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夏天住在城裡。她住在離此地不遠的一座大學城裡,她就是在那裡出生的。她是個外省人。
她很喜歡大海,尤其是這一片海灘。她在這裡沒有房子。她住在一家旅館裡。她喜歡這樣。夏天,太好了。有家務活兒。早餐和情人。
他開始傾聽。他是個能自始至終不動聲色地聽別人講話的人。這一點讓人覺得無法理解。他問她是否有朋友。不錯,她有朋友,在此地以及她冬天居住的城裡都有。都是老朋友嗎?有一些,不過大都是她在大學裡認識的人。因為她在上大學?是的。她專攻自然科學。對了,她還是自然科學代課老師呢。她敘說著。他說他明白了,她在從事高等研究。她笑了。他也笑了,覺察到他倆之間默契如此之深他竟不好意思了。忽然,他見她不再有笑容,她離開了他,她注視著他,似乎他值得崇拜,或者已經死了。隨後她又返回。她的目光裡殘留著一線她適才流露出來的迷惘。
他們沒有談及這種恐懼。某種事情的發生,她不如他清楚。他們彼此長久地遠離對方,試圖找回互相注視時的感覺,那種他們還沒有經歷過的擔憂。
他很喜歡她那瘋狂錯亂的念頭,有了這個念頭,她才住到這房間裡來,並收下了錢。他知道她有錢,他懂得如何窺破那些秘密。他對她說,如果他開始愛上她,那正是因為這一點——主要是由於她的富有和瘋狂。
似乎是為了反駁所有這些話,一天夜裡,她在他的手腕上發現了不少剃鬚刀的細痕。他從未談及過此。她哭了。她沒有喚醒他。
第二天,她沒到房間裡來。直到第三天,她才回來。他們閉口不談前一天她為何沒來。他沒問她。她什麼也沒說。
她將重新回到房間裡來,就像她在發現他手臂上的傷痕之前所做的那樣。
大海的喧囂聲已經遠去。離天亮還很遠。
她醒了,問他是否還在黑夜。他說是的,仍然是黑夜。她久久注視著他,她知道他沒睡好。她說:我又睡了好久。
她說,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在她睡著時和她說話。如果他很想讓她聽他說話,也可以把她叫醒。她已經不像在海濱酒吧間時那樣累了。只要他想,在她睡著時,他同樣可以吻她的眼睛和雙手,一如那次在酒吧間裡那樣。當她在沉沉的黑夜重又人睡時,他會這樣做的:撩起黑絲巾,她的臉裸露在燈光下。他將用手指觸摸她的嘴唇,還有她的陰唇,他將吻她閉合的眼睛,藍色的眼影粉將從他的指間消失。他還將觸摸她身上某些令人厭惡的、罪孽深重的部位。她醒來時,他會告訴她:「我吻了你的眼睛。」
她重又睡去,依舊把黑絲巾蒙在臉上。他靠牆躺下,等待睡意襲來。她重複著他說的那句話,聲調裡充滿了對他的溫情柔意:我吻了你的眼睛。
半夜裡,她彷彿受到了驚嚇。她直起身子,她說總有一天那些約定的夜晚次數會被超過,而他們卻不知曉。他沒聽見。睡著時,他聽不見。她重新躺下,卻難以再入夢鄉。她看著他,看著他,無休無止。她和他說話,為聽到她向他傾訴的這種愛而哭泣。
他在房間裡沿著牆,繞著白被單走動。他請求她別睡。不要蒙黑絲巾,裸露在那裡。他圍著身體走動。
有時,他額頭抵著冰涼的牆,波濤洶湧的大海凶狠地撞擊著這堵牆。
她問他透過牆聽見了什麼。他說:「一切。喊聲、撞擊聲、爆裂聲、人聲。」
他還聽見了諾爾瑪。她開懷大笑。他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她笑,對她的笑聲十分驚異。他靠近她,呆呆地望著她笑,笑,笑肥他們的整個故事全匯入瘋狂的笑聲裡。
她問他:是誰在唱諾爾瑪?他說是卡拉斯,只有她才唱貝利尼的作品。她問他:此地,清晨四點鐘,誰能在那兒唱諾爾瑪呢?他說是海灘邊汽車裡的人唱的,她只管聽就是了。她聽了聽,繼而又笑著說:什麼也沒有。於是,他告訴她,如果她想聽諾爾瑪,是有可能辦到的。房子裡有一架電唱機。她不置可否。他關上房門出去,不一會兒卡拉斯的歌聲響徹房間。
他回到房間。他關上了房門。他說:我從不敢強加於你。
當他聽著諾爾瑪時,她吻著他的手,他的胳膊。他任其為之。
突然,他猛地走到外屋,關掉了唱機。他走出門去。
他來到露台上。月亮已經隱去。天上沒有一絲流雲,可以相信天是藍色的。正是低潮時分,海灘延伸到航道護堤以外,那兒成了一片坑坑窪窪、孔穴四布的荒原。過往路人大都沿著海邊行走,特別是男人。也有一些人貼著房間外牆走。他們目不斜視。他一直沒弄清他們上哪兒去,他以為這些人是去附近的漁場和市場上夜班的。他很早便離開了這個城市,那時他年幼無知,不請世事。他很長時間一直在外。只是不久前他才回到這裡生活,總共才不過幾個月。他定期離開這裡,始終是出於感情方面的原因。直到如今他總是來去不斷。他只有這幢房子,他從未在別處尋找歸宿。
他想起來了:當他遠離此地時,他從不看海,即便大海就在門前。
他什麼也不幹。他是個無所事事並以此虛度全部光陰的人。也許她,她知道他不工作。一天,她告訴他,這個城市裡很多人都不工作,他們靠出租消夏別墅為生。
行人始終來來往往:有些人去城裡,他們朝著河口走去,他們是回城的人。其他的人走向縱橫交錯的石鋪的小徑,灰濛濛的一片。他們像回城的人一樣走著,一無所視,一無所見。
遠處,在北面的地平線上,隱約可見一個堆滿石塊的地方。那是石灰岩小山腳下的一堆晦暗無光的石塊。他想起來了,那裡有千瘡百孔的浴場更衣室,和一座倒在懸崖邊的德國要塞。
房間裡,她坐在散射出黃光的燈下。有時,就像今天晚上一樣,當他從露台回來時,他忘記了房間裡還有這個女人。
他想起她今晚來得比往常遲了一點,他沒有對她談及此事。他很憂慮,並非因為他忘了向她提起她晚到的事,而是因為這遲到毫無必要慶日她可能到得更晚,尤其在他相信自己開始愛上她時。
她仁立在燈光下,身子轉向門口。她看著他像往日一樣走進房間,如同第一次來到這海濱酒吧間一樣激動。身上一絲不掛,腿像青少年一樣修長,目光猶豫,帶著難以置信的溫柔。他手裡拿著眼鏡,沒看清她。
他說他在海邊看過往行人,就像她將在書中寫的那樣。他沒有離開。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出走。幾天來,他已經不想再離開了。
和她一起在房間裡,他養成了夜間上露台去看大海的習慣。
他們常常緘口不語,靜默良久。
她首先開口說話,因為沉寂使她不安。
確實,什麼都聽不見了,甚至連熟悉的伴著風聲的濤聲也消失了。他說:大海很遠,風平浪靜,不錯,什麼都聽不見。
她看看四周。她說:誰也無法知道在這個房間裡發生的事。誰也不能預料將要發生的事。她說,有兩件事對那些注意他們的人來說是同樣可怕的。他驚奇地問:誰在注意他們?城裡的居民,他們分明看見這屋子裡有人。透過關閉的百葉窗,他們瞥見了燈光,於是就尋思起來。什麼,他們感到奇怪?是否要報告警察?警察問:你們為什麼在那裡?而他們無言以答。就是這麼回事。
他說:有一天我們將不再認識。房子很快會沒人居住,被賣掉。我不會有孩子。
她沒聽他說話,她自顧侃侃而談。她說:「也許某個局外人會瞭解房間裡正在發生的事。那人只消看見他們睡覺,就能從睡眠時的身體姿態知道房間裡的人是否相愛。」
她也覺得已經太晚了,他們每天睡得都太久了。她沒說那為什麼,既然他們什麼也不指望。她說的是另一回事:她說他們需要花時間思考自己,想想他們的命運。
她希望他替她回想剛才她醒來時說過的話。他半睡半醒地開口說,記不清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可這時她想起了一個和她相像的女人的聲音,一句複雜的、苦楚的、讓她覺得有切膚之痛的話;她並未完全理解這句話,這句話使她潸然淚下。
她想起了她睡著時說過的話。她談到了在房間裡度過的時間。她很想知道如何表達這種欲挽留那臉貼臉、身貼身的時光的願望。她說,她談及在事物之間、人之間的時間,這種時間為其他人所不屑,在他們,在那些無藥可救的人看來,這種時間無足輕重。但她認為,也許正是由於不談及時間,才產生了她企圖獲得這一時間的願望。
她哭了。她說,最可怕莫過於忘卻情人,忘卻這些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伙子。他呆若木雞,目光迴避。她躺下來,用被單蓋住身子,把臉藏在黑絲巾裡。他想起來了,在這種不時喚醒她的奇特的談話中想必正是時間在流逝。
她侃侃而談。
晚上,她常常這樣。他全神貫注地聽她所講的每一句話。這天夜裡,她說他們一旦分手,就再也記不起任何一個奇特的夜晚,再也記不起與其他話、其他印象不一樣的任何話語和印象了。他們銘記在心的只有空蕩的房間,黃色燈光下的景象以及白被單和牆壁。
他躺在離她很近的地方。他沒有盤問她。她突然變得疲憊不堪,淚水漣漣。他說:我們也會記得黑絲巾、恐懼和夜晚。他說:還有慾望。她說,不錯,記得我們彼此毫無動作的慾望。
她說:我們在自欺欺人。我們不願知道房間裡發生的事情。他沒有問她為何如此疲倦。
她翻了個身。她傍他而臥,卻不去碰他,臉上依然遮著黑絲巾。
她說:今晚來到他這兒之前,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她懷著佔有他的慾望恣情享用了那另外一個男人,這使她疲乏不堪。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對他一無所知。於是他說話了。他詢問那個男人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名字,他的魅力,他的皮膚,他的性器,他的嘴,他的叫聲。直到黎明他還在問。最後,他才問起他眼睛的顏色。她睡了。
他望著她。烏黑發亮的環形卷髮裡閃現出和睫毛一樣的紅棕色。藍色的眼睛。從頭到腳,以鼻子和嘴為軸線,她的身材非常勻稱,整個身體是這種勻稱的節奏、力量及柔弱的再現。美人。
他告訴她,她很美。他從未見到過這種美。他對她說,第一天晚上,當她出現在房門口時,他為她的美而落了淚。她不想知道這些,她聽不見別人所說的這種不幸。
他向她重提三天前她已經有過比平時晚到的情況。他問她是否因為那個男人。她努力回憶著。不,那不是他。他說的那一天,他和她在海灘上攀談。今天他們是第一次雙雙去旅館的房間。
從那天晚上起,她比以前來得更晚了。她自己並不說明為何遲到。只有他問她時,她才說出原因。就是因為那個男人。她和他在下午見面,他們一起呆到講定的時間,即她到這個房間裡來過夜的時間。那男人知道他,她對那男人談起過他。他也同樣強烈地感受著她對另一個男人懷有的慾望。
當她對他談起那個男人時,她的眼睛始終盯著他。她常常一直談到睏倦為止。
倘若她睡著了,他可以從她半合的嘴和不再在眼皮下眨動。突然在臉上消失的眼睛裡看出來。於是他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放在他視野可及的地方。她睡著了。他看著她。他輕輕地替她蒙上黑絲巾,看著她的臉。他一直看著她的臉。
這天晚上,她的化妝眼膏被另一個男人的吻抹淨了。睫毛恢復原樣,露出了枯草般的顏色。她的Rx房上有輕微的咬痕。她的雙手平攤,有點兒髒,手的氣味也變了。
正像她說的,那個男人確實存在。
他喚醒了她。
他向她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你從哪裡來,你是什麼人,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住在何處,以何為生。
她一言不發。既不說她從哪裡來,也不說她是誰。她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
完了。他不再追問。他說起別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