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星期二
中午12時04分
貝爾德坐在玻璃隔起來的辦公室裡,雙腳蹺在一張玻璃桌上,正埋頭於一堆簡報和研究論文之中。埃文斯進來時,他仍然這樣蹺著。
「你覺得有意思嗎?」他說。他指的是剛才那場談話。
「有點兒意思吧,」埃文斯說,「但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我覺得他們擔心自己會輸。」
「我相信,我們會打贏這場官司,」貝爾德說。「沒有任何懷疑。但我不想讓我們的人也那樣想!我想讓他們非常擔心。我想讓我的團隊在任何考驗面前都戰戰兢兢。特別是在這次考驗面前。我們跟美國環保署打的這場官司,可以預見,環保署會聘請著名環保律師巴裡·貝克曼。」
「喲,」埃文斯說,「他可是個大人物。」
巴裡·貝克曼是他那一代中知名度最高的訴訟律師。二十八歲時當上斯坦福法學院教授,三十歲出頭時,離開大學,開始私人執業。他已為微軟、豐田、菲利普和許多跨國公司做過代理。貝克曼頭腦異常敏捷,舉止迷人,有幽默感和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大家都知道他在最高法院辯論時(他已在那兒辯論過三次),引用文獻的頁碼來回答法官問題的情形。「閣下,我相信你在第二百三十七頁第十七個腳注上可以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等等。
「巴裡有他的缺點。」貝爾德說,「他手頭信息太多,很容易跑題。他喜歡滔滔不絕。我曾贏過他一次,也輸過一次。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會看到一場經過精心準備的對壘。」
「還沒有提出起訴之前,就請律師是不是有點不正常啊?」
「這是一種策略,」貝爾德說。「管理部門現在不想抗辯。他們相信自己會贏,而不想上法庭,因為一上法庭公眾會對他們留下不好的印象。因此他們脅迫我們撤訴。當然,我們是絕對不會撒訴的。特別是我們有莫頓先生充分的資金支持。」
「很好。」埃文斯說。
「同時,挑戰也是嚴峻的。巴裡會擺出證據,說全球變暖證據不足。輔助科學軟弱無力,十至十五年前預言已經證明是錯的。他會擺出理由,說就連全球變暖的主要支持者們也公開表達了他們的懷疑:全球變暖能否預見,全球變暖是不是一個嚴肅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全球變暖是否確有其事。」
「主要支持者們是這樣說的。」
貝爾德歎了一口氣:「他們是這樣說的,在雜誌上。」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類東西。」
「這些言論確實存在。巴裡會把他們挖出來。」他搖了搖頭,「有些專家在不同的時期觀點也不同。有的人曾說二氧化碳增多不是一個大問題;但現在他們又說是個大問題。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任何一個專家證人的話不能被反轉過來攻擊他自己的,這會使交叉詢問證人時出糗。」
埃文斯同情地點點頭。他熟悉這種情況。你在法學院首先學到的東西就是,法律不是關於事實真相的。它是解決爭端的。在解決爭端的過程中,事實真相也許會,也許不會,顯現出來。通常,它不會顯現出來。起訴人也許知道一個罪犯有罪,但仍然不能宣告他有罪。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這就是為什麼,」貝爾德說,「這場官司要以太平洋的海平面的記錄來定。我們已經收集到了所有可以收集到的數據。」
「為什麼要根據海平面的記錄來定?」
「因為我相信,」貝爾德說,「我們應該扭轉這場官司的方向。這場官司是關於全球變暖的,不是打動陪審員情感的事情。陪審員看這些圖表會感到不舒服。通篇講的全是十分之一攝氏度。讓他們的頭都要爆炸。這是技術細節。是專家們的遁辭,對一般人來說太枯燥乏味了。」
「但,陪審員會把它看成是一樁孤立無攫、深受其害、一貧如洗的人們被洪水趕離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的案子。一樁關於海平面急劇上升——令人費解的上升——不知任何緣由上升的可怕的案子,如果你沒有接受近年來某種離奇的、史無前例的東西已經影響到整個世界這個觀點的話。這件案子就更可怕了。這種東西正在使海平面上升,而且威脅到無辜的男人們、女人們和孩子們的生命。」
「這種東西就是全球變暖。」
貝爾德點點頭:「陪審員一定會得出自已的結論。如果能給他們看一看具有說服力的海平面上升的記錄,我們就處於非常有利的位置了。當陪審員看到造成了這麼大的損失,他們就會譴責某些人的。」
「好的。」埃文斯明白貝爾德想說什麼,「這麼說來,海平面的數據很重要。」
「是的,但它必須可靠,無可辯駁。」
「很難弄到嗎?」
貝爾德豎起眉毛:「埃文斯先生,你瞭解一點對海平面的研究嗎?」
「不瞭解。我只知道全世界的海平面都在上升。」
「不幸的是,這種說法還存在爭議。」
「你在開玩笑。」
「我沒有幽默感,」貝爾德說,「這是眾所周知的。」
「但海平面是不能存在爭議的,」埃文斯說。「非常簡單,滿期時你在碼頭上做一個記號,一年一年地去測量,看看它上漲……我的意思是,它怎麼可能很難?」
貝爾德杈了一口氣。「你認為海平面很簡單,相信我吧,不簡單。你聽說過大地水準面嗎?沒有?大地水準面就是地球重力場的等位表面,接近平均的海洋表面。你明白嗎?」
埃文斯搖搖頭。
「唔,它是海面測量中的一個核心概念。」貝爾德輕輕翻著面前那一大摞文件。「冰-水-均衡說建模如何?海面升降和地質結構對海岸線的動力學又有什麼影響?全新世的沉澱性次序?高xdx潮線與低潮線之間有孔蟲類的分佈?沿海古環境的碳分析?氨基酸地層?不明白?不能讓你想起點什麼?我向你保證,海平面是一門爭論激烈的專業。」他把最後一份文件朝旁邊一扔。「這是我正在努力完成的事情。但在這個領域內部的爭論使找到一套無懈可擊的數據變得更加重要。」
「你弄到了這個數據?」
「是的,正等他們送來。澳大利亞人有幾組數據。法國人至少在莫瑞亞有一組,在帕皮提也許還有一組。V·阿倫·威利基金會資助測量的有一組,但也許持續時間太短了。還有另外幾組。我們正拭目以待。」
對講機響了起來。他的助手說:「貝爾德先生,德雷克要跟你說話,他從國家環境資源基金會打來的。」
「好的,」貝爾德轉向埃文斯,伸出一隻手,「很高興跟你談話,埃文斯先生。再次感謝喬治。告訴他什麼時候想來這裡看看隨時都可以來。我們都在這裡努力地工作。祝你好運。出去時請將門關上。」
貝爾德轉過身,拿起電話。埃文斯聽見他說:
「喂,尼克,他媽的國家環境資源基金會在搞什麼鬼,你能幫我擺平嗎?」
埃文斯關上門。
他煩惱不已、忐忑不安地走出了貝爾德的辦公室。貝爾德是這個世界上最為能說會道的人之一。他知道埃文斯是代表喬治·莫頓來的。他知道莫頓只差一點兒就要為這場官司捐獻一筆巨款。貝爾德應該對此樂觀,而且信心十足。確實,他一開始就是如此。毫無疑問,我們會打贏這場官司。不過,埃文斯也聽見:
挑戰是嚴峻的。
沒有一位專家不能改變自己的想法。
我們應該改變這場官司的方向。
這場官司要以海平面的記錄來定。
海平面是一個存在激烈爭論的專業。
我們正拭目以待。
這場談話當然不能被看作是一次增強埃文斯自信心的談話。至於他與詹尼弗·海恩斯在一起錄像的那一段,即探討這場官司要面對的科學問題時也是如此。
但另一方面,在他看來,從事法律工作的人說出自己的懷疑實際上就是充滿自信的表示。埃文斯本人就是律師;他漸漸地瞭解到一些與審判有關的事情,他們也非常誠實,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他。由於數據的複雜性和陪審員集中注意力的時間較短,他們要打贏這場官司不容易,但他們一定會打贏這場官司。即使不容易,他們也要打贏這場官司。
因此:他會動莫頓繼續嗎?
他當然會。
詹尼弗等在貝爾德辦公室門口。她說,「他們已經做好準備,等你回會議室。」
埃文斯說:「真的很抱撇,我不能回去了。我的日程……」
「我理解,」她說,「那我們就另找時間吧。我在想,你的日程安排是不是真的很緊,我的意思是,你是否有時間吃個午飯。」
「噢,」埃文斯不失時機地說,「沒有那麼緊。」
「那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