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二十六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妻子表面上的關係仍舊和以前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像往年一樣,一到春天,他就為了恢復他那被一年繁重一年的冬天的工作所損壞了的健康而到外國的溫泉去休養。也正像往年一樣,他到七月就回來了,立刻用增加了的精力從事素常的工作。他的妻子也像往年一樣,搬到郊外的別墅去避暑,而他卻仍舊留在彼得堡。
    自從他們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晚會之後那次談話以來,他就再沒有對安娜說起過他的猜疑和嫉妒,而他慣常的那種挖苦取笑的口吻正適合他現在對他妻子的關係。他對他的妻子稍微冷淡了一點。他好像只為了她第一次夜深拒絕不和他談話而對她稍有不滿。在他對她的態度上有幾分煩惱,除此以外就再沒有什麼了。「你是不願意和我開誠佈公的了,」他好像在心裡對她說,「這樣你就更倒霉。現在無論你怎樣請求,我也不會和你開誠佈公了。這樣你就更倒霉!」他在心裡說,好像企圖撲滅火災沒有成功的人,會為了自己的徒勞而惱怒地說,「啊,那麼好!讓你去燒吧!」
    這個人,在公務上是那麼聰明而又機敏,竟沒有覺出這樣對待妻子是毫無意思的。他沒有覺出這一點,因為覺察出他的實際處境在他是太可怕了,所以他把自己心裡藏著他對他的家庭,即是對他的妻子和兒子的感情的那隱處關閉起來,上了鎖,加了封印。他本來是一位那麼細心的父親,從今年冬末以來竟變得對他兒子格外冷淡,而且也用對待他妻子同樣的嘲弄口吻對待他。「啊哈,年輕人!」他看見他的時候總是這樣地稱呼。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認為,而且逢人便說,他以前任何一年都不曾有過像今年這樣繁重的公務;但是他沒有注意到今年他是自找工作,這是他的一種手段,為了要讓那藏著他對他妻子和兒子的感情和想念的隱處關閉著,那些感情和想念藏在那裡面越久就變得越可怕了。假如誰有權利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他妻子的行為怎樣想的時候,溫和敦厚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會回答的,而對於這樣問的人他是會大為生氣的。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每逢有人問起他妻子的健康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現出一種傲慢而嚴厲的臉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極不願意想到他妻子的行為和感情,而他真的做到了不想的地步。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固定的別墅是在彼得戈夫,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每年照例到那裡避暑,和安娜比鄰而居,不斷地和她來往。今年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拒絕到彼得戈夫來住,一次也沒有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家裡來,而且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談話中暗示了安娜同貝特西和弗龍斯基的接近有些不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厲地制止住她的話,極力表示他的妻子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從此以後就迴避起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來。他不願意看見,也沒有看見,社交界許多人都已經斜著眼看他的妻子了;他不願瞭解,也沒有瞭解他的妻子為什麼那樣堅決主張住到貝特西住的而又離弗龍斯基聯隊的野營地不遠的皇村去。他不讓自己想這個,他也沒有想想到這個;但是在他的心坎裡,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這個,而且關於這個也並沒有任何證據或甚至猜疑,他卻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受了欺騙的丈夫,因此他變得非常不幸了。
    在和他妻子一道過的八年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多少次望著別人的不貞的妻子和別的受了欺騙的丈夫暗自說:「人怎麼會墮落到這種地步?他們為什麼不結束這種可怕的處境呢?」但是現在,當不幸落到他自己頭上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想到要結束這種處境,並且根本不願意承認,而他的不承認又只是因為這是太可怕、太不自然了。
    自從他從國外回來以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別墅來過兩次。有一次他在這裡吃飯,另外一次他和幾位朋友在這裡消磨了一晚上,但是他一次也沒有在這裡留宿,如他往年所習慣的那樣。
    賽馬那天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非常忙碌的一天;但是當早上他在心裡計劃那天的日程的時候,他決定一吃完中飯就到別墅去看他的妻子,然後從那裡到賽馬場去,滿朝大臣都會去參觀賽馬,而他也非到場不行。他要去看他的妻子,無非是因為他決定了每星期去看她一次,以裝裝門面。此外,那天,正逢十五日,照他們一向的規定,他得給他的妻子一筆錢作為生活費用。
    憑他素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他雖然想到了關於他妻子這一切,但卻沒有讓他的思想再想下去。
    那天早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十分忙碌。昨晚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送來一本小冊子,是彼得堡一位遊歷過中國的有名的旅行家寫的,她還附了一封短信,要求他親自接見這位旅行家,因為從種種方面看來他都是一個極端有趣的、而且有用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來得及在昨晚讀完它,到今天早上才把它讀完了。接著來了請願者,又是報告、接見、任命、免職、賞賜、年金和俸給的分配、通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稱作日常事務的這一切,佔去了他那麼多的時間。然後是他的私事。醫生和賬房來訪。賬房沒有佔去許多時間,他只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需要的錢,簡單地報告了一下並不十分好的狀況,今年因為旅行多次,用度增加,所以開支比平常年間大,以致入不敷出了。但是醫生,彼得堡的名醫,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有友情,卻佔去了不少的時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料到他今天來,看到他來訪非常驚訝,而當醫生仔細詢問他的健康狀況,聽診他的胸部,輕叩觸摸他的肝臟的時候,他就越加驚訝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知道,他的朋友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看到他今年不及往常健康,就請求醫生來給他檢查。「請為了我這樣做吧,」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對他說。
    「我為了俄國這樣做,伯爵夫人,」醫生回答。
    「一個非常寶貴的人!」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
    醫生對於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健康感到極不滿意。他發覺他的肝臟腫大,營養不良,而溫泉並沒有發生絲毫效果。他勸他盡量多運動,盡量減少精神上的緊張,而最要緊的是不要有任何憂慮——實在說起來,這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像叫他不呼吸一樣辦不到。醫生走了,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留下這樣不愉快的感覺,似乎他有了什麼病,而且沒有治好的希望了。
    走的時候,醫生恰巧在台階上碰見了他的朋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秘書斯柳金。他們上大學時同學,雖然他們很少會面,但他們卻互相尊敬,交情很深,因此醫生在誰面前都不會像在斯柳金面前那樣坦白地說出他對於病人的意見。
    「您來看了他,我多麼高興呀!」斯柳金說。「他身體不舒服,我覺得……哦,您看他怎樣呢?」
    「我告訴您,」醫生說,一面越過斯柳金的頭招手示意他的馬車伕把車趕過來。「是這樣的,」醫生說,用他的一雙白皙的手拿起羔皮手套的一個指頭,把它拉直。「假使您不把弦拉緊,要拉斷它,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弦拉緊到極點,在拉緊的弦上只要加上一個指頭的重量就會將它弄斷。以他對職務的勤勉和忠實而言,他被拉緊到了極點;又有外來的負擔壓在他身上,而且不是很輕的負擔,」醫生結論說,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您去看賽馬嗎?」他走下台階,向馬車走去的時候補充說。「是,是,當然這要費很多時間哩,」醫生含混其詞地回答他沒有聽清的斯柳金的一句什麼話。
    佔去了那麼多時間的醫生走後不久,有名的旅行家就來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憑著他剛讀完的這本小冊子和他以前在這個問題上的知識,以他在這個問題上學識的淵博和見識的廣博而使旅行家驚歎不置。
    和旅行家同時,通報有一位到彼得堡來的地方長官來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有事要和他商談。他走了以後,他就得和他的秘書一道辦完日常事務,而且為了一件重要的事,他還得坐車去訪問一位要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五點鐘,他吃中飯的時候,才趕回家來,他和秘書一道吃了飯,就邀他一道坐車到別墅去,然後去看賽馬。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每逢和他妻子會面的時候,總是極力尋找有第三者在場的機會,雖然他自己沒有承認這點。
    二十七
    安娜在樓上,站在鏡子面前,由安努什卡幫著,在釘連衣裙上的最後一個蝴蝶結,正在這時,她聽到門外有車輪軋碎砂石的聲音。
    「貝特西來還太早哩,」她想,從窗口一望,她看見一輛馬車和車裡露出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黑帽,以及她十分熟悉的耳朵。「多倒霉!他會在這裡過夜嗎?」她驚異著,想到這件偶然的事可能引起的後果是那樣恐怖和可怕,以致她一刻也不敢再想,她和顏悅色地跑下去迎接他;雖然她意識到她近來已經習慣的那種虛偽和欺騙的精神又在她身上出現,但她還是立刻沉溺在那種精神裡,開始談著話,幾乎連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噢,多好呀!」她說,把手伸給她丈夫,同時微笑著對好像是自家人一樣的斯柳金招呼。「你今晚住在這裡,好嗎?」這就是那虛偽的精神鼓勵她說出來的第一句話:「現在我們一道去吧。可惜我約了貝特西。她會來接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聽見貝特西的名字就皺起眉頭。
    「啊,我不來拆散你們兩搭檔,」他用向來那種嘲弄的口吻說。「我和米哈伊爾·瓦西裡維奇一道去。醫生也勸我多多運動。我要走路去,想像自己又在溫泉了。」
    「別忙,」安娜說。「你們要喝茶嗎?」她按鈴。
    「拿茶來,對謝廖沙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來了。
    哦,你好嗎?米哈伊爾·瓦西裡維奇,您一直沒有來看過我。你們看外面陽台上多麼好啊,」她說,時而望望丈夫,時而望望斯柳金。
    她說話簡單而又自然,只是說得太多太快了。她自己感覺到這一點,而當她在米哈伊爾·瓦西裡維奇望著她的那種好奇的眼光中覺察到好像他在觀察她,她就更這樣感覺了。
    米哈伊爾·瓦西裡維奇立刻走到陽台上去。
    她在她丈夫身旁坐下。
    「你臉色不大好呢,」她說。
    「是的,」他說,「今天醫生來看過,花去了我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想一定是我們哪位朋友叫他來的,好像我的健康是這樣寶貴。」
    「啊,他怎樣說呢?」
    她詢問他的健康和他的事務,竭力勸他休養,住到她這裡來。
    她快活地、迅速地、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輝說著這一切;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已毫不看重她的語調了。他只聽了聽她的話,只聽取了她的話字面上的意義。他簡單地,但有點開玩笑似地回答她。在整個談話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後來每逢安娜回想起這些短短的場面的時候,就羞愧得痛苦難言。
    謝廖沙由家庭教師領著走了進來。假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讓自己觀察的話,他一定會注意到謝廖沙用畏怯的迷惑眼光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的那副神情。但是他什麼也不願看,所以他也沒有看到。
    「噢,年輕人!他長大了哩。真的,他完全變成大人了。
    你好嗎,年輕人?」
    說著他把手伸給嚇慌了的謝廖沙。
    謝廖沙本來就畏懼他父親,而現在,自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叫他做年輕人以後,自從他心中產生了弗龍斯基是朋友呢還是敵人這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後,他就躲避起他父親來了。他回過頭來望著他母親,好像在尋求保護一樣,只有和母親一道他才安心。這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一面扶住他兒子的肩膀,一面在和家庭教師說話,而謝廖沙是這樣難受地侷促不安,安娜看出他已經眼淚盈盈了。
    在兒子進來時微微泛紅了臉的安娜,看到謝廖沙不安的樣子,連忙站起來,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手從她兒子的肩上拉開,吻了吻這孩子,把他領到陽台上去,自己很迅速地轉來了。
    「是動身的時候了,」她看了看表說,「貝特西為什麼還沒有來?……」
    「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他站起身來,雙手交叉,把指頭扳得嗶剝作響。「我一方面也是給你送錢來的,因為,你知道,夜鶯們不能靠童話充飢呢,」他說。「你需要吧,我想?」
    「不,我不……好,我需要,」她說,沒有望著他,臉紅到髮根了。「但是你看過賽馬以後會來這裡吧。」
    「啊,好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彼得戈夫的紅人,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到了,」他補充說,眺望窗外一輛駛近的、座位高起的配著全套皮轡頭的雅致的英國馬車。
    「多豪華呀!多魅人啊!哦,那麼我們也出發吧。」
    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沒有下馬車,只是她的穿著長統靴、披著肩衣、戴著黑帽的僕人,跑到門口。
    「我走了,再見!」安娜說,吻了吻她的兒子,她走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面前,把手伸給他。「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吻了吻她的手。
    「哦,那麼,再見!你回來喝茶,那多麼愉快呵!」她說著,就走了出去,快活而開朗。但是當她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她就意識到她手上他的嘴唇接觸過的地方,帶著厭惡的心情顫抖著。
    二十八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賽馬場的時候,安娜已經坐在亭子裡貝特西旁邊,所有上流社會的人們齊集在這個亭子裡。她老遠地就看見了她丈夫。兩個男子,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兩個中心,而且不借助外部感官,她就感覺到他們近在眼前。她遠遠地就感覺到她丈夫走近了,不由得注視著他在人群中走動的姿影。她看見他向亭子走來,看見他時而屈尊地回答著諂媚的鞠躬,時而和他的同輩們交換著親切的漫不經心的問候,時而慇勤地等待著權貴的青睞,並脫下他那壓到耳邊的大圓帽。她知道他的這一套。而且在她看來是很討厭的。「只貪圖功名,只想陞官,這就是他靈魂裡所有的東西,」她想;「至於高尚理想,文化愛好,宗教熱忱,這些不過是飛黃騰達的敲門磚罷了。」
    從他朝婦女坐的亭子眺望的眼光(他一直望著她的方向,但是在海洋一樣的絹紗、絲帶、羽毛、陽傘和鮮花中認不出他的妻子來),她知道他在尋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貝特西公爵夫人叫他,「我相信您一定沒有看見您的夫人;她在這裡呢。」
    他露出冷冷的微笑。
    「這裡真是五光十色,不免叫人目迷五色了,」他說著,向亭子走去。他對他的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丈夫和妻子剛分離一會又見面的時候應有的微笑那樣,然後上前招呼公爵夫人和旁的熟人們,給每人以應得之份——那就是說,和婦人們說笑,同男子們親切寒暄。下面,靠近亭子,站著一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尊敬的、以其才智和教養而聞名的侍從武官。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攀談起來。
    在兩場賽馬之間有一段休息時間,因此沒有什麼東西妨礙談話。侍從武官反對賽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反駁他,替賽馬辯護。安娜聽著他那尖細而抑揚頓挫的聲調,沒有遺漏掉一個字,而每個字在她聽來都是虛偽的,很刺耳。
    當四俄裡障礙比賽開始的時候,她向前探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弗龍斯基,看他正走到馬旁,跨上馬去,同時她聽著她丈夫的討厭的、喋喋不休的聲音。她為弗龍斯基提心吊膽,已經很痛苦,但是更使她痛苦的卻是她丈夫的那帶著熟悉語氣的尖細聲音,那聲音在她聽來好像是永不休止似的。
    「我是一個壞女人,一個墮落的女人,」她想,「但是我不喜歡說謊,我忍受不了虛偽,而他(她的丈夫)的食糧——就是虛偽。他明明知道這一切,看到這一切,假使他能夠這麼平靜地談話,他還會感覺到什麼呢?假使他殺死我,假使他殺死弗龍斯基,我倒還會尊敬他哩。不,他需要的只是虛偽和體面罷了,」安娜暗自說,並沒有考慮她到底要求她丈夫怎樣,她到底要他做怎樣一個人。她也不瞭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今天使她那麼生氣,話特別多,只是他內心煩惱和不安的表現。就像一個受了傷的小孩跳蹦著,活動全身筋肉來減輕痛苦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同樣需要精神上的活動來不想他妻子的事情,一看到她,看到弗龍斯基和經常聽到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能不想起這些事情。正如跳蹦對一個小孩是自然的一樣,聰明暢快地談話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說:
    「士官騎兵賽馬的危險是賽馬必不可少的因素。假如說英國能夠炫耀軍事歷史上騎兵最光輝的業績的話,那就完全是因為它在歷史上發展了人和馬的這種能力。運動在我看來,是有很大價值的,而我們往往只看到表面上最膚淺的東西。」
    「這不是表面的,」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說。「他們說有一個士官折斷了兩根肋骨哩。」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浮上素常的微笑,露出了牙齒,但是再也沒有表示什麼。
    「我們承認,公爵夫人,那不是表面的,」他說,「而是內在的。但是問題不在這裡,」於是他又轉向那位一直在和他認真談話的將軍說:「不要忘了那些參加賽馬的人都是以此為業的軍人,而且我們得承認每門職業都有它不愉快的一面。這原屬軍人的職責。像鬥拳,西班牙鬥牛之類的畸形運動是野蠻的表徵。但是專門的運動卻是文明的表徵。」
    「不,我下次再也不來了;這太令人激動了哩!」貝特西公爵夫人說。「不是嗎,安娜?」
    「這是激動人的,但是人又捨不得走,」另一個婦人說。
    「假使我是一個羅馬婦人的話,我是不會放過一次格鬥表演的。」
    安娜一句話沒有說,盡拿著她的望遠鏡,老盯住一個地方。
    這時,一位高大的將軍穿過亭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中止談話,急忙地、但是莊嚴地立起身來,向將軍謙卑地鞠躬。
    「您不參加賽馬嗎?」將軍跟他開玩笑說。
    「我參加的競賽可更難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恭敬地回答。
    雖然這回答毫無意思,將軍卻顯出好像從富於機智的人口裡聽到機智的回答那樣一副神情,細細地品嚐著lapointedelasauce1——
    1法語:話中的風趣。
    「有兩方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演員和觀眾兩方面;我承認,愛看這種東西正是觀眾文化程度很低下的鐵證,但是……」
    「公爵夫人,打賭吧!」從下面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朝貝特西說話的聲音。「您賭誰贏呢?」
    「安娜和我都賭庫佐夫列夫,」貝特西回答。
    「我賭弗龍斯基。一副手套吧?」
    「好的!」
    「多麼好看呀,可不是嗎?」
    當周圍有人談話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了一會,但是隨即又開口了。
    「我同意,但是需要勇氣的運動不是……」他繼續著。
    但是正在這時騎手們出發了,於是一切的談話都停止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靜默下來,每個人都站起來,把視線轉向小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於賽馬並不感興趣,所以他沒有看騎手們,只是用他那疲倦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著觀眾。他的眼光停在安娜身上了。
    她的臉色蒼白而嚴峻。顯然除了一個人以外,她什麼人,什麼東西也沒有看見。她的手痙攣地緊握著扇子,她屏住呼吸。他望了望她,連忙回過頭去,打量著別人的面孔。
    「但是這裡這位婦人和旁的婦人都很興奮呢;這是非常自然的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言自語。他極力想要不看她,但是不知不覺地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他又觀察了她的臉,竭力想不看出那明顯地流露在那上面的神情,可是終於違反了他自己的意志,懷著恐怖,他在上面看出了他不願意知道的神色。
    庫佐夫列夫在小河旁第一個墮下馬來使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安娜的蒼白的、得意的臉上卻清楚地看出了,她所注視的人並不是跌下馬的那一個。當馬霍京和弗龍斯基越過了大柵欄之後,在他們後面的一個士官跌下馬來,受了重傷,而一陣恐怖的歎息聲在全體觀眾中間掠過去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安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她好容易才明白她周圍的人們在談什麼。但是他更頻頻地、執拗地注視著她。安娜雖然全神貫注在飛馳的弗龍斯基身上,卻感覺到她丈夫的冷冷的眼光在旁邊盯著她。
    她回過頭來,詢問般地望了他一眼,微微皺著眉,又回過頭去。
    「噢,我才不管哩!」她像在對他這樣說,就再也沒有望過他一眼了。
    這場賽馬是不幸的,在參加比賽的十七個士官中有半數以上墮馬,受了傷。到比賽將要終結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激動,因為沙皇不高興,大家就更激動了。
    二十九
    大家都大聲地表示不滿,大家都在重複不知誰說出來的一句話:「只差和獅子角鬥哩,」而且大家都感到恐怖,因此當弗龍斯基翻下馬來,安娜大聲驚叫了一聲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地方。但是後來安娜的臉上起了一種實在有失體面的變化。她完全失去主宰了。她像一隻籠中的鳥兒一樣亂動起來,一會起身走開,一會又轉向貝特西。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她說。
    但是貝特西沒有聽見。她彎著身子,正跟走到她面前的一位將軍說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安娜面前,慇勤地把胳臂伸給她。
    「我們走吧,假使你高興的話,」他用法語說;但是安娜正在聽將軍說話,沒有注意到她丈夫。
    「聽說他也摔斷了腿,」將軍說,「真是太糟糕了。」
    安娜沒有回答她丈夫,她舉起望遠鏡,朝弗龍斯基墮馬的地方眺望;但是離那地方那麼遠,而且那麼多人擁擠在那裡,她什麼都看不見。她放下望遠鏡,正待起身走開,但是正在這時一個士官騎馬跑來,向沙皇報告了什麼消息。安娜向前探著身子傾聽。
    「斯季瓦!斯季瓦!」她叫她的哥哥。
    但是她的哥哥沒有聽見。她又起身預備走。
    「我再一次把胳臂伸給你,假使你要走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觸了觸她的手。
    她厭惡地避開他,沒有望著他的臉,回答說:
    「不,不,不要管我,我要留在這裡。」
    她這時看到從弗龍斯基出事的地點一個士官正穿過賽馬場朝著亭子跑來。貝特西向他揮著手帕。
    士官帶來了騎者沒有受傷,只是馬折斷了脊背的消息。
    一聽到這消息,安娜就連忙坐下,用扇子掩住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她在哭泣,她不僅控制不住眼淚,連使她的胸膛起伏的嗚咽也抑制不住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身子遮住她,給她時間來恢復鎮靜。
    「我第三次把胳臂伸給你,」他過了一會之後向她說。安娜望著他,不知道說什麼好。貝特西公爵夫人來解圍了。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邀安娜來的,我答應了送她回去,」貝特西插嘴說。
    「對不起,公爵夫人,」他說,客氣地微笑著,但是堅定地望著她的眼睛。「我看安娜身體不大舒服,我要她跟我一道回去。」
    安娜吃驚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順從地站起身來,挽住她丈夫的胳臂。
    「我派人到他那裡去探問明白,就來通知你,」貝特西低聲對她說。
    當他們離開亭子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和他遇見的人們應酬,而安娜也要照常寒暄應酬;但是她完全身不由已了,像在夢中一樣挽住她丈夫的胳臂走著。
    「他跌死了沒有呢?是真的嗎?他會不會來呢?我今天要不要去著他?」她想著。
    她默默地坐上她丈夫的馬車,他們默默地從馬車群裡駛出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雖然看見了這一切,卻還是不讓自己考慮他妻子的實際處境。他只看見了外表的徵候。他看見了她的舉動有失檢點,認為提醒她是自己的職責。不過單提這件事,不說別的,在他是非常困難的。他張開嘴,想要對她說她舉動不檢,但是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完全另外的話。
    「說起來,我們大家多麼愛好這些殘酷的景象啊!」他說。
    「我看……」
    「什麼?我不明白,」安娜輕蔑地說。
    他被激怒了,立刻說出他想要說的話。
    「我不能不對你說,」他開口了。
    「現在我們一切都要說穿了!」她想,感到恐懼。
    「我不能不對你說今天你的舉動是有失檢點的,」他用法語對她說。
    「我的舉動什麼地方有失檢點?」她大聲說,迅速地掉轉頭來,正視著他的眼睛,但已經不帶著以前那種有所隱瞞的快活神色,而是帶著一種堅定的神色,她很費力地想借此把她感到的恐怖隱藏起來。
    「注意,」他指著馬車伕背後開著的窗子說。
    他起身把窗子關上。
    「你覺得我什麼地方有失檢點?」她重複說。
    「一個騎手出了事的時候,你沒有能夠掩蓋住你的失望的神色。」
    他等待她回答;但是她卻沉默著,直視著前方。
    「我曾要求你在社交場中一舉一動都要做到連惡嘴毒舌的人也不能夠誹謗你。有個時候我曾說過你內心的態度,但是現在我卻不是說那個。現在我說的只是你外表的態度。你的舉動有失檢點,我希望這種事以後不再發生。」
    他說的話她連一半都沒有聽進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懼,而心裡卻在想著弗龍斯基沒有跌死是不是真的。他們說騎手沒有受傷,只是馬折斷了脊骨,他們說的是他嗎?當他說完的時候,她只帶著假裝的嘲弄神情微微一笑,並沒有回答,因為她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麼。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大膽地說了,但是當他明白地意識到他所說的話的時候,她感到的恐怖也感染了他。他看見她的微笑,他心裡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
    「她在嘲笑我疑心太重哩。是的,她馬上就會對我說她以前對我說過的話:說我的猜疑是無根據的,是可笑的。」
    在全部真相即將揭露的時刻,他最希望的是她還會像以前一樣嘲笑地回答說他的猜疑是可笑的、毫無根據的。他所知道的事是這樣可怕,以至他現在什麼都願意相信了。但是她臉上的驚惶而又憂鬱的表情,現在看樣子連欺騙也不會了。
    「也許我錯了,」他說。「假如是那樣的話,就請你原諒我吧。」
    「不,你沒有錯,」她從容地說,絕望地望著他的冷冷的面孔。「你沒有錯。我絕望了,我不能不絕望呢。我聽著你說話,但是我心裡卻在想著他。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忍受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惡你……隨便你怎樣處置我吧。」
    她仰靠在馬車角落裡,突然嗚咽起來,用兩手掩著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動,直視著前方。但是他的整個面孔突然顯出死人一般莊嚴呆板的神色,而這神色直到他們到了別墅都沒有變化。快到家的時候,他回過頭轉向她,還是帶著同樣的神色。
    「很好!但是我要求你嚴格地遵守外表的體面直到這種時候,」他的聲音發抖了,「直到我採取適當的措施來保全我的名譽,而且把那辦法通知你為止。」
    他先下車,然後扶她下了車。在僕人面前,他緊緊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馬車,駛回彼得堡去。
    他走後不一會,貝特西公爵夫人的僕人來了,給安娜送來一封短信。
    「我差人到阿列克謝那裡去探問他的健康情況,他回信說他很好,沒有受傷,只是感到失望。」
    「這樣,他會來了,」她想。「我把一切都對他講明了,這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啊。」
    她看了看表。她還得等三個鐘頭,回憶起他們最後一次會面的詳細情節使她的血沸騰起來。
    「唉呀,多麼光明啊!這是可怕的,但是我愛看他的臉,我愛這奇幻的光明……我的丈夫!啊!是的……哦,謝謝上帝!和他一切都完了。」
    三十
    在謝爾巴茨基一家前往的德國的小溫泉,像在所有人們聚集的地方一樣,照例發生了一種可以說是社會結晶那樣的過程,把社會中每個人都指派在固定不變的地位上。正如水滴在嚴寒中一成不變地會變成冰晶的特定形狀一樣,到溫泉來的每個新人同樣也立刻被安置在特定的地位上。
    Furst謝爾巴茂基:sammtGemahlinundTochter,1由於他們所住的房間,由於他們的名望和結交的朋友,立刻被結晶化在為他們指定的一定地位上了。
    今年有一位真正的德國Furstin2到溫泉來,因此,結晶化的過程就進展得比以前更加劇烈了——
    1德語:謝爾巴茨基公爵及夫人與女公子。
    2德語:公爵夫人。
    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一心一意地想要她的女兒謁見這位德國公爵夫人,在他們到達的第二天,就舉行了這個儀式。基蒂穿著一件從巴黎定制的極其樸素的,就是說,極其雅致的夏季連衣裙,深深地而又嫻雅地行了屈膝禮。德國公爵夫人說:「我盼望玫瑰色很快回到這美麗的小臉上來,」這樣就立刻給謝爾巴茨基一家確定了一定的生活軌道,要脫離這軌道是不可能的。謝爾巴茨基家還結識了英國某貴夫人的一家,一位德國伯爵夫人和她那在最近一次戰爭中受了傷的兒子,一位瑞典的學者,和康納特兄妹。但是謝爾巴茨基一家來往最密切的是一位莫斯科的貴夫人瑪麗亞·葉夫根尼耶夫娜·爾季謝娃和她女兒(基蒂不喜歡她,因為她和她一樣,也是為戀愛而病的)以及一位莫斯科的上校,這位上校,基蒂從小就認識,而且老看見他穿著制服,佩著肩章,現在,由於他的小眼睛、他的袒露脖頸和花花哨哨的領帶而顯得格外可笑,同時又因為無法擺脫他而使人厭煩。當這一切狀態這樣固定下來的時候,基蒂開始感到非常厭倦了,特別是因為公爵到卡爾斯巴德1去了,只剩下她們母女二人。她對於她認識的人們不感興趣,覺得從他們身上不會得到什麼新的東西。她在溫泉最大的興趣就是觀察和猜測她不認識的人。這是基蒂的特性,她頂希望在人們身上,特別是在她不認識的人們身上找出最優秀的品質。而現在當她猜測那些人是誰,他們彼此間是什麼關係,以及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的時候,基蒂把最令人驚歎的高貴性格賦予他們,通過觀察來證實自己的想法。在這些人中,最吸引她注意的是一位俄國姑娘,她是和一個俄國夫人,大家叫她做施塔爾夫人的一同來到溫泉的。施塔爾夫人是上流社會中的人,但是她病得不能走路,只在罕見的晴朗日子裡坐著輪椅在浴場出現。但是施塔爾夫人和俄國人一個也沒有來往,這與基說是由於疾病,毋寧說是由於驕傲——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是這樣解釋的。這個俄國姑娘照顧著施塔爾夫人,而且,如基蒂所觀察出的,她還和所有害重病的病人都很要好,那樣的病人在溫泉是很多的,而且大大方方地照顧他們。這個俄國姑娘,如基蒂推斷的,和施塔爾夫人並沒有親屬關係,她也不是一個僱用的陪伴。施塔爾夫人叫她做瓦蓮卡,而旁的人都叫她做「m-lle瓦蓮卡」。除了這個姑娘和施塔爾夫人以及和旁的素不相識的人的關係使基蒂發生興趣之外,基蒂像常有的情形那樣對於m-lle瓦蓮卡感到說不出來的好感,而且在她們的視線相遇時覺出來她也喜歡她——
    1卡爾斯巴德,即卡羅維發利,捷克共和國的城市,為著名的礦泉療養地。
    這位m-lle瓦蓮卡,倒未必是度過了青春,但是她好像沒有青春的人一樣:她可以看成十九歲,也可以看成三十歲,假使對她的容貌細加品評的話,她與其說是不美,毋寧說是美麗的,雖然她臉上帶著病容。如果她不是太瘦,她的頭配著她的中等身材顯得太大的話,她一定是很好看的;但是她對於男子大概是沒有吸引力的。她好比一朵美麗的花,雖然花瓣還沒有凋謝,卻已過了盛開期,不再發出芳香了。而且,她不能吸引男人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缺乏洋溢在基蒂身上的東西——壓抑住的生命火焰,和意識到自己富有魅力的感覺。
    她好像總是忙於工作,這是毫無疑問的,因此好像她對別的事情都不感興趣。她以自己和基蒂形成的對照,特別吸引住基蒂。基蒂感覺到在她身上,在她的生活方式上,她可以找到她苦苦追求的榜樣:那就是超脫世俗男女關係的生活情趣、生活價值,那種男女關係現在那麼使基蒂厭惡,而且在她看來就像是等待買主的可恥的陳列品一樣。基蒂越仔細觀察她那素不相識的朋友,她就越確信這位姑娘是如她所想像的十全十美的人物,因此也就越加急切地想要和她結識了。
    兩個姑娘每天要遇見好幾次,而每當她們相遇的時候,基蒂的眼神就說:「你是誰?你是怎樣一個人?你真是如我想像的那樣優美的人嗎?可是千萬不要以為,」她的眼色補充說,「我一定要和你結識,我不過是羨慕你,喜歡你罷了。」「我也喜歡你呢,你是非常、非常可愛啊。要是我有時間的話,我會更喜歡你的,」不認識的姑娘的眼色回答。基蒂確實看見她老是忙碌著:她一會把一家俄國人的小孩從浴場帶回去,一會去給一個病婦拿毛毯圍在身上,一會去竭力安慰易怒的病人,一會又給什麼人挑選和購買喝咖啡吃的點心。
    謝爾巴茨基一家到來以後沒有多久,一天早晨在溫泉出現了兩個人,引起了大家不友好的注意。一個是高大、駝背的男子,他兩手粗大,有一雙純真而又可怕的黑眼睛,身穿一件短得不合身的破大衣,一個是麻臉的、面目可愛的、穿得很壞而俗氣的女人。認出他們兩個都是俄國人,基蒂就已經開始在想像裡構想著關於他們的美好動人的戀愛關係。但是公爵夫人從Kurliste1上查出來他們就是尼古拉·列文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就向基蒂說明這個列文是怎樣個壞蛋,這樣,關於這兩個人的一切幻想就全破滅了。與其說是由於她母親告訴她的那些話,還不如說是由於這是康斯坦丁的哥哥,基蒂突然覺得這兩個人討厭極了。現在,這個列文,以他扭動腦袋的習慣,在她心裡喚起了抑制不住的厭噁心情——
    1德語:旅客簿。
    她感到他那雙緊盯著她的可怕的大眼睛好像表露出憎惡和嘲笑的神色,於是她極力避免遇見他。
    三十一
    是一個陰雨的日子,雨下了整整一早上,病人們拿著傘,蜂擁到迴廊裡。
    基蒂和她母親,還有那位穿著在法蘭克福買現成的西服昂首闊步的莫斯科的上校一道走著。他們在迴廊的一邊走著,竭力避開在那一邊走動的列文。瓦蓮卡穿著黑色衣服,戴著垂邊的黑帽,陪著一個瞎眼的法國婦人從迴廊那頭走到這頭,每當她碰見基蒂的時候,她們就交換著親切的眼光。
    「媽媽,我可以和她講話嗎?」基蒂說,注視著她那不相識的朋友,而且注意到她正向礦泉走去,她們可以在那裡相見。
    「啊,要是你很想這樣的話,我先去探聽她的情況,親自去認識她,」她母親回答。「你看出她身上有什麼地方特別呢?她一定是一個陪伴人的。要是你想的話,我就去和施塔爾夫人結識一下。我本來認識她的bellesoeur1的,」公爵夫人補充說,傲慢地抬起頭來——
    1法語:弟婦。
    基蒂知道,公爵夫人因為施塔爾夫人好像避免和她結識而生氣。基蒂沒有堅持。
    「她多可愛啊!」她說,望著瓦蓮卡正在把杯子遞給那法國婦人。「您看,一切都是多麼自然和可愛啊。」
    「看了你的engouements1真好笑呢,」公爵夫人說。「不,我們還是轉回去吧,」她補充說,注意到列文偕同他的女人和一個德國醫生正迎面走來,他高聲地、憤怒地和那醫生談論著——
    1法語:迷戀。
    她們轉身走回去的時候,忽然聽見已經不是高聲談話而是叫嚷的聲音。列文突然停住腳步,對醫生叫嚷著,而醫生也發火了。一群人圍住他們看。公爵夫人和基蒂連忙退避,可是上校加入人群中去探聽是怎麼回事。
    一會兒以後上校追上了她們。
    「怎麼回事呢?」公爵夫人問。
    「可恥呀,丟人呀!」上校回答。「最怕的是在國外遇到俄國人呢。那位高大的紳士在和醫生爭吵,用各種話辱罵他,為了不滿意他治療的辦法,他還當著他的面揮動起手杖來。簡直丟人呢!」
    「啊,多不愉快呀!」公爵夫人說。「哦,結果怎樣呢?」
    「幸虧……一位戴菌形帽子的姑娘……出來調解。我想她是一位俄國姑娘,」上校說。
    「Mademoiselle瓦蓮卡吧?」基蒂高興地問。
    「是,是。她第一個挺身出來解圍,她挽住那個男子的胳臂,把他領走了。」
    「您看,媽媽,」基蒂對她母親說。「您還奇怪我為什麼那麼讚美她哩。」
    第二天,當基蒂注視著她那不相識的朋友的時候,她注意到瓦蓮卡小姐對待列文和他的女人已像對待旁的proteges1一樣了。她走到他們面前,和他們交談,給那位任何外語都不會說的女人當翻譯。
    基蒂開始更急切地懇求她母親允許她和瓦蓮卡認識。雖然好像首先要和妄自尊大的施塔爾夫人去攀交,在公爵夫人是不愉快的,但她還是探聽了瓦蓮卡的情況,而且知道了她的底細,使她斷定這種結識益處雖少卻也無害,她就親自走近瓦蓮卡,去和她結識。
    挑選了這樣一個時刻,她女兒到礦泉去了,瓦蓮卡正站在麵包店外面,公爵夫人走到她面前。
    「請允許我和您認識,」她帶著莊嚴的微笑說。「我女兒迷戀上您了,」她說。「您也許還不認得我。我是……」
    「那是超出相互的感情了,公爵夫人,」瓦蓮卡連忙回答。
    「昨天您對我們可憐的本國人真是做了好事!」公爵夫人說。
    瓦蓮卡微微紅了臉。
    「我記不得了;我覺得我並沒有做什麼,」她說。
    「可不是,您使那個列文避免了不愉快的後果。」
    「是這樣,sacompagne2叫我,我就竭力使他安靜下來;——
    1法語:被保護者們。
    2法語:他的女伴。
    他病得很重,對醫生不滿。我常照顧這種病人哩。」
    「是的,我聽說您和您姑母——我想是您姑母吧——施塔爾夫人一道住在孟通1。認得她的bellesoeur呢。」——
    1孟通是法國有名的療養地。
    「不,她不是我的姑母。我叫她maman,但是我和她沒有親屬關係;我是她撫養的,」瓦蓮卡回答,又微微漲紅了臉。
    這話說得那麼樸實,她臉上的正直坦白的表情又是那麼可愛,公爵夫人這才明白了基蒂為什麼那樣喜歡這個瓦蓮卡。
    「哦,這個列文打算怎樣呢?」公爵夫人問。
    「他快要走了,」瓦蓮卡回答。
    正在這時,基蒂從礦泉走回來,看見母親和她的不相識的朋友認識了而顯出喜悅的神色。
    「哦,基蒂,你那麼想認識m-lle……」
    「瓦蓮卡,」瓦蓮卡微笑著插嘴說,「大家都這樣叫我。」
    基蒂快樂得漲紅了臉,久久地、默默地緊握著她的新朋友的手,那手沒有報以緊握,只是動也不動地放在她的手裡。雖然那手沒有報以緊握,但是瓦蓮卡小姐的臉上卻閃爍著柔和的、喜悅的、雖然有幾分憂愁的微笑,露出了大而美麗的牙齒。
    「我也早就這樣希望呢,」她說。
    「但您是這樣忙……」
    「啊,恰好相反,我一點也不忙,」瓦蓮卡回答,但是就在這時,她不能不離開她的新朋友,因為兩個俄國小女孩,一位病人的女兒,向她跑來。
    「瓦蓮卡,媽媽在叫呢!」她們嚷著。
    於是瓦蓮卡跟著她們走了。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