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克裡斯托夫非常討厭坐在王位上。
  然而從理性上講,他明白它是不可或缺的。領導者們需要向臣民們傳達這樣一種信息:俯瞰天下,唯我獨尊。於是,一把樣子恐怖而又高高在上的巨型椅子便將這一信息微妙而又自然地表現了出來。
  但克裡斯托夫還是不喜歡坐在上面。他相信自己必定會犯某種錯誤,必定會踐踏到它的尊嚴。因為他深知自己的缺陷——他根本就不是當領導的料。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細心觀察身邊的領導者,同時也在刻苦研究那些不在他身邊的領導者。他同周圍的人一樣清楚:好的領導者所做的都是對的,而壞的所幹的都是錯事。但有一點他很早就明白了,那就是——驕傲自負的領導者必定不會長久。領導者犯這樣或那樣的錯誤,在所難免,但驕傲自負者的眼裡永遠都容不下一個錯誤,於是一場注定以自我毀滅或外界毀滅為結果的鬥爭必定會將這類人推向末路。克裡斯托夫先前的主子——蓋瑞索斯——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如果這位元帥肯聽從自己或是其他六個人的意見,就不會盲目地跟那幫放逐者合作。正如克裡斯托夫所料,不死族的那幫畜生背叛了蓋瑞索斯和他的戰士,為他鋪築了失敗和死亡的道路。而那時克裡斯托夫早就已經離開,奔赴更好的前程去了。
  這是一個多麼不幸的輪迴!因為只有那些驕傲自負的人才會不顧一切地追逐領導者的地位。這個謎一般的難題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世上很少有出色的領導者這一難題了。還是個年輕學生的時候,克裡斯托夫對這個難題就非常感興趣。
  克裡斯托夫非常清楚他本身就是個極度自負的人。他對自身能力的高度自信是他之所以能夠成為普羅德摩爾女王身邊最器重的大臣的原因,但同時也是為什麼他絕對不合適代替她的位置的原因。
  儘管如此,他還是按照女王的吩咐做了,頂替女王的工作直到她辦完那件荒唐可笑的差事。
  克裡斯托夫厭惡這個王位還因為它是一個該死的讓人活受罪的傢俱。為了達到應有的效果,坐在上邊的人必須挺直身子,胳膊必須放在扶手上,帶著一副洞察世事的神情凝視所有發言的人。但對克裡斯托夫而言,這麼坐著讓他的背難受死了。只有彎著身子斜著坐,他才能避免脊柱疼痛的困擾。但這樣一來,他就好像坐在一個沙發上,跟王位應有的莊重威嚴相差甚遠。
  這是一個非常時期。克裡斯托夫真不希望女王跑到獸人的國家裡去幹那些荒謬的事情,好像整個塞拉摩都比不上杜隆塔爾那些粗暴醜陋的爬行動物。
  普羅德摩爾女王做了不少讓人欽佩的事情。無論是作為一個法師還是一個王者,很少有哪個女性可以跟她媲美。雖然也有不少的女性統治者,但她們不是通過世襲繼承的王位,就是通過婚姻得到的王位,還沒有哪個像女王那樣完全憑借自己的意志和毅力走上王位的。儘管麥迪文首先提出了聯盟的想法,但到今天為止,是吉安娜·普羅德摩爾史無前例地實現了將人類和獸人聯合起來的偉大重任。以克裡斯托夫獨到的眼光看來,普羅德摩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領導者,而他為自己能成為她最信任的大臣而倍感榮耀。
  這也就是普羅德摩爾為什麼不顧一切地袒護獸人的原因,克裡斯托夫可以理解這點。在所有他接觸過的和研究過的領導者中,唯一一位可以與普羅德摩爾女王相提並論的就是薩爾。他的功績——統一獸人部落,解除惡魔魔法強加在獸人頭上的枷鎖,從而擺脫獸人低賤的地位——比普羅德摩爾女王做的還引人注目。
  但薩爾只是獸人中的一支獨秀。本質上講,獸人只是一群沒有開化的野獸,勉強能理解語言而已。他們的風俗習慣仍舊野蠻原始,他們的行為方式也粗俗不堪,讓人無法接受。不錯,薩爾在改造他們,他將從撫養自己的人類那裡學來的一套近似的文明教給他們。但薩爾終究是會死的。等他死後,獸人身上那些所有學來的人性也會一同死去,回到邪惡的動物行列,回到薩格拉斯原先為他們安排好的籠圈。
  普羅德摩爾女王當然不會聽到這些話。克裡斯托夫曾經勸過她,但最偉大的領導者都會有自己的盲點,這就是她的盲點。她篤信獸人應該與人類和睦相處,為此她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親生父親。
  也正是從那刻起,克裡斯托夫預感到一個非常的行動即將發生。女王寧願看著自己的父親被人殺死也不願辜負那幫畜生的信任。而那些獸人——除了薩爾——都不會領她這份情。
  如果是另一種環境,克裡斯托夫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做他已經在做的事。每天醒來,他都會反思自己是否該這麼做,而每天他都會從恐懼中醒來。從踏上卡利姆多——這片經過了戰爭和重建的土地上起——他就活在一種卑賤的恐懼之中,害怕所有的一切都將被再次毀滅。除了商人海岸上的一個北哨堡,人類在卡利姆多的地盤就剩下東海岸沿線的一個小島了。島的三面都居住著那些畜生:好一點的就對人類不理不睬,漠不關心;糟的就虎視眈眈,滿腔敵意。小島的另一面是大海。
  儘管他擔心害怕,儘管他多次告誡,女王卻總是偏袒獸人,損害人類的利益。她還口口聲聲稱這將有益於聯盟,稱與他們聯合比與他們分裂好。既便如此,最大的悲劇卻在於她相信他們。
  克裡斯托夫更瞭解他們。普羅德摩爾女王無法預見之後的局面,他卻憑借一生的經驗看到了最終的結局。他一定要力挽狂瀾。
  德菲頂著滿臉皺紋的腦袋走進會客廳。「閣下,占卜水晶球正在發光,我想它可能收到了一條信息。」
  克裡斯托夫冷冷地說道:「嗯,一般是這個意思。」他從女王的書桌後面站起來,走進王位室,占卜水晶球就放在王位室。沒錯的話,應該是洛雷娜或達文通知他已經到達,部隊也在那天早上趕到了。克裡斯托夫原打算讓洛雷娜趕在部隊軍艦之前到達,但現在由於飛船出現了機械故障,推遲出發,而軍艦又得益於風向的便利,提早到達了。
  克裡斯托夫徑直向水晶球走去。水晶球放在王位室西南角的一個墊座上,正發出一片深紅色的光芒。這也就意味著北哨堡那邊的水晶球已經激活,開始啟用了。
  猶豫了片刻,克裡斯托夫伸出一隻手抓起水晶球。真如他所料,一股震顫的力量穿過她的胳膊,痛得他幾乎都要把它扔在地上了。與此同時,那片紅光也隨之慢慢消退了,接著傳來了達文少校的聲音。聽上去好像達文正在一個洞穴深處,聲音完全是從嗓子眼裡發出的。
  「內務大臣大人,我非常難過地通知你,洛雷娜上校的飛船還沒有來。空中觀察員說看到飛船向東北方向開去了。部隊已經到達了,但我不知道上校怎麼部署他們的。請您示下。」
  克裡斯托夫歎了口氣,將水晶球放回原位。「該死的女人!」
  「哪個女人?」德菲連忙問道。
  「洛雷娜上校,誰跟她一塊上的飛船?」
  這個年長的管家立即開始從記憶裡搜索答案。雖然她的思維方式怪了點,但效率卻出奇的高。「貝克少校,米拉上尉,哈考特上尉,諾羅吉中尉,哦,還有布拉維恩下士。」
  克裡斯托夫皺著眉頭問道:「她幹嘛帶個下士?」他明確地跟她講過,讓她帶上她的高級副將乘飛船走,其餘部隊乘船去。突然,他腦海裡一閃:「我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德菲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走上前回答道:「她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幸運美女,從戰場上回來的,嗅覺非常靈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可以嗅出百步之內的魔法。」
  「對,就是她。」克裡斯托夫記起了那個布拉維恩——戰爭期間她曾是名列兵——她不僅可以察覺到肉眼無法看到的惡魔,辨別出被燃燒軍團施法控制的人,還總能找到普羅德摩爾,或其他的法師。一些將軍非常喜歡利用她這一特長在嘈雜混亂的戰場上找到女王的蹤跡。
  克裡斯托夫馬上意識到洛雷娜打的什麼主意了。「她真[****]該死!」他長歎一口氣,小聲咕噥道,「我[****]也真該死!」
  「怎麼了,先生?」德菲問道。
  「沒什麼,」克裡斯托夫當即答道,他不能讓德菲知道整件事情,「沒事了。」
  德菲一臉的困惑:「沒——好的,閣下。」德菲奇怪地看了看他,轉身離開了。
  克裡斯托夫出神地盯著那個大窗戶。今天薄霧濛濛,他只能看到海上一兩里格遠的地方。
  太晚了,克裡斯托夫知道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讓上校對他的不滿和敵意——早在戰爭期間,她對他就有意見了——影響了自己對她的態度。洛雷娜鄙視他,他同樣也鄙視洛雷娜。當他們同時向女王進諫的時候,這種相互的鄙視反而產生了相反的效果,事情總會得到周密圓滿的解決。但當他坐在王位上的時候,這種互相鄙視無異於自相殘殺。高高在上的王位象徵了領導者唯我獨尊的地位——即便是朝堂上最瑣碎的鬥爭也不能冒犯王者的威嚴。
  蓋瑞索斯身上的自負,以及之前無數領導者身上的自負,在克裡斯托夫身上都體現了出來。如果他能夠對洛雷娜尊重些,她也許會照他說的辦。但就因為他沒有這麼做,她就帶上布拉維恩去找普羅德摩爾女王了,這也就是為什麼飛船朝東北方向開的原因——她們去杜隆塔爾了,去找正在那裡安置雷霆蜥蜴的女王了。
  雖然這讓克裡斯托夫有些措手不及,但還有最後一條路可走。計劃必須繼續進行,只不過會有些小的調整而已。也許日後會有點麻煩,但到那時,死了的早就被遺忘了。唯一能讓女王認識到這幫獸人根本就不值得信任的方法就是盡快打響這場不可避免的戰爭。
  克裡斯托夫又一次抓起了水晶球。這次他雙手——不是一隻手——抱住了它。水晶球將這一行為作為發送信息的指示,發出了藍色的光芒。「我是內務大臣克裡斯托夫。我怕我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普羅德摩爾女王和洛雷娜上校都被火刃氏族那幫陰險的獸人信徒抓住了,獸人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達文上校,現在我授權你負責北哨堡所有的軍事部隊,準備開戰!」
  克裡斯托夫將水晶球放回墊座上,光芒慢慢地消失了。信息通過空中絲毫不差地傳送到另一個水晶球那裡。
  克裡斯托夫轉身向女王辦公室走去,準備處理那些他只完成了一半的工作。剛走到辦公室門口,一股硫磺的惡臭就開始在空氣中蔓延開來。茲莫多爾到了。
  蓋爾泰克厄雷德納什,匯報情況,內務大臣。
  作嘔的臭味和反感讓克裡斯托夫抽了抽鼻子。他討厭跟惡魔打交道,如果賭注不是那麼高,他馬上就叫這個怪物滾蛋。但克裡斯托夫學到的另一條王者之道就是,為了實現國家的利益,必要的時候可以考慮與異族聯盟。這就是為什麼普羅德摩爾女王不顧一切地促成人類與獸人結盟的原因,同時,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與茲莫多爾走得這麼近的理由。他們的合作不過是暫時的,這個小魔頭不過是他整個計劃中的一個棋子。說白了,他在利用茲莫多爾——為了讓他按照自己的意願將事情圓滿地完成,他願意滿足他的虛榮心,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一切都在按計劃發展。塞拉摩的人民已經荷槍實彈,準備進攻獸人,消滅他們。」
  好。看到這些醜陋的叛徒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非常高興。
  「我也是,」克裡斯托夫的確是這麼想的。茲莫多爾之所以能同克裡斯托夫聯手就因為他們兩者都抱有一個共同的心願——幹掉世上所有的獸人。當這些都實現之後,獸人就不再成為被考慮的因素,克裡斯托夫下一步就準備消滅茲莫多爾和……
  願我們的心願能夠早日實現。再見,內務大臣。蓋爾泰克厄雷德納什。
  克裡斯托夫點了點頭,按照茲莫多爾的發音將這兩個詞重複了一遍。它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致敬,火刃氏族」。

《仇恨之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