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斐雅公爵夫人剛吃完她那頓烹調講究、營養豐富的午飯。她總是單獨吃飯,免得人家看見她在做這種毫無詩意的俗事時的模樣。她的臥榻旁邊有一張小桌,上面擺著咖啡。她在吸煙。沙斐雅公爵夫人身材瘦長,黑頭髮,牙齒很長,眼睛又黑又大。她總是竭力打扮成年輕的模樣。
關於她同醫生的關係,有不少流言蜚語。聶赫留朵夫以前沒把它放在心上,但今天他不僅想了起來,而且看見那個油光光的大鬍子分成兩半的醫生坐在她旁邊的軟椅上,他感到有說不出的噁心。
沙斐雅公爵夫人身邊的矮沙發上坐著柯洛索夫,他正在攪動小桌上的咖啡。小桌上還放著一杯甜酒。
米西陪聶赫留朵夫走到母親屋裡,但她自己沒有留下來。
「等媽媽累了,趕你們走,你們再來找我,」她對柯洛索夫和聶赫留朵夫說,那語氣彷彿她跟聶赫留朵夫根本沒有鬧過什麼彆扭。她快樂地嫣然一笑,悄悄地踩著厚地毯走了出去。
「哦,您好,我的朋友,請坐,來給我們講講,」沙斐雅公爵夫人說,臉上掛著一種簡直可以亂真的假笑,露出一口同真牙一模一樣精緻好看的長長的假牙。「聽說您從法院出來,心裡十分愁悶。我明白,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幹這種事是很痛苦的,」她用法語說。
「對,這話一點也不錯,」聶赫留朵夫說,「你會常常感到你沒有……你沒有權利去審判……」
「這話說得太對了!」她彷彿因為他的話正確而深受感動,其實她一向就是這樣巧妙地討好同她談話的人的。
「那麼,您那幅畫怎麼樣了?我對它很感興趣,」她又說。
「要不是我有病,我早就到府上去欣賞欣賞了。」
「我完全把它丟下了,」聶赫留朵夫乾巴巴地回答,今天他覺得她的假意奉承就跟她的老態一樣使人一目瞭然。他怎麼也不能勉強裝出親切的樣子。
「這可不行!不瞞您說,列賓親口對我說過,他很有才能,」
她對柯洛索夫說。
「她這樣撒謊怎麼不害臊,」聶赫留朵夫皺著眉頭暗想。
等到沙斐雅公爵夫人確信聶赫留朵夫心情不佳,不可能吸引他參加愉快知趣的談話,她就把身子轉向柯洛索夫,徵求他對一出新戲的意見,彷彿柯洛索夫的意見能消除一切疑問,他的每一句話都將永垂不朽。柯洛索夫對這齣戲批評了一通,還乘機發揮了他的藝術觀。沙斐雅公爵夫人對他的精闢見解大為驚訝,試圖為劇本作者辯護幾句,但立刻就認輸了,最多只能提出折衷看法。聶赫留朵夫看著,聽著,可是他所看見和聽見的同眼前的情景完全不一樣。
聶赫留朵夫時而聽聽沙斐雅公爵夫人說話,時而聽聽柯洛索夫說話,他發現:第一,沙斐雅公爵夫人也好,柯洛索夫也好,他們對戲劇都毫無興趣,彼此也漠不關心,他們之所以要說說話,無非是為了滿足飯後活動活動舌頭和喉嚨肌肉的生理要求罷了;第二,柯洛索夫喝過伏特加、葡萄酒和甜酒,有了幾分酒意,但不像難得喝酒的農民那樣爛醉如泥,而是嗜酒成癖的那種人的微醺。他身子並不搖晃,嘴裡也不胡言亂語,只是情緒有點反常,揚揚自得,十分興奮;第三,聶赫留朵夫看到,沙斐雅公爵夫人在談話時總是心神不定地望望窗子,因為有一道陽光斜射進窗口,這樣就可能把她的老態照得一清二楚。
「這話真對,」她就柯洛索夫的一句評語說,接著按了按床邊的電鈴。
這時醫生站起身來,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出去,彷彿是家裡人一樣。沙斐雅公爵夫人邊說話邊目送他出去。
「菲利浦,請您把這窗簾放下來,」那個模樣漂亮的侍僕聽到鈴聲走進來,公爵夫人用眼睛示意那窗簾說。
「不,不管您怎麼說,其中總有點神秘的地方,沒有神秘就不成其為詩,」她說,同時斜著一隻黑眼睛怒容滿面地瞅著那個正在放窗簾的侍僕。
「沒有詩意的神秘主義是迷信,而沒有神秘主義的詩就成了散文,」她憂鬱地微笑著,眼睛沒有離開那正在拉直窗簾的侍僕。
「菲利浦,您不該放那塊窗簾,要放大窗子上的窗簾,」沙斐雅公爵夫人痛苦地說,為了說出這兩句話得費那麼大的勁,她顯然很憐惜自己。接著提起戴滿戒指的手,把那支冒煙的香氣撲鼻的紙煙送到嘴邊,使自己平靜下來。
胸膛寬闊、肌肉發達的美男子菲利浦彷彿表示歉意似地微微鞠了一躬,在地毯上輕輕邁動兩條腿肚發達的強壯的腿,一言不發,順從地走到另一個窗口,留神瞧著公爵夫人,動手拉窗簾,使她的身上照不到一絲陽光。可他還是沒有做對,害得苦惱不堪的沙斐雅公爵夫人不得不放下關於神秘主義的談話,去糾正頭腦遲鈍、無情地使她煩惱的菲利浦。菲利浦的眼睛裡有個火星亮了一亮。
「『鬼才知道你要怎麼樣!』——他心裡大概在這麼說吧,」聶赫留朵夫冷眼旁觀著這一幕,暗自想著。不過,菲利浦,這個美男子和大力士,立刻掩藏住不耐煩的態度,沉住氣,按照這位筋疲力盡、虛弱不堪而又矯揉造作的沙斐雅公爵夫人的話做去。
「達爾文學說自然有部分道理,」柯洛索夫說,伸開手腳懶洋洋地靠在矮沙發上,同時睡眼蒙-地瞧著沙斐雅公爵夫人,「但他有點過頭了。對了。」
「那麼您相信遺傳嗎?」沙斐雅公爵夫人問聶赫留朵夫,對他的沉默感到難受。
「遺傳?」聶赫留朵夫反問道。「不,不信,」他嘴裡這樣說,頭腦裡不知怎的卻充滿了各種古怪的形象。他想像大力士和美男子菲利浦赤身露體,旁邊則是一絲不掛的柯洛索夫,肚子像個西瓜,腦袋光禿,兩條沒有肌肉的手臂好像兩根枯籐。他還模模糊糊地想像著,沙斐雅公爵夫人用綢緞和絲絨裹著的肩膀其實是什麼樣子,不過這種想像太可怕了,他連忙把它驅除。
沙斐雅公爵夫人卻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米西可在等您了,」她說。「您到她那裡去吧,她要給您彈舒曼的新作呢……挺有意思。」
「她根本不想彈什麼琴。她這都是有意撒謊,」聶赫留朵夫暗自想,站起身來,握了握沙斐雅公爵夫人戴滿戒指的枯瘦的手。
卡吉琳娜在客廳裡迎接他,立刻就同他談了起來。
「我看得出來,陪審員的職務可把您累壞了,」她照例用法語說。
「哦,對不起,我今天情緒不好,可我也沒有權利使別人難受,」聶赫留朵夫說。
「您為什麼情緒不好哇?」
「我不願意說,請您原諒,」他一面說,一面找他的帽子。
「您該記得,您曾經說過做人要永遠說實話,而且您還給我們講過一些極其可怕的事。為什麼您今天就不願意說呢?你還記得嗎,米西?」卡吉琳娜對走近來的米西說。
「因為當時只是開開玩笑,」聶赫留朵夫一本正經地回答。
「開開玩笑是可以的。可是在實際生活裡我們太糟糕了,我是說,我太糟糕了,至少我無法說實話。」
「您不用改口,最好還是說說,我們糟在什麼地方,」卡吉琳娜說。她抓住聶赫留朵夫的語病,彷彿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是那麼嚴肅。
「再沒有比承認自己情緒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說。「我就從來不承認,因此情緒總是很好。走,到我那兒去吧。讓我們來努力驅散你的不佳情緒。」
聶赫留朵夫覺得他好像一匹被人撫摩著而要它戴上籠頭、套上車子的馬。今天他特別不高興拉車。他道歉說他得回家去,就向大家告辭。米西比平時更長久地握住他的手。
「您要記住,凡是對您重要的事,對您的朋友也同樣重要,」她說。「明天您來嗎?」
「多半不來,」聶赫留朵夫說著感到害臊,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為自己害臊還是為她害臊。他漲紅了臉,匆匆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可很感興趣呢,」等聶赫留朵夫一走,卡吉琳娜說。「我一定要弄個明白。準是一件有關體面的事:
我們的米哈伊爾慪氣了。」
「恐怕是件不體面的桃色案件吧,」米西原想這樣說,但是沒有出口,她癡呆呆地瞪著前方,那陰鬱的神色同剛才望著他時完全不同。不過,即使對卡吉琳娜她也沒有把這句酸溜溜的俏皮話說出來,而只是說:
「我們人人都有開心的日子,也有不開心的日子。」
「難道連這個人都要欺騙我嗎?」米西暗自想。「事到如今他還要這樣,未免太不像話了。」
要是叫米西解釋一下她所謂的「事到如今」是什麼意思,她准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不過她無疑知道,他不僅使她心裡存著希望,而且簡直已經答應她了。倒不是說他已經明確對她說過,而是通過眼神、微笑、暗示和默許表明了這一點。她始終認為他是屬於她的,要是失掉他,那她真是太難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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