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三
    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女人,圍著因為舉行婚禮而燈火輝煌的教堂。那些來不及走進人群中間的人就蜂擁在窗子周圍,推擠著,爭吵著,從窗框裡窺望。
    二十多輛馬車已在警察指揮之下沿街排列起來。一個警官,穿著嶄新的制服,不顧嚴寒站在門口。馬車川流不息地馳來,時而,頭上戴著花,兩手提著裙子的婦人們,時而,脫下軍帽或是黑帽的男人們,走進教堂來。在教堂裡面,一對枝形吊燈架和聖像前的所有蠟燭都點燃了。聖像壁的紅底上的鍍金、聖像的金黃色浮雕、枝形燈架和燭台的銀光、地上的石板、絨毯、唱詩班上面的旗幟、聖壇的台階、舊得發黑的書籍、神父的袈裟、助祭的法衣——全都浸浴在燈光裡。在溫暖的教堂右邊,在燕尾服和白領帶,制服和錦緞,天鵝絨,絲綢,頭髮,花,裸露的肩膀和胳臂,以及戴長手套的人群裡面,在進行著克制而又熱烈的談話,談話聲在高高的圓屋頂裡異樣地迴響著。一聽到開門的響聲,人群裡的談話聲就沉寂下來,大家都四下張望,期望看到新娘新郎進來。但是門開了有十次以上,而每一次進來的不是走入右邊來賓席的遲到的客人,就是騙過或是打通了警官、混進左邊旁觀席的觀眾。不論是親友或是旁觀者都已經等待得忍無可忍了。
    開頭,他們想新郎新娘馬上就要到了,對於他們的姍姍來遲並不覺得有什麼關係。接著,他們就開始愈加頻繁地朝門口張望,而且談論著莫非出了什麼事情。接著,這種拖延簡直叫人不舒服了,親戚和賓客們竭力裝出不再去想新郎新娘,卻在一心一意談話的模樣。
    總執事,好像是要使人們注意到他的時間有多寶貴似的,不耐煩地咳嗽著,使得窗子的玻璃也顫動起來了。由唱詩班的席位上傳來了等得厭倦了的歌手們在練嗓子和擤鼻涕的聲音。神父不斷地有時差讀經員有時又差執事去看新郎來了沒有,他自己穿著紫色長袍,繫著繡花腰帶,也一次又一次地到小門去等候新郎。終於有一個婦人看了看表,說:「可真奇怪呢!」於是所有的賓客都不安起來,開始大聲地表示出他們的詫異和不滿。一個伴郎去探聽究竟去了。這時基蒂早已準備停當,穿起雪白的衣裳,披上長紗,戴著香橙花的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她姐姐利沃夫夫人一道站在謝爾巴茨基家的客廳裡。她向窗外望著,等伴郎來報告新郎已經到了教堂,白等了半個多鐘頭。
    這時列文穿好了褲子,卻沒有穿燕尾服和背心,正在旅館的房間裡踱來踱去,不時地把頭伸到門外,朝走廊望著。但是在走廊裡看不見他所等候的人的蹤影,他絕望地轉回來,揮著兩手,向正在悠然地抽著煙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話了。
    「可曾有人處在像這樣可怕的尷尬境地嗎?」他說。
    「是的,這是有點尷尬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著慰藉的微笑同意說。「可是別焦心,馬上就會拿來的。」
    「不,怎麼辦啊!」列文壓抑住憤怒說。「而且這種尷尬的敞胸背心!不成呀!」他說,望著他的揉皺了的襯衣前襟。
    「要是行李都送到火車站去了,可怎麼辦呢!」他絕望地叫著。
    「那你就只好穿我的了。」
    「那我早就該這樣辦的。」
    「看上去好笑可不好……等一等!事情·自·會·好·起·來·的。」
    事情是這樣:當列文要換禮服的時候,他的老僕庫茲馬就把上衣、背心和一切必要的東西都拿來了。
    「襯衫呢!」列文叫。
    「你身上不是穿著襯衫嗎,」庫茲馬帶著平靜的微笑回答。
    庫茲馬沒有想到留下一件乾淨襯衫,當他接到把一切東西都捆起來、送到謝爾巴茨基家去——新夫婦今晚就從謝爾巴茨基家動身到鄉下去——的吩咐的時候,他照辦了,除了一套禮服以外,把其他的一切東西都捆起來了。從早上穿起的襯衫已經揉皺了,和時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是無論如何不成的。打發人到謝爾巴茨基家去,路太遠了。他們派了人去買一件襯衫。僕人回來了,到處都關了門——今天是星期日。他們就派人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家去,拿了一件襯衫來——又肥又短,簡直不能穿。最後還是派人到謝爾巴茨基家去解開行李。教堂裡大家都在等候新郎,而他卻好像關在籠裡的野獸一樣,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窺看著走廊,懷著恐怖和絕望的心情,回憶起他對基蒂說過的話,以及她現在會怎樣想。
    終於,負疚的庫茲馬拿著襯衫氣喘喘地跑進房裡來了。
    「剛剛趕上。他們正把行李往貨車上搬呢,」庫茲馬說。三分鐘以後,列文飛步跑過走廊,沒有看一眼他的表,怕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
    「這樣無濟於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從容地跟在他後面。「事情自會好起來的,事情自會好起來的……
    我對你說。」
    四
    「他們來了!」「那就是他!」「哪一個?」「是比較年輕的那一個嗎?」「啊,看看她,可憐的,愁得不死不活的!」這就是當列文在門口迎接他的新娘,和她一道走進教堂的時候人群中發出來的議論。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遲延的原因告訴了他妻子,賓客們含著微笑互相私語著。列文什麼人什麼東西都沒有看見;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新娘。
    大家都說最近幾天來她的容顏消損了,她戴上花冠還不及平時美麗;但是列文卻不這樣想。他望著她那披著白色長紗、戴著白色花朵、梳得高高的頭髮,和那用一種特殊的處女方式把她的長頸兩邊掩住,只露出前面來的、高聳的、扇形的領子,和她的纖細得驚人的腰身,在他看來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看——並不是因為這些花,這紗,這巴黎買來的衣裳給她增添了無限美;而是因為,儘管她穿著這身精心製作的華麗服裝,但她的可愛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上的表情仍然是她所特有的那種純真的表情。
    「我還以為你想逃哩,」她說,對他微微一笑。
    「我碰到的事是這樣尷尬,我真不好意思說出來呢!」他臉一紅說,而且他不得不扭過臉去對著正走上他面前來的謝爾蓋·伊萬內奇。
    「你的襯衫的事真是佳話!」謝爾蓋·伊萬內奇搖搖頭,微笑著說。
    「是,是!」列文回答,並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
    「喂,科斯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故作驚惶的樣子說。
    「現在你得決定一個重大問題。你處在現在這種心境中正可以理解這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問我要點已經點過的蠟燭呢,還是點沒有點過的蠟燭?這是相差十個盧布的事,」他補充說,抿嘴一笑。「我已經決定了,但是我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這是戲言,但是他卻笑不出來。
    「哦,那麼怎麼樣呢?沒有點過的蠟燭呢,還是點過的蠟燭?問題就在這裡。」
    「好,好,沒有點過的蠟燭。」
    「啊,我高興得很。問題解決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可是人處在這種境地有多麼呆頭呆腦啊!」他對奇裡科夫說,當列文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走到他的新娘那裡去的時候。
    「基蒂,記住你要先踏上氈子,」1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走過來說。「您真是一個好人!」她對列文說——
    1俄俗,在舉行結婚儀式時,新郎新娘同站在一塊小小的氈子上,照迷信的說法,誰先踏上氈子,誰將來就會佔上風。
    「你不害怕嗎,呃?」老伯母瑪麗亞·德米特裡耶夫娜說。
    「你冷嗎?你臉色很蒼白。停一停,低下頭來,」基蒂的姐姐利沃夫夫人說,抬起她那豐滿美麗的手臂,帶著微笑理了理她頭上的花。
    多莉走上來,想說句什麼,但卻說不出來,哭了,隨後又不自然地笑了。
    基蒂和列文一樣,用茫然的眼光望著大家。對於向她說的一切言語她只能報以幸福的微笑,現在這種微笑在她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同時助祭們穿上了法衣,神父和執事走到設在教堂入口的講經壇去。神父轉臉向列文說了句什麼。列文沒有聽清神父所說的話。
    「拉著新娘的手,領她走上前去,」伴郎對列文說。
    列文好久領會不了人們要他做的事。他們花了很大工夫糾正他,而且幾乎要不管他了——因為他不是拉錯了基蒂的手,就是自己的手伸錯了,——最後他才理解了:他應當不變換位置用右手去拉她的右手。最後他正確地拉住新娘的手的時候,神父走在他們前面幾步,在講經壇旁停了下來。一群親友跟在他們後面,發出嗡嗡的談話聲和衣裳的究n聲。什麼人彎下腰去,拉直新娘的裙裾。教堂裡變得這樣寂靜,蠟燭油的滴落聲都可以聽到。
    老神父,戴著法冠,他的閃閃發光的銀白卷髮在耳後兩邊分開,正從他那後面繫著金十字架的笨重的銀色法衣下面伸出乾瘦的小手,在講經壇旁翻閱著什麼東西。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小心地走近他,耳語了句什麼,於是向列文做了個手勢,又走回來。
    神父點著了兩枝雕著花的蠟燭,用左手斜拿著,使得蠟燭油慢慢地滴落下來,他轉過臉去對著新郎新娘。神父就是聽列文懺悔的那個老頭。他用疲憊和憂鬱的眼光望著新郎新娘,歎了口氣,從法衣下面伸出右手來,給新郎祝福,又同樣地、但是帶著幾分溫柔,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基蒂的低垂著的頭上。然後他把蠟燭交給他們,就拿著香爐,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開。
    「這難道是真的嗎?」列文轉過臉去望他的新娘。稍稍俯視著,他瞥見了她的側面,從她的嘴唇和睫毛的幾乎覺察不出的顫動,他知道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她沒有轉過臉來,但是那齊到她的淡紅色小耳朵的、高高的鑲著褶邊的領子,微微地顫動著。他看出來她的胸膛裡壓抑著歎息,那只拿著蠟燭的戴了長手套的小手顫抖著。
    因為襯衣、遲到而發生的一切紛擾,親友們的議論,他們的不快,他的可笑處境——全都突然消失了,他的心裡覺得又歡喜又害怕。
    漂亮高大的大輔祭,穿著銀色法衣,鬈曲的頭髮向兩邊分開,敏捷地走上前來,以熟練的姿勢,用兩指提起肩衣,在神父對面站住。
    「主啊,賜-福-我-們,」莊嚴的音節緩慢地接連響起來,聲波使空氣都震動起來。
    「感謝上帝,萬世無窮,」老神父用謙卑的、唱歌般的聲調回答,還在講經壇旁翻閱著什麼東西。看不見的合唱隊的合唱聲發出來,以洪亮和諧的聲音,從窗子到圓屋頂,響徹了整個教堂。聲音漸漸大起來,縈繞了一會,就慢慢地消逝了。
    照例為天賜的平安和拯救,為東正教最高會議,為皇帝而祈禱;同時也為今天締結良緣的,上帝的僕人康斯坦丁和葉卡捷琳娜祈禱。
    「我們祈求主賜他們以完美的愛、平安和幫助,」整個教堂似乎都散播著大輔祭的聲音。
    列文聽到這句話,它打動了他的心。「他們怎麼覺察出來我需要的是幫助,正是幫助呢?」他想起他最近的一切恐懼和懷疑,這樣想。「我知道什麼呢?如果沒有幫助的話,在這種可怕的境況中我能夠做什麼呢?」他想,「是的,現在我需要的正是幫助。」
    當執事念完了祈禱的時候,神父手裡拿著一本書轉向新郎新娘:「永恆的上帝,汝將分離之二人結合為一,」他用柔和的唱歌般的聲調念著,「並命定彼等百年偕老;汝曾賜福於以撒與利百加,並依照聖約賜福於彼等之後裔;今望賜福於汝之僕人康斯坦丁與葉卡捷琳娜,引彼等走上幸福之路。汝為吾輩之主,仁愛慈善,光榮歸於聖父、聖子與聖靈,萬世無窮。」「阿門!」看不見的合唱隊的聲音又在空中迴盪起來。
    「『將分離之二人結合為一』,在這句話裡含著多麼深刻的意義,和我此時此刻所感到的心情多麼調和啊,」列文想。
    「她也和我的心情一樣嗎?」
    轉過臉去望著,他遇到了她的目光。
    從那神色,他斷定她所理解的也和他一樣。但是這是一個誤會;她差不多完全沒有理解祈禱文中的語句;她實際上連聽都沒有聽。她既聽不進去,也不能夠理解,有一種感情是這樣深厚,充滿了她的胸膛,而且越來越強烈。這是因為那件一個半月來一直縈繞在她心中的事情,那件在這六個星期曾經使她又歡喜又苦惱的事情終於實現而感到的歡喜。當她在阿爾巴特街那幢房子的客廳裡穿著褐色衣服走到他面前,默默無言地許身於他的那一天——在那一天,那個時刻,她心裡似乎已經和過去的整個生活告別,而開始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新的、不可思議的生活,雖然實際上舊的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繼續著。這六個星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時期。她的整個生活,她的一切慾望和希望都集中在這個她還不理解的男子身上,把她和這個男子結合起來的是一種比這個男子本身更加不可理解的感情,那種感情時而吸引她,時而又使她厭惡。而同時她卻依然繼續在原來的生活條件下生活著。過著舊的生活,她對她自己感到恐懼,她對自己的全部過去,對於各種東西,對於習慣,對於曾經愛過她的、仍舊愛著她的人們——對於因為她的冷淡而感到難過的母親,對於她以前看得比全世界都寶貴的、親切而慈愛的父親,她對於這一切抱著那種不可克服的完全冷淡,她自己也感到恐懼。有時她因為這種冷淡而感到恐懼,有時她又高興使得她產生冷淡心情的原因。除了和這個人在一起生活以外,她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希望;但是這種新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她連明確地想一想也不可能。只有期待——對於新的未知事物懷著的恐懼和歡喜。而現在,期待、躊躇和拋棄舊生活的那種惋惜心情——都要終結,新的將要開始。由於她自己毫無經驗,這種新生活不能不是可怕的;但是,不論可怕也好,不可怕也好,這已經是六個星期以前在她心中實現了的事情,現在不過是對於早已在她心中實現了的事實最後加以認可罷了。
    又轉向講經壇,神父費力地拿起基蒂的小小的戒指,要列文伸出手來,把戒指套在他的手指的第一個關節上。「上帝之僕人康斯坦丁與上帝之僕人葉卡捷琳娜締結良緣。」又把一枚大戒指套在基蒂的柔弱得可憐的、淡紅的纖細手指上,神父又說了同樣的話。
    新郎新娘好幾次竭力想領會他們該做的事,而每一次都出了錯,神父就小聲糾正他們。最後,完成了一切應有的儀式,用戒指畫了十字之後,神父又把大的戒指給了基蒂,小的給了列文;他們又困惑了,把戒指傳來傳去地傳遞了兩次,還是沒有做他們該做的事。
    多莉、奇裡科夫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上來糾正他們。結果引起一陣混亂、低語和微笑;但是新郎新娘臉上的莊嚴的感動的表情並沒有變;相反,在他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們看上去卻顯得比以前更嚴肅莊重,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向他們低聲說,他們應當各自戴上自己的戒指的時候,他嘴唇上的微笑卻不由地消逝了。他覺得任何微笑都會傷害他們的感情。
    「汝從太初以來創造男女,」他們交換了戒指之後神父誦讀著,「汝將女人配與男子作為彼之內助,生兒育女。主乎,吾輩之上帝,汝曾依照聖約,以真實之天福,賜與汝所選拔之僕人,即吾輩之祖先,世世代代,未嘗中絕,今望汝賜福於汝之僕人康斯坦丁與葉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同心同德,以真理,以愛而使彼等永締百年好合……」
    列文越來越覺得他抱著的一切關於結婚的觀念,關於如何安排他的生活的夢想都只是孩子氣的,而且感覺得這是一件他以前從來不瞭解的事,現在他更不瞭解了,雖則他正在親身經歷;在他的胸膛中,戰慄越來越高漲了,抑制不住的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睛。
    五
    整個莫斯科,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聚集在教堂裡了。在舉行婚禮期間,在燈火輝煌的教堂裡,在服飾華麗的婦人和少女,和打著白領帶、穿著燕尾服或是制服的男子的圈子中間,一種合乎禮儀地低聲的談話一直不斷。談話多半都是男子發起的,那時婦人們都在全神貫注地觀察結婚儀式的全部細節,那些儀式總是那麼令她們心醉的。
    在最靠近新娘的小圈子裡,是她的兩個姐姐:多莉和從國外回來的二姐,嫻靜的美人利沃夫夫人。
    「瑪麗為什麼穿紫色衣裳?那就和在婚禮席上穿黑色一樣不合適哩!」科爾孫斯基夫人說。
    「以她的臉色那是她唯一的補救辦法了,」德魯別茨基夫人回答。「我奇怪他們為什麼要在傍晚舉行婚禮,像商人一樣……」
    「這樣更好哩。我也是在傍晚結婚的,」科爾孫斯基夫人回答說,於是她歎了口氣,想起了那一天她有多麼嫵媚,她丈夫又是怎樣可笑地愛著她,而現在一切都變得兩樣了。
    「據說做過十次以上伴郎的人,永遠不會結婚。我倒希望做一個當了十次伴郎的人,來確保自己的安全,可是這位置已經有人佔據了,」西尼亞溫伯爵向對他有意的美貌的恰爾斯基公爵小姐說。
    恰爾斯基公爵小姐只報以微笑。她正望著基蒂,想著什麼時候她將和西尼亞溫伯爵站在基蒂現在的位置上,到那時她將如何使他回憶起他今天的戲言。
    謝爾巴茨基對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夫人說,他想要把花冠戴在基蒂的假髻上使她幸福。1——
    1俄俗,舉行結婚儀式時,伴郎把沉重的金屬花冠捧在新郎新娘的頭上,照迷信的說法,把花冠真的戴上去,會使他們幸福。
    「不應該戴假髻呢,」尼古拉耶夫夫人回答,她早已下了決心,如果她追求的那個老鰥夫娶她的話,婚禮將是最簡單不過的。「我不喜歡這種鋪張的排場。」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正和達裡婭·德米特裡耶夫娜談著話,詼諧地向她斷言婚後旅行的風俗之所以流行是因為新婚夫婦總感到有些害羞的緣故。
    「您弟弟可以誇耀了。她真是可愛極了哩。我想您有點羨慕吧。」
    「啊,這樣的時代對我來說早已過去了,達裡婭·德米特裡耶夫娜,」他回答說,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種憂鬱而嚴肅的表情。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和他姨妹談論著他想出的一句關於離婚的俏皮話。
    「花冠得理一理,」她回答說,沒有聽他的話。
    「她的容顏憔悴成這樣,多可惜啊!」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對利沃夫夫人說。「可是他還是配不上她的一個小指頭呢,是不是?」
    「不,我倒非常喜歡他——並不是因為他是我未來的beaufrere1,」利沃夫夫人回答說。「他的舉止多麼大方!在這種場合,要舉止大方,要不顯得可笑,真不容易呢。他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也沒有緊張不自然的地方;看得出來他很感動。」——
    1法語:妹夫。
    「我想您希望這樣吧?」
    「可以這樣說。她始終是很愛他的。」
    「哦,我們看看他們哪一個先踏上氈子。我給基蒂出了主意呢。」
    「這沒有關係,」利沃夫夫人說,「我們都是順從的妻子;
    這是我們的本性。」
    「啊,我故意搶在瓦西裡前頭踏上氈子。你呢,多莉?」
    多莉站在她們旁邊,她聽著她們說,卻沒有回答。她深
    深感動了。淚水盈溢在她的眼眶裡,她一開口就不能不哭出來。她為基蒂和列文歡喜;她一面回憶自己結婚那一天,一面瞥著容光煥發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她忘記了現在的一切,只回想起自己的純潔無瑕的初戀。她不但回憶起她自己,而且回憶起她所有的女友和知交;她想起她們一生中也曾有過這樣最嚴肅的一天,她們也曾像基蒂一樣戴著花冠站著,心裡懷著愛情、希望和恐懼,捨棄過去,踏入神秘的未來。在她想起的這些新娘中間,她也想起了她親愛的安娜,最近她聽到她要離婚了。她也曾是這樣純潔,也曾戴著香橙花冠,披著白紗,站立著。而今呢?
    「這真是奇怪啊,」她自言自語。
    注視著結婚儀式的一切細節的不只是新娘的姊妹、朋友和親屬;那些完全陌生的單單是走來看熱鬧的女人也都在興奮地觀看著,屏著氣息,唯恐看漏了新娘新郎的一個舉動或是一絲表情對那些冷淡的男子的嘮叨,忿忿地不回答,常常是不聽,他們盡在說些戲謔的或是不相干的話。
    「她為什麼滿面淚痕?她是迫不得已才出嫁的嗎?」
    「她嫁給這麼好的男子還有什麼迫不得已的?是一位公爵吧,是不是?」
    「那穿白緞子服裝的是她姐姐嗎?你聽那執事在哇啦哇啦地說:『妻子應當畏懼丈夫』哩。」
    「是丘多夫斯基寺院的合唱隊嗎?」
    「不,是西諾達爾內的。1」——
    1西諾達爾內合唱隊是俄國最古老的職業合唱隊之一。
    「我問過聽差。他說他馬上就要帶她到鄉下去。據說很有錢啊。所以才把她嫁給他了。」
    「不,他們這一對配得才好哩。」
    「哦,瑪麗亞·弗拉西耶夫娜,你還爭論說披肩隨便披哩。你看那個穿著深褐色衣服的——聽說她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箍得多麼緊……褶子往這邊一搭往那邊一搭的!」
    「這新娘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兒啊——就像一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綿羊!不管你們怎樣說,我們女人家終歸是同情我們的姊妹的。」
    這些就是擠進了教堂門裡的一群看熱鬧的女人說的話。

《安娜·卡列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