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心底明白,我們獸人失去的,遠比我們得到的更多。那個時候,我們的文化美好、簡單而又純潔;我們就像是母親臂膀中的孩子,總是被關照、被寵愛、被保護。但孩子總歸要長大,而我們,作為一個整體,卻太容易被操縱。
是的,信任是必要的,沒有人可以說我不懂得這一點。但,我們也必須謹慎。即便是最動人的臉龐,也可能會欺騙;而即便是我們用整個身心信任的人,也可能被蠱惑。
當我想像我們曾經的日子的樣子時,我深深為我們失去的純真而悲哀。但也正是那種純真,引領了我們的墮落。
族長們看到一張張嚴肅的臉,轉向他們的方向默默審視。杜隆坦站在德拉卡身邊,臂膀以保護的姿態環著她的腰,儘管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覺得她需要保護。他與德雷克塔爾四目相對,這位朋友和建言者臉上的表情讓他不寒而慄。
他真希望他能和奧格瑞姆站在一起。雖然來自不同的氏族,擁有迥異的傳統,奧格瑞姆卻是杜隆坦除了自己的未婚妻之外最信任的人。可奧格瑞姆必然要站在黑手族長身邊--眼下這位族長正四下打量著集結的薩滿,毫不掩飾臉上的惱火。
「他是太久沒打獵了吧,這傢伙。」德拉卡咕噥著,向黑手的方向點了下頭。「我看他簡直是迫不及待地想幹一架。」
杜隆坦歎口氣,「他這願望差不多能實現了。你看他們的臉。」
「我從沒見過德雷克塔爾這個樣子,就連卡舒爾宗母的身體支離破碎時也沒有。」德拉卡說。
杜隆坦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繼續觀察周圍的情況。
耐奧祖大步跨進人群正中。每個人都退後為他留出空間。他開始沿順時針方向繞圈,一邊喃喃地念著什麼。然後他停下步子,舉起雙手。火焰從他身前竄出,躍入天空,華麗得連幾個無數次見過這般景象的人都發出讚歎的聲音。高聳入雲的火柱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漸漸消散,變成了普通的篝火--只不過那是由魔法造就的。
「當黑暗伴著夜晚降臨,你們便落座火旁。」耐奧祖下令道。「每個氏族都和自己的薩滿坐在一起。時間一到,我便會召你們上前。」
「你八成還想召我們給你奉上供品吧!」一個惱火的聲音喊道,「我們是不是還得在夜裡溫順地趴在你的腳邊?」
杜隆坦認得那個聲音,無論是幼時科什哈格節上揚起的堅定聲調,還是狩獵場上那令人寒徹骨髓的戰吼。那種聲音獨一無二,絕無僅有。他轉頭看向格羅姆·地獄咆哮,戰歌氏族年輕的領袖,心裡暗暗希望他的爆發不要太耽誤耐奧祖的講話才好。
地獄咆哮站在他的氏族最前頭。他比大多數獸人都要瘦削一些,但他的身高及氣質同樣讓人印象深刻。戰歌氏族的顏色是黑與紅;儘管格羅姆沒穿盔甲,那黑紅相間的簡單皮衣也給他增添了幾分威懾力。他交叉雙臂,盯著耐奧祖。
耐奧祖沒有回應地獄咆哮的挑釁,僅僅歎了口長氣。「我知道,你們之中的許多人,覺得自己遭到了侮辱。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吧。你們會慶幸你們現在在這裡的。你們的子孫後代都會慶幸你們現在在這裡的。」
地獄咆哮喉嚨裡低吼了一聲,眼睛陰鬱地閃了一下,但沒再說什麼。有那麼一會,他就站在那裡,然後他聳聳肩,好像在表示:好吧,我同意了。他坐了下來,他的氏族隨後。
耐奧祖等到人們都安靜下來,然後開口。
「先祖之魂拜訪了我。」他說,「那一位先祖,我對她的信任,甚至無法用語言表達。她向我揭露一個威脅,像潛伏在茂密灌木下的毒蠍一般危險的威脅。所有的薩滿都可以作證。我,為我們曾受到如此的欺騙,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憤怒。」
杜隆坦揣度著老薩滿的話,心砰砰亂跳。這個神秘的威脅到底是什麼?這樣黑暗的敵人,為何從來未被發現?
耐奧祖歎口氣,看著地面,顫抖起來。當他開口時,聲音低沉平穩,似乎還略帶一點哀傷。
「我所說的敵人,」他沉重地說,「是德萊尼人。」
一片混亂。
杜隆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珠。他四下張望,與奧格瑞姆四目相交,看到老友雙眼裡同樣的震驚。德萊尼人?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就算這敵人是戈隆,他都能相信--也許它們無意間發現了什麼秘密武器,想用來對付它們的老仇人呢。但是德萊尼人?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們的戰鬥技巧甚至還不如獸人。他們確實也打獵,但那只是因為他們和獸人一樣需要肉來生存罷了……不過他們能夠面對戈隆,還曾經協助過狩獵隊一兩次。杜隆坦回想起那一天,兩個小獸人在一隻把大地跺得直顫的食人魔腳下沒命地逃跑,而那些藍色皮膚的高挑生物不知從哪兒現身救了他們。
如果他們真的像耐奧祖說的那樣一直暗藏惡念,為什麼又要冒著危險去救兩個獸人男孩?這根本說不通。這一切都太瘋狂了。
耐奧祖高聲喊著讓人們安靜,但喧鬧的人群根本不以為意。黑手已經站了起來,粗厚的頸項上青筋暴突,而奧格瑞姆正盡力想使他的族長平靜下來。突然,一陣可怕的吼聲撕破了空氣,幾乎震破了他的鼓膜,差點令他的心臟停止。是格羅姆·地獄咆哮。格羅姆也站了起來,昂頭挺胸,張著血盆大口,那漆成黑色的下頜都好像要掉下來了。世間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地獄咆哮的戰吼。人們安靜下來,接著是死寂。
格羅姆睜開雙眼,對耐奧祖咧嘴一笑--剛才的反對者這麼快就變成了盟友,耐奧祖一臉不可思議。
「讓薩滿說下去。」地獄咆哮說。儘管語調很隨意,但所有人,在如此徹底的安靜中,都聽得清清楚楚。「關於這個新的……老敵人,我還想瞭解更多。」
耐奧祖感激地微笑。「我知道這件事令你們很驚訝。我自己也很震驚。但先祖之魂是不會說謊的。那些表面和善的人,一直在等待進攻我們的時機,已經有好多好多年了。他們安坐於用我們無法理解的材料做成的奇怪建築中,把無數有助於我們的秘密藏匿起來……」
「但是為什麼呢?」杜隆坦不由得脫口而出。無數雙眼睛看向他,但他沒有退縮。「他們為什麼要攻擊我們?如果他們當真藏著那麼多秘密,他們又能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麼呢?而且,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們又怎麼可能打敗他們?」
耐奧祖看起來有些心煩意亂。「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先祖之魂很擔心。」
「我們比他們人多。」黑手吼道。
「沒那麼多。」杜隆坦吼回去,「和他們先進的知識比起來,多這些人毫無意義。他們是乘坐一艘在世界間旅行的船來到這裡的啊,黑手,你認為他們能倒在斧子和箭矢之下嗎?」
黑手粗壯的眉毛擰成一團。他張嘴準備反駁……
……卻被耐奧祖打斷了。「他們的計劃,就像火上燉著的肉,已經醞釀了幾十年了。」耐奧祖道,果斷地阻止了二人之間的爭吵。「我們的決心,以及最終的勝利,都不是一夜之間能夠成就的。我不要你們現在發起戰爭,我只要你們保持警醒。我要你們去準備。去與你們的薩滿商議正確的行動。我要你們敞開心扉……接受一個聯合,一個會給予我們勝利的聯合!」
他張開雙臂。「我們來自於不同的氏族,沒錯,有著迥異的風俗與傳統。我並不是要你們拋棄各自的驕傲歷史,而是要你們接受聯合的可能!我們每一個氏族已然很強大,一旦聯合起來,更是會成為不可阻擋的力量。我們都是獸人!不管是黑石氏族,戰歌氏族,還是雷王氏族,龍喉氏族……這些差異,微不足道!重要的是,我們是同一種族的兄弟!我們所有人的最終目標,不都是溫馨安全的家園、滿載而歸的狩獵、深愛我們的伴侶,以及先祖之魂的尊敬嗎?我們之間的相同之處,比相異之處要多得太多!」
這句倒是真的。杜隆坦看向他的老友。奧格瑞姆站在他的族長身後,高大而威嚴。當他感覺到杜隆坦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迎上他的目光,點點頭。
這兩個熱愛冒險的——好吧,也是愛惹麻煩的——年輕人之間的友誼,曾經被這裡的許多人反對過。但,如果沒有奧格瑞姆,杜隆坦便不可能成為現在的他——他也從心底知道,奧格瑞姆對他,也是同樣的感覺。
可是,德萊尼人?……
「我可以說話嗎?」
是德雷克塔爾。杜隆坦驚訝地轉身。德雷克塔爾似乎不僅僅是在詢問他的族長,更是在徵求那位曾是他們所有人導師的薩滿的意見。耐奧祖看看杜隆坦。杜隆坦點點頭。
「我的族長,」德雷克塔爾道。令杜隆坦震驚的是,薩滿的聲音竟然在顫抖。「我的族長,耐奧祖說的是真的。卡舒爾宗母證實了他的話。」
另外一個霜狼氏族的薩滿點點頭。杜隆坦瞪著他們。卡舒爾宗母?如果世界上杜隆坦只剩一個人可以信任,那就是這位睿智的老獸人了。他想起那天他站在那奇妙的洞穴中,感受著那似風非風的涼爽氣流,用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組織、每一個部位去聆聽,去觀察,而卡舒爾宗母在他身邊,正對著某個他看不見,卻知道它存在的人說話……
「卡舒爾宗母說,德萊尼人是我們的敵人?」他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德雷克塔爾點點頭。
「現在,氏族領袖們該聽聽他們的薩滿的話了……就像杜隆坦那樣。」耐奧祖道。「我們在黃昏時繼續,到時,族長們要告訴我你們的想法。這些,是你們都瞭解並信任的人。問問他們,他們看到了什麼。」
人群漸漸散開了。霜狼氏族的成員們慢慢走回營地,一路上謹慎地交換著眼神。回到營地中,他們圍圈而坐,每個人都把注意力轉向了德雷克塔爾。
「德萊尼人絕非我們的朋友。」他緩緩開口,謹慎地遣詞。「我的族長……我知道您和黑石氏族的毀滅之錘曾在他們的屋簷下留宿。我知道您對他們評價頗高。我知道那天他們似乎救了您的命。但請容我問一句……您真的沒有感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杜隆坦回想起那只氣勢震天的食人魔,一邊怒吼一邊揮舞手中大棒。他回想起,德萊尼人是如何憑空出現,解救他和奧格瑞姆……出現得那麼、那麼及時……在暮色即將降臨之際,他們卻沒有回家……如此碰巧……這想法令他一陣不舒服。
他皺皺眉。這樣想,未免太尖刻了……可是……
「您在皺眉啊,我的族長。那麼,我是否可以認為,您對他們那種天真的信任,已經開始動搖了?」
杜隆坦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的首席薩滿。他只是盯著地面。他不想這樣,但仍然無法阻止懷疑爬進他的心,好似清晨的霧霜那冰冷的手指……
在記憶中,他再一次與雷斯特蘭對話。「二百年來,我們變了好多好多呢,」他說。
「不錯,」雷斯特蘭回答,「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看著獸人在力量、技巧、天資上都變得愈加進步。你們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再次感到一痛。就好像那句讚美是句精心包裝的侮辱。就好像德萊尼人認為他們高人一等……儘管他們的皮膚是怪異的藍色,腿跟塔布羊的腿沒兩樣,還有長尾巴和閃亮的藍蹄子,根本沒有獸人那樣正常的腳……
「說吧,族長大人,您想起了什麼?」
杜隆坦聲音粗重地講了德萊尼人恰到好處的現身,講了雷斯特蘭那近乎傲慢的言辭。「還有……還有維倫,他們的先知。他問了好多關於我們的問題,而且絕對不只是閒聊而已。他看起來真真正正想要瞭解獸人。」
「他當然想瞭解我們,」德雷克塔爾道,「那正是絕無僅有的大好時機!自從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就已經在謀劃著要進攻我們了。那麼,找到兩個--請原諒,杜隆坦--兩個天真幼稚的小孩,來說出他們所需的一切……這可真是個天大的巧合啊!」
先祖之魂是不會對他們說謊的,尤其是在事情如此重要的時候。杜隆坦明白。現在,回想起那一天一夜發生的一切,維倫行為的可疑之處,越來越明顯。可是,可是……難道奧格瑞姆和杜隆坦感受到的那種強烈的信任,都是假的嗎?維倫真的善於偽裝到那種程度嗎?
杜隆坦低下了頭。
「我的一部分仍然心存懷疑,朋友們。」他靜靜地說,「但,我不會因我個人的想法,而把整個種族置於危險之中。耐奧祖並沒有要求我們明日開戰……他只要求我們訓練,觀察,做好準備,並且,更加團結。我會這樣做的,為了霜狼氏族,為了獸人的未來。」
他依次看過每一張憂慮的臉。有些只是朋友,而有些,像德雷克塔爾和德拉卡,是摯交,與愛人。
「霜狼氏族將準備迎接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