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當結婚儀式第一部分舉行完畢的時候,一個執事把一塊淡紅色綢子鋪在教堂當中的講經壇前,合唱隊開始熟練地唱著複雜的讚美歌,男低音和男高音交相應和;神父回過頭來,做手勢要新郎新娘踏上那塊淡紅色氈子。雖然他們兩人常常聽到誰先踏上氈子誰就會成為一家之主的這種話,但是無論列文也好,基蒂也好,當他們向前跨上兩三步的時候,都不可能想到這些。他們也沒有聽到那些大聲的批評和爭論,有人說是他先踏上的,又有人說是兩人一同踏上去的。
問過他們是否願意成婚,他們是否和別人定有婚約那套例行問話,而且他們作了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回答之後,第二部分儀式就開始了。基蒂聽著祈禱文,竭力想領會其中的意義,但是領會不了。誇耀和歡樂的心情隨著儀式的進行越來越洋溢在她的心頭,使她失去了注意力。
他們祈禱著:「賜與彼等以節操與多子,使彼等兒女滿膝。」他們說到上帝用亞當的肋骨造出妻子來,「因此之故,男子離開父母,依戀妻子,二人合為一體,」並且說道,「此乃一大神秘;」他們祈求上帝使他們多子,賜福他們,就像賜福給以撒和利百加、約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樣,並且使他們看到他們兒子的兒子。「這都是非常美好的,」基蒂聽到這些話,這樣想。「一切正該如此,」於是幸福的微笑閃爍在她的開朗的臉上,不知不覺地感染了所有望著她的人。
「完全戴上去!」當神父給他們戴上花冠,謝爾巴茨基的戴著有三顆鈕扣的手套的手顫抖著,把花冠高舉在她頭上的時候,可以聽到這樣忠告的聲音。
「戴上吧!」她微笑著低聲說。
列文回過頭望著她,被她臉上那種喜悅的光輝打動了,不覺也感染上了她的那種心情。他也像她一樣感到愉快和歡喜。
他們聽見讀了《使徒行傳》,聽見大輔祭高聲朗讀那篇局外人迫不及待地等待著的最後的詩篇,覺得非常愉快。他們從淺淺的杯子裡喝摻上水的溫和的紅酒,也覺得非常愉快,當神父把法衣撩開,拉住他們的手,領著他們繞過講經壇,而男低音正歌唱著《光榮歸於上帝》的時候,他們就覺得更愉快了。謝爾巴茨基和裡奇科夫捧著花冠,時時被新娘的裙裾絆住,不知為什麼也含著微笑,而且很高興,神父一停下腳步,他們不是落在後面,就是撞到新郎新娘身上。基蒂在心內熾燃著的歡喜的火花好像傳染給了教堂裡所有的人。在列文看來好像神父和執事也像他一樣地想笑。
從他們頭上取下花冠,神父誦讀了最後的祈禱文,祝賀了新郎新娘。列文凝視著基蒂,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現在這種樣子,她臉上閃耀著新的幸福的光輝,顯得更加嫵媚了。列文很想對她說句什麼話,但是不知道儀式已經完了沒有。神父把他從這種困惑中解救了出來。他嘴角上掛著仁慈的微笑低低地說:
「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便由他們手裡接過蠟燭。
列文小心翼翼地吻吻她的微笑的嘴唇,讓她挽著他的胳臂,帶著新奇的親近的感覺,走出了教堂。他不相信,他不能夠相信這是真的。直到他們的驚異而羞怯的眼光相遇的時候他才相信了,因為他感到他們已經成為一體了。
晚餐過後,當天晚上,新婚夫婦就到鄉下去了。
七
弗龍斯基和安娜一道在歐洲旅行已經有三個月了。他們遊歷了威尼斯、羅馬和那不勒斯,剛到達意大利一個小市鎮,他們打算在這裡停留一些時候。
一個漂亮的侍者領班,他那塗著發油的濃髮從脖頸向兩邊分開,穿著燕尾服,露出肥大的白麻紗襯衣的胸口、和一串懸掛在他那圓鼓鼓的肚皮上的表鏈等小飾物,兩手插在口袋裡,輕蔑地瞇縫著眼睛望著,正在用嚴厲的腔調回答一個攔住他的紳士的問題。聽到門口那邊上樓的腳步聲,領班就回過頭去,一看見住在旅館中上等房間的俄國伯爵,他就恭恭敬敬地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鞠了一躬,告訴他有一個信差來過,租借「帕拉佐」1的事已經辦妥了。管理人準備簽訂合同了——
1意大利語:宮殿式住宅。
「噢!高興極了,」弗龍斯基說。「太太在不在家?」
「太太出去散過步,現在已經回來了,」領班回答。
弗龍斯基脫下寬邊軟帽,拿手帕揩拭了一下他的出汗的前額和頭髮,那頭髮長得蓋住他的半個耳朵,朝後梳著,為的好遮住他的禿頂。向還站在那裡凝視著他的那個紳士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過去。
「這位老爺是俄國人,來訪問您的,」領班說。
懷著一種混織著懊惱和期望的心情——懊惱的是無論走到哪裡都擺不脫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點什麼消遣來調劑一下他的單調生活——弗龍斯基又回頭望了望那個走開去又站住了的紳士,於是兩人的眼睛同時閃閃發光了。
「戈列尼謝夫!」
「弗龍斯基!」
這真是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在貴胄軍官學校的同學。在學校時代,戈列尼謝夫是屬於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資格離開學校,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服務過。兩個朋友離開學校就各走各的路了,以後只見過一次面。
在那次會面的時候,弗龍斯基發現戈列尼謝夫選擇了一種自命不凡的自由主義的活動,因此他要藐視弗龍斯基的事業和地位。所以弗龍斯基採取了他善於使用的冷淡的高傲態度對待他,那意思就是說:「您喜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都隨您的便,那與我絲毫無關;但是假如您要想認識我,您就得尊重我。」而戈列尼謝夫對弗龍斯基還是抱著那種蔑視的冷淡態度。因此,這第二次會見似乎一定會使他們的隔閡加深吧。但是現在當他們彼此認出來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喜笑顏開,歡喜地叫著。弗龍斯基決沒有想到他看見戈列尼謝夫會如此高興,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瞭解他覺得多麼無聊。他忘記了他們上次會面所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帶著坦率的喜悅臉色,把手伸給他的老友。同樣歡喜的表情代替了戈列尼謝夫臉上的不安神色。
「看見你,我多麼高興呀!」弗龍斯基說,在親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結實的雪白牙齒。
「我聽到了弗龍斯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個。我真是非常高興!」
「我們進去吧。哦,把你的近況告訴我。」
「我在這裡住了兩年了。我在工作。」
「噢!」弗龍斯基很感興趣地說。「我們進去吧。」
於是照著俄國人通常的習慣,不願意僕人聽見的話,不用俄語說,他開始說法語。
「你認識卡列寧夫人嗎?我們在一道旅行。我現在就是去看她,」他用法語說,注意地打量著戈列尼謝夫臉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雖然實際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謝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來這裡很久了嗎?」他補充說。
「我?今天是第四天了,」弗龍斯基回答,又一次注意地打量著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個正派人,他會用合情合理的眼光來看這事情的,」弗龍斯基理解了戈列尼謝夫臉上的表情和轉變話題的意義,這樣暗自說。「我可以把他介紹給安娜,他會合情合理地看待這件事的。」
在弗龍斯基和安娜一道在國外度過的這三個月中間,他一遇見生人,總是暗暗問自己這個生人會怎樣看待他和安娜的關係,他發現他遇到的男子們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假如問他,問那些「合情合理地」看待這事的人,他們究竟是怎樣個看法,無論是他,無論是他們,都一定會茫然不知所答的。
實際上,那些在弗龍斯基看來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說不上有什麼看法,而只是像有教養的人們應付那些從四面八方包圍人生的各種複雜而不能解決的問題一樣來應付這個;他們應付得彬彬有禮,避免暗示和不愉快的問題。他們裝出這樣一副神氣,好像他們完全理解這種處境的意義和重要性,承認它,甚至還贊成它,但卻認為把這一切表白出來是多餘的和不適當的。
弗龍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謝夫是這一類人,因此遇見他,他是加倍地高興。而且實際上在戈列尼謝夫引見給卡列寧夫人的時候他對她所採取的態度正合弗龍斯基的心願。顯然,他毫不費力地避開了一切可以引起不快的話題。
他以前不認識安娜,被她的美麗,特別是被她那種安於現狀的坦率態度所感動了。當弗龍斯基引戈列尼謝夫進來的時候,她臉紅了,而瀰漫在她那坦白而美麗的臉上的這種孩子氣的紅暈使他非常喜歡。但是他特別高興的是她立刻坦率地把弗龍斯基叫做阿列克謝,好像是有心這樣,以免別人誤會似的,並且說他們就要搬進他們剛剛租下、這裡稱為「帕拉佐」的房子裡去。對自己處境懷著的這種安之若素的直率單純的態度使戈列尼謝夫很喜歡。望著安娜的溫和快活、而又精力旺盛的舉止,而且又認識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弗龍斯基,戈列尼謝夫感到他十分瞭解她。他覺得他瞭解了她自己怎樣也不能瞭解的東西:就是她使她丈夫陷於不幸,拋棄了他和她的兒子,喪失了自己的好名聲,她怎麼還能那樣精力飽滿、愉快和幸福。
「旅行指南裡也記載著的,」戈列尼謝夫提及弗龍斯基租下的「帕拉佐」,這樣說。「那裡有丁托列托1晚期的傑作。」——
1丁托列托(1518—1594),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我說,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再到那裡去看一看吧,」弗龍斯基對安娜說。
「我很高興;我就去戴帽子。您說熱嗎?」她在門邊站住,詢問地望著弗龍斯基說,鮮艷的紅暈又瀰漫在她的臉上。
弗龍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麼態度對待戈列尼謝夫,因此害怕她的舉止不符合他的願望。
他長久地、溫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熱,」他說。
她感覺得好像她全都瞭解了,尤其感覺得好像他對她很滿意;於是向他微微一笑,她邁著迅速的步子走出了房門。
兩個朋友互相望著,兩人的臉上都現出了躊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謝夫——他顯然很歎賞她——想要說句什麼同她有關的話,可是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而弗龍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這樣做。
「那麼,」弗龍斯基說,為的是要開口談點什麼。「你在這裡定居下來了嗎?你還在做那種工作嗎?」他繼續說,想起來他聽說戈列尼謝夫在寫一本什麼書。
「是的,我在寫《兩個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謝夫說,聽到這個問題,快活得紅了臉。「那就是,說得確切一些,我還沒有寫;我在作準備,在搜集材料。這本書涉及的範圍要廣泛得多,而且幾乎觸及所有的問題。在俄國我們不願意承認我們是拜占庭的後代,」於是他就開始長篇大論地、熱烈地述說起他的觀點。
弗龍斯基因為連《兩個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當作名著來述說的,——所以開頭弄得很窘。但是後來,當戈列尼謝夫開始閘述他的見解,而弗龍斯基雖然對於《兩個原理》一無所知,卻能夠聽懂他的意思時,他就頗感興趣地傾聽著,因為戈列尼謝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龍斯基看見戈列尼謝夫談他深感興趣的題目時那種易怒的興奮神情而感到驚駭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說,他的眼睛越發光,他就越急於反駁假想的論敵,他的臉也就越顯得激動和憤慨。回憶起在學校裡總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潑、善良而又高貴的少年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簡直不理解他發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贊成這個。他最不高興的是戈列尼謝夫,一個屬於上流社會的人,竟會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這值得嗎?弗龍斯基不高興這個。但是,雖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謝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難過。在他的容易激動的、相當漂亮的臉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幾乎是精神錯亂的神色,他連安娜走進來也沒有注意到,還在急忙地、熱烈地繼續述說他的意見。
當安娜戴著帽子,披上斗篷走進來;用她的秀麗的手迅速玩弄著她的洋傘,在他身旁站住的時候,弗龍斯基鬆了口氣,逃脫了緊盯住他的戈列尼謝夫的悲哀的眼光,懷著新的愛意,望著他的魅人的、充滿了生命和滿心歡喜的伴侶。戈列尼謝夫好容易才定下神來,開頭是很沮喪憂鬱的,但是安娜,她這時對什麼人都是親切的,立刻以她的單純快活的態度使他振作起精神來。試談了幾個話題之後,她把他引到繪畫的題目上去,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而她就留心地傾聽著。他們走到他們租下的房子那裡,仔細察看了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興,」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對戈列尼謝夫說。「阿列克謝可以有一間絕妙的atelier1。你一定得使用那房間,」她用俄語對弗龍斯基說,因為她看出來戈列尼謝夫在他們的隱遁生活中會成為他們的密友,在他面前是用不著顧忌的——
1法語,畫室。
「你畫畫嗎?」戈列尼謝夫急忙轉向弗龍斯基說。
「是的,我早先學過,現在又開始弄弄了,」弗龍斯基說,漲紅了臉。
「他很有才能哩,」安娜帶著歡喜的微笑說。「自然,我不是鑒賞家。可是有眼光的鑒賞家這樣說過。」
八
安娜在她獲得自由和迅速恢復健康的初期,感覺得自己是不可饒恕地幸福,並且充滿了生的喜悅。關於她丈夫的不幸的回憶並沒有損壞她的幸福。一方面,那回憶太可怕,她不願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給了她這麼大的幸福,使她不能懊悔。關於她病後發生的一切事情的回憶:和丈夫的和解、決裂、弗龍斯基受傷的消息、他的再出現、離婚的準備、離開丈夫的家、和兒子離別,——這一切在她彷彿是一場夢,她和弗龍斯基兩人一道來到國外之後,這才從夢中醒來。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不幸,就在她心裡喚起了一種近似嫌惡的心情,好像一個要淹死的人甩脫了另一個抓住他的人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樣。另外那個人淹死了。自然,這是一種罪惡,但這是唯一的生路,還是不想這些可怕的事情好。
在她和丈夫決裂以後的最初時刻,在她心裡對於自己的行為有過一種聊以自慰的想法,現在當她回想過去的一切的時候,她也記起了那一種想法。「我使那人不幸是出於不得已的,」她想,「但是我並不想利用他的不幸。我也很痛苦,而且今後還會很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愛的東西——我失去了我的名譽和兒子。我做錯了事,所以我並不希求幸福,也不想離婚,我將為我的恥辱和離開我的兒子而受苦。」但是不管安娜多麼真誠地打算受苦,她卻沒有受一點苦。恥辱也沒有。以他們兩人所富有的機智,由於在國外躲避著俄國婦人,他們從來不曾把自己置於會遭受道德上指責的境地,而且無論到哪裡,他們遇見的人們總是裝得好像完全理解他們互相之間的關係,簡直比他們自己理解得還要清楚的樣子。就是和她的愛子離開,在最初的日子裡,也並沒有使她痛苦。小女孩——他的孩子——是這麼可愛,而且因為這是留給她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安娜是那樣疼愛她,以致她很少想她的兒子。
由於健康恢復而逐漸增進的生的慾望是這樣強烈,而且她的生活環境是這樣新鮮和愉快,安娜感到不可饒恕地幸福。她越瞭解弗龍斯基,就越愛他。她愛他,是因為他本身和他對她的愛。完全佔有他,對於她是一種不斷的快樂。和他接近,在她總是很愉快的。他性格上的一切特點,她越來越熟悉了,對於她是無可言喻地珍貴。他那因為換上便服而改變的外貌,在她看來是這樣富有魅力,就好像她是一個初戀的少女一樣。在他說的、想的、做的每件事情上,她都看出一些特別高貴優雅的地方。她對他的崇拜實在使她自己都吃驚了;她怎樣尋找也尋找不出他有什麼不優美的地方。她不敢把她的自卑感在他面前表露出來。她覺得,如果他知道了,他也許會更快地不愛她,而她現在再也沒有比失去他的愛情更害怕的了,雖然她沒有理由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謝他對她的態度,而且不能不表示她多麼珍視這個。他,照她的意見看來,在政治活動方面是具有顯著的才能的,在政治方面應該扮演一個重要角色——而他竟為了她而犧牲了功名心,並且從來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懊悔。他對她比以前更加敬愛,他處處留意使她不感到她的處境的尷尬。他,那麼一個堂堂的男子,不但從來沒有反對過她,實際上,凡涉及到她的地方,他就沒有了自己的意志,只注意揣測她的願望。這使她不能不感激,縱然他對她這樣用心周到,他對她的那種關懷備至的氣氛,有時卻反而叫她痛苦。
同時,弗龍斯基,雖然他渴望了那麼久的事情已經如願以償了,卻並不十分幸福。他不久就感覺到他的願望的實現所給予他的,不過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之山上的一顆小砂粒罷了。這種實現使他看到了人們把幸福想像成慾望實現的那種永恆的錯誤。在他和她結合在一起,換上便服的初期,他感到了他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自由的滋味,以及戀愛自由的滋味,——他很滿足,但是並不長久。他很快就覺察出有一種追求願望的願望——一種苦悶的心情正在他心裡滋長。不由自主地,他開始抓住每個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誤認做願望和目的。一天十六個鐘頭總得設法度過,因為他們正在國外過著完全自由的生活,離開了在彼得堡時佔據了他的時間的那種社交生活的環境。至於以前遊歷外國時弗龍斯基曾享受過的獨身生活的樂趣,現在是想都不能想了,因為僅僅一次那樣的嘗試就曾在安娜心裡惹起了意想不到的憂鬱,那也只是為了同幾個獨身朋友一道晚餐回來遲了。與當地的人或是俄國人交際吧,也由於他們兩人的關係不明確而同樣不可能。遊覽名勝吧,姑且不說一切名勝都已遊覽遍了,這對於弗龍斯基這樣一個聰明的俄國人也沒有像英國人所認為的那樣不可言喻的意義。
正如餓慌了的動物遇到什麼就抓什麼,希望從中覓得食物一樣,弗龍斯基也完全無意識地時而抓住政治,時而抓住新書,時而抓住繪畫。
他從小就賦有繪畫的才能,而且不知道錢如何花才好,他就開始搜集版畫,所以他現在潛心去繪畫,專心從事這件事,把要求滿足的過剩的願望通通集中在它上面。
他賦有鑒賞藝術品、並且惟妙惟肖地、很有風格地摹仿藝術品的才能,他覺得自己具有藝術家所必須具備的素質,為了不知道選擇哪一類繪畫好:宗教畫呢,歷史畫呢,寫實畫呢,還是風俗畫,躊躇了一些時日之後,他就開始畫起來。他理解各個不同的種類,而且能夠從任何一類裡獲得靈感,但是他想像不到,也有可能對於繪畫的種類一無所知,而直接從自己的內心得到靈感,不管畫出來的東西是屬於哪一流派。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因為他不是直接從生活本身,而是間接地從體現在藝術品中的生活中得到靈感,所以他的靈感來得非常快,非常容易,而他畫出來的東西也同樣快,同樣容易地達到了和他所要摹仿的流派極其相似的境地。
在一切流派中,他最愛優美動人的法國派,摹仿這一派,他開始畫穿著意大利服裝的安娜的肖像,這幅肖像,他和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認為非常成功。
九
這古老荒蕪的「帕拉佐」,它那有塑造裝飾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壁畫,它那鑲花地板,它那掛在大窗戶上的厚重的黃色窗帷,擺在托架和壁爐架上的花瓶,雕花的門和掛著圖畫的陰暗的客廳——這個「帕拉佐」,當他們搬進來以後,就以它那外觀在弗龍斯基心中保持著一種愉快的幻想,彷彿他與其說是一個俄國的地主,一個退伍的武官,毋寧說是一個開明的藝術愛好者和保護者,而且本人就是一個謙虛的藝術家,為了自己所愛的女人,而把世界、親戚、功名心一齊拋棄。
弗龍斯基搬進這幢「帕拉佐」所選的角色是完全成功的,而且,通過戈列尼謝夫的介紹,交結了幾個有趣的人,他一時間靜下心來。他在一個意大利繪畫教授指導之下習作寫生畫,並且研究中世紀意大利的生活。當時中世紀意大利的生活是這樣迷住了弗龍斯基,他甚至照中世紀的鳳格戴起帽子,把斗篷搭在肩膊上,那風格倒也和他十分相稱。
「我們住在這裡,什麼也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弗龍斯基對來看他的戈列尼謝夫說。「你看過米哈伊洛夫的畫嗎?」他說,把他早晨收到的一份俄國報紙遞給他,指著上面一篇有關一個俄國畫家的文章,那位畫家恰巧也住在這個市鎮裡,剛繪完一幅早就交口稱譽、而且有人預先定購了去的繪畫。那篇文章指責政府和美術學院,不該把這樣一個卓越的畫家丟在那裡而不予獎勵和補助。
「我看到了,」戈列尼謝夫回答。「當然,他不能說沒有才能,但是方向完全不對頭。他對於基督,對於宗教畫完全抱著伊萬諾夫—斯特勞斯—芮農1那樣的態度。」——
1斯特勞斯(1808—1874),德國神學家,唯心主義的哲學家,德國資產階級急進主義的思想家,著有《耶穌傳》。一八七二年拋棄了基督教的信仰。
芮農(1823—1892),法國宗教史家,著有《基督教起源史》。戈列尼謝夫把俄國著名畫家阿·伊萬諾夫(1806—1858)也列入這一流派。
「那幅畫是什麼主題呢?」安娜問。
「在彼拉多1面前的基督。用徹頭徹尾新派的寫實主義把基督描畫成一個猶太人。」
由於詢問畫的主題把他引到一個他所愛好的論題上,戈列尼謝夫就大發起議論來。
「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會犯這樣大的錯誤,基督在大師們的作品中已經有了一定的表現方法。所以,假若他們所描畫的不是上帝,而是革命家或聖人,那麼他們盡可以從歷史中去選取蘇格拉底、佛蘭克林、夏洛特·科爾黛2,可不能選取基督。他們所選取的正是不能用來作為美術題材的人物,這樣……」——
1彼拉多,《聖經·新約全書》中審判耶穌的羅馬總督。
2夏洛特·科爾黛(1768—1793),暗殺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著名活動家馬拉的法國女子。
「這個米哈伊洛夫真是這樣窮嗎?」弗龍斯基問,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俄國的藝術保護者,應該幫助這個畫家,不管他的畫是好是壞。
「我看也不見得。他是一個卓越的肖像畫家。你看見過他畫的瓦西裡奇科夫夫人的肖像嗎?但是他好像不高興再畫肖像畫了,因此大概生活很困難。我敢說……」
「難道我們不能請他給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畫像嗎?」
弗龍斯基說。
「為什麼畫我?」安娜說。「有了你畫的那幅以後,我不再要別的畫像了。倒不如給安妮(她這樣叫她的小女孩)畫一幅吧。她來了,」她加上說,眺望窗外正抱著小孩走進花園來的漂亮的意大利奶媽,隨即又回頭望了弗龍斯基一眼。這漂亮的奶媽,她的頭部被弗龍斯基描進了他的畫裡,是安娜生活中唯一的隱憂。他一邊畫她,一邊歎賞她的美麗和中世紀式的風姿,安娜簡直不敢向自己承認她害怕自己會嫉妒起這個奶媽來,因為這緣故,她對這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就格外地親切和寵愛。
弗龍斯基也望望窗外,又望望安娜的眼睛,立刻又轉向戈列尼謝夫說:
「你認識這個米哈伊洛夫嗎?」
「我見過他。可是他是一個怪物,一點教養都沒有。你知道,他就是如今常常遇見的那些野蠻的現代人中的一個;你知道,就是那些dAemblee1就在無信仰、否定一切、唯物主義的見解中培養出來的自由思想家中的一個。從前,」戈列尼謝夫說,他沒有注意到,或是不願意注意,安娜和弗龍斯基都想再說話。「從前,自由思想家是用宗教、法律和道德觀念培養起來,經過鬥爭和努力,才達到自由思想的領域的人;可是現在出現了一種新型的天生的自由思想家,對於世界上存在著道德和宗教法則,還存在著權威,甚至連聽都沒有聽到過,而是完全在否定一切的那種觀念中長成的,就是說,僚野蠻人一樣長成的。他就是那種人。他彷彿是莫斯科一個宮廷僕役長的兒子,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當他入了美術學院,有了名聲的時候,他,原來也不是蠢人,就竭力想多受一點教育。於是他趨向於在他看來是教育的源泉的東西——雜誌。從前,你知道,一個想受教育的人,比方說,法國人吧,就得著手研究一切古典的東西:神學家的、悲劇作家的、歷史家的、哲學家的東西,擺在他面前的一切智慧的產品。但是現在,他徑直地就鑽到否定主義的書籍裡,很快就精通了否定主義那門學問的精華,這樣他就行了。而且不僅如此——在二十年前他在這種書籍中還會找出和權威相衝突,和多少世紀來的觀念相衝突的痕跡;他還會由這種衝突推論出來另外還有什麼東西存在;但是現在他立刻鑽到這樣一種書籍裡,在那裡,對於舊觀念甚至不屑於討論,卻爽爽快快地說:除了evolution2、自然淘汰、生存競爭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了,如此而已。我在我的論文裡……」——
1法語:一下了。
2法語:進化。
「我告訴你,」早就在偷偷地和弗龍斯基交換著眼色的安娜說,她知道他對於畫家的教養絲毫不感興趣,只不過是有心幫助他,請他畫一幅畫像罷了。「我告訴您,」她說,堅決地打斷了正談得滔滔不絕的戈列尼謝夫。「我們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謝夫定了定神,欣然同意了。但是因為這個畫家住在郊外,他們就決定僱馬車。
一個鐘頭後,安娜,她的旁邊坐著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坐在他們對面的座位上,駛到郊外一所漂亮的新房子面前。由走出來迎接他們的門房的妻子口中知道米哈伊洛夫是讓人參觀他的畫室的,但是此刻他正在距離幾步遠的寓所裡,他們就叫她把名片遞給他,請求允許他們參觀他的繪畫。
十
當弗龍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謝夫的名片遞上來的時候,畫家米哈伊洛夫正在照常工作。早上他在畫室裡畫一幅巨幅畫。回到家裡,他對妻子發脾氣,因為她沒有設法把來討賬的房東太太應付過去。
「我對你說了二十次了,叫你不要同人家多嚕囌。你本來就蠢,你用意大利話嚕囌的時候,你就顯得三倍地蠢了!」爭論了一大場之後他說。
「那你就不要拖欠這麼久,這不怪我。假使我有錢……」
「讓我安靜點吧,看在上帝面上!」米哈伊洛夫尖叫著,聲音裡含著眼淚,於是,摀住耳朵,他走進板壁那邊他的工作室去了,隨手把門鎖上。「蠢女人!」他自言自語,在桌旁坐下,於是,打開紙夾,立刻特別熱心地畫起他已經動筆的一幅畫。
他從來沒有像在景況不佳的時候,尤其是和妻子吵了架的時候那麼熱心地而且順利地工作過。「唉,要是能逃到什麼地方去就好了!」他一邊想,一邊工作。他在畫一個盛怒的人的面容。以前畫過一幅,但是他不滿意。「不,那幅還好些……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回到妻子那裡去,皺著眉頭,不望著她,卻問他的大女兒,他給她們的那張紙放到哪裡去了。他拋棄了的那張繪著畫的紙找著了,但是弄得很髒,沾上了蠟燭油漬。可是,他還是拿了那張畫,放在自己的桌上,於是,退後兩三步,瞇著眼睛,他開始打量著它。突然他微笑了,快活地揮了揮胳臂。
「對啦!對啦!」他說,立刻拿起鉛筆,開始迅速地描繪起來。
油脂的污點給予了畫中人新的風姿。
他摹繪了這種新的風姿,突然回憶起一個他曾向他買過雪茄煙的店主的面孔,一副下顎突出、精力旺盛的面孔,他就把這面孔,這下顎繪在畫中人身上。他歡喜得大笑起來。那人像突然從沒有生命的虛構的東西變成了活生生的,這樣就不能再改動了。那人像具有了生命,輪廓分明了,顯然已定型了。那畫像可以按照需要略加修改,兩腿可以而且必須叉開一些,左臂的位置也該改變一下;頭髮也不妨掠到後面去。但是在做這些修改的時候,他並沒有改變整個姿勢,而只是除去了遮掩住它的性格的東西。他好像是剝去了使它不能清楚地顯現出來的遮布。每一新的筆觸只是使得整個人像顯得更矯健有力,就像油脂的污點突然向他顯示出來的那樣。當名片遞來的時候他正在細心地繪完那幅畫。
「就來!就來!」
他走到他妻子那裡。
「啊,薩莎,別生氣了吧!」他說,畏怯而溫柔地對她微笑著。「你有錯,我也有錯。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這樣和他妻子和解以後,他就穿上綴著天鵝絨領子的橄欖綠色外套,戴上帽子,向畫室走去。那幅成功的畫像他已經忘記了。現在他正為這些高貴的俄國人坐著馬車來訪問而感到歡喜和興奮。
關於他那幅現在正放在畫架上的畫,他內心裡抱著一個信念——就是,像這樣的畫從來沒有人畫過。他並不認為他的畫比拉斐爾所有的畫都好,但是他知道他在那幅畫裡所要表現的意境從來還沒有人表現過。這點,他確切地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從他開始畫的時候就知道了;但是別人的批評,不論是怎樣的批評,在他眼裡都有著巨大的意義,使他從心底裡激動。任何評語,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哪怕表示出來那些批評家只看到他在這幅畫中所看到的一小部分也好,都使他深深地感動了。他總把比他自己更高深的理解力歸之於他的批評家,而且總期待從他們口裡聽到一些他自己沒有在畫中看出的東西,而且常常想像在他們的批評中真的發現這些了。
他邁著迅速的腳步向畫室的門口走去,不管他如何興奮,安娜身上的柔和光輝卻使他驚異了,她正站在門口的陰處,聽著戈列尼謝夫起勁地對她說什麼話,同時,她顯然想轉過臉來望望走攏來的畫家。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走近他們的時候,他是怎樣捕捉住這個印象,吞嚥下去,就像他保留那個雪茄商人的下顎一樣,把它藏到什麼地方,必要的時候再拿出來。客人們事先聽了戈列尼謝夫議論這畫家的那番話已有些失望,現在看見他的外貌就愈加感到失望了。中等身材,體格結實,步態輕捷,戴著褐色帽子,穿著橄欖綠色外套和窄小的褲子——雖然那時早已流行肥大的褲子——特別是,他那相貌平常的大臉,以及那種既畏怯又想保持尊嚴的混合表情,由於這種種,米哈伊洛夫給人一種不快的印象。
「請進!」他說,竭力裝得不在乎的樣子,於是走進門廊,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了門。
十一
走進畫室,米哈伊洛夫又打量了客人們一眼,在他的想像裡記下了弗龍斯基面部的表情,特別是他的顴骨。雖然他的藝術家的感覺不停地在從事於素材的搜集工作,雖然他的作品要受到評論的時間越迫近,他就越感到興奮,他還是很迅速,很機敏地憑著覺察不出的標誌構成了對這三個人他的印象。那一個(戈列尼謝夫)是一個住在這裡的俄國人。米哈伊洛夫不記得他的姓名,也不記得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和他談過什麼話;他只記得他的面孔,就像他記得所有他見過的面孔一樣;但是他也記得那在他的記憶裡是放在妄自尊大、表情貧乏那一類面孔裡的。濃密的頭髮和開闊的前額給了那面孔一種儼然很神氣的模樣,那面孔只有一種表情——一種集中在狹窄的鼻樑上的、孩子般的、不安靜的表情。弗龍斯基和安娜,照米哈伊洛夫的想法,一定是高貴富有的俄國人,像所有那些富有的俄國人一樣,對於藝術完全不懂,但是裝出藝術愛好者和鑒賞家的樣子。「大概他們已經看過了一切古物,現在又要來巡視巡視新人、德國的江湖客,英國拉斐爾前派的傻子們的畫室了,到我這裡來也不過是為了看個齊全罷了,」他想。他非常清楚藝術涉獵者們,(他們越聰明越壞)的習氣,他們參觀現代美術家的畫室,目的無非是為了以後有資格說美術已經衰微了,並且說越看新人的作品,越覺得古代巨匠的作品依然是多麼無與倫比。他期待著這一切;他在他們的臉上看出來這一點,他在他們互相交談著、凝視人體模型和半身像、悠閒地踱著、等著他揭去畫的罩布的時候,他們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中也看出這一點。但是,雖然如此,當他一幅一幅地翻開他的習作,拉起窗帷,揭去罩布的時候,他依然感到非常興奮,特別是因為雖然他確信高貴有錢的俄國人多半都是畜生和傻子,但是他卻很喜歡弗龍斯基,尤其是安娜。
「請看這裡,」他說,邁著敏捷的步子退到一旁,指著他的繪畫。「這是彼拉多的告誡。《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說,感覺著他的嘴唇都興奮得顫慄起來了。他退開去,站到他們背後。
在訪問者默默地凝視那幅畫的幾秒鐘中間,米哈伊洛夫也以旁觀者漠不關心的眼光凝視著它。在那幾秒鐘裡,他預料一定會有一種最高明最公正的批評從他們的口裡,就是一會兒以前他那麼輕視過的那些訪問者的口裡,說出來。他忘卻了在他繪那幅畫的這三年內他對它所抱著的一切想法;他忘卻了他曾經確信不疑它全部價值——他用他們那種漠不關心的、新的、冷眼旁觀者的眼光去看它,在它裡面看不出一點好處。他看見了前景中彼拉多的忿怒的臉孔和基督的寧靜的面容,背景中彼拉多的扈從的姿影和觀看動靜的約翰的臉。每副面孔都是經過那麼多的探求,那麼多的失敗和修改,根據各自的特殊性格在他心中成長起來的,每副面孔都給了他那麼多的苦惱和喜悅,這些面孔為了求得協調的緣故不知修改了多少回,所有濃淡明暗的色彩都是花了那麼大的苦心琢磨出來的——這一切,他現在用他們的眼光總起來看,只不過是重複了千萬遍的庸俗的東西。他最重視的面孔,成為畫的中心的基督的面孔,在他發現它的時候曾經給了他那麼大的喜悅,現在用他們的眼光看的時候就覺得毫無價值了。他看出自己的畫不過是無數基督畫像中的一幅繪得很出色的副本(不,連出色也談不上——他清楚地看出來無數缺點);提香1,拉斐爾、魯本斯2都畫過基督,也畫過同樣的兵士和彼拉多。一切都是平凡、貧弱、陳腐、簡直描繪得很拙劣——筆觸無力,色彩又不調和。他們如果當著畫家的面說些虛偽的客氣話,而背後卻憐憫他,嘲笑他,他們也是有理由的。
這沉默(雖然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對於他可太難堪了。為了打破沉默,而且表示他並不激動,他克制著自己,對戈列尼謝夫說話了。
「我彷彿有榮幸見過您,」他說,不安地先望望安娜,又望望弗龍斯基,為的是不看漏他們的一絲表情。
「自然啦!我們在羅西家見過面,您記得嗎?是在聽意大利小姐——新拉薛兒3——朗誦的晚會上,」戈列尼謝夫流利地回答,毫不惋惜地從那幅畫上轉移視線,轉向畫家——
1提香(1477一1576),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繪有宗教畫和肖像畫。
2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畫有以宗教為題材的畫。
3拉薛兒(1820—1858),法國有名的悲劇女演員。
但是注意到米哈伊洛夫在等待他評論這幅畫,他就說:「您的畫從我上次看見以後是突飛猛進了;現在特別使我驚歎的,也像上次一樣,是彼拉多的姿態。人可以那麼瞭解這個人物:一個善良的、很不錯的人,但卻是一個不知自己在幹什麼的徹頭徹尾的官僚。不過我覺得……」
米哈伊洛夫的富於表情的臉突然開朗了,他的眼睛閃著光。他想說句什麼話,但是興奮得說不出來,只好假裝咳嗽。儘管他瞧不起戈列尼謝夫對於美術的理解力,儘管他對那位官僚彼拉多的惟妙惟肖的表情所下的那句正確的評語無足輕重,那評語光說了無關輕重的地方而沒有說出要點,使他很不痛快,但是米哈伊洛夫聽了這種評語還是高興極了。他自己對於彼拉多這個人物的想法,正和戈列尼謝夫所說的一樣。
這意見不過是米哈伊洛去所確信的無數的正確意見之一罷了,這點並沒有在他心目中貶低戈列尼謝夫的評語的意義。他因為這評語而喜歡起戈列尼謝夫來,憂鬱的心情突然變成狂喜了。立刻他的整個繪畫就帶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那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性在他面前變得栩栩如生。米哈伊洛夫又想說他就是那樣瞭解彼拉多的,但是他的嘴唇顫抖得不聽使喚了,他說不出話來。弗龍斯基和安娜也低聲說了些什麼,他們壓低聲音,一方面是為了不傷害畫家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不大聲說出愚蠢的話,那是人們在繪畫展覽會上談論藝術的時候通常容易脫口而出的。米哈伊洛夫感覺到他的畫也給了他們深刻的印象。他就走上他們面前去。
「基督的表情真叫人驚歎啊!」安娜說。在她看見的一切東西中間,她最喜歡那個表情,並且她感覺得那是畫的中心,因此稱讚它一定會使畫家高興。「看得出他很憐憫彼拉多。」
這又是在他的畫中,在基督的畫像中可以找出的無數的正確見解之一。她說基督很憐憫彼拉多。在基督的表情中,應當有一種憐憫的表情,因為其中有愛,有天國般的平靜,有從容赴死的決心,有感到空言於事無補的那種表情。既然一個是肉體生活的化身,另一個是精神生活的化身,那麼在彼拉多臉上有一種官僚神氣,在基督臉上有憐憫的表情,是當然的了。這一切和許多別的想頭在米哈伊洛夫心中閃過去;他的臉又歡喜得容光煥發了。
「是的,那個人物畫得多出色啊——多麼飄逸啊!簡直可以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看,」戈列尼謝夫說,由這句評語,就明白地表露出他不贊成那幅肖像畫的內容和構思。
「是的,真是驚人的手筆!」弗龍斯基說。「背景上那些人物有多麼突出呀!這裡就有技巧,」他向戈列尼謝夫說,提到他們曾經談過的一次談話,在那次談話中弗龍斯基表示他沒有希望獲得這種技巧。
「是的,是的,真是驚人!」戈列尼謝夫和安娜附和著。米哈伊洛夫雖然很興奮,但是談到技巧的話卻刺痛了他的心,於是,忿怒地望著弗龍斯基,他突然皺起眉頭。他常常聽到「技巧」這個詞,卻完全不理解它是什麼意思。他知道這個名詞,照普通的解釋,是指一種和內容完全無關的、單單是描繪的機械的能力。他常常注意到——就像在現在的稱讚中一樣——技巧和內在的價值是完全相反的,彷彿一件壞東西也可以描繪得很出色。他知道在除去表象的時候,為了不傷害作品本身,為了把所有的表象都除去,得多加小心,盡量注意;至於說描繪的技術——就是技巧——是並不存在的。假如他所看到的東西向一個小孩或是廚娘展示了的話,他或是她,也一定能夠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的表層剝去的。同時就是最富有經驗和熟練的畫家也不能單靠機械的才能去描繪什麼,如果主題的輪廓沒有預先向他顯示的話。而且,他知道,說到技巧,那他是沒有資格受到稱讚的。在他畫了又畫的一切東西裡面,他都看出了刺目的缺點,那就是由於在他除去思想的外殼的時候不小心而來的,現在要修改一定會損壞整個作品。幾乎在所有的形體和面容上,他都看出損壞了繪畫的沒有完全除去表象的痕跡。
「有一點可以說,假如您容許我饒舌的話……」戈列尼謝夫說。
「啊,極願領教,」米哈伊洛夫勉強微笑著說。
「那就是,您把基督畫成一個人神,而不是神人。但是我知道您是有心這樣做的。」
「我畫不出一個不是我心目中的基督,」米哈伊洛夫憂鬱地說。
「是的;假如是這種情形的話,您要是容許我直說……您的畫是那麼完美,我的評語決不會損傷它絲毫,況且,這也不過是我個人的見解。在您看來就不同了。您的出發點根本不同。可是讓我們拿伊萬諾夫來說吧。我想如果要把基督降到一個歷史人物的地位的話,那倒不如另選新穎的、沒有人畫過的歷史題材。」
「可是假如這是擺在藝術前面的最偉大的題材呢?」
「如果去尋找,一定會找到別的主題。但是問題在於藝術不容許爭辯和議論。在伊萬諾夫的畫1面前,不論是信徒,還是異教徒,心裡都會發生這樣的疑問:『這是神呢,還是不是神呢?』這樣,印象的統一就被破壞了。」——
1指伊萬諾夫的畫《基督顯容》。
「為什麼那樣?我想對於有教養的人們,」米哈伊洛夫說,「這樣的問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這一點戈列尼謝夫不同意,並且始終堅持己見,認為印象的統一在藝術上是必要的,以此來駁倒米哈伊洛夫。
米哈伊洛夫大為激動,但是他說不出一句話來為自己的思想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