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在你的頭髮裡,在你的皮膚上,有一股陌生的香味,說不上是什麼。
她垂下眼,說出了原委。不僅有她自己的氣味,還有另一個男人的氣味。如果他願意的話,明天她只帶著那個男人的氣味來,如果他希望這樣。他沒有回答是否希望如此。
一天晚上,他問她為何來到海濱酒吧間他的桌邊。為什麼她接受了度過不眠之夜的合同。
她思索著。她說:「因為從你一走進酒吧間,從你那時的狀態,那種平靜的憂傷——想必你還記得——看得出你想去死;而我呢,也想以這種戲劇性的、外露的方式去死。我願和你一起去死。我對自己說:把我的身體和他的身體貼在一起,等待死亡。正如你或許會想到的那樣,我受過的教育本該讓我相信你是個流氓,我本該害怕你;可你在哭,我只看到這一點,於是我就留了下來。那是在上午,在那條國道上,當你提出要我收錢時,我仔細地觀察了你。我注意到你那小丑式的裝束和眼睛周圍的藍色眉墨。於是我確信我沒有弄錯,我愛上了你,因為,與人們教育我的恰恰相反,你既不是流氓,也不是殺人犯,你是個厭世者。」
他相信他從這種微笑中看到了淚水在滾動,看到了失神的目光;目光裡有一種新的虛偽,這虛偽終於在事情開始後的半個月後出現了。他為之驚恐不安。
她說:「我不瞭解你。沒人能瞭解你,沒人能設身處地地站在你的位置上,你沒有位置,你不知道在哪裡找到一個位置。正是由於這一點我愛上了你,而你陷人了迷途。」
她合上了眼睛。她說:「在這個海濱小屋裡,你像一個沒有後嗣的人那樣惶惶不可終日。在這個酒吧間裡,我看見你想獲得這名聲,這身份,我在生命的一段時間裡和你在一起——正值青春年華——那時我覺得這迷了路的人似乎就是自己人。」
她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後告訴他,在剛見面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開始愛上他了,正如人們知道自己開始死去那樣。
他問她是否已適應死亡。
她說她認為是的,因為這是人們最能適應的事。她說:「在這以後,在黑夜結束時,要拒絕已經太晚了。想不再愛你為時已晚。你認為錢能證實死亡,你付給我錢,為了使我不再愛你。而我,從這些計謀中,我只看到你還很年輕,你的那些錢根本不管用。」
他想知道城裡的那個男人。
她告訴他:他們每天下午在他按月租下的一家旅館房間裡見面,在那裡度過白天。他們一直呆在那個房間裡,直到講定的時間。有時他沒來,她就睡上一覺,這就是她遲到的原因。通常總是他把她叫醒的,要是他不在,她就不醒。有時,一從這個房間出去,她就直接去旅館,在那裡一直呆到第二天晚上。
她告訴他,她辭去了教師的職務。他朝她嚷嚷起來。他說,這是蠢事,發瘋。我不會供養你,你別指望。她大笑不止,最終他也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他躺在她身邊。她閉著眼,蒙著黑絲巾。她撫摸著眼睛,眼眶,嘴,面頰,額頭。她盲目地試圖通過皮膚、骨骼來尋找另一張臉。她說起話來。她說經歷這種愛情和生活在印第安人廣袤的土地上一樣可怕。接著她叫喊起來。
似乎被灼痛一般,她把手從房間裡的男人臉上縮了回去,她離開他,跑到靠海的牆邊。接著她叫喊起來。
她抽泣著。她面臨的是她剛剛發現的生存理由的得而復失。
事情隨著死亡的突然降臨而發生。
她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呼喚著一個人,彷彿那人就在這裡,她似乎在呼喚一個死去的生命,就在大海的那一頭,大陸的另一側,她用所有的名字呼喚著同一個男人,回聲中帶有東方國度嗚咽般的元音,這聲音在這夏日結束時從岩石旅館的屋頂傳出。
她為這個遙遠的他,為這個男人哭泣,與其行止毫不相關,她只關注整個故事,她為不存在的故事而哭。
男人重新成為房間裡的男人。他孤單一人。起先,當她叫喊時,他沒有看她,他站起來走開,逃跑了。後來他聽到了名字。於是他慢慢地回到她身邊。他說:「奇怪的是,我想代替你來回憶,這似乎是可能的;我覺得可以辦到,重現情景、場所、對話……而與此同時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要我忘記它,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話好像沒有說出口似的。她依然背對著他,臉朝著牆,她要他走。她要求他去那房子,讓她獨自呆著。
整整一天,她一直呆在房間裡。
當他回到房間裡時,她身穿白衣服站在敞開的門口。
她微笑著,她說:「真可怕。」
他問什麼事可怕。她說:「我們的奇特故事。」
他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她撫摸的是他的臉,可是,也許她並沒意識到這一點,她在不知不覺地尋找另一張臉。她的手突然摸到了另一張臉。
對於她說出的原因,他並不在意。她說:「我實在弄不明白,這就像一種幻覺,所以我才如此害怕。」
她說他倆雙雙卷人了一本書裡,書至末尾,他們將回到城市的蔭蔽中,再度分手。
她輕鬆地談起故事的插曲來。她說:「這很可能發生在遠離此地的某個外國,時間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個迷人的夏天;而對你來說假日那要命的惆悵使你悲傷落淚,如果不再去想它,它便被忘卻,永遠地忘卻,然而卻又因第一次突如其來的瘋狂的愛而意外地重現。」
他說他已開始忘記那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伙子的眼睛。有時,醒來後,他甚至懷疑這故事是否存在過。因為她是在不為她所知的情況下尋找這張臉的,外國小伙子的臉想必掩蓋了另一張臉。他說,他至今還記得的那張喪失理智的臉,現在,在他看來那張臉是懷有敵意的,粗野的。
她告訴他,也許她一直想愛的就是他,一個假情人,一個不愛的男人。
他說:「在認識我之前就已經是我了。」
「是的,像劇中的角色那樣,甚至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前。」
他感覺到一種不安。他不喜歡別人談這些,談有些事情。他說,他們談的是他們不瞭解的東西。她對此沒有把握。她說:「你搞錯了,也許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人按某種方式認識一切。正視死亡吧,我們對它很熟悉。」
他久久地呆在黃色的燈光裡一動不動,愣得地想著這些可怕的話。他要她靠得更近些。她照辦了,她緊靠著他的身體躺下,但一點也沒碰到他。他問她,她摸到的是不是一個死人的臉。
她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說不,肯定不是。
他希望她到燈光下來。她還不能過來,她請他別管她。他不讓步,他質問她,而她則回答:「你為什麼叫喊?」
「因為我以為是上帝的懲罰。」
他們睡著了又醒來,他還在問這愛情是怎麼回事,是怎樣存在下來的。她說:「就像一種有始有終的愛情,在已經遺忘它時卻無法忘卻,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說,他們應該繼續一如既往地生活,身處荒漠,但心裡銘記著由一個吻、一句話、一道目光組成的全部愛情。
她睡了。
他說:這是一個寧馨得出奇的夜晚,沒有一絲風,全城的人都在室外,大家只談微溫的空氣、殖民地的氣溫、春天的埃及。南大西洋上的群島。
一些人望著夕陽,大廳就像一隻擱在海上的玻璃定於。大廳裡,有一些帶著孩子的婦女,她們談論著夏日的夜晚,她們說這很難得,整個夏季也許只有三四次這樣的機會,應該在死之前及時享用,因為我們無法知道上帝是否還會讓我們經歷如此美妙的夏天。
男人們都在旅館外面的露台上,他們的話語和大廳裡的婦女一樣清晰,他們也在談論以往的夏季。同樣的話,連聲音也相同,輕飄、空渺。
她睡著。
「我穿過了旅館的花園,來到一扇洞開的窗戶旁邊。我想到露台去和男人們在一起,可我不敢,我呆在那裡看著女人。真美,這大廳朝向大海,正對著太陽。」
她醒了。
「我來到窗戶旁不久就看見了他。想必他是從花園門進來的。我看到他時,他正穿越大廳。他在距我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微笑著,想開個玩笑,可是他的手在顫抖。
「事情就在這時發生了。我沒對你說起過的愛情就在那兒。我在那兒永遠永遠地看見了一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伙子,為了他,那天晚上我想在海濱酒吧間當著你的面去死。」他微笑著,他說著笑話,可仍然在顫抖。
她望著他,重複著那句話:一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伙子。
她微笑著,她問:你已經對我說過的那個人,他和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一起走了?
他肯定地說:是這樣。
她說:「那天晚上,我經過大廳,就幾分鐘,為了和一個要離開法國的人會面。」
她想起了大廳裡的婦女的聲音,還有關於行將逝去的那個奇妙的夏夜的話語。
可是,對於那個夜晚本身,她記不起來了。
她思索著。對了,她想起了對難得的夜晚的一致讚歎,人們像談論一件超越死亡的事情一樣,預備日後說給孩子們聽。而她,她本該藏起這個夏夜,使它煙消雲散。
她沉默了很久。她哭了。
她說,她尤其記得透過岩石旅館房間的窗簾看到的血紅的天空。那時她正在房間裡和一個不認識的、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伙子交歡。
他也哭了。他靜默下來。他從她身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