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誰也不知道茹澤娜在公園裡坐了多久,她好像粘在了長凳上,大概因為她的思維也絕望地堵住了。
僅僅是在昨天,她還相信小號手,不但因為他的一番話令人愉快,而且因為相信他是一種最簡單的出路:她可以問心無愧地從一場她力不能及的競賽中退出。但是,既然她的同事們嘲笑了她的輕信,她又開始懷疑他,並且帶著怨恨想到他,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懷疑自己沒有足夠的聰明和韌性戰勝他。
她不太情願地拆開弗朗特給她的小包,裡面包著一件淡藍色的料子製成的東西,茹澤娜猜想這是一件睡衣,他希望看見她穿著這件睡衣,在每天夜晚,在她生活中所有的夜晚。她凝視著這件料子,直到它好像溶入一片藍色的湖中,一片痛苦的愛情之湖,一片虔誠忠實的藍色泥潭。
她更怨恨誰呢?是那個不想要她的男人,還是那個追求她的男人?
她就這樣坐在長凳上,被這兩種憎恨弄得神志麻木,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所發生的事。一輛運貨車在路邊停下,從後面的一輛綠色小卡車裡發出嘈雜的號叫和吠聲。運貨車門打開,走出一個上年紀的男人,袖子上戴著紅臂章。茹澤娜呆呆地瞧著他,一點也不明白。
那個人高聲發出一個命令,接著第二個人從車裡走出來、也是上了年紀,袖子上也炫耀著一個紅臂章,手裡拿著根一端縛著一個金屬環的長竿。更多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全都裝備著紅臂章和帶環的長竿。
那個首先出場的人又發佈命令,這隊古里古怪的長矛騎士時而立正,時而稍息。然後,那個頭兒粗聲粗氣地發出號令,這隊人便小步跑進公園,在那兒散開隊形,各自向一個方向散去,一些人沿著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過草坪。公園裡有許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詫異地停住,瞧著這些老頭子舉著長竿向前衝鋒。
茹澤娜也瞧著這些舉動,她終於從猶郁的沉思中甦醒過來,從繫著紅臂章的隊伍中認出父親。她帶著模糊的厭惡但並不感到特別驚異,觀看著這一切。
一條小狗正圍著草坪中的一棵白樺樹歡跳。一個老頭開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來驚異地瞧著。老頭盡量把長竿伸出去,企圖把金屬套索套在狗頭上,但是,竿太長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這位遲緩的老頭不能正中目標,金屬環在小狗的頭上不停地搖擺,而這只生物則目不轉睛地瞧著。
與此同時,另一個戴紅臂章的老頭衝過來幫助夥伴,他的手臂要更有力些,這條小狗很快就發現自己被套上了金屬項圈。那個老頭猛拉長竿,金屬圈勒進毛茸茸的脖予,小狗發出一聲號叫,兩個老頭都笑起來,拖著小狗穿過草坪,朝停放的車輛走去。他們打開運貨車大門,裡面傳出一陣狂怒的吠聲,然後他們把小狗扔進去,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茹澤娜目睹著這一切,但她僅僅把它看作是自己不幸遭遇的類似的事:她是一個夾在兩種力量之間的女人,克利馬的世界拒絕接受她,而她想逃避的世界(弗朗特的平庸無趣,失敗投降的世界)卻像這個無情的緝捕隊一樣追逐她,彷彿也要把她套在一個金屬環裡拖走。一個約模十二歲的男孩站在鋪沙的小路上,拚命地喚著他的狗,這隻狗亂竄進了灌木叢。然而,從灌木叢中鑽出來的不是狗,而是茹澤娜的父親,他手中拿著一根長竿。那個男孩立刻不作聲了,他不敢喚狗,因為他知道這個老頭會把他拉走。於是他驚惶地沿著小路奔跑,想逃脫追捕的人,但老頭馬上在他後面顛顛地追起來。他們並排跑著,男孩開始大哭起來,然後轉身又跑回來,茹澤娜的父親也跟著跑回來,他們再次並排跑著。
一條德國種獵狗從灌木叢中溜出來。茹澤娜的父親朝它伸出長竿,但是這條狗躲過了套索,向男孩跑去。男孩抱起它,把它按在懷裡。另一個緝捕隊員過來幫助茹澤娜的父親,從男孩懷中搶走了德國獵狗。男孩又哭又嚷,扭來扭去,老頭不得不把他的手扭到背後,摀住他的嘴巴,因為叫聲正引起過路人的注意。他們轉身觀望,但是不敢干涉。
茹澤娜老是看著她父親和他那些同伴,她感到膩味。可是,她能到哪裡去呢?在她的住所裡,除了一本讀了一半,毫無吸引力的偵探小說外,沒有什麼可使她高興的東西。電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她已經看過的影片。最叫人興奮的場所是裡士滿樓的門廳,那兒有一台舊的電視機。她決定還是去看電視,她站起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老頭們的叫喊,又使她強烈地感覺到體內安靜的、寶貝的胎兒。它像是某個神聖的,能改變和提升她的命運的東西,把她和那些正在追捕狗的愚蠢狂熱的人區別開來。她開始堅信她決不能放棄,決不能投降,在她的子宮裡,懷著她唯一的希望,唯一通向未來的保證。
當她快走出公園時,她看見了雅庫布,他正站在裡士滿樓前面的人行道上,瞧著人們圍捕狗。幾小時前,她在吃午飯時只見過他一面,但還記得他。茹澤挪非常討厭那個住在她隔壁的病人,無論收音機的音量放得怎樣小,她都喜歡把牆敲得砰砰響,因此,茹澤娜常常帶著強烈的故意注視著與她鄰居有關的一切。
她不喜歡這人的臉,這張臉看上去帶有諷刺意味。她憎恨諷刺,在她看來,這種諷刺——所有的諷刺——就像是一個看守著通向她未來大門的武裝守衛,對她仔細盤查,倨傲地拒絕她進去。她昂著頭,挺起胸,想要充分擺出她那漂亮迷入的胸部和驕傲隆起的腹部,打雅庫布身邊經過。
忽然,這個人(她正從眼梢瞟著他)用一種安詳、柔和的聲調說:"過來……來吧,到這兒來……"
起初,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叫她,她被他聲音中的溫柔弄迷糊了,有點不知所從。但是,她隨即轉過身來,看見一條肥大的、有著一張醜陋的人臉的哈叭狗,正緊跟在她腳後。
這條狗對雅庫布的召喚作出響應,朝他跑去。雅庫布抓住它的頸圈,"跟我來,要不你就要倒楣了。"這狗朝他抬起信賴的頭,它約舌頭像一面鮮艷的小旗搖擺著。
這是一個羞辱、可笑、細小,但卻明白無誤的時刻: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迷人,也沒有注意到她的自豪。她以為他是在招呼她,而他卻是在對一條狗說話。她打他身邊走過去,停在裡士滿樓前的石階上。
兩個老頭從街對面朝雅庫布衝來。她懷著惡意的期望看著,不由得站在老頭們一邊。
雅庫布正牽著狗的頸圈朝大樓石階走去,這時一個老頭叫道:"趕快放掉那條狗!"另一個老頭加了一句:"以法律的名義!"
雅庫布不理睬他們,繼續往前走。一根長竿從背後伸過來,差點碰到他的身體,金屬圈試探地在哈叭狗頭上擺動。雅庫布抓過長竿,把它扔到地上。
第三個老頭跑了過來,他叫道:"你擾亂公務!我要叫警察!"
另一個老頭尖聲尖氣地抗議道:"它在公園裡到處亂跑!它在不准遛狗的遊戲場所!它在沙箱裡撒尿!哪一個更重要,是孩子還是狗?"
茹澤娜從階梯上俯視著這一幕。到現在為止,她只是在自己腹部裡感到的驕傲,開始在她的全身增長,使她充滿挑戰的力量。當雅庫布走上階梯,朝她走過來時,她說:"這狗不准帶到這兒來!"
雅庫布溫和地回答她,但她不能再退讓了,她叉開腿站在裡士滿樓的大門中間,重說道:"這樓是給病人住的,不是給狗住的,這兒不准帶狗。"
"小姐,你的長竿和套索在哪兒?"雅庫布說,他抱著狗,試圖從她身邊擠過去。
茹澤娜聽出雅庫布話裡的諷刺——這可恨的諷刺總像是要把她踢回她原來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惱怒得兩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頸圈。現在,他們都在用力拉頸圈,雅庫布拉過來,她又拉過去。
雅庫布抓住茹澤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搖晃了一下。
"我敢斷定你是在嬰兒車裡裝滿狗的模範!"她在他背後叫道。
雅庫布轉過身,他們的目光頓時碰在一起,露出一種不加掩飾的敵意。
8
這條哈叭狗好奇地滿屋子嗅著,彷彿不知道它剛才險些大難臨頭,雅庫布展身躺在沙發上,不知道拿這條狗怎麼辦。他喜歡它,它看上去挺溫順,討人喜愛。事實上,這條狗在生疏的房間裡很快就感到舒適自在,信賴一個陌生人,這種若無其事近於傻里傻氣。在審視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後,它跳上沙發,在雅庫布身邊躺下。雅庫布吃了一驚,但對這種友誼的表示沒有反對。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著它身上發出的熱氣。他一直喜歡狗,它們富有感情,忠實可愛,同時又完全深不可測。人們永遠不知道,這些來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節,它們的頭腦裡實際上在想些什麼。
他搔著狗背,默想著剛才目睹的情景。那些帶著長竿的老頭,他把他們視作是監獄看守,審訊員。窺探鄰居而希望發現一次偶然的政治議論的告密者一樣的人。是什麼動機促使這些人去幹他們這種可悲的工作?忿怒?當然是,但也是對秩序的嚮往,希望把人類社會變成一個機器世界,在那兒一切都將準確地運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從於一個無視個人的制度。然而,嚮往秩序就是嚮往死亡,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地破壞秩序的過程。或者換句話說:對秩序的熱望是一個堂皇的托同,一種惡毒地厭惡人類的借口。
接著,他回想起那個企圖擋住他路的金髮姑娘,他心裡湧起一陣痛苦的憎恨,他並不對那些帶竿的老頭感到憤怒,他知道他們那一類人,他從不懷疑那種類型的人存在,他們不得不存在,他們永遠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則另當別論,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淪。她很漂亮,她不是作為一個迫害者,而是作為一個被這幕場景吸引過來,與迫害者一致的旁觀者出現在他面前。雅庫布總是對這些旁觀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劊子手一邊,自覺地幫助壓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懼。在一個時間內,劊子手成為一個和藹可親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卻有一種令人厭棄的貴族氣味。大眾的心也許曾和可憐的受害者一致,但現在卻同可憐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紀,獵捕人就是獵捕享有特權的人:那些讀書的或擁有狗的人。
他的手觸摸著狗的溫暖身軀,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金髮姑娘是一個徵兆,她帶來一個神秘的訓示,表明他命中注定永遠不會被這塊土地所接收。她——大眾的使節——將總是很高興把他交到那些拿著有套索的長竿的人手中。他抱著狗,把它緊緊貼住。頭腦裡掠過一個念頭,他絕不能把這只動物拋棄不管,讓它沒有保護。他要把它帶到國外去,作為一個遭受迫害的紀念品,作為那些逃出來的人的一個紀念品。但是,他接著意識到自己正在庇護這只性情溫和的狗,彷彿它是一個陷於絕境的逃亡者,這一切頓時顯得有點荒謬可笑。
有人敲門。斯克雷托走進來,"你回來得正好,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你到哪兒去啦?"
"我和奧爾加在一起,後來……"他正要講狗的事情,但斯克雷托打斷他:
"我就知道,你是在浪費時間。我們有這麼多的事需要辦,我己告訴巴特裡弗你在這裡,他邀請我們到他的寓所那邊去。"
這時,那條狗跳下沙發,跑向斯克雷托,它立起後腿,把前爪搭在醫生的胸口上。斯克雷托揉著狗的後頸,不以為奇地說:"喂,博比斯,哦呵,真是一條好狗……"
"它叫博比斯?"
"是的。"斯克雷托回答,並解釋說,這狗屬於近郊一家小飯店的主人。附近的人都認識它,因為它喜歡到處跑。
這狗意識到他們正在談它,顯得很高興,它搖著尾巴,試圖舔斯克雷托的臉頰。
斯克雷托醫生說:"你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你得為我分析一下巴特裡弗,我不知道怎樣接近他,我有一個為我們倆的宏偉計劃。"
"你是說那些聖畫?"
"讓聖畫見鬼去吧,"斯克雷托說,"我頭腦裡有更重要的計劃。我想要他收養我。"
"收養你?"
"收養我做兒子。對我來說,這是一樁非常重要的事,要是我成了他的兒子,我就自動獲得了美國國籍。"
"你想移居國外?"
"不,我不想。我的遠大試驗己做了一半,我不想使它們中斷。我今天要對你講的是另一碼事,因為在這些試驗中我需要你的幫助。就美國國籍來說,要緊的是我會得到一個美國護照,這樣我就可以自由周遊全世界。如果你只是我們國家的一個普通公民,你將永遠被釘在這兒,可我卻非常渴望去訪問冰島。"
"為什麼單單是冰島?"
"因為那是捕大馬哈魚的最好地方。"斯克雷托解釋,繼續說:"有一個小小的複雜情況,就是巴特裡弗僅僅比我大七歲。我不得不向他解釋,收養嚴格地講是一個法律的事,同生身的父親身份沒有關係,從理論上看,即使他比我年輕,他也可以做我的養父。我希望他會明白,儘管他有一個很年輕的妻子。她是我的一個病人,預定後天到達這裡,我派了科薇德到城裡機場去接她。"
"科薇德知道你的計劃嗎?"
"當然。我告訴她要不借任何代價,必須試圖獲得她未來婆婆的歡心。"
"那個美國人怎麼樣?他對於你的建議作何想法?"
"我不能使他理解,他看來根本不會接受這個想法。所以我需要你,看看什麼會使他發怒,以便我能適當地接近他。"
斯克雷托看看表,然後說巴特裡弗正等著。
"可是,博比斯怎麼辦?"
"它到底在這兒幹什麼?"
雅庫布向朋友解釋他如何救下了這條狗的性命,但斯克雷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僅僅聽進去一半。當雅庫布說完後,他說:"這個店主的妻子是我的一個病人,兩年前她生下一個美麗的嬰兒。他們很喜歡博比斯,明天你應該把它帶到它家去。這會兒,我們給它一顆安眠藥吃,讓它別打擾我們。"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管,把一片藥抖在手掌裡,他捉住狗,掰開它的雙顎,把藥片投進它的喉嚨。
"它很快就會做起美夢來。"他說,領著雅庫布走出房間。
9
巴特裡弗向他的兩個客人表示歡迎。雅庫布四下打量著房間,他走到有鬍鬚的聖徒畫像前。"我聽說你是一個畫家。"他對巴特裡弗說。
"是的,這是聖拉撒路,我的保護神。"
"你為什麼把他的光環畫成藍色?"雅庫布問。
"我很高興你問這個,人們通常看一幅畫,往往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看的是什麼。我把光環畫成藍色,僅僅因為事實上光環是藍色的。"
雅庫布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巴特裡弗繼續說:"懷著罕見的熱忱熱愛上帝的人,由於充滿內心和溢於外表的歡樂而得到報償,這種神聖的歡樂之光是溫和的,平靜的,有著藍天的顏色。"
"我是這樣理解你的,"雅庫布打斷他的話,"你實際上相信光環勝過相信畫像的象徵,對嗎?"
"的確,"巴特裡弗回答,"自然,我並不想像它們會不停地閃耀,或者那些聖徒會像活動的燈桿走遍世界。當然不會。只有在某個強烈的內心歡樂時刻,他們才發出一種藍色的光輝。在耶穌死後的最初幾個世紀,有許多聖徒和許多在內心瞭解他們的人,光環的顏色普遍都一致。在那時所有的油畫和壁畫上,你會發現它們都是藍色的,只是從五世紀起,畫家們漸漸開始用別的顏色描繪光環,例如橙色或黃色。到中世紀,它們一律用金色表現出來,金色更富於裝飾性,更能顯示教會的世俗權力和榮譽。但是,與那個時期類似原始基督教的教會相比,它並不更像一個真正的光環。"
"這很有趣。"雅庫布說。巴特裡弗走到酒櫃跟前,問他的客人想喝點什麼,大家都要了法國白蘭地。巴特裡弗轉身向著斯克雷托醫生說:"我希望你不會忘掉那個不幸的父親,這對我很重要。"
斯克雷托向主人保證,結果一切都會好的。雅庫布問他們在談什麼,他們向他解釋了這個話題(我們得稱讚這兩人具有騎士風度的謹慎:他們一點沒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雅庫布對那個不知名的孕婦深表同情。
"我們中誰沒有經歷過磨難!這是一種人生的考驗。那些違背自己意願屈從,成為父親的人將終生遭到失敗,他們變得痛苦,就像所有的失敗者,希望別人也遭受同樣的命運。"
"我親愛的朋友!"巴特裡弗叫道,"你怎麼能在一個幸福的父親面前講這番活?要是你再呆上兩三天,你將有機會看到我那個出色的兒子,你會收回你剛才說的話!"
"我不會收回這話,"雅庫布說,"因為你並沒有違心地成為一個父親!"
"這的確是真話,我是一個出於自己意願和斯克雷托醫生意願的父親。"
斯克雷托滿意地點點頭,聲明他對做父親也有與雅庫布完全不同的看法,正如被他妻子科薇德幸福的多產證明的一樣。他加上一句:"唯一使我對人類生育有點懷疑的是,父母的選擇是愚蠢無知的,世界上一些最無魅力的人感到他們必須拚命繁殖,他們顯然抱著幻想,如果與後代分擔,醜陋的負擔就會變得輕一些。"
巴特裡弗表示斯克雷托醫生的觀點具有種族審美主義的特點。"我們不要忘了蘇格拉底就像罪孽一樣醜陋,不要忘了許多有名的情侶都缺乏肉體上的盡善盡美。種族審美主義幾乎都是一種沒有經驗的表現。沒有深入探究過戀愛的快樂生活的人,嚴格地根據外貌來評價女人,但是,那些真正瞭解女人的人卻知道,我們的眼睛展示給我們的,只是一個女人所能給予的財富的一個微小碎片。當上帝要人類彼此相愛和繁殖的,斯克雷托醫生,上帝的意思既是指美麗的人,也是指醜陋的人。無論如何,我堅信這個審美標準是來自魔鬼,而不是來自上帝。在天堂裡,沒有醜陋與美麗之分。"
接著,雅庫布加入了討論,他強調審美的考慮對他的厭惡做父母並不起作用。"但是,我可以舉出十個別的理由反對做父親。"他加了一句。
"說下去,我很想知道。"巴特裡弗說。
"首先,我不喜歡母性,"雅庫布說,沉思地停了一下,"現代社會已經使所有的神話消失,童年早已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年齡,弗洛伊德發現了嬰兒的性慾,告訴我們關於俄狄浦斯的事。只有伊俄卡斯達還保持著神秘,沒有人敢扯下她的面紗。母親的身份是最後和最大的禁忌,也正是在這裡,掩蓋了最大的災難。沒有比母子之間的束縛更難以忍受的了,它常常使孩子喪失活動能力,而一個快成人的兒子會使母親產生最強烈的性慾痛苦。我再說一遍,做母親是一個災難,我不想歌頌它。"
"說下去。"巴特裡弗說。
"還有另一個我為什麼不想看見母親們生育的理由,"雅庫布顯得有點不安地說,"我喜歡女人的軀體,一想到一個可愛的Rx房變成了一個奶袋,我就感到噁心。"
"說下去。"巴特裡弗說。
"我們這位醫生肯定會證明說,那些選擇流產的婦女,比生孩子的婦女更少得到醫務人員的同情,護士們對那些接受流產的女人表示出一種輕蔑、儘管在她們一生中的某個時刻,她們自己也許不得不遭受同樣的經歷。但是,這種蔑視比必然性強得多,因為對生育的崇拜是受人的本能支配。這就是為什麼在宣傳人口增長時尋找必然性是多此一舉的。在教會宣講的人口訓戒中,你聽出了耶穌的聲音嗎?或者,在官方關於人口增長的共產主義觀點中,你認為反映了馬克思的聲音嗎?保存人類的強烈慾望最終將把人窒息以死。可是,我們的宣傳卻在拚命灌輸,公眾被一幅幅餵奶的母親或露齒淺笑的幼兒的宣傳畫感動得流淚。這使我感到厭惡。當我想像自己象千百萬愚蠢的父親一樣,帶著蠢笨的笑容俯在一輛嬰兒車上,我就不寒而慄。"
"說下去。"巴特裡弗說。
"而且,我當然必須考慮,我將把我的孩子送進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他馬上就會被趕進學校,在那兒,他的頭腦裡將灌滿我曾終生與之搏鬥的十足的謊言和廢話。我難道能看著我的後代慢慢變成一個合格的白癡嗎?難道我把自己的智力遺傳給他,僅僅是為了在他陷入和過去相同的衝突時,看著他遭受挫折嗎?"
"說下去。"巴特裡弗說。
"然後,我當然也得為自己著想,在這個國家,父母因他們的子女不順從而受到懲罰,子女因他們父母有罪也受到懲罰。多少年輕人因他們的父母失寵被趕出了學校!又有多少父母僅僅為了避免連累他們的子女,使自己度過了怯懦、屈從的一生!在這個國家,任何想要維護自由的人都應該忘掉要孩子的想法。"雅庫布說完,陷入了沉默。
"你只給了我們五個理由,你還需要舉出五個來湊成十個。"巴特裡弗說。
"最後一個理由非常充分,它可以代替五個理由,"雅庫布回答,"做父母就意味著完全肯定人的生命。當一個孩子的父親,就如同向世界宣佈:我來到世上,我體驗了生命,我發現它是多麼美好,我認為它是值得繁衍的。"
"那麼,你沒有發現生命是美好的?"
雅庫布試圖把話說得更確切,他謹慎地說:"我所知道的是,我決不會深信不疑地說:人是優秀的生物,我希望他們繁衍。"
"那是因為你經歷的生活只是一個方面,一個最糟的方面。"斯克雷托醫生說,"你從不知道怎樣生活,你總是認為處在生活的中心是你的責任,就是說,處在活動的中心。你如此關注的活動是什麼呢?是政治。政治,生活中最少真實,最少價值的一部分,政治是浮在表面上骯髒的泡沫,而真正的生活卻發生在深處。探索女性的生殖已經進行了幾千年,這是一個堅實可靠的歷史,哪一個政府碰巧在此刻當權,對它毫無影響。當我戴上橡皮手套,觸摸一個女人的子宮時,我比你更接近於生活的中心。你在關注人類的幸福中,卻幾乎喪失了你自己的生活。"
雅庫布非但不反對朋友的指責,相反卻同意地點點頭。斯克雷托得到鼓勵,繼續說:"阿基米德用他的圓,米開朗基羅用他的石頭,巴斯德用他的試管——這些都是改變了人類生活,創造了真正歷史的人,而政治家們……"斯克雷托輕蔑地揮揮手。
"政治家們嗎,我來回答這個,"雅庫布說,"藝術和科學是真正的歷史舞台,而政治實際上則是一個用人來進行新奇試驗的封閉的實驗室,供做實驗的人被猛推進活板門,然後被提到舞台上,為觀眾的喝彩所吸引,為劊子手的絞索所恐嚇,遭受誹謗和被迫誹謗別人。我是這個實驗室的一部分,既是一個研究者,又是一個實驗動物,我知道我沒有創造新的價值(我的那些同事也沒有創造任何價值),但是,我認為我比大多數人更懂得人的本性。"
"我理解你,"巴特裡弗說,"我知道你描述的那種實驗室,儘管我的角色從來不是一個研究者,而總是一個供實驗用的人。戰爭期間我正在德國,我所愛的女人向蓋世太保告發了我。他們去她那裡,給她看一張我和另一個女人手挽手的照片,她感到受了傷害。正如你所知道的,受了傷害的愛情常常以憎恨的形式表現出來。我被關進監獄時,明顯地感到正是愛情把我弄到了這兒。發現自己落到蓋世太保手中,並且意識到這種命運實際上是一個被熱烈愛著的男人的特殊榮幸,這不是非常美妙嗎?"
雅庫布反對說:"真正使我對人感到厭惡的就是這種欺騙,人的殘忍、卑鄙和狹隘常常掩蓋在激情和感傷的面紗下。一個人把你送上死路,並對這種失望的愛的行動而流著眼淚。你卻由於某個非常平凡的女人,走上了絞刑架,還確信你正在值得莎士比亞寫的悲劇中扮演一個崇高的角色。"
"戰爭結束後,她流著眼淚回到我身邊,"巴特裡弗繼續說,彷彿沒有聽見雅庫布的話,"我告訴她:不用害怕,巴特裡弗不是一個愛報復的人。"
"在這點上,"雅庫布說,"常常使我想到希律王,你知道這故事,他信以為發現了未來的猶太王的出生,因為害怕他失去王位,就殺掉了所有的男嬰。我自己對希律王的看法很不同,即使我知道這只是一點怪念頭,我仍認為希律王是一個有教養、聰明和高尚的國王,他在政治的實驗室裡度過了很長的學徒期,對世界和人都懂得了很多。實際上,他的懷疑並非像看上去的那樣毫無根據,罪孽深重,如果我沒弄錯,甚至上帝本人對人類也有過重新考慮,打算除滅他的創造物。"
"這是對的,"巴特裡弗同意,"在《創世紀》裡寫道:我要毀滅我所創造的人……因為我後悔造了他們。"
"當上帝允許諾亞在方舟裡自救,以便讓人類的故事繼續演下去時,也許對上帝來說,這只是一個軟弱的時刻,我們能肯定上帝從來沒有懊悔過這個軟弱時刻嗎?但是,不管他後悔與否,都已經太遲了,上帝不能頻頻改變他的決定而使自己顯得可笑,也許這正是上帝本人在希律王心中播下了這個念頭?我們能排除這樣一個可能性嗎?"
巴特裡弗聳聳肩胯,保持沉默。
"希律王是一個國王,他並不僅僅對自己負責,他決不能像我這樣對自己說:讓別人去除心所欲吧,我拒絕傳宗接代。希律王是一個國王,他知道他有責任做出決定,不僅為他自己,而且為別的許多人。他代表整個人類做出決定,人將不再重複自己,這就是"無辜者的大屠殺"之所以發生的原固。希律王不是出於傳統所認為的那種卑鄙動機,而是受到從人類手中拯救世界的最崇高願望的鼓舞。"
"我很喜歡你對希律王的解釋,"巴特裡弗說,"事實上,我是這樣喜歡它,以至於從現在起,我要像你那樣去思考無辜者的大屠殺。但是不要忘記,正是在希律王決定除滅人類時,一個小男孩躲過了他的屠刀,誕生在伯利恆城。這男孩長大了,他告訴人們,為了使生命有價值,只需要做一件事:彼此相愛。也許希律王受過良好教育,深諳人心,也許耶穌實際上是個年輕人,對生活知之甚少,也許他的全部教義都可以用他的年輕和不諳世故來解釋,可他的天真,如果你喜歡這樣說,卻是對的。""對?有誰證明過他是對的?"雅庫布好辯地說。
"沒有人,"巴特裡弗回答,"沒有人證明過,也沒有人願意。耶穌非常愛他的聖父,他不忍看見主的造物結果很糟,他依靠愛指引,而不是依靠理性,這就是為什麼希律王和耶穌之間的爭論只能在我們內心做出裁決。做一個人值不值得?我沒有證明,但靠了耶穌,我相信回答是肯定的。"他帶著笑容,用手指著斯克雷托醫生,"這就是我所以把妻子送到這兒來,送到我們這位好醫生這兒來。在我眼裡,他是耶穌的一個聖潔的信徒,他知道怎樣創造奇跡,怎樣喚醒女人子宮內沉睡的新生命。我要為他的健康乾杯!"
10
雅庫布總是用父親般的關心對待奧爾加,喜歡把自己叫做她的"老傢伙"。她知道他生活中有許多女人,他對待她們完全不像這樣,這使她感到嫉妒。但是今天,她第一次想到雅庫布真的有點老了。他的行為散發出一種年輕人在他們長輩中感到的衰老的虛弱氣味。
吹噓他們忍受過的苦難,把他們痛苦的過去變為一種堅忍的博物館,是漸人老境的特徵(哎,這些悲痛的博物館,通常很少能吸引參觀者!)。
奧爾加意識到自己是雅庫布的博物館裡一個主要的活展品,他對她那高尚無私的關係是打算使參觀者感動得唏噓不已。
今天,已經給她介紹了這個博物館裡最珍貴的死展品:那個淡藍色的藥片。剛才,當他在她面前攤開它時,她詫異地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感動。她瞭解雅庫布經歷過可怕的折磨,並認真地考慮過自殺。但是,他敘述自己經歷時那種悲愴神情卻顯得有點可笑,他小心翼翼重新折好薄紙的動作也顯得做作,彷彿他正在公開一個無價的鑽石。她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堅決地要歸還毒藥,既然他竭力宣佈每一個成年人無論如何都應該掌握自己的生死。離開這個國家以後,他也可能會成為癌症或其它一些致命疾病的受害者,他仍然需要這片毒藥,不,對雅庫布來說,很顯然這藥片不僅是一個有用的權宜手段,而且是一個必須按照儀式歸還給高級神父的神聖像征,但這是可笑的。
她正從浴室回來,到裡士滿樓去。儘管她想得很刻薄,她還是盼望跟雅庫布在一起。她非常想褻瀆他的博物館,表現得像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展品。因此,當她發現門上有張便條,告知她雅庫布和斯克雷托在隔壁巴特裡弗的房間,要她去那兒見他們時,她有點失望。她在和人接觸時常會感到不安,她對巴特裡弗毫無所知,而斯克雷托醫生通常用一種仁慈而冷淡的態度對待她。
然而,巴特裡弗很快就使她感到自在了。他一躬到底,對她表示歡迎,並責怪斯克雷托沒有早把這樣一個有意思的女人介紹給他。
斯克雷托分辯說,雅庫布已把這姑娘委託給他照顧,他有意忍住不把她介紹給巴特裡弗,是因為他知道沒有女人能抗拒他的誘惑。
巴恃裡弗十分愉快、滿意地接受了這個托辭,他拿起電話,定了幾份晚餐。
"很難相信,"斯克雷托醫生說,"我們的朋友怎麼會設法過得這麼好,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連一個供應像樣飯萊的飯店都沒有。"
巴特裡弗用手指了一下電話機旁邊一個打開的雪茄盒,裡面裝滿零碎的美鈔。"一個人必須大方……"他笑著說。
雅庫布議論說,他從未見過一個象巴特裡弗那樣的人,如此熱衷於信仰上帝,而又如此熱衷於設法享受體面的生活。
"這說明你也許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巴特裡弗說,"福音這個詞的意思就是喜訊,對生活的享受是耶穌留給我們的最主要的遺訓。"
奧爾加覺得這似乎是她加入談話的好時機,"我的老師們總是強調說,基督徒把現世的存在僅僅看作是一條淚谷,他們熱烈地期待只有在死後才會開始的真正的生活。"
"我親愛的年輕女士,"巴特裡弗說,"絕不要相信老師們的話。"
"我們還被告知,聖徒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捨棄生活,"奧爾加又說,"他們折磨自己而不是彼此相愛,他們把自己關迸修道院而不是互相交談,他們咀嚼樹根和漿果而不是打電話定飯菜。"
"你一點不瞭解聖徒們,親愛的奧爾加,他們是非常渴望生活歡樂的人,只不過他們靠特殊的方式達到這些歡樂。你認為一個人能得到的最大幸福是什麼?你甚至不能猜出這個回答,因為你沒有足夠的真誠。這不是一個責備,因為真誠需要認識自我,頂認識自我需要有某種成熟,因此,一個顯得年輕的姑娘怎麼會是真誠的呢?她不會,因為她不瞭解自己的內在本質,但是,如果她果真瞭解自我,她會同意我,人的最大快樂是受到讚美。"
奧爾加回答說她可以想出更大的快樂。
"這我不相信,"巴特裡弗說,"就拿最近報紙上大出風頭的那個有名的短跑運動員來說,他在奧林匹克比賽中連續三次獲勝,你認為他是那些放棄生活的人嗎?但他無疑得放棄許多愉快的交談,談情說愛和宴會,圍著練習跑道,跑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一個運動員的日常訓練很像我們那些聖徒的苦行。亞歷山大的聖馬卡呈奧斯住在沙漠裡時,經常在一個簍子裡裝滿沙子,把它背在背上,連續幾天在無邊的大漠裡跋涉,直到完全筋疲力盡。但是,那個奧林匹克的賽跑運動員和亞歷山大的馬卡裡奧斯都認為報償是這樣吸引人,它超過了他們的所有辛勞。你知道在一個巨大的奧林匹克賽場聽別歡呼聲是怎麼樣嗎?沒有比這更大的快樂了!聖馬卡裡奧斯十分清楚他為什麼背著沙簍,他那破紀錄的沙漠朝聖的名聲很快就傳遍了基督教世界。聖馬卡裡奧斯正像你們的奧林匹克運動員:在五千米賽跑中獲勝後,接著又參加了一萬米賽跑,一萬米賽跑獲勝後,直到也取得馬拉松賽跑的勝利他才休息。對讚美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聖馬卡裡奧斯到泰比斯修道院時沒有被認出來,他要求人們把他作為一個普通的僧侶接受。他等待著四十天齋戒開始,接著他光榮的時刻到來了:當所有人坐下來齋戒時,他整整四十天都一直站著!你簡直不能想像這種成就!或者,再想想柱上苦修者聖西緬,他在沙漠中部為自己造了一個頂上有平台的高柱,大小剛好可以站在上面。在他有生之年,他一直站在這個柱子頂上。基督教世界熱烈地讚美他那難以置信的記錄。一個人靠這個成就便像是超越了人的限度。聖西緬是五世紀的尤里.加加林當巴黎的聖安妮通過一個高盧的傳教團,聽到聖西緬知道她的生活,並從他的柱子頂上為她祝福時,你能想像充滿她內心時歡樂嗎?你認為他為什麼這樣渴望打破紀錄?是因為他已經放棄了生活和這個世界的聯繫嗎?別天真了!教會神父們完全知道聖西緬充滿自負,他們使他受到一次考驗,以他們精神權威的名義,命令他從柱子上下來,停止追求一個紀錄。這對聖西緬是一個多麼大的打擊!但是,他相當聰明,或者說相當狡猾地服從了。教父們並不反對他的行為,他們只想證實他的自負沒有超過他的服從,當看到他沮喪地從棲身處下來,他們就命令他又爬上去。這樣,聖西緬一直到死都待在柱於頂上,並贏得了全世界的欽佩和讚美。"
奧爾加聽得很認真,但聽到巴特裡弗的最後一句話,她大笑起來。
"對讚美的強烈渴望是令人感動的,並不可笑,"巴特裡弗說,"一個渴望得到讚美的人屬於人民,他感到與他們緊緊相連,沒有他們就不能活著。聖西緬獨自一人待在空中,在一個一米見方的柱子上,可他還要和所有人談心!在他的想像中,他看到千百雙眼睛渴慕地盯著他,這使他內心感到快活。這是一個愛人、愛生活的典例。你不會知道,親愛的奧爾加,西緬苦修者給我們今天的影響是多麼強烈。他直到今天都活在我們所有人中間。"
有人敲門。侍者推著一輛盛滿食品的手推車進來,他展開一張桌布,開始擺桌子。巴特裡弗伸手在雪茄盒裡抓了一把角子,放進侍者的口袋。他們都開始吃起來,侍者站在他們背後,給他們的杯子裡斟滿酒,挨次端上一道道菜。
巴特裡弗品評著各式各樣的菜。斯克雷托說,他不記得何時吃得這樣好過,"也許我最後一次享受這樣的飯菜,還是在我母親活著時,她為我燒的。但那時,我還是一個小男孩。我五歲時就成了孤兒,我被拋進的那個世界顯得陌生,它的食物的味道也是生疏的。對食物的享受只有在愛的氣氛中才會產生。"
"千真萬確,"巴特裡弗同意,一邊用餐叉叉起一塊牛肉。
"一個孤獨的孩子食慾會減退。直到今天,每當我想起自己既沒有母親又沒有父親,我的心就會作痛。我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漂泊,可是相信我,為了有一個爸爸,我寧願獻出我的右手。"
"你過高估價了家庭的關係,"巴特裡弗說,"所有的人都是你的親人。別忘了耶穌說的話,當人們試圖叫他回到他母親和兄弟身邊時,他指著他的門徒說:他們就是我的母親和兄弟。"
斯克雷托醫生反對說:"儘管如此,教會還是絲毫不會打算削弱家庭的關係,或者用某種鬆散的公社制來取代家庭。"
"教會不是耶穌。如果你允許我這樣說,在我眼裡,聖保羅不僅是一個耶穌的門徒,而且還是一個歪曲他教義的人,他從掃羅到保羅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難道我們還沒有看夠那些一夜之間就改變信仰的慷慨激昂的狂熱者嗎?不要對我說,那些狂熱者是由於愛的驅使!他們是咕噥著十戒的說教者,但耶穌不是一個說教者,請回想一下他說的話,當他們責備他對安息日不夠尊重時,他說:安息日是為了人,而非人是為了安息日。耶穌喜歡女人!可你能想像聖保羅是一個有情的人嗎?聖保羅會譴責我,因為我喜歡女人,但耶穌就不會。我認為,愛女人,愛許多女人,而又被她們回報以愛,沒有什麼錯。"巴特裡弗微笑著,對自己很滿意,"朋友們,我沒有過安靜的生活,我曾幾度面臨死亡。但是另一方面,上帝對我卻是慷慨的,我認識許多女人,我瞭解她們的愛。"
飯吃完了,侍者已經在開始收拾桌子。這時又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膽怯,似乎有人在等待著鼓勵。巴特裡弗說:"進來。"
門開了,進來一個孩子,一個約摸五歲的小姑娘。這孩子穿著一件白色衣服,寬鬆的袖子,腰上繫著一根寬大的白帶子,在背後打成一個大蝴蝶結,活像是兩隻翅膀。她手上拿著一朵花,一朵碩大的大麗花。當她看見滿屋人都停下來,把目光轉向她。她便站住不動,不敢再往前走。
巴特裡弗站起來,微笑著說:"別害怕,我們的小天使,進來吧。"
這孩子像是彼巴特裡弗的笑容迷住了,她笑著跑向他,巴特裡弗接過花,吻吻她的額頭。
所有的人望著這一幕場景,包括那個侍者在內。都驚訝得愣住了。這孩子帶著她的白蝴蝶結,的確像一個展翅飛翔的小天使,而巴特裡弗傾著身子,手裡拿著大麗花的花柄,看上去就像一個裝飾在鄉鎮廣場上的奇特的聖徒雕像。
他轉身向著他的客人,"親愛的朋友們,和你們在一起我感到很高興,我希望你們像我一樣,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我很願意跟你們坐到夜深,但是,你們已看到這是不可能的,這位可愛的小天使叫我到一個正等著我的人那裡去。我要告訴你們,生活在許多方面虧待過我,可我在女人的愛情上卻一直是走運的。"
巴特裡弗把大麗花舉在胸前,另一隻手扶著小姑娘的肩膀,朝四周鞠躬,奧爾加覺得他像是在演戲似的,很可笑。她很高興他的離開,她終於可以和雅庫布單獨在一起了。
巴特裡弗轉過身,領著孩子朝門口走去。但在離開房間之前,他伸手在雪茄盒裡抓了一大把銀角子,裝滿他的口袋。
11
侍者把碟子和空瓶堆在手推車上,他剛離開房間,奧爾加就說。
"那個小女孩到底是誰?"
"我以前從沒見過她。"斯克雷托回答。
"她的確長得像一個小天使。"雅庫布。
奧爾加笑起來,"一個拉皮條的天使?"
"是的,一個拉皮條的人。他本人的天使正應該像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個天使,"斯克雷托說,但是這肯定很奇怪,我以前從沒見過這孩子。這一帶所有的人我差不多都認識。"
"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雅庫布笑道,"她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不管她是一個天使,還是一個本地清潔女工的女兒,有一件事我敢斷定,"奧爾加說,"根本不會有什麼可愛的女人在等著他!他是一個非常自我中心的人,總是禁不住要自吹。"
"我喜歡他。"雅庫布說。"儘管這樣,我還是要說他是這個地球上最自我中心的人,"奧爾加爭辯道,"如果在我們到來前一小時,他給這個小女孩一把角子,要她在某某時間帶著花來這兒,我一點兒不會感到驚奇。信仰宗教的人都非常善於演出奇跡般的場面。"
"我希望你是對的,"斯克雷托醫生說,"你知道,巴特裡弗先生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每天晚上做愛對他來說會有很大危險的。"
"你看!到底還是我正確!他所有關於女人的暗示都不過是一種空話!"
"我親愛的年輕小姐,"斯克雷托說,"我是他的醫生和朋友,可我仍然不能肯定這點,我完全不知道。"
"他的病真的很嚴重嗎?"雅庫布說。
"你想他為什麼會在這個療養地待了一年多?他的妻子,他迷戀著的那個女人,只是偶爾到這裡來。"
"要是沒有他,這兒就太沉悶了。"雅庫布說。
事實上,在這個生疏的房間裡,他們三人都忽然覺得孤單,不願再待下去。
斯克雷托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要把奧爾加小姐帶回去,然後我們可以去散散步,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談。"
"我還不覺得像是犯困了!"奧爾加反對說。
"是時候了,我作為你的醫生,命令你去睡覺。"斯克雷托正經地說。他們離開裡士滿樓,然後穿過公園。在路上,奧爾加抽個空子對雅庫布悄聲說:"今天晚上我要和你單獨在一起……"
雅庫布只是聳聳肩膀,斯克雷托無可爭議的權威影響了他的意願。他們帶著這姑娘到了馬克思樓。在他朋友面前,雅庫布甚至沒有吻她的臉頰,就像他往常做的那樣,醫生對她梅脯般胸脯的反感使他氣餒。他看到奧爾加臉上的失望表情,很為傷害了她而感到歉意。
"那麼,你覺得怎樣?"當斯克雷托發現和朋友單獨在一起時,他問,"聽了我需要一個父親的解釋,就是石頭也會落淚,可他光是在不斷地胡謅什麼聖保羅。難道抓住要點對他真的這麼難嗎?兩年來,我一直向他灌輸,我是一個孤兒,我反覆說明一份美國護照的好處。我本來應該告訴他關於各種各樣收養例子的一千件軼事。我一直指望他很早就懂得這個暗示,並收養我。"
"他把自己裹得太緊。"雅庫布說。
"是這樣。"斯克雷托同意。
"你實在不能責備他,如果他是一個病人,"雅庫布反駁說,加了一句:"當然,假如他的狀況的確像你說得那樣嚴重。"
"甚至比這還糟,"斯克雷托說,"半年前,他由於一種新的血管梗塞病倒了,一種很嚴重的血管梗塞。打那以後,他從不敢離開這個地方。他住在這裡就像一個囚犯,他的生命岌岌可危,而他知道這點。"
"假若這樣,"雅庫布沉思地說,"你早該認識到間接的表示不會有意義,因為你的暗示只會消溶在他對自己的冥想之中。你應當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想要什麼,我肯定他會同意的,因為他喜歡讓人愉快,這符合他的自我形象,他想要使人們幸福。"
"你是一個天才!"斯克雷托叫道,頓時停下來,"這就像哥倫布的雞蛋一樣簡單。你是完全正確的!我像一個傻瓜,浪費了兩年的時間,只是由於我把他判斷錯了!不必要的吭哧吭哧,使我失去了兩年時間!這全是你的錯,因為你早就應該勸告我!"
"你本應當問我!"
"你有兩年多沒來訪問。"
兩個朋友輕快地穿過黑黑的公園,呼吸著秋天的清澈空氣。
"我讓他成為了一個父親,"斯克雷托說,"所以,他應該讓我成為一個兒子,這樣才公平。"
雅庫布表示同意。
"你知道我的苦惱是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斯克雷托又說,"我周圍都是些白癡,在這個地方,難道有一個人我可以向他請教嗎?聰明的人全都被迫流亡了。我日夜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這是我的領域:人類生產出難以置情的大量白癡。越是蠢笨的人就越喜歡繁殖,那些較優秀的人至多生一個孩子,而那些最優秀的人——像你自己——卻得出結論一個也不願生,這是一個災難。我總在夢想著有一個世界,在那裡一個人將不是生在陌生人中間,而是生在兄弟們中間。"
雅庫布聽著斯克雷托的議論,並不覺得它們特別令人感興趣。斯克雪托繼續說:"我並不是在說一個空話!我不是政治家,而是一個醫生,兄弟這個詞對我來說有著具體的含義,兄弟們就是那些至少有一個共同的父親或母親的人。所羅門所有的兒子都是兄弟,儘管他們來自千百個不同的母親。那一定是妙極啦!你不這樣認為?"
雅庫布呼吸著涼爽的夜氣,不知道怎麼回答。
"當然,"斯克雷托又說,"強迫人們出於對子孫後代的考慮,克制他們的性生活,這是很難的。但不管怎樣,這不是事情的關鍵,二十世紀應當能發現解決人種合理繁殖問題的新方法。我們不能繼續長久把愛與生育混淆起來。"雅庫布發現自己是贊同這個觀點的。
"你只是關心把愛從生育中解放出來,"斯克雷托說,"可是我更關心把生育從愛情中解放出來。我想把我的計劃告訴你,我已用自己的精液建立了一個精子庫。"
雅庫布終於豎起了耳朵。
"你覺得這怎麼樣?"
"看上去像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是嗎?我已經用這種方法治癒了許多沒有孩子的婦女,別忘了許多妻子不生育只是由於她們丈夫的緣故。我有很多來自共和國各地的求診者,另外,最近四年我一直在負責這一地區的常規婦科檢查。沒有比鼓搗一個注射器更容易的事了,裝滿這種產生生命的原質,把它注射進這些女人體內。"
"你至今已有了多少孩子?"
"我這樣做已經有幾年了,可是我只能對確切的數字進行猜測。有時候我不能肯定我的父親身份,因為我的病人對我不忠實,就是說,和她們的丈夫睡覺。除此之外,她們回到自己的城市,甚至常常不讓我知道我的治療是否成功。對本地的病人我掌握得多一點。"
斯克雷托停下來。雅庫布完全沉浸在溫柔的冥想之中,斯克雷托的計劃使他狂喜和感動,這正是他老朋友的特性,不可救藥的白日夢者。"這肯定是偉大的,同這麼多女人有這麼多孩子……"他說。
"而他們都是兄弟。"斯克雷托加了一句。
兩人繼續散步。芬芳的空氣充滿他們的肺部。最後,斯克霄托說道:
"你知道,我常常對自己說,儘管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星球上,有許多我們不喜歡的事,但我們不能放棄自己的責任。我不能自由地周遊這個地球,使我感到憤怒,可我絕不願永遠離開我的祖國,我也絕不願誹謗它,我寧願首先罵我自己。我們哪一個做了什麼使祖國變得更好?我們又做了什麼使它更適於居住?使它成為一個我們真正感到安適的國家?"斯克雷托的聲音變得親切柔和:"家……一個人只能在自己的同胞中感到安適。因為你告訴我你快離開了,我決定得讓你參與我的計劃。我給你留出一個試管,你就要出國了,去很遠的地方,但與此同時,這塊土地上將要生出你的孩子!再過一、二十年,你將會看見這個國家變得多麼可愛!"
一輪圓月高掛天上(它將一直在那兒,直到我們的故事的最後一夜。因此,我們可以恰如其分地把這故事稱做"月下的冒險")。斯克雷托陪送雅庫布回到裡士滿摟,"明天不要走。"他說。
"我一定得走,他們正等著我。"雅庫布回答,但是他知道他可能會改變主意。
"胡說,"斯克雷托說,"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的計劃,明天我們再詳細討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