我們卻沒有想到。
那些人在這兒停留了三個多鐘頭,最早不過是兩個鐘頭之前離開的。我們是跟在他們後面走。也許只走了半個鐘頭,我們就過了一片草原,看見前方和兩側都有灌木林,右邊還有一片樹木叢生的高地,即桑迪大狹谷的坡地。我們今天可以到達這個狹谷。溫內圖指著那片高地說:
「我們必須經過那座山邊。我的兄弟們可以跟著我走!」
他向右拐。
「這邊有足跡嗎?」我問,「我們不跟著足跡走?」
「今天不跟,我們明天會與它再見的。」
他的估計完全正確。我們如果不在瓶子問題上犯疏忽錯誤,本來可以回到足跡上去。我們盲目地跟著他走,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個營地對我們來說是多大的災難。
我們在灌木林中行進了一個鐘頭,經過那座剛才提到的山,山後一個高地接著一個高地,或者說是重巒疊嶂。我們跟著阿帕奇人進入其間,傍晚時分到達一片寬闊的、緩緩上升的山谷。在山谷中心,一池平靜的池水晶瑩透亮。在池塘的出口,無數銀白色的小魚在逆水嬉戲。池塘周圍,樹木繁多,有單株的,也有一叢叢的。池塘後面有堆砌的石頭,從遠處看,像由以前的居民點變成的廢墟。
「這就是我說的營地,」溫內圖說。「我們只要在通向山谷的入口設一崗哨,在這兒就可以抵擋任何襲擊。」
他說得對,幾乎沒有比這更安全的營地了。地面很軟,我們一個接一個地,無聲無息地走向池塘。走在最前面的溫內圖突然勒住馬,舉起手指,要大家安靜,仔細聽。
我們都學他的樣。石頭的那邊有響聲,在我們所處的地方,一定要靈敏耳朵才能聽到那麼遠傳來的聲音。阿帕奇人下了馬,給我一個信號,要我照著他做。我們把馬交給同伴,輕輕地向石頭爬去。越是接近石頭,聲音越清楚,聽得出,不是一個聲調高的中年男子,就是一個聲調低的老年婦女。這個人用印第安語慢慢地,控訴式地唱一支歌,既不是印第安人的唱法,也不是我們概念中的那種旋律,倒是可以說,介於兩者之間。好像是一個紅色人把白人的唱歌方式,移植到印第安人的語言和獨特的演唱方法之中。我可以打賭,在我們前面唱歌的人,是自編自唱。他唱的歌是歌唱家們所不熟悉的,是一支發自肺腑的歌。這支歌發自這個神秘人物之口,又回到這個神秘人物之心中。
我們爬到石牆的一個狹窄的缺口處,通過缺口看見了那邊的情況。
「喔,喔!」溫內圖差點驚叫起來。
「喔,喔!」我也一樣,與他同時,和他一樣大吃一驚。
這些石頭是一堵位於樹蔭下的牆,與一些灌木一起,圍成一個直徑大約為40米的場地,地面上長著又深又壯的草。在靠近我們趴著的缺口的牆邊,坐著溫內圖,阿帕奇人的首領!
是的,如果再離得遠一點,一定會把他當做溫內圖。他的頭上沒有戴帽子,頭髮又長又黑,結成辮子。他因為是坐著,頭髮從背上一直拖到地面,獵裝和長襪都是皮革的,配上鹿皮靴子,腰間繫著一塊獸皮,裡面只插著一把刀子,身邊放著一把雙管槍,脖子上繫著繩索和皮帶,上面掛著各種必不可少的用品,下面沒有可以看做藥品的東西。
難道還不能說,所有一切都幾乎與溫內圖一樣嗎?不過,他比我們這位阿帕奇人老一些,從現在的樣子看,他過去是英俊的。他的面部表情嚴肅,但顯得有點女性的溫柔,我是這麼看的。總而言之,這種與溫內圖的相似性,使我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大吃一驚。現在,這種驚訝的情緒過去了,我控制住當時自己難以形容的感情。我面對一個神秘莫測的人物,一種被面紗遮蓋的,看不透的現象。
這個紅色人不停地,抑揚頓挫地唱下去。他的歌聲溫文爾雅,情意綿綿,他的面部卻顯得膽量過人,力大無比。這兩者怎麼協調?他厚厚的嘴唇充溢著一種不屈不撓的毅力,而眼睛裡閃耀著美麗動人的溫情。這怎麼能合拍?可以說,那雙眼睛確確實實是黑色的,而在其他人身上,從未看見過真正的黑眼睛。這個紅色人的實質與他的表象不一致,他的表象也不反映他的實質。我看見過他嗎?要麼就一次未見過,要麼就是見過數百次!他對我來說,是個秘密。但是神秘到什麼程度,為什麼要這麼神秘,我一下子說不清楚。
溫內圖舉起手,貼著我的耳朵說:
「科爾馬-普施!」
他的眼睛也張得大大的,觀察著這個陌生的印第安人。我很少見過阿帕奇人的眼睛裡發出過這樣的目光。
科爾馬-普施!我的正確猜想是:我們眼前看到的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確確實實莫名其妙的人物。在這種地勢很高的公園裡,曾經有一個無人在近處見過的印第安人,他不屬於任何民族,傲慢地拒絕與別人交往,時而東,時而西,來無影,去無蹤。他從未對一個紅色人或白人表示過敵意。他哪怕只與別人同行一天,也不說一句讚揚別人的話。有人看見過他騎馬,有人看見過他步行,但得到的總是一種男子漢的印象,懂得使槍,不開玩笑。對於印第安人,對於白人,他的為人都是中立的,無害的。如果對他採取敵視態度,結果都是惹怒偉大的自然神,引起自然神的報復。有的印第安人說,這個印第安人不是人,是一個著名首領的幽靈,是被自然神從永恆的狩獵園送回來,監視子孫的。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以為,他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名字出現。他的眼睛像夜晚一樣黑,目光深沉,人們都叫他科爾馬-普施或者托克維-普衣,意思分別為深色眼睛和黑眼睛。誰第一次給他取這些名字,這些名字是怎樣流傳出去的,沒有人說得清楚。
這就是說,這個神秘莫測的印第安人,現在就在我們眼前。溫內圖不認識他,也沒有見過他,可是馬上就說出科爾馬-普施這個名字。我根本沒有想到要對這個名字加以懷疑,因為任何人,不管他事先聽說過,還是沒有見過這個紅色人的情況,在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都能判斷出他的身份。
我們沒有理由長時間偷聽下去,不想讓同伴們久等,便從地上站起來,故意弄出響聲。他閃電般地去抓槍,把槍口對準我們,喝道:
「誰?哦,兩個男人?」
他的話像命令一樣短促,溫內圖早已開口回答。可是,這個陌生人突然改變態度,一隻手握著槍托,使槍口朝下,另一隻胳膊伸開表示歡迎,同時大聲叫喊:
「因楚……楚納,楚納,阿帕……首領,不,不是因楚,只可能是溫內圖,他的兒子,比父親高得多,名氣大得多的兒子!」
「你認識因楚,他的父親?」溫內圖問道。我們從缺口走進圈內。
這位神秘人物若有所思,不知否定好,還是肯定好。過了一陣,他排除了其中一種可能性,回答說:
「是的,我認識他,看見過他一兩次,你長得和他一模一樣。」
他的聲音剛中有柔,比阿帕奇人的聲音似乎還洪亮,還悅耳,音位較高,接近女聲的高度。
「是的,我是溫內圖。你認出我來了。你叫科爾馬-普施?」
被問者也把眼睛對著我,用銳利的、打量的眼光對我掃瞄了一次,然後說:
「我只聽說溫內圖做好事,聽說他身邊經常有個白人,也從不幹壞事。此人叫老鐵手,是不是這位白人?」
「是他」,溫內圖點了點頭。
「請坐,科爾馬-普施歡迎你們。」
他向我們伸出手,我覺得這隻手特別小。溫內圖告訴他:
「我們有幾個同伴在水邊等著,他們可以過來嗎?」
「偉大的自然神為所有善良的人創造了地球。這兒有足夠的位子供陪同你們的所有人坐。」
我去接同伴們。圍牆的另一邊有一個比缺口寬的入口。我們從入口進來,溫內圖和科爾馬-普施並排坐在一棵樹下。普施以期待的神情看著我們,對走近的每一個人進行掃瞄,對與他打交道不多的人只表示一般的關心。當阿帕納奇卡最後一個走進來的時候,他的目光卻像繩子緊緊掛在上面一樣,好像一種無形的力量,猛然把他從地上拉起。他向他走近幾步,眼光一秒鐘也沒有離開他。過了一會兒,他站著不動,用難以描述的緊張心情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然後大步走到他身邊,幾乎是結結巴巴地問:
「誰……你是誰?告訴……告訴我!」
被問者以一般的友好口氣回答:
「我是阿帕納奇卡,科曼伽人的首領。」
「怎……你怎麼想到這兒來,到科羅拉多州來?」
「我想到北方去,拜訪聖石,路上遇到溫內圖和老鐵手,他們都想上山。我就換了一匹馬,與他們同行。」
「喔,喔!科曼伽人的首領!不可能,不可能!」
他仍然以打量的眼光凝視著阿帕納奇卡。阿帕納奇卡問:
「你認識我?看見過我?」
「我肯定,肯定見過你,不過是在我年輕時候的夢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伸出手,接著說:
「我也歡迎你!今天是個難得的日子!」
他轉身對著溫內圖,這時,我也坐在溫內圖旁邊。他一邊不停地打量著阿帕納奇卡,一邊坐回到他原先坐過的位子上,好像今天也是在「年輕時候的夢中」一樣。這種態度,在印第安人身上實屬罕見,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溫內圖的感受不比我少,這個場面簡直抓住了我們兩人的心,不過,我們都沒有讓他覺察到。
馬被牽去飲水,吃草。兩個人去撿乾柴,準備天一黑就生火。霍爾貝斯第一個到入口處站崗,特裡斯柯夫將接替他。我們想按常規輪流放哨。
我們很快就圍成一個圈,在圈內生一堆火。大家都帶了乾糧,我們分了一點給普施,因為我們認為他還沒有吃飯。
「我的兄弟們對我很友好。」他說,「不過,我也可以給他們肉吃,讓大家都吃得飽飽的。」
「你的肉在哪兒?」我問。
「在我的馬身上。」
「為什麼不隨身帶著?」
「我在這兒不久留,很快就要離開。有一個地方比這兒安全。」
「你認為這個營地不安全?」
「對於單人獨馬來說,是不安全的。可是,你們人多,可以設崗哨,用不著害怕。」
我很想繼續這種對話,可是他總是三言兩語,我只好隨他的便。他當然問我們的去向,聽說聖路易斯公園是我們的目的地,話更少了。我們對此既不高興,也不掃興,在這野蠻的西部,即使對善良的熟人,人們也比其他地方小心得多。只有哈默杜爾不滿足,覺得對這個陌生的印第安人知道得太少,想多打聽些情況,便用親切的口氣問道;
「我的紅色兄弟聽說我們來自堪薩斯,我們能不能知道,他自何方來?」
「科爾馬-普施像風一樣,四海為家。」答覆是不確定的。
「他將向何處去?」
「隨馬步而行。」
「好!不論這兒那兒,都無關緊要。不過,我至少應該知道,馬往何處奔跑。難道不對嗎?」
「科爾馬-普施認為已經夠了。」
「噢!就是說,我是不需要知道這些情況的?這不僅誠實,而且粗魯!你看如何,霍爾貝斯,老……」
他發現,霍爾貝斯不在,才把他問題的最後兩個字吞食了。普施與他面對面,用嚴肅的口氣說:
「叫做哈默杜爾的白人說我粗魯。難道在我喜歡閉上嘴的時候,他想撬開我的嘴就是細膩和禮貌?這位胖子看來並不怎麼瞭解西部。不說出目的地,是為了預防危險,免遭襲擊。哈默杜爾可以多加小心!」
「謝謝!」被駁斥者笑著說,「可惜,科爾馬-普施先生沒有成為教師。您有這種天才。而且,我也不是惡意。我特別喜歡您。如果您和我們同走一條路,我會感到高興。因此,我才提出這樣的問題。」
「我知道,我的白人兄弟不是惡意。否則,我根本不予以理睬。我的路是否與你們的相同,將不說自明。保重!」
談話就這樣結束。我們明天要及時上路,所以都早早就寢。當時,正好霍爾貝斯被特裡斯柯夫接替,回到營地。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長時間,許多人的咆哮聲把我叫醒了。我睜開眼睛,馬上看見面前站著一個人,拿著一桿槍。我還沒有來得及動一動,就換了一槍托。糟糕,完了。
親愛的讀者,你是不是天生有一種敏感,能夠瞭解我後來的感覺?當我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怎麼會產生一種友好的認識,認為人們具有一種傻勁?因為有了這種傻勁,才會不假思索地去接受呼嘯而下的槍托。我故意說「一種傻勁」,是因為,在挨了這樣一槍托以後,任何人的頭腦都不會像事先那麼傻。最初,人們根本沒有感覺,人的身體,只有脖子以上部位是活著的。人們聽到某種嗡嗡的叫聲,才逐漸意識到,他的頭部並沒有整個地被砍下來,而只是身體最上面的部位挨了打。這個挨打的人並不是馬上就明白挨了打。過了一段時間,他頭腦中的嗡嗡聲變成了一種擠壓力或者說擰緊力,頭蓋骨好像被夾緊在搾油機上,有人好像用一把螺絲刀在頭蓋骨上面加工。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沒有弄明白挨打的部位就是頭。於是,在下一個階段,當每一次向大腦供血的脈搏跳動的時候,他都產生一種感覺,覺得整個身體連同頭顱,都躺在搾油機搗錘或者普通鍛錘下面,同時,獅子的爪子則在理智的住宅中到處亂刨。我看到,一個聰明的作家也描繪不出這個人在挨了一槍托之後的狀況。我只想說:他傻,極傻!
我就是這樣打發時間的。我經受了上述考驗,眼前出現了所有可能的顏色,耳朵聽見上百次浪頭拍擊海岸的聲音,然後,既看不見,也聽不見,在這種情況下,最好和最聰明的辦法是:回到昏迷狀態。
老牛仔王來在我面前,為捉到我而感到由衷高興。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發出嘲笑。每一綹灰色長髮,都像蛇一樣,從頭頂往下垂,使他具有一種年邁的、男性的復仇女神或蛇發女神的姿態,任何人都逃不脫他那章魚觸手一樣的魔爪。時高時低的火焰一明一暗,使我產生一種冒險的幻覺,和一個長手長腳,飄浮不定的,奇怪的身形。我如果不是明確意識到,自己正在遺憾地與一種赤裸裸的,一點也不浪漫的現實打交道的話,差一點會以為自己處在一個童話世界之中。
他任意篡改我的答話,當做一種笑料,並且憤怒地指責我:
「不要厚顏無恥,否則,我會勒緊你的綁繩,讓你的血從皮膚裡噴射出來!我沒有興趣讓你恥笑和侮辱我,我不是印第安人。你懂不懂我說的意思?」
「懂,你本來就不是稱之為人的生物!」
「那麼,我究竟屬於什麼?」
「在動物界中盡量往下數。你去查查,看什麼造物是最醜陋、人們最不願意看見的,你就是那一個種類!」
他發出爽朗的笑聲,叫喊著:
「這傢伙確實傻,不懂我的話。我是說,你應該想一想,我不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長期拖著俘虜到處跑,好不容易把俘虜帶到牧場上,把他們餵得飽飽的,為的是讓他們有力氣忍受許多痛苦。我在你的社會中有過這種親身經歷。印第安人讓俘虜抱一種僥倖逃跑的希望。對不抱這種希望,願意馬上無痛苦地死去的俘虜,他們通常採用古老的辦法,激怒捉拿這些俘虜的人,使他們失去自制能力,這些人就馬上把俘虜殺死。如果你認為可以在這兩者之間擇其一,你就錯了。你在我的手中沒有機會逃跑,因為我根本沒有想到會長期與你糾纏,但是你又不能驅使我在短時間內給你子彈或刀子,放棄我將得到的享受。我要讓你從這種受折磨的生活,慢慢地進入你的著名的極樂世界。你還記得,你夜間騎馬經過埃斯塔卡多草原的時候,侃侃而談永恆生命的情景嗎?」
我沒有回答,他接著說:
「按照你的觀點,把我看做你最好的朋友,是非常奇怪的。可是,我還真是你的這種朋友,看到你在這兒的塵世中受折磨,感到心痛。因此,我將為你打開天堂大門。我為你準備好了幾次短短的不愉快的經歷,使彼岸的美好景色盡可能完整地展現在你面前。」
「不反對,」我盡量用無所謂的口氣說話。
「我相信你!因此我希望,我請求你為報答我給你的愛幫點忙。我想知道彼岸那邊是什麼樣子。你在到達你的幸福彼岸以後,以幽靈或鬼魂身份,在我面前出現一次,以便給我一些信息,我保證非常感謝你。你肯定會受到我的熱烈歡迎。你願意這樣做嗎,老鐵手先生?」
「願意,我甚至會做得比你希望的還多。我臨死的時候,會來到你的頭頂上,會讓你看到上千次幽靈,而不是一次。」
「好。在這一點上,我們是一致的,」他笑道,「你當然是個永遠不會喪失勇氣的傢伙。可是,你如果也懷著任何一線希望,你對人稱老華伯的弗雷德-卡特的瞭解是遠遠不夠的,我準備與你把賬結清。我在下面劃的線,將是一條穿過你生命的線。你,我最好的朋友,昨天下午射出了一盒特殊的彈藥。不是嗎?」
「呸!一個瓶子,別的沒有。」
「對。是一個瓶子,它卻成了你的滅頂之災。瓶子裡原來有點東西不見了。把一個空瓶子作為可能的狩獵工具使用,這是史無前例的。你難道沒有聞一聞?」
哈默杜爾代替我作答:
「我們沒有想到,那是你的毒計,虧你真的想得出。」
「說得非常漂亮,胖子。不過,你還是不會有興趣笑的。你把那個瓶子當做丟棄的酒瓶。可是,他並不是酒瓶,而是我忘記帶走的水瓶。如果你知道,在沒有水的地方,一口水意味著什麼,你就不會覺得奇怪,當我發現丟失那個瓶子的時候,馬上就勒馬往回去尋找。有些地方,生命僅僅維繫在幾點水上。我回到我們中午紮營的草原邊緣,看見了你們,並沒有馬上認出你們。可是,你們還是繼續前進,逐漸接近我,我當然感到高興,我尋找的先生們就在我的前面,我們一直跟隨你們到這個山谷。你們的崗哨正背對著我們,讓我們來襲擊。我們偷偷步行過來,把你們團團包圍。你們在說著夢話,夢見那麼美好的東西,使我感到,把你們叫醒是無窮的遺憾,於是便把你們今後的旅程交給我們的團體。可惜老鐵手先生將不能參加,他準備啟程到另一個地方。天一亮,他就在這個美麗的山谷登上天梯,在我們方面……」
「別-嗦那麼多長時間,講那麼多廢話!」一個人插嘴。他靠在一棵樹上,雙臂交叉,「該做的就做,不要事先說許多的話。你要與老鐵手了結什麼,與我們無關。重要的是履行您對我們的許諾。」
「我會遵守的!」老華伯答道。
「那就履行您的諾言吧!我們想知道是怎樣安排我們的。」
「你們已經知道!」
「不,您如果沒有與溫內圖談妥,其他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毫無價值。您把我們從堪薩斯那筆最好的買賣中拉上來。現在,人已經抓起來了,我們主要想知道的是,您給我們的希望能否得以實現。您去找溫內圖,別與老鐵手講這麼長的廢話!這位阿帕奇人才是我們所需要的人。」
「慢慢來,雷迪先生,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您再等一等。」
那個靠在樹上的人原來叫雷迪。我猜想,他談到堪薩斯和那兒的好買賣。這說明,襲擊我們的這些人,就是我們在下面竭力躲避的團伙成員。雷迪看來是歹徒們的首領。老華伯請他們來跟蹤我們,前提和條件還有待瞭解。
我們的處境很糟。控制我們的這些人,比窮困的印第安人部落可怕得多。我是我們中間生還希望最小的,我要在這兒被殺死。如果不出現對我有利的環境,老華伯將實施他的威脅。我的生命處在千鈞一髮之際。
雷迪向阿帕奇人靠近,對他說:
「溫內圖先生,是這麼回事,我們與您有一筆交易。但願您不會拒絕深談!」
溫內圖和我一樣,知道沉默不是辦法。我們必須弄明白這些人的意圖,為此,我們必須與他們交談。阿帕奇人答道:
「這位白人指的是什麼交易?」
「我想說得簡單而又誠實。老華伯與老鐵手有仇,他單槍匹馬報不了,就來找我們,要求我們幫助他。我們同意幫這個忙,條件是,給我們一大筆酬勞。他答應給我們金子,許多的金子。但願您懂我的意思。」
「嗯!」
「我不知道您這個『嗯』是指什麼。不過,我希望是表示同意。在這兒,在科羅拉多州,人們發現了非常好的地方。我們本想在堪薩斯做完買賣以後,才上山去淘金。這可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要是找不到金子,一無所獲,那就掃興得很。老華伯於是給我們出了一個寶貴的主意,您,溫內圖先生,肯定知道許多可以找到金子的地方?」
溫內圖慢吞吞地回答:
「有些紅色人知道埋藏大量金子的地方。」
「您將給我們指出一個這些的地方。」
「這些紅色人通常不透露這些秘密。」
「如果有人強迫他們?」
「他們寧願死。」
「呸!死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溫內圖從不怕死。」
「根據我們所聽到的情況,我相信您是這樣的人。可是,這次不僅牽涉您,而且牽涉您的所有陪同人員。老鐵手必死無疑;這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了,因為我們與老華伯有約在先。但是,您和其他人可以通過您向我們指出一處好的金礦而得救。」
溫內圖閉上眼睛,表示在思考。出現了一段間隙。他知道金礦,確實知道。可是,即使最可怕的威脅,也不可能讓他透露一處。他肯定是要騙一騙這伙歹徒,因為他表示願意幫他們找。他關心的有兩件事:第一是救我,我的死已經確定無疑;第二是爭取時間,等待有利於解放我們的環境。
「我什麼時候得到答覆?」雷迪覺得間隙太長。
「白人將得不到金子。」溫內圖說,他的眼睛重新打開了。
「為什麼?您拒絕透露礦區?」
「不是。溫內圖知道的不僅是一個礦,而且是一個大富礦。他將給你們指示這個地點,如果他可以做的話。」
「什麼?您知道一個富礦,可以指給我們看?這幾乎是不可信的!」
「溫內圖考慮的不是擁有金子。在科羅拉多州,他只知道一個地點。那是個富礦,不可估量的富,可是,我不能帶你們去,因為我不瞭解它的地形。」
「魔鬼!一個不可估量的富礦,卻不能確切地瞭解地形。這種事只可能發生在印第安人身上。你能不能說出大致方向?」
「這個,我知道,在斯奎勒爾河畔。有一次,我的兄弟老鐵手和我分兩路追蹤兩個不同的足跡,幾天後,我們幸運地在約定地點匯合。老鐵手告訴我,我們用不著害怕有人追蹤了,那些人走了。他說,他回來的晚了一點,因為他在路上發現一個富礦,他花了很久時間才把礦掩蓋起來,不讓別人發現。他只帶回幾個樣品。」
「樣品?多大,多大?」雷迪問,所有的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
「大土豆那麼大,有的還大一點。」
「我的媽呀!那可是幾百萬,好幾百萬呀!你們就讓它躺在那兒?」
「我們為什麼要帶金子?」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應該帶?聽著,大伙,這兩人找到了巨型富礦,這個人卻問為什麼他們要帶走!」
一片驚訝的議論聲作了回答。可以想像,那些人多麼專心地聽著阿帕奇人的這些話,他們根本沒有想一想他提供的情報的真實性。我從自己的角度看,相信他現在講的不是謊言,至少有一個這樣的富礦,但實際上並不在斯奎勒爾河畔,而是在別的什麼地方。
「為什麼這個白人這麼吃驚?」阿帕奇人問。「到處都有礦藏,溫內圖和老鐵手唾手可得。他們如果需要這些東西,他們自己去找好了。花點時間,在不遠的地方就能找到。我們現在就到斯奎勒爾河畔去,搬幾口袋回來。」
「喔!您想搬些回來。我們原來以為,您正是由於這樣的或類似的原因才進山的。是不是?你說過,你並不知道富礦在哪兒!」
「是不知道。但是老鐵手,我的兄弟,發現了那個地點。」
他現在肯定是在想怎樣把我從死亡線上救出來,他們如果想找到那個只有我知道的的富礦,就必須保住我的命。溫內圖很聰明,只稍微強調這幾句,使他們不致識破話中的真正意圖。我馬上就看出,他的目的達到了,因為雷迪很快就大喊大叫:
「根本就是一碼事!溫內圖和老鐵手,誰知道富礦地點,並沒有什麼區別,這兩人都是我們的俘虜。溫內圖不能帶我們去,老鐵手就當嚮導!」
「你沒有問我,就說這話,雷迪先生?」老華伯問,「我想,老扶手今天就要死,而且要死在這個山谷!」
「有這麼回事?我不要他死,而是要他活著,帶我們到那個富礦去。」
「我不同意!」
「我以為,你失去了理智,老華伯!你如果想放棄富礦,就是魔鬼。你確實是瘋了。」
「根本不是!我請你們來,是為了給我抓老鐵手的。作為交換推薦,我給你們出了個主意,迫使溫內圖給你們找礦。找到的礦完全給你們,我不要。但是,我之所以不要礦,是為了要老鐵手。我們既然幸運地把他抓住了,就不能再放走他。我今天不把他殺掉,他就會逃走。」
雷迪哈哈大笑,說:
「逃走,從我們這兒逃走!你們都聽見了,各位,一個成了我們俘虜的人,要從我們眼前逃走,據說可以逃走。」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老華伯卻憤怒地叫喊:
「你們傻,反而說我傻。你們以為能夠抓住這個傢伙就可以飛揚跋扈,我只能對你們表示遺憾。對這個曾經用兩個拳頭摧毀鐵鎖鏈的人,如果不訴諸武力,就會中計,他在這方面是最了不起的大師。」
「我們沒有鐵鎖鏈,而且不需要。皮帶更好,好得多。用計?我倒要看看這個人有多大能耐。我們20個男子漢,他用什麼計逃得脫?40只眼睛就看守著他,看他怎麼耍滑頭,一雙眼睛沒有看見,另一雙也會看得見,他能夠採用的計策都會被我們識破。」
「有些人就是自命不凡,實在可笑。你們難道沒有聽說過,他多少次被印第安人抓住,多少次逃之夭夭嗎?」,
「我們不是印第安人。」
「白人還不是一樣!我告訴你們吧,這個滑頭無所不能,別人做不到的他做得到!這個人必須被處死,一抓住他就要執行。不這樣做,他就會像水一樣從手裡跑掉!我瞭解他,因為我長期與他打交道。」
「你是小題大作。我再重複一遍:我要看看,當我牢牢看守他的時候,他怎樣從我身邊逃跑。事情就這麼定了,他帶領我們去找富礦。」
「我不同意!」
他們針鋒相對,老華伯是諷刺者,否定者,褻瀆神靈者;雷迪是實力雄厚的首領,但受制於人,雖然捉到了我,卻必須把我交給謀殺者。這是緊張的時刻,緊張到我忘記是在為我的生命而展開的爭執。不過,他們沒有動手。雷迪把手放在老華伯肩上,用威脅的口吻說:
「您真的以為我一定要徵得您的同意?」
「應該如此,否則,你就是為了老鐵手而欺騙我。你難道要食言?」
「不,我們信守諾言。我們答應你抓住老鐵手並把他交給你。我們已經把他抓住,也向你保證,會移交給你,但不是今天。」
「讓你的諾言見鬼去吧!你是看不住他的。」
「我們看得住。你如果阻擋我們帶著他,就看看四周。我們是20個人。」
「看到了,你當然有後盾。」老牛仔怒不可遏。「我最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顆子彈射進他的腦袋。所有的爭吵就完了!」
「你不敢!你要是殺了老鐵手,甚至僅僅使他受一點點傷,下面一瞬間你肯定會得到我的一顆子彈。」
「你敢威脅我?」
「有什麼不敢的?根本沒有敢字可言。我們和你到這兒來,是想和你保持良好的夥伴關係。但是,問題在於找富礦,這個礦可能價值數百萬。你如果拿走我們這一堆金子,我只好讓魔鬼要你的命。你知道,老鐵手與我們一起走,你只要傷他一根毫毛,你的皮膚上就會開一道裂口,你就會爬上你要他爬的天梯。」
「以死威脅我,這就是你所謂的夥伴關係?」
「是的,就這樣。你如果想扼殺我們的富礦,還談得上夥伴關係嗎?」
「那好,我不得不讓步,不過,並不是沒有條件的。如果你找到了富礦,我也要分享。聽清了。」
「好!同意!你瞧,我們對你是懷好意的。」
「我知道你是懷好意的。因為,如果你得到那麼一大堆金子,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值得你感謝。而如果不是為了老鐵手,我也不會靠你們,靠自己的力量就足夠了。」
他走到我面前,用諷刺的口吻說:
「我有高招,讓你逃脫不了。」
他指著亨利槍和獵熊槍,補充說:
「沒有這些武器,你肯定逃脫不了。我瞭解你,知道你絕對不會放棄逃跑的念頭。我曾經擁有過這些武器,可惜時間太短。從今以後,它們就永遠屬於我了!不要指望死亡遠離你!你可以與老天爺商量好,當那兒需要你的時候,他老人家會給你派特快使者來邀請你。到那時,你只要乖乖地聽話,就可以去分享極樂生活。難道不是嗎?」
「不要褻瀆神靈!我還不會死,因為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喔!你以為,親愛的上帝會等你把要做的都做完,才召喚你嗎?難道真的會有一個心腸這麼好的上帝?我必須說,沒有。」
他沒有得到回答,這時,他用腳踢了我一下。
「我問你的時候,你要說話。老華伯與你談話,是你難得的一大榮幸。你不給馬,不給槍,把我從基佩塔基趕走,那時,你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快抓住你吧?我到了奧薩格人的營地,得到了一匹馬和一支獵槍。但是,那些傢伙沒有事業心,那個接受了馬托-沙科命令的奧薩格人,沒有興趣追趕你們,他甚至嘲笑敵視白人的紅色人,帶著戰士們回家去了。因此,我只好去找這個團伙,承擔你聽到的那些義務,當然這是以犧牲你們為代價的。現在,我重新得到目己的馬和武器,加上你的馬和武器。你在我心目中再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只有被我踢一腳的價值了。」
他又踢了我一腳,然後又用力踢了溫內圖一腳。他已經站起來,還要去踢哈默杜爾,讓他重新坐下,對他來說,胖子比我們更無價值。可是,當老華伯走到哈默杜爾跟前的時候,這位胖子卻用一種詼諧的口吻說話。即使在最嚴重的關頭,他仍不放棄這種詼諧。他說:
「這是您的運氣,尊敬的老華伯先生!」
「什麼?」老頭問。
「我的身體正好最敏感。」
「我想馬上試試!」
他給他結結實實一腳。胖子儘管身體胖,卻非常靈巧。他和我們的腳都被捆在一起,手被綁在背上。他跪下來,腳縮起來,雙手對著地面,使身體像一個彈簧一樣,然後一躍而起,用頭去撞老華伯的身體。這一撞非常有力,哈默杜爾被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老華伯則被撞到另一邊,飛起來,掉進火裡。他雖然很快跳開,但是就在這短短的時刻裡,他長長的白髮一半已經冒煙,上身的衣服燒得皺成一團。其結果是哄堂大笑。老華伯不把怒氣發在哈默杜爾身上,而是對嘲笑他的團伙成員大發雷霆。這時,胖子轉身對霍爾貝斯說:
「難道不漂亮嗎?你不是也高興嗎,老皮特?」
「嗯,如果你認為這是一幕好惡作劇,那你是對的!」他的大個子朋友用他那為人熟知的單調方式回答。
「這個人以為可以踢我一腳而不會受到抵抗!你對此有何見教?」
「要是我,我也會把他往火裡扔的,和你一樣!」
「進不進火,這無關緊要,要緊的是,飛到那邊去了!」
老華伯過來對胖子進行報復。雷迪攔住他說:
「讓這些人安靜一下,你不要再出什麼事!老鐵手屬於你,其他的人屬於我們,我不想讓他們毫無益處地受虐待。」
「你突然變得對別人友好起來了。」老頭嘟囔著。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這些人必須與我們一起走,我不想拖帶傷員和殘廢人。而且,我們有更多的事要做,沒有時間在這兒與他們吵吵鬧鬧。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馬在何方,快去找!」
馬拴在牆外的露天樁子上,他們很快就找到了。我還昏迷不醒的時候,歹徒們就吃完了飯,想在天明之前睡上一覺。雷迪指定兩人站崗,自己也躺倒休息。老華伯心裡懷著對我來說極為不舒服的想法,擠到我與溫內圖之間,把我的胳膊與他的胳膊用一根特殊皮帶綁在一起。老頭採取這種極其小心的措施,是為了讓我想不出逃跑辦法。
而我還是在考慮逃跑的問題,想得非常厲害。
在我陷入的困境中,沒有一次的形勢比這次糟糕,沒有一次把我捆綁得這麼緊。我很難單純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出他們的手心。借助外面的力量?這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在這個時候,我還是沒有感到絕望。老華伯決定馬上殺死我,這個決定算是取消了。從這兒到斯奎勒爾河畔,還有一段遙遠的路程。難道在這期間,我們沒有任何逃跑的機會?我的目光沒有看遠處,而是放在附近。我懷著一線希望。這一線希望與一個印第安人聯繫在一起。這個印第安人就是科爾馬-普施。
有人問我,為什麼在我們睡覺的時候,沒有提到這個名字。我的答覆是:科爾馬-普施當時不在那兒。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環顧四周,馬上發現,那個神秘的印第安人不在場。
他在哪兒?
我心中首先產生一種疑慮,把他與歹徒們聯繫在一起。但是,這種不信任的想法馬上受到我自己的駁斥。因為,科爾馬-普施崇高的聲望是不可能同這些人相聯繫的。
當時還有第二個問題:他是不是聽到歹徒們來的聲音?是不是在他們接近我們的時候臨陣逃跑?對此,我也不能相信。我想,他是不會這樣做的。所以,他的離開一定有其他原因。
哈默杜爾問過他,是否與我們同行。他的答覆是,他還要考慮一下。他的馬不在這兒,而是在別的地方。他是趁我們睡覺的時候,偷偷離開的,要麼是去取馬,要麼是去後不想再回來。他不辭而別,很可能是想避開各種棘手的問題和詢問。他在與我們的短暫相處中一再表明,不喜歡別人對他尋根究底。
他如果一去不復還,我們對他就不抱希望了。但是,如果他只是去取馬,恰恰在那短暫的時刻,歹徒們來襲擊,那麼,他在返回途中就會聽到歹徒們的喧鬧聲,一定會馬上想到出了事,因而留了神。然後,他很可能爬過來,發現情況的變化,偷偷觀察到了所發生的事情,偷聽到了人們所講的話。他如果是我根據他的聲望認定的那種人,就一定會為我們著想,甚至非常關心我們。他不僅為與溫內圖見面感到由衷的高興,而且見到了阿帕納奇卡,心裡充滿著激動。儘管他的感情秘而不宣,大家還是感覺到他的熱情。現在,遇到這種情況,他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如果我的這些想法正確,科爾馬-普施現在應該就藏在附近的某個地方。歹徒們剛剛入睡,我就期待著他的信號。可以想像,我的心情相當緊張。
使我感到高興的是,這種期望沒有落空。兩個警衛分別坐在火的兩邊,面對面地聊天。坐在火那邊的,後來躺下睡了,可能是太累。坐在火這邊的警衛把背對著我。我們三個人的位置正好在一條直線上,所以他擋住了那邊那個人的眼睛,那個人看不見我。這是一個有利的環境。我希望,那個印第安人會利用這個機會。山谷裡刮起一陣風,灌木和喬木都在動,發出颯颯的響聲。這種響聲肯定使得人們聽不見某個秘密爬行的人引起的響聲。
我偶爾抬頭觀察睡覺的人,一個半小時以後,我確信,除了警衛、溫內圖和我以外,沒有人是清醒的。
我想,他一定會在這個最好的時刻來,如果他可以來並且願意來的話。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注意到,我身後右邊,有一個輕聲、緩慢的動作。一個人頭抬起來向我看,這是我所期待的人。
「老鐵手不要動!」他對我細聲地說,「我的白人朋友想我嗎?」
「想。」我同樣輕聲回答。
「科爾馬-普施本想去找溫內圖,可是那兒沒有遮擋。因此,我爬到老鐵手身邊,我們正好在警衛的背後。我的白人兄弟可以告訴我,他有什麼打算。我願意聽。」
「你想解救我們?」
「是的,只等老鐵手決定。他知道什麼時間最恰當。」
「這兒不行,我們一定要能同時釋放我的同伴們。我的紅色兄弟願意跟著我們嗎?」
「願意,一直跟到你們獲得自由的時候,不管時間多長,路程多遠。」
「你是否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聽到了,科爾馬-普施躺在石頭後面,聽到了一切。那些白人想得到斯奎勒爾河畔的富礦。」
「我的紅色兄弟知道斯奎勒爾河?」
「這一帶遠近地區我都熟。」
「今天晚上,在通往這條河的路上,有沒有解救我們的適當地方?那個地方的樹和灌木應該比這兒多。在這兒,我們很難接近警衛,他們一目瞭然。」
「科爾馬-普施認識一個地方,正好可以作為適當的場所。如果你們在那兒停留,不會引起注意。問題是,那些白人會跟隨你們嗎?」
「肯定會,看來,他們對這一帶不熟。他們既然要我們把他們帶到斯奎勒爾河畔,就只好相信他們的嚮導。」
「老鐵手從這兒出發,朝西南偏西方向,到拉什河畔,越過這條河,沿岸一直走到河的南北支流匯合處,再從那兒拐彎,也就是說,拐南支流最後一道彎,再朝西北偏西方向,然後地勢逐漸升高,看見有灌木叢的草原,再經過一個視野開闊的岩石高地,高地下面有好幾處泉水從地下湧出,岩石上和泉水邊有很多樹木。最北頭的那眼泉就是您紮營的地點。」
「好!我會找到那眼泉的。」
「科爾馬-普施也會去。老鐵手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現在沒有了,因為我不瞭解我們今晚紮營的具體情況。希望你趕來找我們,不過,只找溫內圖或我,其他人不具備必要的靈活性,不能及時、有效地充分利用你提供給我們的幫助。」
「那麼,我現在可以走了?」
「可以,感謝我的紅色兄弟科爾馬-普施,只要我們獲得自由,我們就會為你赴湯蹈火。」
「偉大的自然神奇妙地引導他的子民的步伐,科爾馬-普施可能還會需要老鐵手和溫內圖的幫助,我是你們的朋友,你們可以成為我的兄弟。」
他無聲無息地過來,又無聲無息地回去。在老華伯的另一側,阿帕奇人發出不大不小的清嗓子的聲音。這聲音是對我發出的,他以此告訴我,他察覺了科爾馬-普施的來訪。他的感覺無可比擬地敏銳,這件事當然逃脫不了他的眼睛。
我們兩個都感到滿意,並且知道,我們現在的狀況不會持續很久了,可以安穩地睡上覺。睡覺之前,我還是把對科爾馬-普施的談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他講的幾乎是一口流行的英語,使用了西南偏西和西北偏西的術語,我還沒有發現一個印第安人這樣講過。他不跟任何人交往,過著孤獨、封閉式的生活,怎麼瞭解這種流行語言?當然,可以歸結到以前與少數白人的交往。如果是這種情況,他一定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歷,是被迫過現在這種離群索居生活的。
早上醒來,歹徒們瓜分從我們身上獲得的戰利品。他們看重我們的任何一樣東西,把這些東百作為他們的寶貴財富。老華伯得到的是我的物品。雷迪把溫內圖的銀盒據為己有,根本不考慮後果。以後,只要有人看見他手裡的這些東西,都會把他當做強盜和劊子手。他至少會暴露自己的小偷身份。他還決定,把溫內圖的「旋風」當做自己的馬,並且給老華伯善意的勸告:
「另一匹寶貴的馬,肯定是老鐵手騎過的,您應該得到,卡特先生。您從這兒也可以看到,我對您一點兒也不壞。」
可是,老華伯搖搖頭,回答說:
「非常感謝,我不想要它!」
他知道原因,瞭解我的「閃電」。
「為什麼不?」雷迪驚訝地問,「與我比,您是更好的馬專家。您一定知道,沒有比這兩匹寶駒更好的馬了。」
「這個,我當然知道,可是,我寧願要這一匹。」
他指著馬托-沙科的馬。雷迪指定另一個人接受我的馬。我們其他的馬都有了得主,我們所有的馬都比歹徒們的馬好。哈默杜爾的老馬是個例外,無人問津。
我對於分馬必然產生的局面感到高興。我們的好馬肯定不會容忍坐在鞍上的陌生人。
我們的口糧也被他們拿去吃了。我們得到的當然是一頓填不飽肚子的早飯。他們飲了馬以後,就騎馬出發。我們被綁在老馬上面,雙手朝前,以便握住韁繩。現在,他們騎著作為戰利品的馬走在前面。
奧薩格人的馬沒有給想騎它的人製造很多麻煩。阿帕納奇卡的深紅色馬已經不怎麼好對付了,騎者剛剛上去,它就亂跑,跑了很長時間,人和馬才回到原地。雷迪騎的是溫內圖的「旋風」。這匹馬讓騎者平和地上去,好像是最虔誠的、剛入伍的新兵或者訓練有素的老兵。等到這個歹徒想在鞍上舒服舒服坐著的時候,它在空中飛了一個大弧圈,離它不遠的地方響起一陣叫喊聲。我的「閃電」同樣準確地把騎在它身上的那個傢伙摔了下來。
這兩個被摔下來的人一邊罵一邊站起來,覺得奇怪,那兩匹馬原封未動,好像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他們於是又騎上去,又在同樣長的時間內第二次被拋下來。第三次嘗試仍然以失敗告終。老華伯在一邊旁觀,偷偷地笑,第三次失敗以後,他哈哈大笑,對首領說:
「現在你才知道,雷迪先生,我不要那個黑魔鬼的原因了,這匹馬麻煩得很,即使世界上最好的騎手也不能在它身上保持一分鐘。」
「你為什麼現在才說?」
「我想讓你享受一下,與土地打一下交道,你滿意了吧?」
「見你的鬼!它們真的不讓別人騎在上面?那怎麼辦?」
「你如果不想在半路上發脾氣,就暫時讓它們原來的主人騎!事情過後,再試試,看可不可以馴服它們。」
這個建議被採納,我們得到了我們的馬,阿帕納奇卡也一樣。然後,隊伍才出發。當我們進入山谷的時候,雷迪走到我身邊說:
「我想,你並不願意通過抵抗使你的處境惡化!你認識路?」
「認識。」
「今天去哪兒?」
「去拉什河對岸的一眼泉邊。」
他認為我當嚮導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根據阿帕奇人的說法,是我發現富礦位置的。我覺得很好。為了瞭解歹徒們的地理知識,我向他打聽:
「你大概瞭解斯奎勒爾河那邊的情況?」
「不。」
「你的人?」
他回答得很笨:「也不。」
「那麼,溫內圖可以給你指路。」
「他對藏金的地點知道得不很準確。」
「你認為,我真的會給你看那個地點嗎?你是個奇怪的人。」
「怎講?」
「如果我幫助你找到金子,我從中得多少?什麼也得不到。我一無所有,而你答應了,要讓我死。你能不能得到富礦,對我都一樣,我反正是沒命。我們要讓你們能夠對我們進行襲擊、掠奪和殺害,同時使你們成為百萬富翁。你想想,我會感到愉快?」
「嗯!」他嘟囔著,沒有馬上說話。
「看樣子,你根本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當然沒有。但是,你會顧及你的同伴,如果我們沒有找到富礦,他們大家都得死!」
「那關我什麼事?我反正是死。誰顧及我?我死了,其他的人活著,我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廢話!你對他們並不是這麼殘忍的。」
「殘忍?你真是個有意思的傢伙。你嘴裡說殘忍不好,心裡卻總想殺害別人,如果金子沒有到手的話。」
他低頭想了想說:
「好了,乾脆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你真的想向我們隱瞞礦藏地點?這必然導致你的同伴的死亡,此外,你也將受到傷害。」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把你交給老華伯的事,還沒有確定。」
「哦!」我驚奇地拖長這個字。
「是的」,他點了點頭,「他正好走在前面,並沒有聽見我和你的談話。你如果給我指出了富礦,如果金子確實像溫內圖所說的那樣多,我不僅能夠釋放你的同伴,而且會釋放你。」
「真的?你願意向我保證?」
「非常肯定的保證,可惜我不能說。」
「那麼,你的全部講話就毫無用處。我想知道我的命運。」
「對你肯定是有好處的,這取決於礦的品位。只要我們在這方面感到滿意,你也會對我感到滿意。」
「老華伯將對此怎麼說?」
「跟他無關,由我決定。他要是給我添麻煩,我乾脆攆他去見魔鬼!」
「這可不行。他應該是富礦的股東!」
「胡說!你難道沒有注意到,我只是騙騙他而已?我不會傻到要對他恪守諾言的程度。」
他實際已經傻到相當的程度,他對老華伯這樣背信棄義,怎麼會恪守對我所作的諾言呢?他根本沒有想過金子到手會釋放我的事情。更為甚者,沒有證人能夠證明他對我們實施了暴力,我的同伴的生命也沒有保證。他只是想眼下讓我願意為他效力,金子得手以後就食言,並且繼續犯罪。我最氣憤的還是,這個無恥的傢伙還敢對我用親密的口吻說話。
「怎麼樣,你想清楚了?」過了一會兒,他打聽,「你想怎麼辦?」
「要看你講話算不算數。」
「礦還是給我看?」
「給。」
「好!你是最聰明不過的。此外,即使我食言,你死後,我們有沒有金子,是不是埋在地下,對你來說也就無所謂了。」
這是這次談話的一個奇怪得令人滿意的結束。是的,我當然可能,而且一定會是無所謂的。幸虧我在這方面還有一個很滿意的地方,即在斯奎勒爾河畔根本沒有金礦。受騙的並不是我,而是他。
他還沒有離開我,我就得到一個機會,聽到一次差不多同樣引人入勝的談話。我後面是哈默杜爾和霍爾貝斯,中間夾著一個歹徒。歹徒們對行進的先後次序和對我們的看管並不是非常嚴格的。我們被捆綁起來,根據歹徒們的看法,我們是不可能逃跑的。因此,我們可以比較隨便地騎馬。
這兩位受尊敬的人在與他們的陪同聊天,實際上是哈默杜爾和歹徒談話,霍爾貝斯在被問及的時候,給予乾巴巴的回答。當雷迪在我旁邊的時候,我不可能注意到我後面所談的內容。而現在,我聽到哈默杜爾說:
「你們真的認為我們非常可靠?」
「是的。」歹徒說。
「胡說!我們不過是與你們散散步罷了。」
「你們被捆綁著。」
「我們覺得愉快。」
「謝謝這種愉快。被搶劫也是愉快的。」
「被搶劫是可悲的。」胖子笑道。
在我們西行之前,他和皮特把錢縫起來了,所以他笑。
「你覺得這麼好笑,說明你的情緒好,」歹徒氣憤地說,「我要是處在你的地位,會嚴肅得多!」
「嚴肅?我們究竟有什麼理由讓別人把頭耷拉著?我們今天覺得和任何時候一樣舒服。」
歹徒罵了一句,叫喊著:「你不過是痛苦的幽默罷了,你沒有想到,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你!」
「還不就是我們知道的那種命運。難道還有什麼著名的命運?」
「你會熄滅。」
「喔!這沒什麼,這根本沒有什麼。我們如果熄滅了,又會舒舒服服地重新點燃。」
「瘋了,簡直瘋了!」
「瘋了?聽著,如果我們三個人中間只有一個人是瘋子,這個瘋子就是你。我雖然是胖子,卻可以穿過你們最小的網眼。這個大個子霍爾貝斯勢不可擋,他的鼻子可以伸得比你們的欄杆還高。至於溫內圖和老鐵手,我根本不願先談。我特地按你的請求,最隆重地向你宣佈:在你們還沒有來得及思索的時候,我們就從你們身邊飛過去。那麼,你們就只能站在這兒阻擋我的老馬了。我們可以不飛過去,而是採用更好的,好得多的辦法:我們掉轉矛頭,把你們俘虜起來。那樣,這些老馬就又適合你們了。我們哪怕只在你們身邊呆上一天,那將是一種恥辱,我臉皮這麼薄,怎麼會受得了這種恥辱?我們走好不好,霍爾貝斯,老浣熊?」
「嗯!」大個子都囔著。「如果你要我們這樣做,那麼,你是對的,親愛的迪克。我們會走的。」
「從我們身邊逃走?」歹徒笑道,「我告訴你,我們把你們綁得非常牢,正如我偶爾也叫做霍爾貝斯一樣!」
「你也叫霍爾貝斯?多美的名字!你也叫皮特?」
「不,我的名字是何西阿,你覺得有意思?」
「何西阿?唉!我們當然感興趣!」
「你叫喊『唉』,我的名字使你覺得痛?」
迪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轉身向霍爾貝斯:
「你聽見了沒有,霍爾貝斯,老浣熊,這個人有一個美好的、虔誠的、聖經上的名字?」
「如果你認為我聽見了,那就是對的。」被問者回答。
「這是什麼秘密的語言?」歹徒問。「這些與我,與我的名字有什麼聯繫?」
「有的,告訴我,你家裡還有沒有類似的聖經上的名字?」
「還有一個:約洱!」
「喔,又是一個先知!你的父親看來是個虔誠的、堅信聖經的人!」,
「不是,我知道。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傢伙,從不被牧師們欺騙,我很像他。」
「那麼,你的母親大概是個信教的婦女?」
「可惜是。」
「為什麼可惜?」
「因為她通過祈禱使父親的生活過得很苦。父親意識到,自己只有多喝白蘭地酒,才能使生活變甜蜜。一個聰明的男人遇到一個老是告狀的女人,這是難以忍受的。他只好讓她坐在家裡,自己去進餐館。」
「他使自己變甜蜜,是不是大甜了?」
「是的,他感到厭倦。在一個美好的日子裡,他看到自己手裡多了一條繩子。這根繩子不是做別的用,完全是用來掛在釘子上,打成活結,把自己的頭插進去。」
我聽見這個傢伙在我的後面用玩世不恭的方式,談論他的父親自殺身亡的情況,我被捆綁的手顫抖了一下。哈默杜爾按住自己的火爆性子,沒有表現出在此時此地毫無益處的道義上的憤慨情緒,沒有說出他已經去世的父親所說過的、連最頹廢的印第安人也羞於啟齒的話。他繼續探討這次談話的秘而不宣的目的,並且笑著說:
「好吧!為了再次瞭解你的母親,我很想知道,除了虔誠以外,你記憶中還有沒有留下她的其他個性。」
「其他個性?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指的是什麼?」
「指的是受教育方面,虔誠的人,在生活上通常是嚴格的。」
「原來如此!」歹徒笑了,他對哈默杜爾的思路毫無所知,「可惜你說得對。假如所有能夠看得見的褐色和藍色傷痕,都還留在我的背上,我會痛苦得在馬上坐不住。」
「那麼說,她的教育方式是一種非常透徹的方式?」
「是的,她經常透過皮膚。」
「約珥,你的弟弟,也是如此?」
「是。」
「他還活著?」
「當然,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死亡。」
「現在,他,連同留在他背上的傷痕,以及留在他身體其他部位上的那些美好的回憶,在什麼地方?」
「在我們這兒,在前面,那個在雷迪身邊的人就是他。」
「就是說,兩個先知都在這裡,何西阿和約珥,兩個人都在。你怎麼看,霍爾貝斯,老浣熊?」
「無可奉告。」大個子回答得比平常的短。
「你究竟要拿我和我的弟弟怎麼辦?」歹徒終於注意到了這次談話的目的,便向霍爾貝斯提出問題。
「你大概很快就會知道。事先,你只要告訴我,你的父親是幹什麼的!」
「一個對自己老婆不能不生氣的男人所能夠做的任何事情。」
「也可以說是:要麼全部,要麼全不。可是我認為,他有朝一日會發現,那根繩子是多餘的。」
「他不久前成立了一家婚姻介紹所。」
「奇怪!他難道還要給別人增添麻煩?這種職業能夠為公眾的幸福作貢獻?」
「應該能夠。他的意圖是好的,可結果是壞的,最後,他連飯都吃不上,把命也搭上了。」
「好人啦!最優秀的紳士。我要是在這兒看見他,他肯定也會像你一樣豐衣足食,也會卑鄙地拋棄老婆孩子。」
「別說這麼多廢話!他走以後,我們過得好多了。」
「對!老公如果不把老婆賺的錢花光,寡婦和孤兒的日子就好過了。」
「聽著,你怎麼說這種話?不管怎麼說,我的母親是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是的,她做牛做馬。」
「你怎麼知道這些?」
「當她的丈夫,你親愛的父親懸架自盡的時候,她住在田納西一個叫做斯密斯維爾的小地方。」
「對!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這些……」
「後來,她帶著孩子遷移到東部。」迪克打斷他的話。
「這也是對的,現在,你告訴……」
「等一等!她找到了工作,賺了許多錢,甚至帶了並撫養了小侄兒。那個侄兒後來覺得她嚴格的教育方式太痛苦,便在一個美好的夏日溜之大吉。難道不是嗎?」
「是的。我不理解,你是怎麼知道這些情況的。」
「你還有一個妹妹?她在哪兒?」
「她死了。」
「那麼,你和你尊敬的先知約珥就成了你們母親的唯一的兩個繼承人?」
「繼承人?見鬼!僅僅剩下幾百美元,其他一無所有。我們拿著這一點點錢只能喝一口酒!」
「好。你看來完全重蹈您父親的覆轍。告訴你吧:提防那根非常危險的繩子。你看呢,霍爾貝斯,老浣熊?他們要得到繩子嗎?」
「嗯,」被問者回答,「你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親愛的迪克。」
「好。那麼,他們就不得到繩子了。你同意?」
「同意,他們不配得到繩子。」
「他們配不配,這無關緊要。可是,他們要是得到了,那將是令人髮指的事!」
「你們說的是什麼密語?你們究竟指誰?」歹徒問。
「說的是何西阿和約解。」哈默杜爾答道。
「說我和我弟弟?我們兩個將得不到某樣東西?」
「對。」
「什麼?魔鬼才聽得懂你們的話。」
「哼!這就是我們的財富。我們合在一起,有千百萬美元,本來是可以送給你和你的傑出的約洱。可是,我們現在決定,不給你們任何財富,什麼也不給,一個子也不給。」
我沒有回頭看,可是,我可以想像得到歹徒吃驚的神色。過了很長時間,我才聽見他問:
「你……財富要……要我們……得到?您想跟我胡攪蠻纏?」
「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
看來,他想從這兩個人的臉色上弄清楚一些情況,因為又過了很長時間,我聽到他用吃驚的聲調說:
「我真的不知道,我與你們是什麼關係!你們的臉色雖然這麼嚴肅,但是充其量只不過是表現出一種愚蠢。」
「我會向您解釋的。你可要把你的姓告訴我!」
「好,我叫霍爾貝斯。」
「我的朋友叫做?」
「名字一模一樣。」
「他的名字?」
「皮特,我聽出是這樣,皮特-霍爾貝斯。這是完全……啊,啊!」
他沒有往下說,我聽見他從牙縫裡擠出不大不小的聲音,然後慌慌張張地繼續說:
「皮特,皮特,皮特……那個小伙子,母親撫養的堂兄和……圖恩德爾斯托姆!可能嗎?這個永遠的大個子難道就是那個小皮特?」
「他就是皮特,你終於把手按到了正確的門鈴上了。讓你走到這上面來,真可謂費力又費工,你絲毫不能為你的聰明才智感到驕傲。」
歹徒聽不懂這種侮辱的話,叫喊著:
「什麼?真的?你就是那個傻皮特,那個總是有一副好心腸,代替我們兩個人讓母親毆打的傻皮特?是不是因為那種替代太痛苦,您才終於逃跑的?」
皮特只點頭,我沒有聽見聲音。
「太好了!」他的堂弟接著說,「我現在又把你當做俘虜。」
「你們要殺死他?」哈默杜爾補充一句。
「我們現在不談殺不殺的問題。皮特,你最好是給我講講,你那時跑到哪兒去了,從那時到現在,你都幹了些什麼。我很好奇。」
皮特咳了幾聲以後,說起來一點也不像平時那樣乾巴巴的:
「我們分別以後,你們墮落了。你們把尊嚴、榮譽徹底拋棄,而不覺得羞恥,靠掠奪別人的錢財生活。很可惜,我不能不承認是您父親兄弟的兒子。不過,我有理由說,我不能對你們這些親戚負責。我感到高興的是,如果我違背自己的意願,我也可以說是您的親戚。」
「喔!」歹徒憤怒地插嘴,「你現在為我感到羞恥?當時,你讓我們撫養就不感到羞恥?」
「讓你們撫養?笑話。我只受到你們母親的撫養。而且,她給予我的,我已經全部償還給了她。當你們游手好閒的時候,我不得不干苦活,做牛做馬,還要為你們挨打,吃所謂的餐後點心。對你們,我用不著表示任何感謝。不過,我願意使你們感到非常高興。我們尋找你們,是為了把我們的積蓄送給你們。我們是西部人,不需要錢。你們得到我們的積蓄,就能變富。可是現在,你們是歹徒,是可憐的、墮落的人。我請求上帝保佑我,我不能把這麼多的錢送到你們手中。這些錢如果送給那些值得尊敬的人,可以使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們從孩提時起就分手了,現在,在這兒重逢,又將很快分道揚鑣。我衷心希望,如果我再次與你們相逢的話,我再也不需要為你們而生氣和難受了。」
平時沉默寡言的霍爾貝斯,流利地作了這次長時間的講演,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位溫文爾雅的紳士今天的表演是他最出色的一次。哈默杜爾沒有讓他有任何休息時間,就急急忙忙表示同意,以示讚賞。他說:
「說得對,親愛的皮特,說得對!你說出了我的肺腑之言。我們本來是可以用這筆錢讓更好的人過上幸福生活的。」
如果是對陌生人,這個歹徒無論如何會用其他方式回答。可是,他知道,皮特是他的親戚,便對這種諷刺大發脾氣,嘲笑地說:
「我們並不妒忌那些要得到你們金錢的好人或者說較好的人,也不要你們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血汗錢,我們只要找到富礦,就會擁有幾百萬。」
「假如你們找到了金礦,」哈默杜爾笑道,「我會看得到,老鐵手將怎樣用手指指著那片土地,對你們說:『就在這兒,礦上有礦,一個比一個大,勞駕你們把它們取出來。』到了那時,你們絕對不會為我們這些可憐的俘虜做任何好事。不僅如此,你們還會開槍把我們打死,堆在一起,使我們不能透露任何情況。你們則包起那幾百萬,回到東部,把它們存入銀行,美美地吃著利息,像天堂裡的富人一樣興高采烈,請人每天為你們的嘴烘製新鮮蛋糕。我是這麼想的,也會出現這種情況。你不也這樣認為嗎,霍爾貝斯,老浣熊?」
「是的。特別是新鮮蛋糕說的對。」皮特又乾巴巴地回答。
「廢話少說,」何西阿指責這兩個朋友,「你們無非是說些讓人氣憤、妒忌的話,談談你們的富礦多好。」
「我們衷心地祝願你們找到它們,並且已經為你們在我們到達現場時將打開的眼睛而感到高興。在這整個過程中,我只有一個想法。」
「什麼想法?」
「你們高興得忘記動手。」
「如果只出現這一種情況,你們用不著傷腦筋。現在,我必須去找我的兄弟,告訴他,我找到了那個逃跑了的堂兄皮特。」
他催馬向前,經過我身邊到隊伍的最前面去了,他的歹徒兄弟約解在哪兒。
「這件事你料到了沒有?」我聽見哈默杜爾在我後面問。
「沒有。」皮特簡單地說。
「乾淨的親戚。」
「我為之非常自豪。」
「極其氣憤。」
「不!我不生氣,因為對我來說,這無關緊要。」
「噢,我不這麼看。可是我們的錢我們送給誰?我不願意富裕,不願意蹲在錢袋上面,不想整天擔心被偷,想睡個好覺。」
「是呀,我們又要傷腦筋了。」
「我們重新考慮錢給誰的問題,這是幹傻事,干非常傻的事。」
我回頭說:
「用不著操心。」
他們馬上從左右向我靠攏,胖子問:
「不操心?你是不是知道我們可以把錢送給誰?」
「我可以向你們推薦幾百人。不過,我不相信你們有錢。」
「可惜沒有。『將軍』有。這是您知道的,先生。」
「所以,現在還不要發愁。誰知道能不能抓住他。」
「喔,您和溫內圖都在。好像我們真的把他抓住了似的。您聽見了我們剛才的談話?我們找到了皮特的堂兄弟。」
「聽到了。你們很不留神。」
「怎麼個不留神?難道我們不應說誰是皮特-霍爾貝斯?」
「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們好像知道我們很快會獲得自由似的,這樣很容易引起他們的懷疑。他們要是有了疑慮,我們就麻煩得多了,說不定整個事情都要弄糟。」
「嗯!對。可是,我難道要去迎合這些傢伙,伏在馬鞍上唉聲歎氣?你不也是隨便與雷迪和老華伯談話?」
「但不是像你們剛才同何西阿那樣引人注目地談。幸虧他不夠機靈,沒有產生不信任。你們關於大金礦的諷刺話對我們特別危險。一定要讓歹徒們到最後一刻都相信,我認識金礦。」
「是。可是,這個最後時刻什麼時候到來?」
「也許在今天。」
「哇!真的?用什麼方式?」
「現在還說不準。印第安人科爾馬-普施會來解救我們。」
「他?誰想到的?」
「他和我談過。我們自由後怎麼辦,要視情況而定。你們不能睡著,但又必須睡下去。一個個傳達下去。我不想和他們說話,免得引起懷疑。」
他們不知道科爾馬-普施秘密到過我這兒,所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要求他們跟在我後面,靜候事態發展。最好是不讓歹徒們看見我和我的同伴們說話。
霍爾貝斯兄弟勒住馬,等迪克和皮特。何西阿指著皮特說:
「這就是當時挨打的堂兄,現在神氣得很。」
約解蔑視地看了皮特一眼,回答說:
「如果我們允許他和我們談話,他會高興。他願意把錢送給我們?」
「是的,甚至是一大筆。」
「這個人有一大筆錢?傻到了極點,他想引誘我們。我們當然會提防,不會這麼幼稚。走!」
他們又到前面去了。哈默杜爾開玩笑說:
「我們是笨蛋,皮特,老浣熊。這裡有兩種性格,我們兩個來瓜分吧。如果你覺得適合,我要機靈性格,餘下的歸你。」
「同意,你夠朋友。」
「好樣的,回答得不壞,謝謝!」
「不用謝,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