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伊凡內奇情緒不佳。這從他那皺緊的眉頭,從他把大禮服拋進五屜櫃,怒氣沖沖地繫腰帶,用指甲使勁在《會話課本》上劃一條線,標明我們要背熟的地方等等動作來看,都可以看得出。沃洛佳規規矩矩地學習,我卻心裡煩躁,什麼也做不出來。我茫然若失地對《會話課本》望了好久。但是一想到就要離別,我便熱淚盈眶,再也讀不下去了。輪到我向卡爾-伊凡內奇說那段會話的時候,他瞇縫著眼睛聽我說(這是一種不祥的兆頭)。恰恰到一個人問:「Wokommensieher?」1另一個回答說:「IchkommevomKaffe-Hause」的地方2,我再也忍不住眼淚,由於痛哭失聲,就說不出:「HabenSiedieZeitungnichtgelesen?」3這句話來了。到習字的時候,淚水落到紙上,弄得滿紙墨斑,看上去好像是用水在包裝紙上寫的——
1「Wokommensieher?」:德語「您從哪裡來?」
2「Ichkommevomkaffe-Hause」:德語「我從咖啡館裡來。」
3「Habensiediezeitungnichtgelesen?」:德語「您沒有看過報嗎?」
卡爾-伊凡內奇生起氣來,罰我跪下。反覆地說,這是倔脾氣,裝腔作勢(這是他的口頭禪),用戒尺威嚇我,要我討饒,我卻被淚水哽住了。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一他大概感到自己做事不公平,就走進尼古拉的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從教室裡可以聽到下房裡的談話。
「孩子們要去莫斯科,你聽說了吧,尼古拉?」卡爾-伊凡內奇一進屋就說。
「不錯,聽說了。」
想必是尼古拉要站起來,因為卡爾-伊凡內奇說;「坐著吧,尼古拉!」隨後就關上門。我離開牆角,走到門邊去偷聽。
「不論替人家做了多少好事,不論多麼忠心耿耿,看起來,決不能指望人家感激你。尼古拉,對不對?」卡爾-伊凡內奇感傷地說。
坐在窗口補靴子的尼古拉,肯定地點點頭。
「我在這所房子裡住了十二年,我可以當著上帝起誓,尼古拉,」卡爾-伊凡內奇接著說,』朝天花板抬起眼睛和鼻煙壺,「我愛護他們,照顧他們,比對自己的孩子都盡心。你記得吧,尼古拉,沃洛佳害熱病的時候,你記得我怎樣在他的床邊坐了九天沒有合眼。是的,那時我是個好心的人。是親愛的卡爾-伊凡內奇;那時用得著我。可是現在呢,」他含著一絲諷刺的笑意補充說,「現在孩子長大了,得認真學習了!好像他們在這兒沒有學習似的。尼古拉,是不是?」
「好像還得學習,」尼古拉放下錐子,雙手拉著麻繩說。
「是的,現在用不著我了,要把我趕走了;諾言丟到哪兒去啦?哪兒有感激的意思?尼古拉呀,我很敬愛娜達麗雅-尼古拉耶芙娜,」他一隻手按著胸口說,「但是她又怎樣呢?……在這所房子裡,她的意旨反正是無足輕重的。」這時,他用一種富於表情的手勢,把一小片碎皮子扔到地板上。「我知道這是誰出的鬼主意,為什麼不需要我了。因為我不會像有些人那樣阿諛逢迎,隨聲附和。我對任何人都總愛講老實話,」他驕傲地說。「別去管他們!我不在這裡,他們也發不了財。而我呢,上帝是慈悲的,總會找到一塊麵包的……是不是,尼古拉?」
尼古拉抬起頭,看了看卡爾『伊凡內奇,好像想弄清他是不是真的會找到一塊麵包。不過,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卡爾-伊凡內奇照這樣又嘮叨了很久,說了好多。他提到,他以前住在某將軍家裡,他的功勞得到了較好的報酬(聽見這話,我心裡難過),他說到薩克森、他的父母、他的朋友會恩海特裁縫,等等,等等。
我很同情他的痛苦。我對父親和卡爾-伊凡內奇幾乎是同樣敬愛的,一想到他們互不理解,心裡就很難過:我又回到角落裡跪下,考慮怎樣才可以使他們言歸於好。
卡爾-伊凡內奇回到教室以後,吩咐我站起來,準備默寫的練習本。等一切都準備就緒,他就威嚴地坐在自己的安樂椅上,用一種彷彿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開始口授:「Vonal-lenLei-den一schaf-tendiegrau-samsteist……habensiegeschrie-ben?1」說到這兒,他停了一停,慢吞吞地吸了一撮鼻煙,打起精神接著說:「DiegrausamsteistdieUn-dank-bar-keit……EingrossesU2」。我等著他往下說,寫好最後一個字之後,向他望了一眼——
1「Vonal-lenlei-den-schaf-tendiegrau-samsteist……babensiegeschrie-ben?」:德語「在一切缺點中,最可怕的……寫好了嗎?」
2「Diegrausamsteistdieundank-bar-keit……EingrossesU」:德語「最可怕的是忘恩負義……」U要大寫。
「Punctum1,」他含著一絲幾乎覺察不出的微笑說,然後做了一個手勢,要我們把練習本交給他——
1Punctum:德語「句點」。
他用抑揚頓挫的聲調,帶著極其滿意的神情把這句表達自己內心思想的格,讀了好幾遍。隨後,他就坐在窗口給我們上歷史課。他的臉色不像先前那麼陰沉了,流露出一個已經充分出了氣的人的得意神情。
差一刻就一點鐘了;但是,卡爾『伊凡內奇好像還不想放我們走:他接連不斷地給我們上新課。無聊和食慾同樣地增長起來。我急不可耐地注意著表明快吃午飯的一切跡象。一會兒一個女僕拿著擦子去刷碟子,一會兒聽見飯廳裡餐具的響聲和挪動桌椅地聲音,一會兒米米、柳博奇卡和卡簡卡(卡簡卡是米米的女兒,十二歲)從花園裡走進來。但是福加——總是來宣佈開飯的管家福加——卻沒有露面。只有他露面的時候,我們才能扔下書本,不顧卡爾-伊凡內奇,跑下樓去。
這回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了;但這並不是福加,我熟悉他的腳步聲,永遠聽得出他的靴子的咯吱聲。門打開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