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願意,也在屋裡玩吧,
我們來折色紙,玩折紙遊戲吧。
***
希拉、雅典娜、阿英蘿黛蒂,希臘神話中的三美神,一隻手往上高舉,爭奪一樣東西。
她們爭奪的,是紛爭女神厄裡斯在艾吉那島王珀琉斯婚禮上扔出去的蘋果,蘋果上面寫著「給最美麗的人」。
白色石刻女神佇立的台座上,圍繞著很多的噴水口。
大概是為了防止凍結吧,不斷從那裡噴出水來。
這是一個面向霧越湖的廣場。
環繞廣場的建築物三面外牆上,有一排排清新脫俗的木造陽台。
這個廣場在三美神前面不遠的地方,呈圓弧形突出湖面,不再往前延伸,而是形成緩緩向下的階梯,滑入透明的水中。
水並不深,大概只有到大人膝蓋的程度。
透過清澈的湖水,可以清楚看到砌著白色石階的湖底。
面對湖的右前方,有一個細長的平台,順著通往溫室的走道延伸。
以廣場跟這個平台為兩邊的長方形,其中心附近的湖面上,漂浮著一個圓形小島。
從湖岸廣場與平台一階一階潛入水面的石階,又再緩緩一階一階向上攀爬到小島上。
一條長長的三頭龍盤踞在島上。
這三個頭的長相正好跟女神們成對比,非常可怕,朝天張大著嘴,露出了尖銳的牙齒。
雪停了。
陰暗低沉的烏雲覆蓋了一整片天空。
聽不到風聲,聽不到水的波動聲,彷彿所有的聲音、動靜都被高高堆積的白雪吞沒了——好一個幽靜的早晨。
漂浮在湖面上的異形石像,背上緊貼著與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鮮艷色彩,那是一個穿著鮮艷黃色洋裝的女人的屍體。
1
「怎麼樣,醫生?」槍中問。
忍冬醫生皺著眉頭,猛搖頭說:「不行啦。」
醫生丟出這句話,指著屍體的脖子。
屍體被放在三頭龍的背上,身軀彎折成兩節。
因為頭部下垂而露出來的頸子上,纏繞著銀白色的細尼龍繩,深深嵌入肉裡。
「又是勒死的?」
「頭部也有傷痕啊,你看,這裡。」醫生把手指伸向後腦勺附近,「跟昨天的手法完全一樣,先用某種東西敲擊她的頭部,將她擊昏,再用繩子勒住她的脖子。」
「殺死她電就算了,為什麼要把她搬到這種地方來呢?」名望奈志站在海龍像前,雙手伸入褐色毛衣下擺處,身體不安分地左右搖晃著。
「總之,先將屍體運到岸上,再來想其他事吧。」這麼說的槍中,只在睡衣上披了一件衣服就跑出來了,所以伴隨著白色蒸氣吐出來的聲音,像有瑕疵的錄音帶般微微顫抖著。「名望,你抬她的腳,鈴籐,你抬那邊肩膀。」
我聽從槍中指示,從忍冬醫生背後繞到屍體旁邊。
不小心在凍結的雪上滑了一跤,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我猛然伸出左手抓住海龍細長的脖子。
海龍像的嘴巴張著,水從尖銳的牙齒間流下來,淋濕了我的手腕。
「咦?」我冒出這麼一聲,因為就在此時,我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夾在屍體腹部與龍背之間。
「怎麼了?」槍中停下正要伸向屍體肩膀的手問我。
「你看。」我把那個東西指給他看,然後從褲袋裡掏出手帕,再從屍體下面拉出那個東西,以免沾上自己的指紋。
「啊,」忍冬醫生傾斜著矮胖的脖子,「怎麼會有這種東西……」他突然打住,喃喃說了一句「原來如此」,好像已經明白這個東西為什麼夾在那裡。
「你拿著,不要弄丟了。」槍中的聲音直打著哆嗦,「這可能是兇手留下來的東西,是很重要的證物。」
我乖乖地點點頭,把那個東西包在手帕裡,放入對襟毛衣的口袋裡。
那時候,一種莫名的突兀感,已經在我心中一隅扎刺著。
名望抱著她穿紅高跟鞋的兩腳;槍中跟我分別抱著她的左、右肩膀,把她從龍背上抬下來。
在忍冬醫生的帶領下,慢慢離開海龍小島。
如昨天的場小姐所說,霧越湖的湖水並不是那麼冷。
可是,沒有穿外套就衝出來還是覺得很冷。
不知道是不是起風了,湖面上升騰的薄霧。
緩緩飄向岸邊的白樺樹林。
陰暗低垂的厚厚雲層,好像又要開始下起雪來了。
嘴巴好渴,大概是昨晚吃了安眠藥的後遺症吧。
我舔舔冰冷的嘴唇,竟是苦澀的味道。
頭腦一直清醒不過來,這大概也是安眠藥的關係吧。
纏繞在舌頭上的苦澀,慢慢在我心中滲開來。
第一個發現屍體的是蘆野深月,她說她早上醒來,從面向中庭的窗戶往湖面望去時,就看到了屍體。
向來沉穩的她所發出的尖叫聲,連隔著中庭在她正對面房間裡的我都聽到了,把我從昏沉的睡眠中挖了起來。
這件事發生在30分鐘前——早上8點半左右。
霧越邸的用人們,照例在早上7點開始各自的工作,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湖面上的平台。
因為定期除雪,中庭跟走道邊的平台積雪並不深(不過,應該也有十厘米以上吧)。
上岸後,我們暫時把屍體仰放在雪上。
一直站在爭奪厄裡斯蘋果的三美神噴水池邊看著我們的的場緩緩走向我們。
「醫生,」槍中調整紊亂的呼吸,看著忍冬醫生說,「可以推定死亡時間嗎?」
老醫生短短「嗯」了一聲,跟走到旁邊的女醫生面面相覷。
「這個問題可難倒我了。」醫生彎下微胖的身軀,兩手搭在褲子濕透的膝蓋上,「這個屍體恐怕是一整晚都被棄置在這麼寒冷的地方,處於冷凍狀態,實在很難下判斷。」
「大略的推測就行了。」
「那也很難啊。」醫生圓圓的肩膀顫抖了一下,看著同行,「的場,你認為呢?」
「不太可能,」女醫臉色蒼白地搖著頭,「因為在冷凍狀態下,幾乎沒有呈現死屍現象。例如,死後僵硬主要是因為肌肉內的ATP分解——也就是一種化學反應所引起的,可是,在低溫下根本不會產生這種反應。」
「沒錯,」忍冬醫生點點頭,肩膀又劇烈顫抖著,「在極端低溫中,也不會出現正常的屍斑。當然啦,如果可以把屍體搬到大學醫院,請專門醫生解剖的話,也許可以看出一點端倪來。」
躺在腳下的女屍,臉色跟淹沒平台的雪一樣蒼白,多少緩和了一些苦悶歪斜的醜陋表情。
想到她生前無緣,不禁替她感到悲哀。
深月跟彩夏從一樓正面的陽台走下來,晚起的甲斐也跟在她們後面,小跑步追上來。
兩個女孩走到三美神噴水池前面就停下來了,靠在噴水池邊,遠遠看著這裡。
2
末永耕治帶著我們,把蘭的屍體搬到這個屋子的地下室。
我們變更剛才的位置,由槍中抬腳,我跟名望分別抬著左、右肩膀。
從陽台進入中央走廊,跟著前頭帶路的末永,走在暗紅色的絨毯上,任憑浸水的鞋子啪沙啪沙響著。
經過正餐窒前,我從敞開的門,驚鴻一瞥,看到白鬚賀秀一郎跟昨天早上同樣的穿著打扮,站在餐桌前,雙臂抱在胸前望著窗外。
我們繼續往前面盡頭的藍色雙開門走,當末永打開門時,我發現那裡正是我們第一天從暴風雪中逃到這裡來時,從後門進來的門廳。
「這邊。」末永用頗搭配壯碩體格的粗獷聲音說著,把手伸嚮往樓上階梯右邊的褐色門。
我們拖著濕答答的洋裝裙擺,緩緩橫過門廳。
門一打開,出現了通往地下室的陡梯。
「請注意腳步。」末永說著,帶頭踏出了步伐。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到「叩咚」的硬物撞擊聲,好像有人停下了腳步。
我們三個人抬著蘭的屍體,不約而同地往聲音的方向望去;聲音是從通往二樓的樓梯傳來的。
瞬間,我彷彿看到有個身影閃入樓梯平台;同時,一根枴杖滾落到一樓,「卡啷卡啷」聲響徹整個房子。
「誰?」名望奈志大喊。
「地下室在這邊。」末永嚴厲地說。
名望看著年輕用人的絡腮鬍子臉,舔舔薄薄的嘴唇說:「我的父母教過我,東西掉了一定要撿起來。」
他以開玩笑的語氣說著,放掉抬著屍體右肩的手,往樓梯方向走去。
屍體突然重心不穩,搖搖晃晃地傾向一邊。
「不可以!」末永神色慌張地追上名望,從背後抓住他骨瘦如柴的肩膀。「請不要多管閒事!」
「囉唆!」名望大叫一聲,狠狠甩掉末永的手,「誰?!不要偷偷摸摸的,快出來!」他一溜煙閃過末永再度伸過來的手,衝上樓梯。
可是,在樓梯平台前就停下腳步,用力「啐」了一聲,說:「被他跑掉了。」
他撿起黑色枴杖,像鐘擺一樣搖晃著。
不甘心地抬頭看著從平台延伸到三樓的樓梯,好一會兒才把枴杖靠在牆上直立著,走回原地。
末永用可怕的眼神瞪著名望,但是什麼話也沒說,又回到地下室門前。
也朝抬著屍體的我跟槍中的臉微微一瞥,然後自己走在前頭。
壓低聲音說:「請這邊走。」
「喂,」槍中邊走下微暗的樓梯,邊問他說,「那只枴杖是誰的?」
經過一兩秒鐘,他才頭也不回地說:「是老爺的。」
「你們老爺喜歡玩捉迷藏嗎?」槍中諷刺地說。
「老爺現在在那邊的餐廳裡,只是那只枴杖掛在樓梯扶手上而已。」末永平靜地說。
「你們老爺習慣把東西放在那種地方嗎?」
末永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我們。
黑色鬍鬚下的臉,瞬間浮現出似挑戰又似憤怒的神情。
「沒錯,」他說,「老爺的確有隨處放東西的習慣,所以,他叫我們不必在意。」
不用說,我當然覺得這個男人在說謊。
剛才我的確感覺到樓梯上有人,不,不只是感覺而已。
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是,我想除了我之外,槍中、名望應該也都看到了一個慌慌張張躲開我們視線的身影。
那是一個黑色的小小身影。
彩夏昨天在大廳的樓梯平台看到的身影、我昨天在禮拜堂門口看到的身影、槍中在溫室看到的身影,還有深月聽到的枴杖聲以及鋼琴聲……
實實在在顯示出這個房子裡的確住著不知名的第六個人。
下樓後是一條短短的走廊,左右兩側各並排著四個黑色的門。
末永推開左前方的一扇門,打開電燈。
十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裡,擺著大型洗衣機和烘乾機。
牆壁、地板都是沒有經過鋪裝的水泥,最裡面的正面牆壁上釘著一個很大的整理櫥櫃。
這裡沒有暖氣設備,冷得連呼吸都快結凍了,不過,當然比外面好多了。
右前方角落,有一塊白布攤開著,浮現出人的形狀;柛的屍體就安置在那裡。
我們把搬來的新屍體放在旁邊,末永從整理櫥櫃中拉出一條白布,交給槍中蓋在蘭的身上。
「你們好好相處吧。」
聽著名望悵然的聲音,我突然浮現出昨晚之前從未想到過「可能性」。
我企圖立刻否定掉這麼荒謬的想法,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嗯?」槍中看到我的手伸向白布,發出了疑問。「怎麼了,鈴籐?」
「沒什麼,只是看一下。」我敷衍地說。
「哈,鈴籐作家,你總不會懷疑柛變成殭屍了吧?」名望攤開雙手笑著說,「殭屍是跟你開玩笑的啦,你懷疑柛是不是真的死了,對嗎?」
「難道昨天的事都只是『狂言(日本古典滑稽歌舞劇)』?」槍中無法接受地說,「怎麼可能嘛。」
「我只是想到有這種可能性。」
「昨天我也想過這個可能性,在這種『暴風雪山莊』的狀態中,假裝死亡是無聊伎倆。可是,真是這樣的話,你認為他究竟需要幾個共犯呢?」
「確認一下總是好的嘛。」
「嗯,當然也是啦。」
我戰戰兢兢地掀起冰冷的白布,槍中跟名望也都靠過來,慢慢地把視線轉向屍體。
白布下的柛,凍結的表情跟昨天早上在溫室看到時一模一樣,還有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可能是第二件殺人案的發生,讓我成為疑心生暗鬼的俘虜吧,我強壓著噁心的感覺,伸手去摸他的脈搏。
毫無疑問,柛已經死了。
3
槍中、名望跟我,先回房換掉被湖水浸濕的衣服,再一起走到樓下的正餐室。
因為沒有帶替換的鞋子來,所以我們三個人都換上了屋子裡的拖鞋。
甲斐、深月、彩夏跟先換好衣服的忍冬醫生都到齊了,在正餐室裡等著我們。
「請坐!」白鬚賀從桌子的一端投射出銳利的眼神,說,「鳴瀨,倒咖啡。」
「我不要。」槍中微微舉起手,再用同一隻手拉開椅子,整個人癱在椅子上。
沒聽到一點腳步聲,鳴瀨就已經走到吧檯前,開始準備我跟名望兩個人的咖啡。
「白鬚賀先生,」槍中把視線落在餐桌中央一帶,發出喘氣般的聲音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找到兇手了嗎?」霧越邸的主人冷漠地詢問他,蓄有些許鬍子的嘴角,卻跟昨天早上一樣,泛著與冷漠語氣背道而馳的高尚微笑。
「沒有,」槍中彷彿被對方的氣勢壓倒一般,無力地搖搖頭,說,「我太無能了。」
「我知道責怪你也沒用,不過,真的給我們添了很多麻煩。」白鬚賀從容不迫地拉攏橄欖色睡袍的前襟,微微乾咳幾聲說,「房子染上血跡,真的讓人很不舒服,希望下次會發生在霧越邸外。」
聽到「下次」兩個字,我驟然屏住了氣息。
不管他說這句話有多少開玩笑的成分,讓我訝異的是,所謂「下次」難道是指兇手殺了兩個人不夠,還會殺更多人嗎?
「電話還不通嗎?」槍中問。
「兇手好像還不想讓警察來,」白鬚賀在濃眉間出現深深的皺紋,嘴角卻還是帶著沉穩的微笑,「今天早上,鳴瀨發現放在樓梯門廳的電話壞掉了。你們去地下室時沒看到嗎?」
「真的嗎?」
「嗯,聽筒上的電話線被扯斷,已經無法修復了。可能是兇手怕恢復通話,所以昨天晚上扯斷的。」
「這個房子就只有一部電話嗎?」
「我很討厭電話,」白鬚賀輕輕聳肩說,「可是,又不能完全不打電話或不接電話,所以裝了一部。」
槍中板起臉來,說:「雪已經停了,還不能去相野鎮上嗎?」
「又開始下了。」
白鬚賀看一眼面對廣場的落地窗。
如他所說,朦朧的窗戶外,又是大雪狂飛;剛才的平靜只是短暫的休息。
「連續下了三天,積雪相當深。要下山到鎮上,雖然不是絕對不可能,但是,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至少,我不會強迫這個家裡的人做這樣的心理準備。」
說得好像他們完全沒有責任,似乎是如果想冒著危險去求救,也是我們自己的事。
槍中低下頭來,咬著嘴唇。
坐在他隔壁的我,也稍稍低著頭,只把眼珠子朝上偷偷觀察其他人。
每個人都是臉色蒼白,表情僵硬,時而歎息。
坐在我正對面的甲斐,伸出手來拿咖啡杯,所以杯子也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嘎達嘎達震響著。
「白鬚賀先生。」槍中抬起頭來,豁出去似的看著霧越邸的主人。
「什麼事?」
「您有隨處放東西的習慣嗎?」
白鬚賀狐疑地挑起眉梢,沒有馬上回答,那種反應好像是聽不太瞳那句話的意思。
「誰說的?」
「他啊。」
白鬚賀沿著槍中的視線看過去,看著站在左牆壁邊的年輕用人,從我的位置也看得到末永,末永向前跨出一步,大概是想解釋這件事,低聲說了一句開頭語:「是這樣子的。」
「真是的。」白鬚賀舉起手來制止他,微笑說,「也不必說成是我的習慣啊。」
「您使用枴杖嗎?』槍中緊咬著不放。
「枴杖?」白鬚賀又挑起了眉梢,但是,隨即從緊閉的雙唇中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嗯,偶爾。」然後像演戲般攤開雙手,半開玩笑地說:「喲,是不是我又把枴杖遺忘在哪裡了?」
「在前面樓梯,我們去地下室時,在途中看到的。」槍中皺著眉頭說。
「是嗎?謝謝你告訴我。」白鬚賀像在哄天真的孩子般笑著,喝了一口咖啡。
說,「下次我忘了東西放在哪裡,就請你幫我找。」
4
白鬚賀離開餐廳後,井關悅子又跟昨天一樣,從同一扇門出來,推出了蛋、湯、法國麵包等簡單餐點。
時間是上午10點多。
「不好意思,的場小姐,侍奉大家並不是你的工作。」忍冬醫生對忙著幫井關端湯給大家的女醫說。
「不用客氣。」的場用沉穩的聲音說,「昨天才發生那種事,今天又出了事。我們老爺那樣對你們說話,並不是恨你們,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突然失去親人的痛苦。」
四年前,白鬚賀夫人在一場火災中喪生了,的場說的應該是這件事吧。
「總之,希望你們早點找出兇手。」的場邊離開餐桌,邊以不安的眼神看我們所有的人。
槍中感受到她的視線,回應她說: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兇手』就在這棟建築物中。」聽得出他話中頗有含意,「不過,這次被害者——蘭的死亡時間幾乎沒有辦法判斷,接下偵探工作的我,也只能舉白旗投降了。」
「跟昨天的案子應該是同一個兇手吧?」
「應該是吧,剛才你不是也看到了那只紙鶴嗎?」
「看到了。」
「兇手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詞『我們來折色紙,玩折紙遊戲吧』,特意留下了那只紙鶴。在推理小說中,童謠殺人一定是連續殺人,所以發生第二件殺人案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很難想像會在現實中遇到這種事。」槍中深深歎了一口氣,說,「而且遇害者又是蘭,的場小姐,對於這個家這麼靈驗的預言,你有什麼感想?」
女醫沒有回答,只是很快垂下視線。
其他人都一臉茫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可是,槍中並不打算做說明。
「這麼一來,我也得改變看法了。」槍中嘲諷地歪著嘴巴繼續說,「這個世界真的有已經注定的命運,這等於是否定了動態時間:否定了包含無限可能朝向未來前進的時間、時間是平靜的平面,不,應該說是一條直線。生與死全都早已被安置在那線上,等著時間到來而已。」
的場小姐好幾次微微搖頭,像是要拋開槍中所說的話。
「可以讓我看看剛才那只紙鶴嗎?」她抬起視線說。
「在我這裡。」我回答她後,從椅子站起來。
我差點忘了那只還包在手帕裡,放在我對襟毛衣口袋裡的來辦案時的重要證物,應該跟皮帶、書一樣保存在地下室。
我拿出手帕,在餐桌上小心翼翼地攤開來。
可能是抬屍體時壓著了,裡面的紙鶴已經有點皺巴巴的了。
的場走到我旁邊來,看著那只紙鶴。
用來折這只紙鶴的紙,是朦朧的淡紫色底,配上銀色的細麻葉花樣。
「果然是。」她喃喃說著。
「是什麼?」我問。
女醫的視線停留在紙鶴上,回答誰:「這是信紙。」
「信紙?」
「你不知道嗎?請看看背面,有銀色的線條,這是我們為客人準備的信紙。」
「是嗎?」
「紫色是直寫的信紙,還有成套的信封;另外一組是黃色橫寫信紙,二樓的每個房間裡都有。」
「這我倒不知道呢,在桌子抽屜裡嗎?」
「是的。」
我在想,既然如此,是不是有必要檢查每一個房間的抽屜。
兇手那間一定會少一張信紙,只要檢查信紙張數就行了。
我提出這個意見,槍中立刻搖著頭說:
「沒用的,除非那個人是笨蛋,不然怎麼會使用自己房間裡的信紙呢?他可以用蘭房間裡的啊。」
「啊。說得也是。」我對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恥。
槍中撫摸著冒出一點胡楂的下顎,說:
「不過,為了萬一,查查看總是好的。」
「圖書室裡也有相同的信紙。」的場小姐補充說明,「兇手也可能用那裡的信紙。」
「我知道了,」槍中點點頭,「不過,我並不認為可以從紙鶴身上找出兇手的線索。即使檢查指紋也是一樣,現在怎麼可能有兇手會在證物上留下指紋呢。」
說完,槍中用手指搓揉太陽穴,看著沉默不語的每一個人。
餐桌上的餐點。
誰也沒有動過。
「我本來想稍後再來討論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槍中終於開口說話了,「這次只能當做大家都沒有不在場證明,從動機來判斷誰是殺害蘭的兇手……不對,這樣的判斷也不太有意義。」他用手指壓著太陽穴,緩緩搖著頭,「兇手即使跟蘭無冤無仇,也可能被逼得不得不殺了她。譬如說,蘭知道誰是兇手,並握有確切的證據。」
「會是這樣嗎?」名望奈志開口說,「兇手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詞殺人,所以,應該是一開始就打算殺死兩個人,才會策劃這場童謠殺人案吧?」
「嗯,蠻正確的判斷。」
「你說得不是很真心喔。」
「是嗎?」
「啊。你那種眼光好像要說『最看不慣他們兩個的就是你名望奈志吧』。」
「你很清楚嘛!」
「槍中,你……」
「讓我說一個很簡單的推理給你聽吧。」槍中看著名望,用帶點煩躁的聲音說,「我、鈴籐跟甲斐都有不在場證明,而深月跟彩夏是女性,不可能把蘭的屍體搬到那個小島上,忍冬醫生又完全沒有動機,所以,兇手應該是你名望奈志。」
「別開玩笑了,」名望奈志難得漲紅了臉,從椅子上半站起身來,「我告訴你,槍中,我絕對不是……」
「不要那麼激動,一點都不像你。」槍中冷漠地丟下這句話,轉過頭來看著站在我旁邊的的場,說:「的場,在正式把他當成兇手之前,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問你。」
「我與案件無關。」女醫的聲音有幾分緊張。
槍中緩緩地左右搖著頭,說:「應該等你回答我的問題後再下判斷吧?就客觀而言,你不認為是這樣嗎?」
槍中說話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的場小姐顯得有點畏縮,但是,很快歎口氣說:
「你想知道什麼?」
說著,她繞到餐桌邊,在其中一個空位上平靜地坐下來。
5
「我想問的,當然是這個家的事。」
其他用人都已經離開了,槍中隔著餐桌,盯著女醫的臉,說:
「這棟霧越邸的……啊,我不是要問昨天在溫室聽到的事,我是要問白鬚賀家的事。
你好像不太願意讓外人知道這個家的事,可是,陷在案件漩渦中的我們,卻對這個家有很多不好的猜疑,例如昨天提到的關於鳴瀨的事,不管你們怎麼強調與你們無關,我們都無法相信。所以,為了洗清這些疑點,請多少告訴我們一點,可以嗎?」
「這……」的場小姐顯得很為難。
「需要白鬚賀先生的許可嗎?那麼,我去找他談。」
「不用!」她挺直背脊,打斷了槍中的話,「我知道了,我會自己判斷,只回答必要的問題。」
「謝謝你。」槍中的臉頰泛起些許笑容,兩手放在餐桌上,手掌交錯互握著,「首先,我想請教你,關於你們主人白鬚賀秀一郎的事。他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從事什麼工作?他看起來頂多50歲,為什麼這麼年輕就遁隱山林,過著避人耳目的生活呢?」
我聽得有點緊張,生怕從昨天早上開始,對我們的態度稍微緩和了一些的的場小姐,會因為槍中這個問題,再度把她的臉隱藏在冷漠且沒有表情的面具後面。
「老爺這個人有點乖僻、頑固。」她想了很久,她回答出這句話。
令人驚訝的是,她的聲音並不是那麼冷漠。
「這一點我也很清楚。」槍中苦笑著說。
「不過,剛才我也說過,他絕不是很冷酷的人。現在的他雖然不太喜歡親近人,但是,以前的他不但溫和,也很喜歡接近別人。」
「以前嗎?你是說在他夫人去世之前嗎?」
女醫微微點頭說:「到四年前為止,他都住在橫濱,每天為公司的事奔波。因為是跟貿易相關的公司,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國外。四年前,老爺不在家時發生火災,夫人在那場火災中喪生了,」
「他以前很愛他太太嗎?」
「不只是以前,直到現在仍然是。」她的聲音悲慼,語氣卻十分堅定。
槍中鬆開交叉互握的手,把手指頭伸直。
「可以告訴我那場火災發生時的正確時間嗎?」
「四年前——1982年12月。」
「至於火災原因,你昨天已經說過了,是電視顯像管起火引起的吧?」
我看著默默點頭的女醫,突然覺得其中暗藏玄機。「四年前」、「電視起火」、「火災」……
某種記憶開始在我心中一隅蠢蠢蠕動。
那場火災確實是……
是……
「不可能是縱火嗎?」槍中沒有察覺我心中的問題,繼續詢問的場。
女醫搖著頭說:「沒聽過這種事。」
「夫人是在那場火災中喪生的。當時她還很年輕嗎?」
「還不到40歲。」
「你說她的名字是『Mitsuki』?」
「嗯,」的場看著跟她並排而坐,正默默低著頭的深月的側面。「不過,跟這位深月小姐差一個字月』,夫人的漢字寫成『美月』。」
「大廳那幅肖像畫是誰畫的?」
「是老爺畫的。」
「哦?」槍中臉上充滿了驚訝,還轉過頭來徵求我對這個驚訝的認同,「太厲害了,你們主人居然也有繪畫才能。」
「聽說他年輕時本想走藝術這條路。」
「他不是也會寫詩嗎?我在圖書室看過他的詩集。」
「我想,他本來應該是希望靠對畫與詩的興趣過日子吧。」
「那麼,怎麼會經營貿易公司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應該是有什麼原因吧。總之,四年前的那場火災,讓白鬚賀先生離開了工作崗位。」
「他把社長的位子委託給別人,現在是會長身份,不過,實質上他幾乎不再管公司的事,只是大約每個月去巡視一次而已。」
「我知道了。他是在去年春天搬來這裡的吧?啊,這是我聽忍冬醫生說的。」
「是的。」
「是怎麼找到這棟房子的?」
「聽說這棟房子本來是夫人娘家的不動產。」
「那麼,去世的美月夫人,是蓋這棟房子隱居的人的親戚囉?」
「我不太清楚。」
「這個家平常有客人來嗎?啊,我會這麼問,是因為我們住的二樓房間,好像都是特別為客人準備的客房。」
「很少有外來的客人,不過,幾個跟老爺、夫人比較親近的朋友,每年會來這裡聚一次。」
「哦,在夫人忌日那一天嗎?」
「不是,」女醫抹著淡淡口紅的嘴唇浮現出微微笑容,但瞬間便消失了,「是他們兩個的結婚紀念日,每年9月底的時候。」
槍中無言地點點頭,從桌上舉起一隻手來,又開始搓揉太陽穴。
「我可以問其他人的事嗎?」隔了一會,槍中說,「首先是鳴瀨先生,他以前就在白鬚賀家工作嗎?」
「好像是。」
「在橫濱那個家,也像現在這樣,吃住都在家裡嗎?」
「是的。」
「井關小姐也是嗎?」
「她好像是從已故夫人的娘家跟來的。」
「你呢?的場。」
「我在白鬚賀家工作已經五年了。」
「那麼,是從火災前一年開始在這裡工作的嗎?」
「是的。」
「當主治醫生?」
「剛開始應該說是家庭教師吧……」說到這裡,她突然抿住了嘴。
槍中眼鏡後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在一旁聽他們交談的人——當然包括我在內——也都不由得看著女醫的臉。
剛才,她的確說了「家庭教師」這個字眼,那麼,也就是說……
可是,槍中並沒有緊緊追問她這個問題,若無其事地繼續問下一個問題:
「那個叫末永的年輕人,也是以前就在白鬚賀家工作嗎?」
「不是的,他是搬來這裡以後才僱用的。」
「是嗎?不管是他或是你,這種年紀躲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好像都太年輕了吧?是不是有什麼原因呢?」
「我……」女醫停頓一下,稍微避開槍中的視線,「以前在大學醫院工作時,就對人際關係感到有些疲憊。不過,主要原因還是搞壞了身體。」
「生了什麼病嗎?」
「嗯,算是吧,」她點點頭,臉上驟然蒙上一層陰影,「因為發生了很多事,讓我對自己的未來失去了興趣。末永不太談過去的事,大概也是在跟我同樣的心境下來的吧。」
槍中當然也聽出了女醫話中的某種含意,那就是「對未來失去興趣的人」,除了她和末永之外,還包括了失去愛妻的白鬚賀先生,甚至於鳴瀨和井關。
她說過「有訪客時,這個家就會動起來」;還說過「這個家會與來訪者的心產生共鳴,映出來訪者的心」。
而每一個外來的訪客,最關心的都是自己的未來,朝向未來生活著,所以,這個家就會映出來訪者的未來。
反過來說,面對「對未來沒有興趣的人」——也就是住在這個家裡的人,這個家就會產生不同的「動作」。
「各位都是單身嗎?」槍中又提出問題。
「聽說鳴瀨的老婆很久以前就去世了。」的場驟然瞇起眼睛,看著槍中背後並排的落地窗外,「井關的丈夫,以前好像是擔任廚房的工作,後來在火災中喪生了。聽說是為了進去救太太,結果就那樣一去不回了。那場火災發生在深夜,屋子又老舊,火勢很快就蔓延開來了。」
「你結婚了嗎?」
「沒有,恐怕永遠也不會結了吧。」
「末永先生也是嗎?」
「他……」女醫欲言又止,隔了一會才低聲說,「他結過婚。」
「結過婚?那麼,已經離婚了嗎?」
「不是的,」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他的太太在結婚沒多久後就自殺了,詳情我就不知道了。」
「這樣啊,」槍中有點尷尬地垂下頭,然後緩緩點著頭說,「真的很謝謝你,回答了這麼多讓你難以啟齒的問題。」
「沒有什麼好道謝的,」的場平靜地搖著頭說,「我只是不希望被你懷疑我做過什麼壞事,我想其他人也是跟我一樣的心情。」
「應該是吧,那麼,的場,」槍中用稍微嚴厲的目光看著女醫,說,「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事?」
「白鬚賀先生跟美月夫人之間有小孩嗎?剛才你說過,最初是在這個家當家庭教師……」
她顯然有點驚慌,短短「啊」了一聲,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
「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槍中加強語氣說,「一起住在這個屋子裡嗎?還是已經在四年前的火災喪生了?」
「——沒錯,」的場低著頭說,「在那場火災中往生了。」
槍中沒再繼續問下去,視線浮在半空中,發呆了好一陣子。
6
我只喝了一點湯,就先離開了正餐室。
從挑高的大廳走上二樓後,我直接走去圖書室,因為我想確認的場所說的信紙的位置。
當我握住走廊上通往圖書室那扇門的門把時,有一種很強烈的躊躇感。
在這個屋子徘徊的不明人物(到底是誰呢)所帶來的猜疑和恐懼,已經在我的心中擴大到不容忽視的程度。
圖書室裡一個人都沒有,但我還是豎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巡視在這一瞬間,也可能有某人正躲在某處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擺在圖書館中央的黑色大理石桌子的桌面下,有一個很淺的抽屜,我之前一直沒注意到。
打開抽屜,裡面正是的場所說的成套信封、信紙,紫色跟黃色各一套。
信紙是B5大小,大約30張裝訂成本。
我拿出有豎直線條的紫色信紙,掀起封面來看,第一張有被撕掉的痕跡,但是當然不能因此斷定,那一張就是兇手用來折紙鶴的紙。
說不定不是昨晚,而是以前的客人撕下來用的。
這麼一想,我才突然想到,如果不能確定各個房間信紙本來的張數,即使調查現在剩下的張數也沒有用。
不管那個管家有多認真,也不可能經常檢查客房還剩下幾張信紙。
兇手很可能不是使用這間圖書室的信紙,而是使用其他房間裡的相同信紙;可能是已經被殺的柛或蘭房間裡的;也可能是兇手自己房間裡的,雖然槍中一口就否決了這樣的想法,認為兇手不會這麼笨,不過,推理起來的確是這麼回事。
我不禁對自己遲鈍的思考能力感到厭惡。
把信封放回抽屜後,我雙手抵在桌上,歎了長長的一口氣。
「我們來折色紙,玩折紙遊戲吧」——模仿北原白秋的《雨》的殺人事件,再度發生了,可是,還是不明白兇手這麼做的真正用意。
難道只是為了製造混亂和恐懼嗎?
還是有更深的意義呢——我的心中一隅,又產生了突兀的刺痛感。
在歐美的偵探小說中,「MotherGoods」經常被用來當做模仿殺人的童謠歌曲。
現在隨便想都可以想起幾個很有名的作品,例如韋恩·戴因的《僧正殺人事件》、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所有人都不見了》、艾勒裡·昆恩的《生者與死者》。
兇手會不會是想到這些作品,才選擇以翻譯「MotherGoods」聞名的北原白秋的詩,作為自己犯罪演出的小道具呢?
我緩緩搖著沉重的頭,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看背後——走廊那邊——牆壁上並排的書櫥。
書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天花板,我循著書脊看過去,看到書櫥中間上面一點那一排,有「日本詩歌選集」這幾個字,我立刻走上前去。
從第一本按著順序一直看下去,其中少了一本「北原白秋」的詩集。
那本書就是昨天被用來殺死柛的凶器之一。
推測前天晚上的案發時間,正好是我跟槍中、甲斐一起待在圖書室裡的時候。
其實,白秋的那本書那時候就已經不在這個位置上了,而我們當然不可能察覺到。
兇手事先就拿走了這本書,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機會。
雖然是裝在紙盒裡的厚厚一冊,但畢竟只是一本書,任何人都可以輕易進入這間圖書室,把書藏在上衣裡偷偷帶回房間。
我邊東想西想,邊繼續看著書名。
這時候,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其中一本書——從被抽掉的白秋那本書數起的右邊第四本。
上下倒放在書架上。
在整齊排列的全集本中,這本書看起來非常不自然,特別引人注目。
我狐疑地抽出那本書,拿在手裡一看,更覺得奇怪了。
書收藏在白色的厚紙盒裡,可是,紙盒好像有點濕又有點髒,書脊上方的角落處,形狀醜陋地凹陷下去,紙的表面傷痕纍纍,摸起來非常粗糙。
封面上並排的黑色粗體字寫著「日本詩歌選集西條八十」,我百思不解地佇立在書櫥前。
不久後,聽到腳步聲跟說話聲,我趕緊把書放回原來的地方,打開通往隔壁沙龍的門,走進沙龍。
這時候,槍中跟的場正好從走廊那邊的門進來。
「對不起,的場小姐,」我唯唯諾諾地叫住她,這還是我第一次主動找她說話。
女醫應聲後。
把視線轉到我身上。
我對著她說:
「圖書室裡好像有一本書破損得很嚴重,那到底是……」
「啊?」的場用手扶扶黑色眼鏡鏡框。
一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樣子。
站在她旁邊的槍中,把手從褲袋中伸出,雙手抱胸,嘀咕了一聲「嗯……」
「籐鈴,那本書八成是兇手拿來當凶器了。蘭的後腦部不是有跟柛一樣的撞擊痕跡嗎?那是同一種犯案手法。」
「你也這麼想嗎?」
「角落處是不是凹陷了?」
「嗯,還有點濕有點髒。」
「那就沒錯了。」
「可是,柛被殺的時候,書是被丟棄在現場,這次兇手為什麼特意把書放回圖書室呢?」
「嗯,這個嘛,」槍中的右手伸向戽斗似的下巴,撫摸著稀疏的胡楂,「大概是因為西條八十的書不適合『雨的模仿殺人』吧。」
「啊,原來如此。」
瞬間,我覺得好像瞭解了,可是,馬上又產生了新的疑問。
既然知道不適合模仿殺人,所以把書送回圖書室,那麼,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用白秋的書呢?
仔細找的話,應該還可以找到那本全集之外的白秋作品啊。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槍中,槍中並不當一回事地聳聳肩說:
「大概是找不到適合拿來當凶器的書吧,要毆打對方頭部讓對方昏過去,一定要裝在硬紙盒裡的厚厚一本書。兇手大概是找不到這種條件的白秋作品,才不得已使用了那本書吧。對了,的場,」槍中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去看著的場,「外面的平台,平常都除雪嗎?最後一次除雪是在什麼時候?」
「昨天傍晚。」的場立刻回答他,「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想確定一下,因為關係著腳印的問題。」槍中邊說邊撫摸著下巴,「我們去查看蘭的屍體時,中庭與走道那邊的平台,都沒有半個腳印。剛才雪停了一陣子,今天早上又沒有除過平台上的雪,可見兇手一定是在昨天晚上下著雪時,把屍體搬到那座小島上的。」
「嗯,說得沒錯。」
「所以,如果可以知道昨晚的雪是什麼時候停止的,就可以大約推測出犯案時間。你今天早上醒來時,雪已經停了嗎?」
「應該已經停了。」
「那時候是幾點?」
「跟平常一樣,6點半左右。」
「嗯,要是能知道雪到底是在這之前的什麼時候停的就好了——有人知道嗎?」槍中環視所有人的臉,可是,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我也會問一下這個房子的其他人,不過,我想應該沒有人會知道得那麼清楚吧。」的場說。
「拜託你了。」槍中苦笑著,攏攏散亂的鬢角,「當然啦,最好是可以向氣象台查詢。對了,這個家這麼大,除雪一定很辛苦吧?這是末永的工作嗎?」
「沒錯,不過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辛苦,因為有很好的方法。」
「什麼方法?」
「就是灑水,昨天我也說過,這裡的湖水有熱度,所以可以輕易讓雪溶化。走道那邊的平台有點向湖面傾斜,所以溶化的雪就會自動滑進湖裡。」
「原來如此。」槍中用大拇指推推眼鏡,臉頰綻開微笑說,「也因為這樣,我們才可以欣賞到美麗的女神們。」
7
因為很多人都沒有好好梳洗,一起床就衝出來了,所以槍中指示大家先各自回房梳洗後,再來沙龍集合。
我們開始仔細討論希美崎蘭的兇手案時,是早上11點半左右。
暫時離開的的場,也在那個時間再度加入我們。
「剛才那件事我問過這房裡的人了。」女醫很快地向槍中報告說,「很遺憾,沒有人知道雪是昨晚幾點停的。」
「是嗎?謝謝你特地幫我問。」
槍中慎重道謝後,又面向圍坐在桌旁沙發上的我們,拿出一疊報告用紙,放在桌子上,掀開的那一頁畫者這個家二樓的概略圖。
槍中說畫這張圖,是為了正確掌握每個人的房間跟位置關係。
沙發已經沒有空位,所以的場從壁爐前拉過一張矮板凳,靜靜地坐在離桌子稍遠的地方。
「首先,我想確認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之間所發生的事。」槍中開始說,「昨晚我們在這裡解散時,是9點半左右。蘭因為傍晚時大鬧過一場,已經先回房休息了。從這裡解散回房之前,我還跟忍冬醫生去看過她,那時候並沒有任何異狀,對吧,忍冬醫生?」
「是的。」老醫生的神情黯然。
「沒叮嚀她把門閂拉上嗎?」我問。
槍中緊緊皺起眉頭說:「她睡得很熟,我們還把她叫起來,叮嚀她一定要這麼做,可是,她只是微微張開眼睛,含含糊糊地回應我們。會不會照我們的話去做,我們也不敢確定。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說什麼也要把她叫起來鎖門。」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槍中,她吃了藥,意識根本模糊不清。」忍冬醫生安慰他說。
「您說得也沒錯啦,」槍中在歎息聲中嘀咕著,然後又蹙著眉頭繼續說下去,「我跟忍冬醫生回到房間時,大約是10點左右。然後鈴籐就來到我房間,跟我一起討論前天的案件。鈴籐,你回房間時是幾點?」
「12點多。」
「不過,不知道死亡時間,所以這種事也無法構成不在場證明。」槍中的視線掠過大家,「有沒有其他人解散後,還跟某人在一起的?」
沒有人回答,槍中花了一點時間做確認後,又以「那麼」為開頭語,然後說:
「讓我們直接討論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吧。首先,最先發現屍體的是深月,你是從房間窗戶向外看時發現的吧?」
深月接觸到槍中的視線,默默無語地微微點著頭。
「我被深月的驚叫聲吵醒時,是早上8點半左右。還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深月就到我房裡來說,湖面小島上躺著一個人。好像是蘭。」槍中說。
之後槍中慌忙衝出房間後,他叫醒隔壁房間的我。
當我聽到深月的驚叫聲時,已經醒來,只是意識還有些模糊,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拜託深月和慌慌張張趕到二樓的的場叫醒其他人,就匆匆衝到樓下。
接著,在大廳碰到鳴瀨,向他說明事情經過後,他立刻帶著我們從陽台走到中庭。
不久後,忍冬醫生跟名望奈志也一起趕到了那個噴水小島。
「還有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
槍中詢問大家,深月微微抬起臉龐,好像想說什麼,可是,被忍冬醫生搶先了一步,他說:
「那條被當做凶器的繩子,是從哪裡拿來的呢?」
「的場小姐,那種捆貨用的尼龍繩,隨處都可以拿得到吧?」槍中回頭看著女醫,說,「你有沒有印象?」
的場兩手交叉,規矩地放在併攏的雙膝上,好像一個監視危險患者的醫生,一直看著我們。
當我們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時,她那僵硬的表情才稍微緩和了一些。
「這個嘛。」她偏著頭說,「我不確定是在哪裡,不過,去二樓倉庫找的話,大概可以找到很多那種繩子。」
「倉庫上鎖了嗎?」
「沒有。」
「也就是說任何人都可能拿得到囉?」槍中瞥了桌上的概略圖一眼,露出困擾的神色,把手臂抱在胸前。
剛才本來想開口說話的深月,又把視線朝下,沉默了下來。
她到底想說什麼呢?
當我也發現了她的樣子有異。
「深月,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被槍中這麼一催促,她才攏攏垂到胸前的長髮說:「老實說,」她緩緩拉起視線,「昨天晚上睡前,我也從房間窗戶往外看過。因為一直睡不著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打開了窗戶……」
「哦,」槍中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放下抱在胸前的雙手,「你看到兇手了?」
「沒有。」
「那麼……」
「我看到燈光,好像是一樓走道上的燈亮著。」
槍中又低頭看桌上的概略圖,我也趕緊跟著看。
深月的房間隔著中庭,面對著我的房間,也就是在左邊突出部的最前端位置。
從陽台那邊的窗戶嚮往外看,的確可以看到左前方的走道。
「你記得是什麼時間嗎?」
槍中這麼問,深月將雙手輕輕貼在胸前,喘不過氣來似的,用力上下抖動纖細的肩膀,說:
「半夜2點左右。」
「咦?你還好吧?」槍中擔心地看著她,「臉色很差呢,不舒服嗎?」
「沒有,我很好。」深月雙手還是貼在胸前,緩緩地搖搖頭。
「那就好。」槍中的表情蒙上憂心忡忡的陰影,但是他很快揮去陰影,說:「那時候你看到什麼人影了嗎?」
「沒看那麼清楚……只是覺得怪怪的,可是實在太冷了,雪又不斷吹進來,所以我很快就把窗戶關起來了。沒想到會……」
深月緊繃著美麗的臉龐,緩緩地左右搖著頭。
她那晶瑩剔透的白皙肌膚,突然讓我想到「白得有點病態」的形容。
我感到困惑,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對她有這樣的感覺。
「那個走道上的燈,半夜應該會關掉吧?」槍中問的場。
「是的,當然會。」
「半夜2點鐘左右,這個房子裡的人會去溫室嗎?」
「不可能。」
「有沒有可能忘了關燈?」
「不可能,鳴瀨每天晚上都會檢查所有的燈有沒有關。」
女醫回答每一個問題都非常肯定,槍中又把視線拉回到我們身上。
「你們之中,有沒有人昨天半夜2點去了那個走道?」槍中問,「沒有嗎?既然沒有人敢承認,那麼,依常理來判斷,走廊上的燈就是殺死蘭的兇手打開的。」
沒有人提出反駁。
「如果深月所說屬實,那麼,我們就根據這條線索來推測兇手的行動。凌晨2點時,兇手去了蘭的房間。
那時候,房間的門閂不知道有沒有拉上,也許沒有吧,如果有的話,就是兇手把蘭叫醒,讓蘭打開了房門。蘭隔壁房是……」槍中看一下概略圖,「是彩夏啊,彩夏,你昨天晚上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我不知道,」彩夏眨著大眼睛,用力搖著頭,「我吃了醫生給的藥,很快就睡著了。」
「這樣啊——總之,兇手一定是用什麼借口,把蘭騙到了屋外。至於犯案現場,目前還無法確定。
可能是把她帶到走道再殺了她,或是在其他地方殺了她,再把她搬走。
總之呢,兇手當然會想找一個盡量遠離其他人房間的場所來殺她。
不管怎麼樣,兇手在犯案時間前後開的燈,被深月看到了。
「兇手殺死蘭後,大概是把屍體從走道上的門搬出平台,再從平台搬到噴水池的小島上。把準備好的紙鶴夾在屍體腹部下,再循剛才的路徑回到屋內,把當成凶器的書放回圖書室。
然後,再去破壞後門門廳的電話機。我想,應該就是這樣吧。」
「不對。」這時候有人喃喃嘀咕著。
是甲斐幸比古,他彎著地搖著頭。
「不對。」他又嘀咕了一聲。
「嗯?槍中眼睛一閃,瞪著甲斐,「哪裡不對?」
「啊,沒有,」他放下摸著額頭的手,猛搖著頭。
鼻樑上濕答地冒著油汗,臉色比所有人都蒼白。
給我的感覺是:
他好像有某種強烈的恐懼感。
「沒什麼,對不起,我在想別的事。」
槍中沒說話,疑惑地瞇起了眼睛。
甲斐虛弱地垂下頭來,說:「對不起,我在想與案子無關的事。」
「你不用道歉,不過,如果想到什麼,千萬不要藏在心裡,一定要說出來,好嗎?」
「好。」
「槍中,可以打個岔嗎?」我說出當時突然想到的事,「兇手把屍體搬到小島上時,一定會把衣服弄濕吧?所以……」
「你是要我檢查所有人的衣物,如果找出濕的衣服,那個人就是兇手,對吧?」槍中抿抿嘴,輕輕聳聳肩說,「兇手不可能犯這種錯誤吧,才一條褲子,一個晚上的時間,用電熱爐就可以烘乾了。而且,他也可能是先脫了褲子才走進湖裡的;鞋子也是一樣。」
槍中說得很有道理。
我太急於找出兇手,導致思考短路。
剛才信封那件事也是一樣。
「還有沒有其他意見?」槍中詢問大家。
隔了幾秒鐘,名望奈志搖搖晃晃舉起手,說:
「我有意見,如果不說出來的話,你又要說除了我之外,兇手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怎麼說呢?」
「柛被殺的時候,我再不怎麼不情願,都得承認你跟鈴籐、甲斐的不在場證明。這次,我想反駁你剛才說女性不可能把蘭的屍體搬到那個地方的說法。」
「你認為女性也有可能?」
「沒錯。」
「你總不會想告訴我,人有狗急跳牆的力量吧?」
「別說笑了。我們假設蘭是在走道上被殺的,那麼,只要打開門把屍體搬到平台上,接下來就容易啦。只要讓屍體從平台『撲通』滑進湖裡去,讓屍體浮在水面上再拖走,讓屍體浮在水面上再拖著走,根本不需要太大的力氣。比較困難的是把屍體抬到噴水池雕像上,可是,女性還是有那種程度的爆發力啊。」
「你說得也有道理。」
「對吧?」名望看著深月跟彩夏的側面,露出栗鼠般的前牙,說,「我並不是說她們兩個是兇手,這房子裡也有其他兩位女性啊,」
看來,名望怎麼樣都覺得這屋子裡的人很可疑。
我心中突然掠過他昨天說的「禁閉室裡的狂人」,不禁全身冒出雞皮疙瘩。
8
還不到下午1點,會議就結束了。
結果,只能依據深月的證言來判斷,犯案時間大約在凌晨2點鐘左右,其他就沒有任何收穫了。
最後,槍中又提出為什麼兇手這麼執著於「雨的模仿殺人」這個問題,但是,還是跟昨天一樣,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解答。
的場小姐問我們要不要吃午餐,沒有人說要。
連昨天還食慾旺盛的忍冬醫生,都很沒胃口似的搖著頭說「謝謝你的好意」。
女醫擔心地說,晚餐之前不吃一點東西,對身體不好,建議我們在下午時吃點甜點。
槍中同意了,於是大家決定在下午2點半到餐廳集合。
解散後,大家所採取的行動大約可分為兩種形態。
一種是不想獨處的人;一種是想獨處的人。
前者是忍冬醫生跟名望奈志、深月、彩夏四個人,他們並沒有事先商量過,只是不約而同地留在沙龍裡。
槍中說要一個人好好思考,回自己房間了:
甲斐也一臉憔悴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應該也算是後者吧,只是有點擔心深月,又在沙龍裡待了一會兒。
後來越來越受不了屋內沉重的氣氛,在槍中走後沒多久,我也跟著離開了。
回房途中,我突然改變主意轉往樓下的禮拜堂。
我知道一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可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可是,我一定要去那個地方,才能整理我充滿疑惑而混亂的思緒。
禮拜堂裡一個人也沒有。
我跟昨天下午一樣,坐在前排右邊的椅子上,再度跟在微暗彩色光中凝視前方的祭壇耶和華對峙。
半地下構造的圓頂禮拜堂外的狂野風聲,越來越兇猛。
「『下雨了,下雨了。』」
今天早上在海龍小島上,就近看到蘭的屍體時,有一種突兀感不斷刺痛著我心中的一隅。
所以,我斷斷續續小聲哼唱著那首歌,努力將那種突兀感拉到心的表面上來。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願意也在屋裡玩吧,
我們來折色紙,來玩折紙遊戲吧。
這是《雨》的第二段歌詞。
雖然還是搞不清楚兇手的目的,但是,兇手在第一次殺人——殺死柛之後,的確又在第二次殺人時進行了北原白秋的「雨的模仿殺人」。
屍體旁用「色紙」(信紙)折的紙鶴,就是進行模仿殺人的道具。
可是——(沒錯,就是這個可是)。
可是,既然這樣,兇手為什麼必須把屍體搬到海龍背上呢?
昨天發生的案件,所有人都沒有不在場證明,也就是說任何人都可能是兇手。
如果兇案現場真的是那個走道,那麼,如名望所說,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都可能把屍體搬到小島上。
從走道通往平台的門,只要從內側按下門把上的鈕,就可以輕易打開或鎖上。
所以,只要算好烘乾衣服、鞋子的時間,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做到這件事。
可是,兇手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做這種事呢?
把屍體搬到湖上廣場,不但跟「雨的模仿殺人」毫無關聯,甚至跟《雨》中的歌詞相互矛盾。
《雨》中的歌詞是「再不願意也在屋裡玩吧」,既然是「在屋裡……」,那麼,第二具屍體不應該在屋外,而是應該在建築物中啊。
我的頭腦中不斷反芻這個問題,可是,不管想多少次,還是得不到答案。
我那不負責任的直覺告訴我,這個答案其實很簡單,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越這麼想,達不到目的的焦躁感就越膨脹得厲害。
我在冰冷沉澱的空氣中吐出白色的氣息,伸手去摸索襯衫的胸前口袋。
我並不是想在這個神聖的場所抽煙,只是想確認最後一包尼古丁供給來源還剩下幾根。
被壓扁的香煙盒中,只剩下四五根香煙,大概今天就會抽完了。
那麼,等煙癮發作後,現在這種焦躁感一定會持續擴大。
風像巨大的漩渦,包圍著禮拜堂,越來越淒烈地呼嘯著。
我茫然望著祭壇上的耶穌,放棄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將思考的觸角轉到別的方向。
溫室裡枯萎的嘉德麗蘭浮現在我腦海中。
那真的是這個家顯現出的「預言」嗎?
如的場小姐昨天所說,被解釋為這個家的「動作」的那幾件事,本身絕非超自然現象,追根究底來看,還是可以賦予某種現實的說明,不論是我們到處看到的我們的名字、溫室天花板上的龜裂、從桌上掉下來的煙具盒或是那些嘉德麗蘭……
沒錯,每個問題的解答都因人而異,要看個人怎麼去詮釋。
關連的含意,或更進一步認同某種「神秘力量」的存在。
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就會覺得「真實」這東西,其實是很模糊不清的。
「映出未來的鏡子」——對的場小姐而言,這是真實的;對不認同非科學事物的人而言,只要把一切視為「單純的偶然」,那麼這也是真實的。
歸根結底,應該可以說是類似宗教的問題吧。
我並不是在影射昨天的槍中,只是認為事事以「科學」為依據的人,其實也不過是「科學教」這種新興宗教的信徒而已。
那麼,對現在的我而言,「真實」究竟在哪裡呢?
我邊思考,邊無意識地搖晃著頭。
這樣的動作明顯像征著我現在的內心世界——劇烈地動搖著。
想得越深,搖晃得越厲害,這種感覺非常不舒服。
於是,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假設。
首先,我站在這樣的立場來想:「這個房子有某種預言能力」這樣的假設絕對無法在這個現實世界成立。
可是,有些事以「偶然」來解釋,還是偶然得太離譜了。
而且,據我所知,這個房子裡的人至少有一個「相信」上述的假設。
那就是的場小姐。
她相信這個房子具有「能力」,當有外來訪者進入時,這個房子就會動起來,映出這個來訪者的未來。
如果,她的神經某處出現了「異常」,對她而言代表「真實」的字眼產生了「本末倒置」的現象,會怎麼樣呢?
那就會變成這種狀態——當有來訪者時,這個房子就要動起來,而且「必須是映出來訪者未來的動作」。
的場小姐為了讓自己相信的「事實」成為「事實」,遵循這個本末倒置的理論殺死了兩個人。
前天晚上,代表柛由高的「賢木」圖案煙具盒,因為某種「巧合」,從桌上掉下來摔壞了,所以,橢非死不可。
昨天代表希美崎蘭的溫室黃色嘉德麗蘭,因為「某種原因」枯萎了,所以,蘭非死不可。
為了讓這房子的「動作」成為「預言」,她不得不殺了這兩個人。
如果我這樣的假設正確,那麼,我們就得重視這個房子的「動作」。
尤其要注意的是,那個意義不明的龜裂——溫室天花板上那個十字型裂痕。
如果那是預言我們的將來的現象(如果她的主觀是這麼解釋的),那麼,她就會被迫去實現這個預言。
想到這裡我越來越激動,可是,馬上又對自己思考的欠缺周詳感到可恥。
以我的頭腦來說,這樣假設是非常難得,可是,跟現實情形一對照,就可以發現這個假設根本不能成立。
仔細想想,前天晚上在沙龍發生的事,的場小姐怎麼會知道呢?
煙具盒摔壞的事,的場小姐是隔天才知道的,而且,在前天晚上那個時點,她還不知道訪客中有一個叫柛由高的男人。
9
「咦?」
聽到背後突來的聲音,我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回頭一看,乃本——不對,是矢本彩夏,正站在入口後往裡面窺伺。
「怎麼,是你啊。」我鬆了一口氣,剛才一瞬間我還以為是那個身份不明的黑影呢。
「你在幹什麼啊,鈴籐。」彩夏用天真爛漫的聲音問,啪噠啪噠從走道跑到我旁邊來。
「想事情。」我回答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彩夏穿著牛仔褲跟柔軟的藍色長毛毛衣,臉上沒有昨天那種不適合她的妝,圓圓的臉看起來比19歲這個年齡更年輕了;甚至可以說是很「娃娃臉」。
「你一個人來這裡不怕嗎?殺人兇手還在這個屋子裡徘徊呢。」
聽到我這麼說,彩夏鼓起臉頰,看著我說:「當然怕啊。」
「因為……」她在我旁邊端莊地坐下來,「大家都不說話,氣氛好沉悶,我不喜歡。」
「說不定我就是兇手呢。」
「你嗎?怎麼可能!」彩夏咯咯笑著,「我覺得絕對不可能是你!」
「為什麼?」
「你看起來不像會殺人的樣子,而且,你有不在場證明啊。前天晚上案發時,你不是跟槍中、甲斐在一起嗎?」彩夏一直盯著我看,用輕鬆的口氣說,「還是你用什麼伎倆,製造了不在場證明?或是槍中跟甲斐都是共犯?」
「共犯?怎麼可能!」
「就是啊,」彩夏親呢地笑著,「所以,你和槍中絕對安全,甲斐也是,他有不在場證明所以不是兇手,只是他今天的樣子有點奇怪。」
「嗯,好像很害怕的樣子,不過,害怕也是當然的。」
「沒錯。——鈴籐,你想兇手是誰?」
「不知道。」我茫然地搖搖頭。
彩夏把雙手伸進寬大的毛衣袖子裡,說:「你說你在想事情,應該是想這件事吧?還是在想深月的事?」
我詫異地盯著彩夏的臉,她的嘴角泛起惡作劇的笑容。
「啊,不可以生氣喔。」
「我才沒生氣。」被槍中看出來也就算了,居然連這個年輕女孩都看透了我的心事,讓我覺得自己實在太無能了。
可是,在這時候做任何辯解也沒有用,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縮起肩膀反問她:
「你認為兇手是誰呢?」
彩夏沒有回答,坐在椅子上往後仰,看著半球形的挑高天花板。
「好漂亮!」她盯著鑲在白漆天花板上的彩色玻璃圖案說,不久後,又把視線移到右前方的牆壁上。「鈴籐,那是什麼圖案?」
我覺得話題被岔開來了,但還是把視線移向她所指的那個大彩色玻璃圖案。
「那是《舊約聖經》的《創世紀》第四章裡的一個畫面。」我回答她。
「什麼畫面?」彩夏還是老樣子,一臉茫然。
「你知道該隱跟亞伯的故事嗎?」
「我怎麼會知道那種故事。啊,不過,昨天槍中好像提過該隱這個名字,說這個名字跟甲斐的名字相似,他就是說這個圖案嗎?」
「對,該隱跟亞伯都是亞當跟夏娃的兒子,該隱種田,亞伯養羊。那個圖案畫的是他們兩個奉獻供物給耶和華。」
「哪個是哪個?」
「右邊那個男的是亞伯,你看他不是帶著羊嗎?左邊那個前面有像稻穗般的東西,就是該隱。」
「左邊那個人好像很不開心呢。」
「因為他好意把供物獻給耶和華,耶和華卻只收下了羊,根本不把該隱的供物放在眼裡。所以,他們兩個人的表情剛好正對比。」
「好可憐。」
「該隱一氣之下殺了亞伯,這就是人類最初的殺人。」
「哦——」彩夏抬頭盯著圖案,雙手交叉在頭後面,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
「柛是第一個,」突然,她用非常正經的語氣把話題轉回到兇殺案上,「接下來是蘭,總之,兇手就是想殺了這兩個人。既然這樣,通常應該會從比較惹人厭或比較難纏的那個人下手吧?那麼,柛先死就很奇怪了」
「為什麼?」
「蘭比較惹人討厭,也比較難纏啊,要殺她得突擊她才行。」
我心想哪有這種事情,卻還是對她的話作了分析。
「只有你們女生才會覺得她惹人厭吧,至於難纏方面,柛再怎麼纖細畢竟也是男生啊,所以,我覺得不能這麼說。」
「才沒這種事呢,不然我問你,鈴籐,你喜歡蘭嗎?」
「我……」
「看吧,名望奈志跟甲斐也是,槍中雖沒表現出來,內心一定也很討厭那一類型的女人。而且比較難纏的也是蘭,她只要歇斯底里的毛病一發作,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不予置評。」
「絕對是這樣!」彩夏的語氣充滿了自信,她繼續說,「不過,如果這次的兇手非常、非常恨她,就有可能把她排在後面。」
「為什麼?」
「把她排在後面,先嚇嚇她啊。發出殺人預告,警告她下一個就輪到她了。」說完後,她猛地把視線拉回到自己膝蓋附近,「不過,好像沒有人恨她恨到這個地步。勉強來說,只有名望奈志吧,而且他又沒有不在場證明。」
「你認為他是兇手嗎?」
「有可能,不過,名望奈志不管多恨對方,應該也不會殺人吧。因為他平常就很會用言語譏諷他討厭的人,沒有必要現在再去殺人。嗯——那麼……」彩夏轉動茶色的眼珠子,擺出偵探的架勢,繼續她拉拉雜雜的推理,「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只有忍冬醫生,可是他又完全沒有動機。」
「你跟深月也一樣沒有不在場證明啊。」
「討厭啦,」彩夏撅起嘴來,瞪著我說,「我跟深月怎麼可能是兇手呢!」
她說得非常堅決,卻沒有任何理論性的根據。
我敷衍地對她微笑、點頭,心中暗自想著,暫時撇開深月不談,這個彩夏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兇手呢?
要論「憎恨」,最恨蘭的應該不是名望奈志而是彩夏吧(前天在溫室時,她說過那麼尖酸刻薄的話,眼中還冒出暗紅色的火舌。昨天的「審問會」上,她反駁蘭的語氣也充滿了憎恨!)如果她現在天真爛漫的表情、語氣、台詞,全都是在她的盤算下裝出來的呢?
「的場很可疑。」彩夏根本不管我在想什麼,突然這麼說。
「為什麼?」
「昨天開始,她突然變得很親切,吃飯時一定會為我們服務,但在那之前簡直是超級冷淡,現在這樣子,八成是在監視我們——啊,這個耶穌好帥啊。」
她抬頭看著十字架上的耶穌,突然很興奮地提高了聲調。
我看著她的側面問「怎麼說呢」,催她繼續說下去。
剛才我也懷疑過的場,但是,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還眷戀那個已經被我否定掉的假設,而是被她這麼一說,我也覺得的場昨天以來的態度軟化大有文章。
「嗯——我覺得說不定跟四年前的火災有關。」彩夏用一成不變的語氣說,「她說不是縱火,可是說不定就是縱火,那麼,兇手就是沒有被抓到,而那個兇手說不定就在這裡。」這倒是一種新的說法。「四年前的火災」這幾個字,又強烈觸動了我心中的疙瘩,但我還是應了一聲「原來如此」,繼續跟她搭腔。
「你是說柛可能是縱火的兇手,白鬚賀家的人知道了就殺他復仇?」
彩夏猛然大叫一聲「不是啦」,聲音響徹整個禮拜堂。
「我說的不是這樣啦,我是說,」她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他們之中可能有一個『這裡』不太對勁的人把以前的那個房子燒了,現在又一副沒事的樣子在這裡工作。可能是的場,也可能是鳴瀨或井關。我們來了之後,可能這個人的病又突然發作了。」
「突然發作,殺了柛?」
「嗯,」彩夏很認真地點著頭,「也有可能是那個留鬍子的末永,的場不是說他老婆自殺了嗎?可能是因為這個打擊,『這裡』出了問題。」
「突然發作?」
「沒錯,柛跟蘭都是特別醒目的人,他很可能從最醒目的人下手。」
我無法判斷她說這些話究竟有幾分是認真的,把視線從她臉色移開,若無其事地轉向右前方的彩色玻璃圖案。
「關於火災的事,」我說,「不管是不是放火,你不覺得有什麼疙瘩嗎?」
「咦?」彩夏不解地問,「什麼疙瘩?」
「事情發生在四年前,原因是顯像管在深夜起火燃燒,這當然是廠商的責任。」說到這裡,我突然瞭解到我的「疙瘩」是什麼了——我想起來了。
「原來如此!」我不由得大叫一聲。
彩夏滿臉不解地看著我說:「到底怎麼了啊,鈴籐?」
「你大概不記得了,四年前你還只是個初中或高中生。」我面向彩夏說:「當時相繼發生了好幾件大型電視機起火的意外事故。造成很大的問題;有幾件意外還演變成大火災。」
「我不記得了,不過,聽你這麼說,好像有點印象。」
「那些有問題的大型電視機,都是同一個廠商生產的,也就是李家產業。」
彩夏馬上領悟到我話中的含意,「啊」地張大了嘴巴。
柛由高——李家充是李家產業社長的兒子:
對在火災中失去妻子的白鬚賀而言,是讓他恨之入骨的「兇手」的共犯。
不管火災後的賠償、刑事責任等如何處理,當白鬚賀知道偶然進入自己家裡的柛的身份時,很難說他不會萌生為妻子復仇的念頭。
在火災中失去丈夫的井關悅子,也有同樣的動機。
的場小姐也脫不了干係,因為她好像非常仰慕已故的夫人。
問題是——我慎重地往前思考。
剛才在「的場=兇手」的假設中,我也曾經碰過相同的問題。
那就是他們如何在事前得知,來訪的客人當中有這麼一個人?
不,還是有可能知道。
撇開柛由高這個藝名不談,在我們到達的第一個晚上,他們就在電視新聞報導8月那個案子時,知道了李家充這個名字。
的場說第一次看到柛被列為案件嫌犯遭到通緝的電視報導,是在15日晚上。
如果當時電視登出了他的本名跟照片(第二天的新聞報導也行),那麼,鳴瀨、的場或井關悅子就會注意到那個男人就在訪客之中……
「難道兇手真的是這個家裡的人嗎?」彩夏突然東張西望了一下,壓低聲音說,「不過,如果動機真如你剛才所說的,那麼,我跟你應該都不會有事吧?因為兇手沒有理由恨我們啊。」
「可是也沒有理由殺了希美崎啊。」
「因為她是柛的女朋友啊。」
她好像說給自己聽似的喃喃自語,兩手抵在椅子上,開始晃起腳來。
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又突然用很開朗的語氣說:
「下次的公演要演什麼?」
「還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跟槍中討論過嗎?」
「嗯,可是那時候還沒發生這些事。」
「因為你們是以柛為主角策劃的?」
「沒錯。」
「別人就不行嗎?」
「我無法發表意見。」
「總不會因為死了兩個人,劇團就瓦解了吧?」
「這就要看槍中了。」
「那就不必擔心了,槍中很有錢。」彩夏安心地放鬆臉頰,說,「蘭已經死了,不知道我會不會拿到比較好的角色。」
她說這種話時,口氣一點都不帶刺,一幅天真無邪的模樣。
看我都不回話,她啪啦站起身來,說:「我要上去了。」
說完,走出禮拜堂。
走到門前時,她臨時想到什麼似的,對坐在椅子上目送她的我說:
「深月的事,你還是很有希望,因為她看著你的眼光非常溫柔。」
10
下午快2點時——彩夏離開好一陣子後——我也離開了禮拜堂。
我關上門,從中間夾層迴廊下面走到一樓大廳時,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因為蘆野深月正獨自站在壁爐前,跟那幅肖像畫面對面互望著。
聽到我的腳步聲,她轉過頭來,驚訝地「啊」了一聲。
我瞥了一眼禮拜堂,表示我是從那裡出來的。
「你很在意這幅畫嗎?」
我邊說邊走向她。
深月沒有回答我,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一個人待在這裡不好吧,很危險呢。」
這回她對我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代表什麼意思。
然後,又繼續抬頭看著牆壁上的肖像畫。
她今天的打扮也是黑色長裙、黑色毛衣,站在肖像畫面前,讓鑲在金邊框裡的畫,看起來像一面大鏡子,而不是畫。
「她是多少歲時過世的呢?」
深月的聲音充滿了感歎,可能是因為長得太像了,實在無法不感同身受吧。
「『死』真的是一種很悲哀的事,尤其是深信自己還有無限未來的人突然死了。」
她喃喃述說的聲音實在太悲慼了,我不忍再聽下去,更進一步靠近她,拚命找話題想跟她說,於是,我想起了那件事——
「蘆野,」
我想到昨天黎明時,在圖書室聽槍中說的事,還有,那之後在夢中見到的玻璃牆另一面的臉龐。
「我想問你一件事。」
聽到我一本正經的語調,深月浮現出有點疑惑的笑容,攏攏烏黑的長髮。
「今天早上的場說過『對未來失去興趣』這麼一句話,昨天,槍中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槍中?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決定說出來,「他說你捨棄了未來。」
「咦?」撫弄著長髮的她,驟然呈靜止狀態,疑惑轉變成驚訝。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說你捨棄了未來,所以才會這麼美。我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他說最好不要知道;最好是充滿了神秘感,可是,我……」
無法克制的衝動,讓我說出一長串的話,可是,看到深月的反應,我突然說不下去了。
她避開我的視線,默默一次又一次地搖著頭。
「我是不是不該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唯唯諾諾地任視線在黑花崗岩地板上游移。「那是我不該知道的事嗎?」
冗長的沉默,籠罩著寬敞的挑高大廳。
跟她相距兩米、面對面站著的我。
像斷了發條的小丑娃娃般佇立著:
既無法更接近她,也無法再開口說什麼。
同樣無言佇立著的深月,彷彿就要被吸入後面的肖像畫裡消失了。
如果真發生這種事的話,我一定會就這樣一輩子站在這裡。
「我——」
聽到深月的聲音,我立刻嚴陣以待。
「我活不長了,所以……」
我一時無法瞭解她這句話的意思,不,是我大約已經猜到會是這種答案的大腦,拒絕去瞭解這句話的意思。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片刻,深深的歎息飄落在緊繃的空氣中。
「這是什麼意思?」我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來,「我實在不懂……」
「我跟一般人不一樣,」她平靜地說著,把右手輕輕貼在胸前,「心臟不一樣。」
「心臟?怎麼了……」
「我的心臟先天就很虛弱,應該算是某種先天畸形吧,在此我也不便詳細解說。從小,我只要做一點劇烈的運動就會很痛苦,甚至昏倒。中學時,因為症狀太嚴重,就去看專科醫生,才知道是心臟方面的疾病。」
她細長的眼睛看著我的腳下,淡淡說著——沒有一點自艾自憐的感覺。
「醫生告訴我父親,我很難活過30歲。父親煩惱了很久,才決定告訴我這件事。」
「不,」我發出呻吟般的聲音,「怎麼會這樣。」
「我剛聽到這件事時,非常震驚,不停地哭,也變得很絕望。可是,奇怪的是,過一年後就一點都不覺得怎麼樣了。不過,既不是自暴自棄,也不是對人生絕望。該怎麼說呢?」
槍中的話在我心中一一浮現。
——她現在的心態是平靜的「諦」觀。
——對,她捨棄了一切,但不是絕望或老年人的了悟。
「總之,我覺得心情很平靜,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說。
——她捨棄了沒有希望的將來,平靜地過著現在的生活。
「槍中本來就知道這件事嗎?」
「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明知道,還讓你站在舞台上嗎?你這樣的身體,怎麼可以演戲……」
「他也說不好,可是,我喜歡演戲。」
「即使會縮短你的生命嗎?」
「是的。」
——簡直就像個奇跡,所以她才會……
槍中是說,因為這樣,她才如此美麗吧?
我沒有比這一刻更憎恨這個十年的朋友,他明知我對深月的感情,卻從來沒有對我提過這件事。
不,我不該這樣指責他,沒有當事人的同意,他也不能隨便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對,一定是因為這樣。
可是,作為一個喜歡她的人,槍中為什麼不把她的心引導到另一個方向?
為什麼認同她的「捨棄」,還用那些話來讚美她?
或許,這就是槍中對美的詮釋吧,可是——不是有生命才美嗎?
「還可以動手術或想其他辦法呀,怎麼可以現在就放棄了。」
「好像需要移植,可是,我的血型比較特殊,很難找到合適的心臟。即使找到了,成功率也很小。」
「可是……」
「而且,我也不想拿別人的心臟活下去,因為我覺得我並不是有那種價值的人。」
我很想大聲告訴她——你絕對有價值!
我真的想,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現在就把心臟挖出來給她。
可是,我能說出口的只是沙啞而陳腐的台詞。
「不可以這麼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即使只有一點可能性,也要抱著希望。」
沒錯,也許如槍中所說,是解脫了對生的執著,擁有如此平靜的心,才能塑造出深月現在莊嚴神聖的美,但是,我無法苟同槍中這樣的想法,我不要她這樣美,不管她多麼不好看,多麼醜陋,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她緊緊掌握住屬於她唯一生命。
「我——我希望你……」
深月沒有讓我繼續說下去,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好像在告訴我她明白了,但絕對沒有討厭我或逃避我的意思。
「謝謝你,鈴籐。」她微笑著。
我在心中不斷嘶喊著——我不要這種的可以確定,只有她有資格接下厄裡斯投出的金蘋果,這樣的想法一點都不誇張。
「對不起,我知道這種事即使有人問起,我也不該吸入便說的。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你,因為我想讓你知道。」
聽到她這麼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只覺心痛不已。
我把手貼在額頭上,深深凝視著她,好不容易才發出喘氣般的聲音「啊」。
「對了,我想跟你談一件事。」深月把頭髮攏到後面,好像在暗示我換個話題吧,「昨天我不是在這裡跟你說過8月的那件事嗎?當時我沒什麼自信,所以沒有說。」
「——啊,嗯。」我甩甩有點麻痺的頭,這才會意了這個新話題的意思,「你是說當時可能在電話那一端的另一個人?」
「嗯,我還是沒什麼自信,可是,連蘭都遇害了,所以,我想我還是……」
就在這時候,突然劇烈的「嘎噠」聲響徹大廳,把我跟深月都嚇了一大跳。
我回過頭去看深月的斜後方,發現聲音來自壁爐的上方。
「畫——」深月用手捂著嘴巴,「怎麼會突然……」
不知道是支撐畫框的繩子或鎖鏈斷了,還是掛鉤斷了,掛在牆上的肖像畫突然掉下來了。
幸虧是垂直地掉下來,所以沒有往前方倒。
那個金邊畫框看起來很重,如果掉落的角度不對,很可能壓壞裝飾架上的物品,或收藏木屐的那個玻璃箱子。
此時,右邊通往走廊的門打開來,整整齊齊穿著黑色背心的鳴瀨出現在門口。
大概是正好經過時,聽到了剛才的巨響。
確定是我們之後。
他的表情還是像戴著假面具般的冷漠。
「怎麼了?」他用嘶啞的聲音問,「剛才那是什麼聲音?」
「那幅畫掉下來了。」深月回答,「我們沒有碰它,它就突然掉下來了。」
管家大步走到壁爐前,看著掉下來的畫框,說:「鎖鏈斷了,大概是老舊了吧。」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邊說還邊看看深月跟畫框中的畫,兩相比較。
「我會叫末永來修理,請不要放在心上。」
這段時間內,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凍結了般佇立在原地。
深月可能也對我這樣的反應,感到十分詫異吧。
我問我自己,眼前的這件事到底代表什麼意義?
老舊的鎖鏈斷裂,畫掉下來了。
沒錯,就是這樣,一點都不奇怪,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現象。
可是……
我想到損毀的煙具盒、溫室裡枯萎的蘭花,而現在——現在又……
「鈴籐,」深月的聲音喚醒了我,「已經2點半了,該上樓去了。」
我們在鳴瀨毫無感情的目光注視下離開大廳,我踩著夢遊般的步伐走在深月前面,爬上樓梯,從迴廊走到樓梯平台。
有很多話想告訴她,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連肖像畫掉落之前她要告訴我的話都忘了問。
途中經過走廊盡頭的門廳時,我突然注意到擺在角落的鳥標本。
之前,我沒有特別去端詳過這個標本,這隻鳥全長約五六十厘米,深紫黑色翅膀,與翅膀同顏色的長尾巴上有白色條紋,眼睛四周有紅色圈圈。
這時候我才發現,那是雉雞的標本。
頓時,我覺得心臟好像被狠狠地揪了出來。
下雨了,下雨了。
我耳邊響起了令人懷念的歌魄——不,現在已經變得恐怖而且可恨了。
小雉雞呃喔呃喔啼叫著,
小雉雞也很冷很寂寞吧。
不會吧……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走在我後面的深月,可是,我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11
大家已經聚集在餐廳了。
坐在餐桌靠壁爐那邊角落的彩夏,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
大概是看到我跟深月一起進來,而在胡亂猜測吧。
我沒有對她的眼神做出任何回應,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下來。
這個位置剛好跟彩夏成對角,旁邊坐著忍冬醫生。
「末永說發生了一件怪事。」的場把茶壺裡的紅茶倒給大家後,在槍中旁邊坐下來,「溫室裡有很多鳥籠,由末永負責照顧,他說其中一隻鳥變得很虛弱。」
「鳥?」槍中疑惑地看著女醫,「什麼鳥?」
「是金絲雀,德國種的黃色金絲雀,名字叫梅湘。」
「梅湘?」槍中重複這個名字,「是『圖倫嘎利拉交響曲』的梅湘嗎?這是誰取的名字?」
「末永取的,他幫鳥取的名字,全是他最喜歡的作曲家的名字。」
「哦——他說那只梅湘變虛弱了?」
「是的,他說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突然變成那樣了。」
「會不會是生病了?」
「他說好像也不是。」
「你沒替它看看嗎?」
「我只會看人。」女醫平平淡淡地說。
槍中聳聳肩,尷尬地搓搓鼻子說:「奇怪是蠻奇怪的,不過,好像跟案子沒什麼關係。」
塗著黑漆的餐桌上,擺著美昧可口的酸櫻桃奶油水果小餡餅。
的場小姐推薦給我們說,這是井關悅子親手做的,所以味道非常特別。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呢?」一直沉默不語的名望奈志,吃了一口小餡餅後,又像平常一樣發起牢騷來。
他用舌頭舔掉沾在嘴角的奶油,舔得有點誇張不自然,「雪還是下得那麼大,真是的!」
「的確蠻糟糕的,」忍冬醫生在紅茶裡加入了一大匙的砂糖,「大約十年前左右,我也遇到過這樣的大雪。那一次我正好越過山頭去某個村子,突然下起大雪,被困在那裡整整一個禮拜。」
「只能乖乖等著雪停嗎?」
「沒錯。不過,相野的人已經很習慣大雪,現在應該已經開始一點一點進行鏟雪作業了。最慢再過兩三天就會有辦法了,而且,這期間內雪也應該會停了吧。」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腦子卻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任何事。
我看著坐在斜對面的深月,她大概也注意到我的視線,一隻手貼在臉頰上,微微低著頭。
也許是我太多心吧,總覺得她的臉比平常更蒼白;表情也更僵硬了。
「車子還是不能動嗎?」
「至少我的車不行。」忍冬醫生咬著厚實的下唇。
名望把目光移向的場,說:「這個家的車子呢?」
「除了平常的轎車之外,還有一輛跑長距離的車。」女醫回答他。
名望「啪」地彈指說:「說不定可以派上用場!」
「很不巧,上周故障後就一直沒有修好,好像得開到修車廠修理才行。」
「唉,為什麼所有的事都這麼巧呢。」
「車庫在哪裡?」槍中問。
女醫往圖案玻璃牆望去,說:「在前院對面。」
「離建築物這麼遠?」
「是的,那裡本來是馬廄,後來才改裝成車庫。」
我猶豫著,該不該把剛才肖像畫的事告訴槍中,但在現在這種場合——在深月面前——我無法啟口。
而且即使我不說,鳴瀨遲早也會把那幅畫掉下來的事告訴的場,然後,的場也會告訴槍中吧。
聽到這件事,他會以什麼角度來想呢?
當成「單純的偶然」,或是這個家有意志的「動作」?
不,我應該先問我自己,該如何思考這個現象的意義?
該怎麼思考會比較好?
「要不要再來一杯紅茶?」的場說。
「換咖啡吧。」槍中回答,然後看看我們說:「大家都贊成吧?我們本來就是喜歡喝咖啡的一群。」
「忍冬醫生,您也喝咖啡嗎?」
「好好,只要是甜的都行。」
的場小姐安靜地離開坐位,走向放著煮咖啡器的木製餐車。
深月站起身來想幫忙,的場舉起手表示不用。
機器攪碎咖啡豆的尖銳聲音,刺激著疲憊不堪的神經。
「不過,」槍中對回到坐位上的的場說,「說真的,這個房子真的太棒了。」
從昨天到現在,這句話他已經重複說過好幾次,現在聽起來只覺得諷刺。
或許,這是他抗拒沉重氣氛的一種方式吧,但是,我還是希望他至少加上一句「如果沒有發生這種事的話」……
「不論是建築物、傢俱、收集品……收集品中以日本的物品最多。全是白鬚賀先生收集的嗎?」
「好像有很多是原本就留在這裡的,不過,老爺收集的應該也不少吧。」
「橫濱的那個房子失火時,應該也燒掉了不少吧?」
「沒有,那時候收集品不是放在燒掉的主屋,而是其他屋子裡,書也是。」
「哦,不知道該不該這麼說——這是不幸中之大幸。那些古董,都是平常難得一見的東西呢。」槍中微微歎口氣說,「你平常空閒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呢?」
「我從來沒有覺得『空閒』過,不過,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我非常忙,只是住在這裡,就會覺得時間的流逝方式不太一樣。」
「怎麼說?」
「總覺得時間不是在『流逝』,而是像慢慢地捲起很大的漩渦。我們不是跟著時間在生活,而是被包圍在時間裡。我這麼說,也許你還是聽不懂吧。」
「不,不會的,我覺得我可以理解。」
「不過,一般所謂的『消造』還是不可缺乏的。我們會在附近森林散步;夏天時只要能忍受微涼的湖水,也可在湖裡游泳:另外還有我們自己的泥制射擊靶練習場。」
「太棒了,是白鬚賀先生的興趣嗎?」
「是的。」
「那麼,一定也收集了不少好槍吧?」
的場只回給他一個曖昧的笑容,就站起身來往餐車走去。
咖啡已經過濾完,在大咖啡壺裡注入多人份的咖啡,的場小姐把咖啡倒在新的杯子裡端給大家。
「我真的很羨慕。」槍中瞇起眼睛,追著女醫的身影,「我在東京經營古董店,評鑒古董的眼光還不錯,要不要雇我當管理人?」
女醫有點驚訝地說:「這種事問我也沒有用。」
「哦,如果我是女生的話,就可以拚命向你們老爺拋媚眼,讓他僱用我了。」
「別開玩笑了。」
「不,我是說真的。因為等雪停下山後,我恐怕再也見不到這棟建築物跟你們了。」
我喝了一口沒加糖的咖啡,一點都嘗不出香味,只覺得比平常更苦味強烈刺激著舌頭。
隔壁的忍冬醫生還是一樣加了一大堆糖,津津有味地一口喝光了。
「你說你經營古董店,那麼,劇團呢?」的場回到座位上問槍中。
「靠這種小劇團哪活得下去。」槍中苦笑著聳聳肩,「我的本業是古董美術商,劇團只是玩玩而已。」
「都演哪些戲?」
「你喜歡什麼戲?」
「啊,我對戲劇不是很清楚,大學時跟朋友去看過兩三次而已。」
「我們劇團演的大多是比較傳統的戲,因為我不是很喜歡現代的東西。」
「是嗎?」
「什麼大眾化、像機關鎗一樣笑話連篇、或是演員在舞台上跑來跑去那種戲,我都不喜歡。還有,以觀念、思想為主,沉悶難懂的戲劇我也不喜歡。」
女醫好像不是很瞭解他的意思,但他還是繼續說著:「也許評論家會對我的戲劇嗤之以鼻,但是,我就是不喜歡那種『現代性』的東西。」
「現代性?」
「演出現代戲劇的人,大都逃脫不了『新』的束縛,一心想讓自己跑在時代的尖端。因為這些人相信——戲劇的價值是揭露時代與社會的矛盾構造,並將之推翻,把時代不斷往前推動。不過,我也不想強力去否定這樣的思想。」
槍中摘下眼鏡,用手指壓著兩邊眼瞼。
「我不想把時代往前推,甚至希望它能停下來。可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只好在時間的流逝中打造不動的碉堡。就這方面來看,也許我的心比較能跟古典藝能產生共鳴吧。」
「怎麼樣的碉堡?」
「這……」槍中瞇起眼睛看著遠方,「就像……這個房子——霧越邸。」
聽到槍中這麼說,女醫訝異地微微點了點頭。
她拿起杯子,緩緩喝了一口咖啡。
「我想我大概是憧憬當某種獨裁者吧。」槍中說。
女醫更加詫異地眨著眼睛說:「獨裁者?」
「說得太偏激了嗎?」
「什麼意思?」
「60年代以後,日本的現代戲劇中,有所謂的『地下典型』,現在也還多多少少延續著。其中『集體創作』概念,被認為是維繫60年代到70年代,及至現在的主要架構。
狹義來說,『集體創作』就是在演出戲劇集團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作家、是導演、是演員,也是工作人員,以同等身份為理想。總之,就是要排除劇團內的階級制度,是一種直接的民主主義;不要強勢的領導者,只重視演員各自的自主性。」槍中緩緩地左右擺著頭說,「我討厭那種思想,所以,才會用獨裁者這個字眼來形容自己。」
「哦。」
「也就是說,我想統治整個世界。啊,請不要誤會,我對政治沒有興趣,我要的並不是一般所謂的權勢。
只是身為一個導演,覺得必須統治整個自己導演的舞台,才能充分表現出自己:
才能越來越接近我在尋找的『風景』。我只是有這樣的自私想法而已。」
平常在團員面前,他也從不避諱說這種話。
他常說「暗色天幕」是我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是為他自己、為他個人而存在的表現體。
「我這麼說,也許大家會不高興吧,因為這樣一來,演員不過是我的棋子而已。當然,我並不否認,他們也是為自己站在舞台上,為自己而表現。
只是,支配那個『世界』的人是我——我自己希望是這樣,自己認為是這樣而已。你覺得我很傲慢嗎?」
「我不清楚,」的場曖昧地搖著頭,「因為我是那種從沒想過要表現自己的人。」
聽著他們兩人對話的忍冬醫生,大概是覺得他們的談話內容很無聊,打個大呵欠站起身來,舉起雙手挺直圓圓的身體,說聲「失陪了」,就走到隔壁沙龍去了。
沒過多久,名望奈志跟彩夏也跟著去了沙龍。
也許是存心要避開事件的問題吧,槍中繼續跟的場談著自己對戲劇的看法和「暗色天幕」的事。
甲斐雙肘抵著餐桌,臉色還是那麼憔悴蒼白,茫然地看著圖案玻璃的牆壁。
我把咖啡喝完,身體整個靠在椅背上。
昨天明明睡得很飽,卻還是覺得很疲憊。
我看看深月,她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我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強烈渴望可以看透她的內心世界。
因為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捨棄了自己的未來;是不是還想逃避已經被宣告的死亡……
突然,深月抬起了頭,視線正好跟我撞個正著,我就那樣凝視著她烏黑的眼睛。
她淡粉紅色的嘴唇微微張開,好像要告訴我什麼,但是,很快又闔上了。
她緩緩搖搖頭後,又垂下了頭。
結果,她想說什麼,要告訴我什麼,竟成了永遠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