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3)

  7小時
  他的頭部隱隱作痛,就像要炸開一般。這使他覺得居留艙裡的燈光耀眼得刺目。他還是渾身發冷。貝思用毯子裹住他的全身,把他移到D號筒體那個大型暖氣機旁,靠得那麼近,以至於他滿耳迴盪著電子元件的嗡嗡聲,可是他依然感到冷。他低下頭來看看貝思,貝思正在為他包紮膝蓋的傷口。
  「傷口怎麼樣?」諾曼問道。
  「不輕,」貝思答道,「都碰到骨頭了。但是你會復元的。現在只有幾個小時了。」
  「是呀,我——哎唷!」
  「很抱歉。快包紮好了。」貝思遵照電腦中的急救指令操作著。諾曼為了使自己不注意傷口,便看著屏幕上的文字。
  輕微醫療(非致死性)併發症
  7.113外傷
  7.115短暫的昏睡
  7.118氦震顫
  7.119中耳炎
  7.121有毒污染物
  7.143滑膜疼痛
  選擇其中一項:
  「那是我所需要的,」諾曼說道,「短暫地昏睡一會兒。或者最好是大睡一場。」
  「是的,我們都需要大睡一場。」
  一個想法出現在諾曼的腦海裡。「貝思,你還記得你把海蛇從我身上取走時的情景嗎?你當時念叨著時間,那是怎麼回事?」
  「海蛇是夜行性動物,」貝思回答道,「許多毒蛇在一天24小時中,有一段時間十分活躍,而另一段時間充滿惰性,這完全取決於是白天還是夜問。白天時,這些蛇十分馴服,你可以任意處置它們,它們絕不會咬人。在印度,人們從未聽說過劇毒的金環蛇在白天咬人,甚至兒童逗它玩時也毫無危險。可是在晚上,千萬要小心。所以我當時算著,這些海蛇正處在哪個週期。最後我確定,那時是它們容易馴服的白天。」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還活著嘛。」於是她使用赤裸的雙手取走他身上的蛇,因為她知道,那些蛇不會咬她。
  「你雙手抓滿了蛇,活像個美杜莎。」
  「美杜莎是什麼?搖滾樂歌星嗎?」
  「不,是一個神話中的人物。」
  「是一個殺了自己孩子的角色?」貝思又問道,滿腹疑慮地看了諾曼一眼。貝思總是對隱含的侮辱抱有戒備心理。
  「不,那是另外一個人。」那是美迪亞。美杜莎是個神話中的女性,頭上長滿了蛇。男人如果看了她,她就把他們變成石頭。柏修斯從自己珵亮的盾牌上去看她的映像,終於把她殺了。
  「抱歉,諾曼。我對此不在行。」
  曾經有一個時期,諾曼思忖道,每一個有教養的西方人對他們昔日的神話和傳說都瞭如指掌——就像熟悉他們家庭以及朋友的一切那樣熟悉那些往事,這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神話傳說一度代表了人類的常識,它們是人類意識的一種反映形式。
  可是現在,像貝思這樣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卻對神話一竅不通。彷彿人們認為,人類意識的反映形式完全改變了。然而,真是改變了嗎?諾曼顫抖起來。
  「還感到冷嗎,諾曼?」
  「是的。不過最糟糕的是頭疼。」
  「也許是脫水的緣故。讓我瞧瞧,能不能找點什麼給你喝。」她向牆上的急救箱走去。
  「要知道,你幹了一件糟透了的事,」貝思說道,「沒穿工作服就跳下去。那海水的溫度才零上一兩度。非常勇敢。很愚蠢,但是勇敢。」貝思微笑著。「你救了我的命,諾曼。」
  「我沒有作任何考慮,」諾曼答道,「我只是這樣做了。」接著,他告訴貝思,當他看到她在艙外,那股被揚起的海底沉澱物旋轉著向她逼來時,他如何感到一種舊時的、孩提的恐懼,那是來自對遙遠往事的回憶。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諾曼說道,「這使我想起《綠野仙蹤》中的旋風。小時候,那股旋風可把我嚇得靈魂出竅。我只是不想再看到發生那種事情。」
  隨後他思忖道,或許這就是我們的新神話。多蘿西和托托和邪惡的巫師,內莫船長和巨魷……
  「嗯,」貝思說道,「不管是什麼理由,反正你救了我的命。謝謝你。」
  「不論在什麼時候,」諾曼微笑著說道,「都不要再那樣做了。」
  「好的,我不會再出去了。」
  她用紙杯端了一杯飲料過來。這是杯糖漿,味道甜甜的。
  「這是什麼?」
  「葡萄糖添加劑。喝吧。」
  他又喝了一口,可是那味道令人很不舒服。屋子的那一頭,控制台屏幕上還亮著「我現在要把你殺了。」他又向哈里望去,哈里依然處於昏迷狀態,靜脈注射液不停地輸入他的膀子。
  在這段時間裡,他始終神志不清。
  諾曼一直沒有正視這種狀況暗示的一切。現在該面對現實了。他不願那樣做,可是他不得不那樣做。他問道:「貝思,你認為正在發生的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麼?」
  「這一切什麼?」
  「屏幕上出現的文字。又一種表現形式攻擊我們。」
  貝思反應平淡、毫無表情地望著他。「你是怎麼想的,諾曼?」
  「這不是哈里的緣故。」
  「是的,這不是哈里的緣故。」
  「那麼,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呢?」諾曼問道。他掀開裹在身上的毯子,站起身來。他彎曲了一下綁著繃帶的膝蓋;膝蓋還是疼,但是不那麼嚴重。諾曼向舷窗走去,看著窗外。他可以看到遠處那一串紅燈,貝思已把它們接上了炸藥。他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那樣做。她對這一切的態度和行為是如此反常。諾曼低頭朝居留艙的底部看去。
  那兒也閃爍著紅燈,就在舷窗的下方。她把居留艙四周的炸藥也接上了引信。
  「貝思,你做了些什麼?」
  「做了?」
  「你把DH-8號周圍的炸藥全接上了引信。」
  「是的,諾曼。」她回答道。她站在那兒注視著他,紋絲不動,十分平靜。
  「貝思,你曾經答應過你不會那樣做的。」
  「我知道。但我不得不那樣做。」
  「它們是怎麼連接在一起的?按鈕在那兒,貝思?」
  「沒有按鈕。它們連接在自動震動傳感器上。」
  「你是說,它們會自動爆炸?」
  「是的,諾曼。」
  「貝思,這樣做是愚蠢的。還有人在進行這些表現。到底是誰在表現,貝思?」
  貝思緩緩地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懶洋洋的、極為滑稽的微笑,彷彿他讓她覺得好笑。「你真的不知道嗎?」他知道。是的,他思忖道,他知道。而這個念頭使他渾身感到一陣涼意。「你在進行這些表現,貝思。」
  「不,諾曼,」貝思回答道,神態還是那麼平靜,「我沒有進行表現。是你自己在進行表現。」
  6小時40分
  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剛開始受訓的時候,在博裡戈的州立醫院工作。諾曼被他的導師派去寫一名特殊病人的治療狀況報告。那名病人約28歲,樣子討人喜歡,受過良好的教育。諾曼和他無所不談:奧斯摩比汽車裝配油壓自動控制傳動裝置、最佳的衝浪海灘、阿德萊·史蒂文森近日的總統競選、懷特·福特的投球,甚至還有弗洛伊德的理論。那小伙子十分可愛,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而且內心似乎相當緊張。最後諾曼拐彎抹角地問他,為什麼會被送到醫院來。
  小伙子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他感到抱歉,似乎記不清什麼原因了。在諾曼的再三盤問下,他不再那麼可愛了,脾氣愈來愈急躁。最後他變得勃然大怒,敲擊著桌子,命令諾曼談別的事情。
  直到那個時候,諾曼才知道這個青年是何許人物:阿倫·懷蒂爾,十幾歲的時候,在棕櫚灘的拖車中,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然後在加油站殺死了6個人,又在超級市場的停車場上殺死另外3個人,最後去警察局自首。由於身犯重罪、悔恨無比,在那兒哭哭啼啼、歇斯底里。懷蒂爾在醫院已經待了10年,在此期間曾數次野蠻地攻擊醫務人員。
  就是這個人,滿懷憤怒地站在諾曼面前,用腳踢著桌子,把椅子摔向身後的牆上。諾曼當時還是一名學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場面。他轉過身來,想逃離屋子,可是身後的房間是鎖著的。他們把他鎖在了屋裡,這是與狂暴的病人談話時慣常的做法。在他身後,懷蒂爾舉起桌子向牆上砸去,現在正朝他走來。諾曼一時驚恐萬狀,最後他聽到了開鎖的聲音,三名身材高大的護理人員衝了進來,一把抓住懷蒂爾,把他拽走了。懷蒂爾還在高聲尖叫,惡聲惡氣地詛咒著。
  諾曼去找他的導師,要求知道為什麼讓他陷於這種境地。導師對他說:陷於這種境地嗎?是的,諾曼說道,陷於這種境地。導師說道:難道事先沒有把那個人的姓名告訴你嗎?難道他的姓名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嗎?諾曼回答說:我並不留意這種事。
  你最好多加注意,諾曼,導師說道。在這種場合,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鬆警惕。這樣做太危險了。
  如今,他看著在居留艙另一頭的貝思,心裡思忖道:多加小心,諾曼。你不能放鬆警惕,因為你是在對付一個失去理智的人,而你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看得出來,你並不相信我的話,」貝思說道,還是那麼安詳,「你能加以反駁嗎?」
  「當然能夠。」諾曼說道。
  「你能作出合乎邏輯的解釋嗎?」
  「當然能夠。」諾曼回答道,心裡思忖著,在這兒失去理智的可不是我。
  「好吧,」貝思說道,「你還記得你和我談論哈里時,你是如何把所有證據指向哈里的嗎?」
  「當然記得。」
  「你當時間我是否能想出另一種解釋來,而我說我想不出。然而,確實存在著另一種解釋,諾曼。你一開始就忽視了某些論據就像水母。為什麼會有水母?這是因為你那幼小的弟弟曾經被水母螫傷,諾曼,而且正是你後來為此感到內疚。傑裡是什麼時候開腔的?當你在場的時候,諾曼。巨魷是什麼時候停止攻擊的?當你被撞擊得失去知覺時,諾曼。不是哈里,是你。」
  她的聲音那麼從容不迫,那麼通情達理。他竭力思索她所說的。她的話語有沒有可能是真的?
  「回過頭來,看一下你漫長的過去,」貝思說道,「你是個心理學家,和一夥處理硬件的科學家一起來到這兒。在海洋的深處,你無所事事——你自己這麼說的。在你這一生中,你是否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在職業上被人忽視過?是否從未也沒有過使你不自在的時刻?你不是曾經對我說過,你討厭一生中有那種時刻?」
  「是的,不過——」
  「當這些怪事開始出現時,問題就再也不在於硬件了。現在是心理學上的問題了。這正是你的一技之長,諾曼,你的特殊研究領域。」
  不對,諾曼思忖道,這是不正確的。
  「當傑裡開始和我們交流時,是誰注意到它具有感情?誰堅持認為我們應當小心應對傑裡的感情?我們之中沒有人對感情有興趣,諾曼。巴恩斯只是想瞭解有關武器的問題,特德想談論科學,哈里只想玩弄他那套邏輯的把戲。你正是那個對感情有興趣的人。那麼誰在操縱傑裡——或者說得以操縱傑裡?是你,諾曼。這一切都是你。」
  「這是不可能的。」諾曼說道。他的腦海裡一片混亂,他拚命想找出其中的矛盾,他找到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並沒有進入過那個大球。」
  「不,你去過,」貝思說道,「你只是不記得了。」
  他感到受了重創,接二連三的打擊和重創。他似乎無法保持平衡,而打擊依然接踵而來。
  「就像你不記得我要你找一下放氣球的密碼一樣,」貝思用她那平靜的嗓音說道,「或者就像巴恩斯問你關於E號筒體內的氦濃度一樣。」
  諾曼思忖著,什麼E號筒體內的氦濃度?巴恩斯什麼時候問過他這件事?
  「有很多事情你都不記得了,諾曼。」
  諾曼問道:「我什麼時候去過大球?」
  「在巨魷第一次攻擊之前。哈里從大球出來之後。」
  「我當時在睡覺!睡在自己的舖位上呢!」
  「不,你沒有睡覺,因為弗萊徹來找你,而你不在那兒。我們有兩個小時找不到你。後來你又出現了,呵欠連連。」
  「我不相信你的話。」諾曼說道。
  「我知道你不信。你寧願把這說成是別人的問題。而且你很聰明,心理操縱是你的拿手好戲,諾曼。你還記得你所做的那些試驗嗎?把一些毫無戒備心理的人留在一架飛機上,然後告訴他們,飛行員心臟病發作了?把他們嚇得半死?那是毫無憐憫心的操縱啊,諾曼。」
  「而這兒,在居留艙內,所有事情都發生了。你需要一個怪獸,於是你就使哈里成為那個怪獸。可是哈里並不是怪獸,諾曼。你是怪獸。那就是你的外表發生變化的原因,那就是為什麼你會變得奇醜無比。因為你就是怪獸。」
  「可是那個訊息。它說:『我的名字叫哈里。』」
  「是的,它是那樣說的。就像你指出的那樣,造成這一切的人害怕他的真實姓名會出現在屏幕上。」
  「哈里,」諾曼說道,「那名字是哈里。」
  「那麼你的名字呢?」
  「諾曼·詹森。」
  「你的全名。」
  諾曼停頓了一下。他的嘴巴不知怎地變得不聽使喚。大腦一片空白。
  「我來告訴你是怎麼回事,」貝思說道,「我查詢過了。你的全名是諾曼·哈里森·詹森。」
  不,他思忖道,不,不,不。她不可能對。
  「這叫人難以接受,」貝思用她緩慢的、幾乎是催眠的聲調不停地說著,「我能理解。可是如果你好好想一想,就會意識到你希望我得出這個結論。你希望我能解開這個謎,諾曼。嘿,就在幾分鐘之前,你正在對我講《綠野仙蹤》的事,不是嗎?我還沒掌握關鍵時,你一直在幫助我理出頭緒——或者說,下意識地做著。你還夠冷靜吧?」
  「我當然夠冷靜。」
  「好吧,繼續保持冷靜,諾曼,讓我們合乎邏輯地思考一下,你願意和我合作嗎?」
  「你想幹什麼?」
  「我想使你處於昏迷狀態,諾曼,就像哈里一樣。」
  諾曼搖搖頭。
  「只要幾個小時,諾曼。」貝思說道。接著她似乎做出了決定,快步向他走來。他看到她手上拿著注射器,針頭在閃閃發光。他趕忙閃過身子。針頭戳到了毯子裡。諾曼甩開毯子,向梯子跑去。
  「諾曼!回來!」
  諾曼爬上了梯子。他看到貝思拿著針筒向前跑著。他一蹬腿,進了她的實驗室,然後關上了艙門。
  「諾曼!」
  貝思敲打著艙門。諾曼站在艙門上,因為他知道貝思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舉起。貝思繼續敲打著。
  「諾曼·詹森,打開艙門!」
  「不,貝思,我很抱歉。」
  他停了下來。她能採取什麼行動?無計可施,他思忖道,他在這兒安全無虞。她無法上樓來。只要他待在這兒,她就不可能對他採取任何行動。
  隨後,他看到艙門中心的金屬支軸在移動,就在兩腳之問。在艙門的另一側,貝思正轉動著輪盤。
  她把他鎖在屋裡了。
  6小時
  實驗室內唯一的一盞燈照在長椅上,旁邊放著一排整整齊齊的標本瓶,裡面分別裝著魷魚、蝦子、巨魷的卵。他毫不在意地摸了一下這些瓶子。他打開實驗室的監視器,敲擊著按鈕,最後在屏幕上看到了貝思,正在D號筒體的主控制台上工作。在另一頭,他看到哈里依然毫無知覺地躺著。
  「諾曼,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高聲回答道:「能,貝思。我聽到了。」
  「諾曼,你不負責任。你對整個探險活動而言,是一種威脅。」
  那是真的嗎?他很想知道。他認為自己對這次探險來說並不是一種威脅。這不是真的。不過,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多少次碰到這樣的病人,他們總是拒絕承認在他們生活中發生的一切?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例子——有一個人,是一名教授,最害怕坐電梯。他總是說,他之所以爬樓梯是因為這是良好的鍛煉方法。那個人曾爬上15層高的建築物;他拒絕參加在更高樓層進行的會議;他對整個生活的安排,都是為了避免一個他怎麼也不承認存在的問題。這個問題一直不為人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心臟病發作,才真相大白。還有一位婦女,多年來一直照顧患精神病的女兒,已感到心力交瘁。她給了女兒一瓶安眠藥,因為她說女兒需要休息。那女孩自殺了。另一位是個初出茅廬的水手,他高高興興地說服全家人在一場風暴中到卡塔林那航行,結果差點兒使他們全都送命。
  數十個例子湧入他的腦海。這是心理學中的老生常談,對自我的盲目性。他是否設想他可以免除這種盲目性?三年前,曾有一件小小的醜聞,心理學系的一名助理教授在勞動節的週末,把槍管放入自己的嘴裡自殺了。報上對這件醜聞以一欄大標題處理:「心理學教授自殺,同事們深表驚奇,他們說,死者生前一向樂觀。」
  系主任在籌措基金時,感到十分難堪,還因此把諾曼狠狠訓了一頓。然而,真正令人感到不安的真相,是心理學有著極大的局限性。即使你具有淵博的專業知識,懷著最好的主觀願望,你的密友、同事、妻子或丈夫,以及孩子,依然有很多的隱私是你所不瞭解的。
  而你對自身情況的無知比這更嚴重。有自知之明是最困難的,只有極少數的人做得到這一點。或者說,無人能做到這一點。
  「諾曼,你在那兒嗎?」
  「是的,貝思。」
  「我認為你是個好人,諾曼。」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貝思在監視器裡的身影。
  「我覺得你為人正直,能面對現實,雖然這對你來說很不好受。我知道你在拚命動腦子,想尋找借口,怪罪別人。但是我認為你願意面對現實,諾曼。哈里做不到,可是你做得到。我認為你能承認這嚴重的事實——只要你保持意識清醒,否則這場探險就會遭到威脅。」
  諾曼感覺到她的信念的力量,聽到了她的聲音中那暗藏的威力。貝思說話時,讓他覺得她的想法彷彿像一件衣服,正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他開始依照她的方式來看問題。她是那樣安詳,她準是對的。她的想法具有如此的威力。她的想法具有如此的威力……
  「貝思,你有沒有進入大球?」
  「沒有,諾曼。那是你的主意,又一次設法迴避要害。我從來沒有進入大球。但你進去過了。」
  他確實不記得曾經進入過大球。他根本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當哈里在大球中的時候……後來他回憶著:為什麼自己會忘記?為什麼他會記憶中斷?
  「你是個心理學家,諾曼,」貝思在說著,「你,就像所有的人一樣,不願承認自己有陰暗面。由於職業上的利害關係,你相信自己心智健全。你當然會否認任何陰暗面。」
  他並不如此認為,但是如何來消除疑慮?如何確定她說的是否正確?他的思路運轉不靈。他那被割破的膝蓋隱隱作痛。至少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那受傷的膝蓋是真實的。
  現實檢驗。
  這就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他思忖道,現實檢驗。證明諾曼曾進入大球的客觀證據是什麼?他們把居留艙內發生的一切都錄成了帶子。要是諾曼在許多小時之前曾進入大球,一定有錄像帶能顯示他獨自在密封艙內,穿上工作服,悄悄地溜走。貝思應該能夠向他出示這盤帶子。帶子在哪兒呢?
  在潛艇裡,這是毫無疑問的。
  帶子早就放到潛艇中去了。也許是諾曼去潛艇的時候拿過去的。
  沒有客觀證據。
  「諾曼,投降吧。請別固執了。為了我們大夥兒。」
  也許她是對的,諾曼思忖道。她對自己的看法那麼有把握。如果他是在迴避事實真相,如果他危及了這次探險,那麼他不得不投降,任貝思使他處於昏迷狀態。他能信任她採取這種措施嗎!他不得不那樣做,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一定是我,他思忖道,這一定是我。這種念頭對他來說是如此可怕——其本身就十分可疑。他是如此強烈地抵禦這種念頭——不是一個好徵兆,他思忖道,抵禦得太過分了。
  「諾曼?」
  「是的,貝思。」
  「你願意這樣做嗎?」
  「別逼得太急。給我一分鐘時間,行嗎?」
  「當然可以,諾曼。」
  他看著監視器旁的錄像機。他想起了貝思如何用這台機器一遍又一遍地放著同一卷帶子,在那卷帶子上,大球自動開啟了。那卷帶子現在正放在錄像機旁的櫃子上。諾曼把帶子放進機內,啪地按下了開關。幹嗎現在費神去看這個?他思忖道,你只是在拖延時間,你在浪費時問。
  屏幕在閃爍,他在等待貝思吃蛋糕的那個熟悉的鏡頭出現,她的背部正對著監視器。可是這是卷迥然不同的帶子,這是大球的直接監視器反饋圖像。那個閃光的球體就停留在那兒。
  他看了幾秒鐘,然而什麼也沒發生。那球體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動靜。他又看了一會兒,但還是沒什麼可看的。
  「諾曼,要是我打開艙門,你是否會乖乖地下來?」
  「是的,貝思。」
  他又歎了口氣,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他將會昏迷多久?只剩不到6個小時的時間了。這沒什麼問題。可是,不管怎麼樣,貝思說得對,他都得投降。
  「諾曼,你幹嗎看那卷帶子?」
  諾曼飛快地環視四周,屋裡是不是有錄像機,使她能看到他的一舉一動?是的,高掛在天花板上,就在通向上面的艙門旁邊。
  「你幹嗎還在看那卷帶子,諾曼?」
  「帶子在這兒嘛。」
  「誰說你可以看那卷帶子?」
  「沒人說過,」諾曼說道,「但帶子就在這兒。」
  「關掉,諾曼。立刻關掉。」
  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再那麼平靜。「怎麼回事,貝思?」
  「關掉那鬼機器,諾曼!」
  他剛要問貝思為什麼不准他看帶子,貝思突然在屏幕上出現了,就站在大球前面。貝思閉上雙眼,握緊拳頭。球體上那旋轉式的溝槽分開了,露出漆黑的一片。正當他注視這情景時,貝思跨進了大球。
  大球隨後又關上了。
  「你們這些混蛋男人,」貝思氣急敗壞地說道,「你們全是一個樣;難道你們不能少管些閒事?」
  「你在對我撒謊,貝思。」
  「你幹嗎要看那卷帶子?我懇求你別看的。看這卷帶子只會使你受到傷害,諾曼。」她不再那麼憤怒;她是在祈求,幾乎要哭出聲來了。她的情緒迅速發生了強烈的變化:波動起伏,難以預測。
  現在她正控制著整個居留艙。
  「貝思。」
  「我很抱歉,諾曼,我再也無法信任你了。」
  「貝思。」
  「我要關掉了,諾曼。我不再聽你——」
  「——貝思,等一下——」
  「——不再聽你說話了。我知道你有多麼危險。我看到你是怎麼對待哈里的。你是如何歪曲事實,結果一切都成了哈里的過錯。哦,當你擺脫困境時,一切就是哈里的過錯了。而現在你想把它說成是貝思的過錯,對不對?唔,讓我告訴你吧,諾曼,你無法如願了,因為我已經把你禁閉起來了。我聽不到你那娓娓動聽、令人信服的言詞。我不受你的擺佈。所以別費口舌啦,諾曼。」
  諾曼停住了帶子。現在監視器裡顯示出貝思在樓下的控制台前的景象。
  她在撳控制台上的按鈕。
  「貝思?」諾曼叫道。
  貝思沒有回答;她只是在控制台上操作著,一面嘟嘟噥噥地自言自語。
  「你這個狗娘養的,諾曼,你知道嗎?你覺得自己很下賤,因此想把每個人變得和你一樣卑鄙。」
  她是在說她自己,諾曼思忖道。
  「你那麼偏愛潛意識,諾曼。潛意識這個,潛意識那個。老天爺呀,我實在討厭你。你的潛意識也許想把我們全殺掉,那僅僅是因為你想殺死自己,於是你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和你一起去死。」
  諾曼感到一陣寒意,不禁戰慄起來。貝思曾進入大球,她現在的行動就具有大球的威力。然而她平日就缺乏自尊心,內心深處充滿了自我憎恨,因此思想極不穩定。貝思把自己看作是個犧牲品,因為她一直在和命運搏鬥,卻從來無法成功。貝思受了男人的害,受了現存社會體制的害,受了科學研究的害,受了現實生活的害,而每一次她都看不清她是怎麼使自己受害的。於是她把炸藥佈滿了居留艙的四周,諾曼思忖道。
  「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諾曼。在你殺死我們之前,我將制止你的行動。」
  她所說的一切都與事實相違背。他開始明白了她的思維模式。
  貝思當時摸清了打開大球的方法,而且悄悄地去了大球,因為她始終為力量所吸引——她總是感到缺乏威力,並且需要更多的力量。然而當她取得力量時,她並沒有做好支配力量的準備。她依然把自己看作犧牲品,因此不得不否定這種力量,而把自己安排成這種力量的受害者。
  這和哈里大相逕庭。哈里否認自己的恐懼,於是恐怖的形象就表現了出來。然而貝思否認她的力量,於是她就表現為一股無形的、無法控制的旋流。
  哈里是個數學家,他接觸的是抽像的概念、不同的方程式、嚴密的邏輯推理,那是一個充滿自我意識的世界。像巨魷那種具體的形式,正是哈里所害怕的。但是貝思是個動物學家,整天和動物打交道,這是些她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於是她便創造了抽像的概念。一種她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一種無形的、抽像的力量便來到她的身上。
  為了保衛自己,她就在居留艙的周圍布上炸藥。這不會有多少防衛作用的,諾曼思忖道。
  除非你是想偷偷地殺死自己。
  他陷入了危險的境地,現實的可怕景像已清楚地展現在他的眼前。
  「你不可能僥倖取勝的,諾曼。我不會讓它發生的。」
  她敲打著控制板上的鍵盤。她打算幹什麼?她能對他採取什麼行動?他得好好思考一下。
  突然,實驗室裡的燈全滅了。又過了一會兒,室內的暖氣機停止運轉,通紅的電極冷卻下來,漸漸變成黑色。她切斷了電源。
  暖氣機停止運轉後,他能熬多久?他從貝思的床上取過毯子,裹在自己身上。沒有取暖裝置,能堅持多久?當然不可能是6個小時,他痛苦地思忖道。
  「很抱歉,諾曼。可是你很清楚我的處境。只要你不處於昏迷狀態,我就處於險境之中。」
  諾曼聽到了輕輕的嘶嘶聲。他胸章上的警報器在發出警告聲。他低頭望了一下胸前的徽章。在黑暗中,他仍然看到胸章呈現出灰色。他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情況。
  貝思切斷了空氣開關。

《神秘之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