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小時20分
他們通過橫向通道,從B號筒體直接跑回D號筒體。諾曼忽然注意到,那兩名衛兵不見了。在D號筒體內,警報器嗚嗚地響著,監視艙外感測器的屏幕上發出耀眼的紅光。諾曼瞥了一眼錄像監視器。
我來了。
貝思飛快地掃視著各個屏幕。
「熱量感測器有變化。好啊,它來了。」
他們感到一陣重擊,諾曼轉過身子,朝舷窗外望去,那條綠色的魷魚已經在外邊了,帶吸盤的巨大觸鬚纏繞住居留艙的底部,有一條觸鬚平拍著舷窗,拍在玻璃上的吸盤扭曲著。
我在這兒。
「哈——裡——!」貝思高叫著。
魷魚的觸鬚抓住居留艙,試探性地搖晃了一下。艙體的金屬外殼發出緩慢而令人難受的吱嘎聲。
哈里跑進了屋子。
「怎麼回事?」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哈里!」貝思大叫道。
「不,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是那條魷魚,哈里!」
「哦,天啊,不行啊。」哈里呻吟道。
居留艙劇烈地搖晃起來。屋子裡的燈光閃了幾下,然後熄滅了。只有急救燈還閃耀著紅光。
諾曼向哈里轉過身去。「快停止,哈里。」
「你在說什麼呀?」哈里無奈地叫道。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哈里。」
「我不明白!」
「你知道,哈里!這是你的緣故,哈里,」諾曼說道,「你幹的好事。」
「不,你錯了。這不是我!我發誓這不是我的緣故!」
「是你,哈里,」諾曼說道,「要是你再不停止,我們只有死路一條。」
居留艙又晃動起來。天花板上有一個傳熱器爆炸了,滾燙的玻璃碎片和電線像雨點一樣落下。
「快,哈里……」
「不是我,不是我!」
「沒有多少時間啦。你明白你在幹什麼。」
「居留艙再也經不起折騰啦,諾曼。」貝思說道。
「這不可能是我的緣故!」
「是你的緣故,哈里。你要面對事實,哈里,現在要面對事實。」
諾曼說話的時候,仍然在尋找注射針筒。他把針筒放在屋子的某處,可是報表紙從寫字檯上散在地上,監視器也倒在地上,四週一片混亂……
整個居留艙又晃動起來,從另一個筒體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新的警報聲又響起了,那震耳欲聾的聲音使諾曼立即意識到——在巨大的壓力下,海水沖入了居留艙。
「C號筒體淹水了!」貝思看了一下控制板,大聲叫道。她順著通道跑去。在她關門的時候,他聽到艙壁上的金屬門發出格格的響聲,屋子裡瀰漫著帶有濃重鹼味的霧氣。
諾曼把哈里按在牆上。「哈里!正視現實,快停住!」
「這不可能是我的緣故,這不可能是我的緣故。」哈里呻吟道。
又是一次猛烈的衝擊震盪,使他們的身子搖晃起來。
「這不可能是我!」哈里大叫道,「這與我毫不相干!」
接著哈里尖叫起來,身子扭曲起來。諾曼看到貝思從他的肩部取下注射針筒,針頭上還沾著鮮血。
「你在幹什麼?」哈里叫道,但他的雙眼已顯得呆滯而茫然。當又一次撞擊來臨時,他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像喝醉酒似的跪倒在地。「不是,」他輕輕地嘟噥道,「不是……」
隨後,他便面朝下地癱在地板上。使艙體金屬外殼扭曲的震盪立即停止了,警報聲也驟然消失。除了從居留艙內某處傳來汩汩的流水聲外,一切都陷入了不祥的靜寂之中。
貝思迅速地來回走動,看著一個個監視器的屏幕。
「內部警報解除。艙外警報解除。一切危機都解除啦。沒錯!都沒有讀數了!」
諾曼向舷窗跑去。那條魷魚也消失了。窗外的海底一片空曠。
「損傷報告!」貝思大聲吼道,「主動力損壞!E號筒體損壞!C號筒體損壞!B號筒體……」
諾曼飛快地轉過身去望著她。要是B號筒體毀壞,他們的維生系統將不復存在,他們就肯定完蛋啦。「B號筒體保存。」貝思最後說道。她的身子踉蹌起來。「我們沒事了,諾曼。」
諾曼癱坐在地毯上,突然感到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是那麼緊張、那麼僵硬,他已經心力交瘁。
事情總算結束了,危機已經過去。不管怎麼說,他們將恢復正常。諾曼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放鬆。
事情總算結束了。
12小時30分
哈里被打扁的鼻子已停止淌血,現在他的呼吸也顯得更平穩、更順暢。諾曼拿起冰袋,瞧了瞧哈里那張腫起的臉,調節了一下哈里手臂上的靜脈輸液量。貝思方才在哈里手臂上插輸液針,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才總算把針頭戳進了靜脈。他們在為他輸入混合麻醉劑。哈里呼出一股酸味,就像錫的味道。不過除此以外一切正常,只是完全失去了知覺。
無線電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我在潛艇上,」貝思說道,「已經進艙了。」
諾曼透過舷窗,朝DH-7號居留艙瞥了一眼,只見貝思往上爬進潛艇旁的圓棚內。她將撳下「滯留」按鈕,最後一次這樣的出征是必要的。他又朝哈里回過身去。
電腦中沒有任何訊息說明諾曼使一個人連續睡上12個小時會有什麼後果,但那是他們必須採取的行動。哈里要麼逢凶化吉,要麼就完蛋啦。
我們其餘的人也是一樣,諾曼思忖道。他看了一眼監視器上的計時鐘。現在正是12小時30分,並且正在往後倒退。他把毯子蓋在哈里身上,然後朝控制台走去。
大球還在那兒,但溝槽的結構全變了。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使他幾乎忘卻他最初對球體是何等著迷——它是從哪兒來的,代表著什麼。不過他們現在已經明白了這代表什麼。貝思是怎麼稱呼它的?智力酶。酶是一種物質,它促使化學反應成為可能,而本身卻沒有真的參加反應。我們的人體需要化學反應,然而人體的溫度太低,多數反應無法順利進行,於是我們要靠酶來幫助,使化學反應得以產生,並加快速度。酶使這一切成為可能。而她把大球稱為智力酶。
真聰明,諾曼思忖道。聰明的女人。她的情緒衝動確實恰到好處。如今哈里處於昏迷狀態,貝思看上去還是那麼漂亮。這時,諾曼發現自己的外表又恢復了原先矮矮胖胖的模樣,這使他鬆了一口氣。當他凝視著監視器屏幕上的球體時,他看到了屏幕反射出自己熟悉的身影。
那個球體。
由於哈里失去了知覺,諾曼心裡納悶他們是否能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記得那一片光亮,就像螢火蟲一樣。哈里是怎麼說的?像是提到泡沫一類的東西。泡沫。諾曼聽到一陣嗡嗡轉動的聲音,便朝舷窗外望去。
潛艇在移動。
那艘黃色的小型潛艇已解開纜繩,在海底滑行,它的燈光照射在海床上。諾曼按下了內部通信系統的按鈕。「貝思嗎?貝思!」
「我在這兒,諾曼。」
「你在幹什麼?」
「別緊張,諾曼。」
「你在潛艇裡幹什麼,貝思?」
「只是採取預防措施,諾曼。」
「你要離開嗎?」
貝思的笑聲從內部通信系統中傳來。輕盈的、自在的笑聲。「不,諾曼。不必緊張。」
「告訴我,你在幹什麼?」
「這是秘密。」
「得啦,貝思。」諾曼思忖道,現在他可不需要貝思的情緒失控。他又一次想到了她的情緒衝動,剛才他還對此表示讚賞呢。可是現在這種感覺已絲毫不存在。「貝思?」
「待會兒再跟你說。」貝思答道。
屏幕上呈現出潛艇的側面,諾曼看到它的錨臂上掛著紅色的箱子。他看不清箱體上印的字母,但這些箱子似曾相識。他正在觀察時,潛艇已從太空船那高高的翼翅旁駛過,然後又朝海底落去。有一隻箱子脫離了錨鉤,輕輕地落到淤泥上。潛艇使勁地攪動著海底沉澱物,又往上浮起,向前滑動了100碼,接著又停住,放下了另一隻箱子。它就這樣繞著太空船的四周,持續不斷地工作著。
「貝思?」
沒有回答。諾曼瞇起眼來看看那些箱子。上面印著文字,但距離那麼遠,他看不清。
潛艇轉了個向,逕直朝DH-8居留艙駛來,艇上的燈光照在他的身上。當它駛近時,聲納的警報器響了起來,紅燈嗚嗚叫著,閃爍出耀眼的燈光。他覺得這警報聲真叫人厭惡,接著朝控制台走去,看看那些按鈕。他怎麼才能關掉警報器呢?他瞥了一眼哈里,哈里還是昏迷不醒。
「貝思?你在哪裡呀?你撞上那些鬼警報器啦。」
「按下F8。」
F8究竟是哪個按鈕?他四處找著,最終在鍵盤上看到了一排按鈕,上面從F1一直標到F20。他按下F8,警報聲停止了。現在潛艇已經靠得很近,燈光穿過舷窗射到居留艙內。儀表上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龐,儘管周圍氣泡四起,她的身影仍清晰可見。隨後潛艇又下沉,從諾曼的眼前消失。
諾曼走到舷窗前,朝外看去。深海星3號正歇在海底,從錨臂上往下安置更多的箱子,現在他可以看清箱子上的文字:
小心,Tevac炸藥附近禁止吸煙,禁止使用電子儀器
「貝思嗎?你到底在幹什麼?」
「待會兒告訴你,諾曼。」
諾曼傾聽著她的聲音。她的嗓音聽起來正常。她是不是瘋了?沒有,他思忖道,她沒有發瘋。她的嗓音聽起來正常,我相信她沒事。
可是他並不確定。
潛艇又移動了。螺旋槳把海底的沉澱物揚起,使艇上的燈光朦朧不清。那股混濁的水流從舷窗旁漂過,模糊了諾曼的視線。
「貝思?」
「一切都很好,諾曼,我馬上回來。」
當揚起的沉澱物重新落在海底時,他看到那艘潛艇又向DH-7號居留艙駛去,不一會兒,在半圓頂棚的下面停泊下來。接著,他看到貝思爬出潛艇,在艇首艇尾繫上纜繩。
11小時
「事情很簡單。」貝思說道。
「是炸藥嗎?」諾曼用手指著屏幕。「上面寫著,在體積相等的情況下,Tevac炸藥是目前所知威力最大的常規炸藥。你把它們布在居留艙的四周,到底是想幹什麼?」
「諾曼,別緊張。」貝思把手搭在諾曼的肩膀上。她的撫摸十分溫柔,足以消除他的疑慮。他感到她的身子貼得那麼近,他的情緒稍微放鬆了。
「我們應當事先商量一下這件事的。」
「諾曼,我不要冒險了。再也不要了。」
「可是哈里仍然昏迷著。」
「他也許會醒來。」
「也不會的,貝思。」
「我不再抱有僥倖心理了,」貝思說道,「要是大球內再冒出什麼玩意兒來,我們就可以把它炸個稀巴爛。我已經在周圍安放了炸藥。」
「可是幹嗎要放在居留艙四周?」
「防衛用。」
「怎麼個防衛法?」
「請相信我,這是防衛。」
「貝思,讓這種玩意兒離我們這麼近是很危險的。」
「炸藥沒接上引信,諾曼。實際上,也還沒有把它沿著飛船連接起來。我還得出去用手把它們接起來。」貝思看了一眼屏幕。「我想我得先等一會兒,也許打個盹兒。你累嗎?」
「不累。」諾曼回答道。
「你已經很久沒睡覺了,諾曼。」
「我並不累。」
她以審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要是哈里使你放心不下,我會照料他的。」
「我真的不累,貝思。」
「好吧,」貝思說道,「隨你。」她用手指把秀髮從臉上往後撥去。「我可累壞啦。我要去歇上幾個小時。」她起身登上階梯到實驗室去,然後又往下看看諾曼。「想來我這兒嗎?」
「什麼?」諾曼問。
貝思衝著他會意地笑了。「你聽到我說什麼了,諾曼。」
「待會兒也許會去吧,貝思。」
「好。當然可以。」
貝思順著梯子往上爬著,她那裡著緊身服的身子平穩而優美地左右搖晃。她穿著那套緊身連衣褲看起來很漂亮。他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她是個長相不錯的女人。
在屋子的另一頭,哈里節奏平穩地打著鼾。諾曼檢查了哈里頭上的冰袋,心裡卻想著貝思。他聽到貝思在上面的實驗室裡走來走去。
「嗨,諾曼?」
「什麼事……」他走到階梯前,抬頭望著。
「下面還有沒有這種工作服?乾淨的?」一件藍色的衣服掉到他的身上。這是她的緊身連衣褲。
「有。我想是放在B號筒體內。」
「給我拿一件來好嗎,諾曼?」
「行。」諾曼回答道。
諾曼去B號筒體時,發現自己有一種不可言狀的不安。現在發生的是怎麼回事?當然囉,他十分清楚正發生什麼事,可是為什麼是現在?貝思在施展她巨大的誘惑力,而他卻表示懷疑。貝思在與男人打交道時,總是咄咄逼人、精力充沛、態度直率、得理不饒人。誘惑根本不是她慣用的伎倆。
而她正在勾引他,諾曼從貯藏櫃中取出新工作服時思忖道。他拿著衣服回到D號筒體,爬上了梯子。他看到上面有一種陌生的、略帶藍色的燈光。
「貝思?」
「我在這兒,諾曼。」
諾曼踏進實驗室,只見貝思一絲不掛地仰面躺著,身子上方是一排用鉸鏈固定在牆上的紫外線日光燈。她的眼睛上遮著兩隻不透明的杯子。她誘惑性地扭轉過身子。
「衣服拿來了嗎?」
「拿來了。」諾曼回答道。
「多謝啦。放在椅子旁任何地方都行。」
「好吧。」諾曼隨意地把工作服放在她的椅子上。
貝思翻身面對強烈的燈光,歎了口氣。「我覺得我最好來點兒維生素D,諾曼博士。」
「是的……」
「或許你也該來點兒。」
「沒錯,或許是的。」可是諾曼心中在思忖,他不記得實驗室裡曾有一排日光燈。事實上,他確信這兒原先連一盞日光燈也沒有。他在那間屋子裡待了很久;要是有的話,他會記得清清楚楚。他回過身來飛快地走下階梯。
實際上,這階梯也是新的,由黑色的電鍍金屬製成。原來不是那樣的。這成了一道嶄新的梯子。
「諾曼?」
「我馬上來,貝思。」
他走到控制台前,開始敲打按鈕。他曾見過一份資料,上面記載關於居留艙的種種參數,或諸如此類的東西。他終於找到了:
DH-8號居留艙設計參數
5.024AA號筒體
5.024BB號筒體
5.024CC號筒體
5.024DD號筒體
5.024EE號筒體
選擇一項:
諾曼選擇D號筒體,屏幕上出現了另一屏內容。他挑選了設計計劃,看到一幅又一幅的建造設計圖。他不停地敲擊按鈕,屏幕上也飛快地變換著圖形,最後看到了D號筒體頂上生物實驗室的具體結構圖。
設計圖上清楚地顯示出一大排日光燈,用鉸鏈固定好,收在牆上。這排燈一定是一直固定在那兒的,他只是沒有注意到罷了。還有許多別的細節,他原來也沒有發現——譬如實驗室圓拱形屋頂上有個緊急出口處。此外,地板入口處旁還有一張折疊床,一道黑色的電鍍階梯。
你慌了,諾曼思忖道。這與日光燈以及建造圖紙毫不相干,甚至與性也沒有任何關係。你之所以慌了手腳,是因為貝思是唯一留在你身邊的人,而且她的行為有些反常。
在屏幕的一角,他看到了那倒計時的小鐘,鍾上的時間在倒退,速度慢得叫人難受。還有12個小時,他思忖道,我只要再捱過12個小時,一切就會恢復正常啦。
他感到飢腸轆轆,但是他知道沒任何東西可吃。他精疲力竭,可是沒有任何能睡覺的地方。E號筒體和C號筒體都被海水淹沒了,而他又不願上樓去和貝思待在一起。諾曼躺在D號筒體的地板上,靠近哈里的床鋪。地板又濕又冷,使他久久未能入睡。
9小時
撞擊,那種叫人喪膽的撞擊,還有地板的劇烈晃動,使他猛然驚醒。他翻了個身,站起來,立即處於高度戒備狀態。他看到貝思正站在監視器旁。「怎麼回事?」他叫道,「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貝思反問道。
她顯得十分平靜。她在對他微笑。諾曼望著四周。警報聲並沒有響起,紅燈也沒有閃爍。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不知道……」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來。
「你以為我們又遭到攻擊了?」貝思問道。
諾曼點點頭。
「你為什麼會有那種念頭,諾曼?」貝思問道。
貝思又一次帶著那種古怪的表情望著他。一種審視的目光。她的目光專注而又冷淡,其中沒有絲毫挑逗的暗示。如果說包含著什麼的話,那就是昔日貝思的那種猜疑:你是個男人,你只會招來麻煩。
「哈里還在昏睡,不是嗎?那麼你為什麼會認為我們遭到攻擊?」
「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在做夢。」
貝思聳聳肩。「也許是我走路時造成地板的震動,」貝思說道,「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你終於決定睡一會兒了。」
還是同樣的審視目光,彷彿他出了什麼差錯似的。
「你沒有睡足,諾曼。」
「我們都沒有睡足。」
「你尤其不足。」
「也許你說得對。」他得承認。由於他睡了兩個小時,精神好多了。他笑了起來。「你有沒有吃咖啡和丹麥奶酥?」
「這兒根本沒有咖啡和丹麥奶酥,諾曼。」
「我知道。」
「那麼,你幹嗎要那樣說?」她神情嚴肅地問道。
「我是在說笑話,貝思。」
「哦。」
「只是個玩笑。你知道,這是對目前狀況的一種幽默反應。」
「原來如此。」她一直在操縱著監視器屏幕的圖像。「順便問一句,關於那個氣球,你瞭解到了什麼情況?」
「哪個氣球?」
「那個海面氣球。你記得嗎?我們曾談過這件事?」
諾曼搖搖頭,他一點也不記得。
「在我去潛艇之前,我曾問起向海面釋放氣球的操縱密碼,你便說你要在電腦中查一下,看看我們是否能找到操縱的辦法。」
「我說過嗎?」
「是的,你說過,諾曼。」
他在回想著。他記得,他和貝思如何從地板上抬起哈里那毫無生氣、重得出奇的軀體,把他放在一張床上;他們又如何堵住他那嘩嘩直流的鼻血,與此同時,貝思開始給哈里做靜脈注射。她曾給實驗室的動物做過注射,所以知道該怎麼做。事實上,她當時還開了個玩笑,說她希望哈里的情況要比她實驗室裡的動物好,因為那些動物往往是一命嗚呼。隨後,貝思自告奮勇去潛艇,而他說他將和哈里待在一起。那就是他所記得的一切。根本沒有提到過氣球的事兒。
「一定說過,」貝思說道,「因為那通信信號說明,我們應當確認已收悉來電,也就是說,要向海面釋放一個無線電通信氣球。而我們猜想,既然暴風雨已經減弱,海面上一定是平靜得多,可以讓氣球漂浮而不至於扯斷電線。所以現在的問題是如何釋放氣球。你說你要尋找操縱指令。」
「我真的不記得了,」諾曼說道,「我很抱歉。」
「諾曼,在這最後幾小時裡,我們得一起工作。」
「我同意,貝思,完全同意。」
「你現在感覺如何?」貝思問道。
「不錯。事實上,相當好。」
「好,」貝思說道,「堅持下去,諾曼。只有幾個小時啦。」
她熱烈地擁抱了諾曼,然而當她放開他時,他在她的眼中看到的,依然是冷漠的、審視的目光。
一個小時後,他們終於知道了如何釋放氣球。當氣球箭也似的竄向海面時,電線從艙外的繞線輪上掙脫開,尾隨氣球而去。他們聽到從遠處傳來一陣金屬發出的聲音,接著是長時間的沉寂。
「怎麼回事?」諾曼問道。
「我們是在1,000英尺的水下,」貝思答道,「氣球到達海面要好一會兒呢。」
隨後,屏幕上起了變化,他們收到了海面狀況的數據。風速已降到每小時15節,浪高為6尺,氣壓為20.9。陽光可見。
「好消息,」貝思說道,「海面情況良好。」
諾曼直愣愣地望著監視器屏幕,思忖著陽光可見這個客觀事實。他過去從未曾渴望過陽光。真好笑,你把一切都看作理所當然。可是現在一想到能見到陽光,竟如此激動,就好像這是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樂事似的。他無法想像,還有什麼比見到太陽、雲彩和藍天更令人高興的事。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已迫不及待地希望離開這兒了。」
「我也是一樣,」貝思應道,「不過,這要不了多久啦。」
砰!砰!砰!砰!
諾曼正在檢查哈里,這聲音使他大吃一驚。「這是什麼聲音,貝思?」
砰!砰!砰!砰!
「別緊張,」貝思在控制台前說道,「我只是在想,應該如何操縱這玩意兒。」
砰!砰!砰!砰!
「操縱什麼?」
「側面掃瞄聲納。虛監孔聲納。我不明白,他們幹嗎把它叫做『虛監孔聲納』。你知道那是指什麼嗎?『虛監孔』?」
砰!砰!砰!砰!
「不,我不知道,」諾曼說道,「請把它關掉。」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不安。
「這上面標著『FAS』,我認為是代表『虛監孔聲納』,但這兒又說是『側面掃瞄聲納』。實在叫人不明白。」
「貝思,關掉它!」
砰!砰!砰!砰!
「行啊,當然可以。」貝思答道。
「你為什麼想知道如何操縱這玩意兒?」諾曼問道。他感到十分惱火,彷彿貝思是故意用這種聲音來惹他生氣似的。
「只是以防萬一。」貝思回答道。
「老天爺,你是在預防什麼呀?你自己說過,哈里還在昏睡嘛,不會再有什麼攻擊啦。」
「別緊張,諾曼,」貝思說道,「我想有所防備,就是這個緣故。」
7小時20分
他無法使貝思放棄這個行動。她執意要去艙外把四周的炸藥用線連接起來。這個念頭在她的腦海裡已經根深蒂固。
「可是你為什麼要那樣做,貝思?」諾曼一個勁兒地問道。
「因為那樣做了以後,我心裡會踏實些。」貝思回答道。
「然而這樣做是毫無道理的。」
「如果我做了,就會好受些。」她仍然堅持己見。最後諾曼還是無法阻攔她。
現在,他看著她,一個面罩上射出一道燈光的嬌小身影,從一箱炸藥走到另一箱炸藥前。她打開每一箱炸藥,取出巨大的黃色錐形物,那東西看起來很像公路修理車上所用的錐形零件。這些錐形物被引線連在了一起,當她全部連接好時,它們的頂尖處閃著一盞小小的紅燈。
諾曼看到一連串小紅燈在飛船的四周上下浮動著,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貝思離開時,諾曼曾對她說:「你不會把居留艙旁的炸藥用引線連上吧。」
「不會的,諾曼,我不會這樣做的。」
「你要答應我。」
「我對你說過,我不會這樣做的。要是這樣做使你不安,我就不會做。」
「這會使我不安的。」
「好吧,好吧。」
而今,從露出珊瑚根部、依稀可見的船尾起,直到飛船四周,都出現了紅燈。貝思繼續向北,朝那些尚未打開的炸藥箱移去。
諾曼看了一下哈里,哈里正鼾聲大作,但依然毫無知覺。他在D號筒體內來回踱著步,隨後又向監視器走去。
屏幕在閃爍。
我來了。
哦,老天爺,諾曼思忖道。他又想,這怎麼可能發生呢?這是不可能的。哈里還昏迷著呢。這怎麼可能發生呢?
我是來找你的。
「貝思!」
她的聲音在內部通信系統中變得很細。「我在,諾曼。」
「快離開那兒。」
別害怕。
「什麼事,諾曼?」貝思問道。
「我看到屏幕上出現了東西。」
「看一下哈里,他一定是醒了。」
「他沒醒。回到這兒來,貝思。」
現在我來了。
「好吧,諾曼,我回來了。」貝思說道。
「快,貝思。」
不過他無需那樣說,他已經可以看到,她在海底奔跑時,頭盔上的燈光在上下躍動。她離居留艙至少還有100碼距離。他從內部通信系統中聽到了貝思沉重的喘息聲。
「你能看到什麼東西嗎,諾曼?」
「不,什麼也看不到。」他伸出脖子,費勁地望著正前方,因為那條魷魚總是在那兒出現,每次總是先露出綠色的光亮。可是現在他並沒有看到任何綠光。
貝思在那兒直喘氣。
「我能感覺到什麼東西,諾曼。我感覺到海水……掀起了波濤……猛烈……」
屏幕上閃現出字母:我現在要把你殺了。
「你沒看到艙外有什麼東西嗎?」貝思問道。
「沒有。我什麼也沒看到。」他只看到貝思孤零零地在泥濘的海底。她頭盔上的燈光,是他唯一專注的地方。
「我能感覺到它,諾曼。它在靠近。老天爺啊,警報聲有沒有響起?」
「什麼也沒響,貝思。」
「老天爺。」她在奔跑時,傳來了她氣喘吁吁的聲音。貝思的體魄十分健壯,可是在這種環境裡,她卻不能施展全部的力量。不會太久的,他思忖道。他已經發現她的速度放慢了,頭盔燈的躍動頻率也變得緩慢許多。
「諾曼?」
「我在,貝思。我在這兒。」
「諾曼,我不知道我能否趕回來。」
「貝思,你能成功。放慢點兒。」
「它在這兒,我能感覺到它。」
「我什麼也沒發現,貝思。」
他聽到一陣急促、刺耳的咋嗒聲。起先他以為是線路上的靜電聲,隨後意識到那是貝思全身顫抖、牙齒在打戰的緣故。她花了這麼大的力量,本該全身過熱,但她卻愈來愈冷。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冷,諾曼。」
「放慢點兒,貝思。」
「沒法——談話——靠近——」
儘管她竭盡全力,速度還是慢了下來。她已經來到居留艙燈光所及的範圍內,離艙門不到10碼,然而他看到她的動作緩慢而笨拙。
現在,他終於發現在貝思身後,在燈光外的陰影中,有什麼東西在旋轉,揚起了海底的沉澱物。那東西像一股旋風,一片由旋轉的污泥沉澱物組成的烏雲。他看不清這片烏雲的中心是什麼,但意識到其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
「靠近——諾——」
貝思絆了一下,摔倒了。那股旋轉物向她移去。
我現在要把你殺了。
貝思站起身來,朝後望去,看到那股旋流正逼近她。那股旋流有某種成分,使諾曼深深地陷入恐懼之中,一種來自童年的恐懼,那是一場夢。
「諾曼——」
這時諾曼奔跑著,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麼辦,然而他所見到的一切在驅動著他;他只想到得採取行動,得做點兒什麼。於是,他穿過B號筒體來到A號筒體,看了看自己的潛水服。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了,漆黑的海水在敞開的艙門前迴旋,發出嘩嘩聲響。他看到貝思戴著手套的手就在水面下,拚命地掙扎著。她在那兒,就在他的腳下,而她是他唯一的夥伴。他未加思索,便躍入水中,沉了下去。
砭人肌骨的寒意使他想高聲尖叫,那寒意幾乎撕裂他的心肌。他的整個身子立即被凍僵,瞬間裡,他感到完全癱瘓了。海水在翻騰,就像一個巨大的波浪那樣使他顛簸不停;他無能為力,無法抗拒;他的頭部與居留艙的底部相撞。什麼也看不到。
他盲目地把雙手伸向四周,試圖能找到貝思。但他的肺部在灼燒。海水把他捲入漩渦,使他整個身子倒立過來。
他碰到了貝思,旋即又失去了她。海水繼續使他旋轉。
他抓住她了。某個部位。手臂。他逐漸地失去感覺,感覺愈來愈緩慢、遲鈍。他用力拽著。他看到他上面有一圈燈光:艙門。他使勁地蹬著雙腿,可是似乎並未挪動身子。那圈燈光並沒有靠近。
他又蹬了一下,使勁拽著像死屍一樣沉的貝思。也許貝思已經嚥氣了。他的肺部在灼燒,這是他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感覺。他在和痛楚對抗,他在和狂暴的漩渦對抗。他不斷地蹬著腿,朝燈光游去。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向燈光前進,靠近燈光,到達燈光處,燈光,燈光……
燈光。
他所看到的景像一團模糊。貝思在密封艙內,穿著潛水服的身子,撞在金屬艙板上弄出噹噹的響聲。他的膝蓋靠在金屬艙門上,鮮血不停地往下滴著。貝思把顫抖的雙手伸向頭盔轉動著,試圖把它解下。手在抖動。海水在艙門口起伏。燈光射到了他的眼中。某個部位在劇烈地疼痛。緊靠他臉部的,是一條輪廓分明、鐵銹色的金屬邊。冰冷的金屬。冰冷的空氣。躍入眼簾的燈光,朦朧一片。慢慢退去了,一片漆黑。
溫暖的感覺叫人渾身舒坦。他聽到身邊發出響亮的嘶嘶聲。他朝上望去,見到了貝思。她已脫去潛水服,赫然出現在他上方,正在調節那台大型取暖器,調高溫度。她還在瑟瑟發抖,但正在打開取暖器。他閉上了眼睛。我們度過了難關,他思忖道。我們仍然在一起,仍然安然無恙。我們度過了難關。
他的全身鬆弛了下來。
他感到有東西在他身上爬行。是因為發冷的緣故,他思忖道,不過他的全身正由冷變暖。身上有東西爬著的感覺很不好受。這種嘶嘶聲也令人厭惡,嘰嘰作響,斷斷續續。
他躺在甲板上,有什麼東西輕輕地滑到了他的頦下。他睜開雙眼,看到了一根根白色的管子,於是聚精會神地望去,又見到了一對細小而明亮的眼睛,和一伸一吐的舌頭。這是一條蛇。
他一下子僵住了。他向下看去,只敢活動一雙眼睛。
他的身上佈滿了白色的海蛇。
有十多條蛇纏繞著他的腳踝,在兩腿之間滑行,在胸部蠕動。他感到有一個冰涼的東西爬過他的前額。那條蛇爬上了他的臉,經過鼻子,又從嘴唇擦過,然後離開了他。整個過程中,他的雙眼緊閉,內心充滿不可名狀的恐懼。
他聽著這種爬行動物發出嘶嘶的聲音,心裡想到貝思曾說過,這些海蛇的毒性非常厲害。貝思,他思忖道,貝思在哪兒呀?
他不敢動彈。他感到海蛇繞住他的脖子,滑到肩上,又滑到手指問。他不願睜開眼睛,只是感到一陣陣的噁心。老天爺,他思忖道,我要把它們全甩開。
他感到海蛇來到他的腋窩下,又感到海蛇滑過他的腹股溝。他冒出一身冷汗。他使勁地克制自己,千萬別嘔吐。貝思,他思忖道。他不想說話。貝思……
他聽著這嘶嘶聲。最後,他實在無法忍受,便睜開了雙眼,只見那堆白色的肉體在扭曲蠕動,還有那些蛇頭,一伸一吐的蛇舌。他再次閉上眼睛。
他覺著有一條蛇爬上連衣工作服的褲腿,來到他赤裸的皮膚上。
「別動,諾曼。」
這是貝思。他可以聽出她聲音中的緊張情緒。他抬頭望去,看不到她本人,只能見到影子。
他聽貝思在問:「哦,老天爺,是什麼時候啦?」他心中思忖道,去他媽的時間,誰還在乎什麼時候?現在幾點鐘對他來說,真是毫無意義。「我得知道時問。」貝思在說著。他聽到她在艙板上走動。「時間……」
她走開了,離開了他!
海蛇溜到他的耳朵、下巴,滑過他的鼻孔。那蛇身濕漉漉、滑膩膩的。
接著,他聽到了貝思在甲板上的腳步聲,以及她打開金屬艙門時發出的聲音。他張開眼睛,只見貝思正對他俯下身子,大把地抓著海蛇,把它們扔到艙門外的海水中。海蛇在她手中扭來扭去,纏住了她的指關節,但她還是把它們甩開,扔到一邊。有幾條蛇沒有被扔到水中,還在甲板上蠕動著。不過,大部分海蛇如今已離開了他的身體。
又有一條蛇爬上了他的腿,向他的腹股溝滑去。他感到那條蛇又迅速後退——貝思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拽開了!
「老天爺,小心——」
那條蛇被她往肩後一甩,離開了他。「你可以起來啦,諾曼。」貝思說道。
諾曼跳了起來,隨即大口地嘔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