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羅底諾戰役的主要一仗是在波羅底諾和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之間一千俄丈的地帶進行的。(在這個地帶以外,一邊有俄軍的烏瓦洛夫的騎兵在中午進行佯攻,另一邊,在烏季察後面有波尼亞托夫斯基與圖奇科夫的接觸,但是與戰場中央的情況比起來,這兩處是孤立的小戰鬥。)在波羅底諾和凸角堡之間的戰場上,在樹林附近,在兩邊都看得見的空地上,主要的戰鬥是用最簡單,最普通的方式進行的。
戰鬥在雙方幾百門大炮的轟擊聲中打響了。
此後,當硝煙籠罩著整個戰場的時候,法軍德塞和康龐兩個師從右方進攻凸角堡,總督繆拉的幾個團從左方進攻波羅底諾。
拿破侖站在捨瓦爾金諾多面堡上,這兒離凸角堡有一俄裡遠,離波羅底諾直線距離總在兩俄裡以上,因此拿破侖不可能看見那裡的情況,何況煙霧瀰漫,遮蔽了整個地區。攻打凸角堡的德塞師的士兵,直到他們進入橫在他們和凸角堡之間的沖溝,才被發現。他們一進入沖溝,凸角堡上的大炮和步槍就一齊發射,濃煙遮蔽了沖溝對面的高坡。在煙霧中有黑影在閃動——大概是人,有時還可以看見刺刀的閃光。但,他們是在走動還是站著,是法國人還是俄國人,從捨瓦爾金諾多面堡卻看不清楚。
太陽已經照得明晃晃的了,傾斜的光線射到拿破侖的臉上,他用手遮住眼睛看凸角堡。煙霧在凸角堡前面蔓延開來。時而似乎煙霧在動,時而似乎隊伍在動。有時從射擊聲中可以聽出人們的吶喊聲,但是無法知道他們在那兒做什麼。
拿破侖站在土崗上用望遠鏡觀望,在小小的圓筒裡他看見了煙霧和人。有時是自己人,有時是俄國人;但一用肉眼看,他就認不出剛才看見的東西在什麼地方了。
他走下土崗,在土崗前徘徊著。
他有時停下來,聽聽槍炮聲,看看戰場的情況。
不論從土崗下面他所站的地方,還是從土崗上面他的將軍們現在所站的地方,甚至從那些凸角堡上——那兒有俄國兵,有法國兵,他們時而同時出現,時而輪流出現,其中有死的、傷的、活的、受驚的、發狂的,——都無法看清楚戰場上發生的事。一連幾個小時,這個地區,在槍炮不停的射擊聲中,忽而出現步兵,忽而出現騎兵,其中有俄國的,有法國的,他們出現、倒下、射擊、相遇,彼此都不知道怎麼辦,只叫喊著,往回逃跑。
拿破侖派出的副官以及他的元帥們的傳令兵不停地從戰場上向他馳來,向他報告戰鬥的情況;但是所有這些報告都是假的,因為在戰鬥進行得正激烈的時候,無法說出在一定時刻發生了什麼事,還因為許多副官並沒有到真正戰鬥的地點,只是轉述他們從別人口中聽到了東西;還因為副官從西、三俄裡外跑到拿破侖這兒,其間情況已經變了,帶來的消息已經不真實了。譬如說,從總督那兒馳來一名副官,帶來消息說,波羅底諾已經被佔領,科洛恰河大橋也落入法國人手中,一名副官問拿破侖,是否命令軍隊渡河?拿破侖命令說,軍隊到河對岸整隊待命;但是,在拿破侖發出命令時,甚至當那個副官剛剛離開波羅底諾時,也就是戰役剛開始,在皮埃爾參加的那次搏鬥中,那座橋就已被俄軍奪回,而且燒掉了。
從凸角堡馳來一個面色蒼白、神色驚慌的副官,向拿破侖報告說,進軍的進攻被打退,康龐受傷,達烏陣亡,而實際上,就在那個副官說法軍被打退的時候,凸角堡已經被法軍另一支部隊佔領,達烏還活著,只不過受點震傷。拿破侖就是根據這些不可避免的謊報發佈命令的,那些命令不是他未發佈之前就已執行了,就是不能執行或未被執行。
元帥們和將軍們離戰場較近,但也和拿破侖一樣,沒有參加戰鬥,只是偶爾走到步槍射程以內,並不向拿破侖請示,自己就發出了命令,指示向哪兒、從哪兒射擊,騎兵向哪兒去,步兵往哪兒跑。但是甚至他們的命令也和拿破侖的命令一樣,以最小限度,偶爾才被執行,並且常常出現與他們的命令相斥的情況。奉命前進的士兵,一遇見霰彈就往回跑;奉命堅守一個地點的士兵,一看見對面突然出現俄國人,有時往後跑,有時撲向前去,騎兵也不等命令就去追擊逃跑的俄國人。又譬如,兩團騎兵越過謝苗諾夫斯科耶沖溝,剛登上山坡,就勒馬回頭,拚命往後跑。步兵的行動也是這樣,有時朝著完全不是命令他們去的方向跑。所有的命令:何時向何地移動大炮,何時派步兵去射擊,何時派騎兵去衝殺俄國步兵,——所有這些命令都是在隊伍裡最接近士兵的軍官發出的,不僅沒有請示拿破侖,甚至沒有請示內伊、達烏和繆拉。他們不怕因為未執行命令或擅自行動而受處分,因為在戰鬥中涉及個人最寶貴的東西——個人的生命。有時覺得往回跑能夠得救,有時覺得往前跑能夠得救,這些置身於最火熱的戰鬥的人們都是按照一時的心情而行動的。實際上,向前進或向後退都沒有改善或改變軍隊的處境。他們互相追趕幾乎沒造成什麼損害,而造成損害和傷亡的是那些炮彈和槍彈,人們在槍林彈雨中亂竄。這些人一離開這炮彈和槍彈橫飛的空間,駐在後方的長官就立刻整頓他們,使他們服從紀律,然後在這種紀律影響下,又把他們送到炮火連天的戰場,由於對死亡的恐怖,他們又失去紀律,由於眾人偶然的情緒又亂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