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忠教?
諸居靜的兒子?
這是那個青年真正的身份嗎?而且他才是殺蛭山丈男、浦登望和、首籐利吉的兇手?
我呆若木雞,彷彿看到了一個形狀怪異黏滑的怪物從污泥中突然鑽出來似的。一瞬間,我完全喪失了語言能力,身子也動不了了。
咚!這時,我又感到硬物碰撞的聲音不知從何處——也許是敞開的門對面——傳來,但我卻沒能回頭。
玄兒慢慢走過來,他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裡取出那張從沙龍室拿來的照片給我看。
……不時——江南孝明確認道。
這張照片當然也不同。我放在錢包裡的照片原本是退了色的彩色照片,而這卻是黑白的。還有照片的背景應該是秋天的紅葉,而這卻是冬天的枯樹林。
「照片上的女人是諸居靜,這一點剛才野口先生看後得到了確認。他說應該是她。」
這個女人不是我母親,並排站著的孩子也……
「這孩子是忠教這一點也得到確認了嗎?」我盯著相片問道。
——這不是小時候的我。
「他說好像以前見過。」玄兒回答,「他對自己的記憶似乎不太有把握,因為當時他還只是偶爾來這裡。他說除了柳士郎之外,他很少和其他家人來往,所以不能確信。在照顧從塔上墜落的青年時,一瞬間他也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但那只是一瞬間,馬上他就想那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玄兒你呢?諸居靜和忠教,你仍然想不起來嗎?」
「剛才看到相片,我心裡感到一絲輕微的刺痛……好像這個女人在哪裡見過似的。」
「對那個孩子沒有這種感覺嗎?」
「這個麼……怎麼說呢?」玄兒若有所思地緊皺著眉頭,用食指尖按著眉間豎起的皺紋,「說實話好像有,又好像沒有,非常微妙……」說著,他把照片翻過來給我看。照片上寫著「攝於……日……歲生日時」。
……這個記錄也……
「雖然墨水泅了看不清楚,但這條記錄應該是照片拍攝的日期。」
這個記錄也不對——江南孝明確認道。
「18年前二人離開了黑暗館,這可能是幾年後在忠教生日時拍的。看起來,這孩子的年齡可能在十一二歲左右吧。雖然我不知道忠教生日的確切日期,但他比我要小一歲,好像是在冬季出生的,所以可能是11月7日……」
我放在錢包裡的照片背面寫著「攝於1975年11月7日孝明11歲生日時」。雖然字面上很像,但明顯不是這一張。我照片上的記錄不是用鋼筆而是用鉛筆寫的。所以,即使弄濕了,字跡也不可能模栩……
「可是玄兒!」我抬眼看著朋友的臉,「就算那個青年真是諸居靜的兒子,但為什麼說他就是兇手呢?」
「讓我說一下己經確定的重要事實吧。你聽了可能也會完全認同的。」說著,玄兒將照片放回胸前的口袋中。這時,我看到他的視線飛快地朝門的方向瞟了一眼,但我沒心思去細想這動作的含義。因為我的心思完全在到底為什麼說那個青年是兇手這個疑問之中。
「其一,這是打電話給大牟田的永風會醫院查明的事實。『我是首籐利吉的親戚,關於前幾天他去你們那裡的事……』我這麼開口一問,表舅果然去的就是那兒。三天前就是23日的早晨,他去醫院做一位住院患者的擔保人。」
「住院患者的擔保人?」
「順便說一下,這個野口醫生知道,永風會醫院好像原本在精神科領域非常有名,按照過去的說法叫腦病醫院。雖然最近它擺出一副綜合醫院的樣子開展經營,但大牟田的永風會醫院仍是精神科的專科醫院。」
「精神病醫院的住院患者……」我黯然嘀咕道,「你是說那個青年?」
「是的。」
玄兒冷冷地點點頭,從剛才放照片的襯衫口袋裡拿出香煙。
……這種煙……江南確認道。
這種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是「和平」煙。可能是當時,33年前——也就是1958年最流行的國產煙……
「在確認患者的名字後,我也大吃一驚。剛開始我怎麼問他也不說,這種時候浦登這個姓就用得上了。我表明自己的身份並表現出強硬的態度,效果立竿見妙。好像是院長什麼的親自過來接的電話,直接告訴我患者名字叫江南忠教,我還確認了漢字的寫法。
「他好像是去年夏天開始住院的,這次首籐表舅去,是做擔保幫他辦理出院手續的。對方很清楚表舅是浦登家的親戚,還說上一次的事請務必要保密等等。」
「上一次的事?」
「這我問了,但他慌忙敷衍搪塞。完了,說漏嘴了——對方的這一心態表露無疑。」
「為什麼忠教要住進精神病院呢?原因是什麼?」
「這我也問了,但對方用含糊的回答敷衍過去。只是說:最近狀態相當穩定,所以不必擔心。還說:你表舅對情況很瞭解,詳細情況請問他吧。因為是在電話裡,所以我也無法進一步盤問……」
「不管怎樣,至少該知道的都已經清楚了。四天前,表舅從黑暗館出發去大牟田並在那邊住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23日早晨,他前往永風會醫院,按照原計劃領回住院的江南忠教,並載著他踏上回黑暗館的路。其二……
「這是我打電話給『島田咖啡』得到的信息。我試著問:三天前——23日,有沒有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和一個25歲左右的年輕人去過店裡?兩個人應該是坐黑色轎車去的。
「幸運的是,接電話的店主馬上就想起來了。他說:大前天大概午飯前,確實有這麼兩位客人。甚至還記得年輕的那個男的穿著土黃色夾克,為了吸煙還拿走了店裡的火柴。總之,這是首籐表舅載著忠教回黑暗館的旁證。」玄兒用手摸著開襟毛衣的口袋,拿出那個黃色的火柴盒,「這個也……
他在我面前搖一搖火柴盒,確認裡面有火柴後慢慢地將它打開,點著其中的一根,將火移到銜著的煙上。
這個火柴也——江南確認道。
是的,我當然沒這樣的火柴。因為我吸煙總是用打火機的……
玄兒裝模作樣地停了一會兒沒說話,將自己沉浸在煙霧中。我被勾起了煙癮也拿出自己的煙,但叼起煙剛要點火時,我打消這一個念頭。
這煙是——江南確認道。
由干空腹、疲勞、睡眠不足,加上不間斷的持續至今的緊張,我感覺又要湧起像昨天那樣的噁心了。
這是粽色過濾嘴的「希望」煙。
……1957年,最早帶過濾嘴的國產煙「希望」開始發售,並博得人們的青睞。
墜塔的年輕人也有同樣品牌的煙。但我不抽這種煙,我帶著的不是「希望」,而是「七星」。
「還有第三點。」
煙抽到一半時,玄兒又開始說:「在得知第一點、第二點的基礎上,我去茅子那裡問了一下。為什麼表舅要特意充當忠教的擔保人,帶著他來這兒呢?現在在這裡的人當中,恐怕只有她知道詳細情況。」
「我請野口先生和征順姨夫統一口徑,謊稱剛才表舅來過電話,說是本來想按計劃回來的,但途中道路因塌方而堵塞,不能通行——所以,我一邊零星地說了些剛才在和醫院的通話中得知的事實,一邊追問他們到底是想幹什麼。」
煙灰斷了,落在地板上,但玄兒似乎毫不在意。不僅如此,他還將煙頭扔在腳下,故意似的用鞋底粗暴地踩滅。
「首籐表舅是個大俗人,遭到他兒子伊佐夫的蔑視,但正因為如此,他也是個相當厲害的角色。在各方面好像都有著廣泛的關係網,從當地的政治家到警察方面的人員,甚至是黑社會。據茅子表舅媽說,福岡永風會醫院的院長或者是副院長,以前就和表舅關係密切,這件事最初是他來和表舅商量的。不過我總覺得這很可疑。我甚至覺得可能正好相反,是表舅通過某種途徑掌握了那個信息,因而懷著差不多是恐嚇的意圖去和院方接觸。」
「所謂的那個信息是……」
「去年夏天,在福岡永風會醫院裡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不幸的事……什麼意思?」
「內科病房的住院病人被人殺死在病房中。」玄兒聲音冰冷地回答道,「兇手是遇害病人的兒子,他在精神錯亂的狀態下在醫院裡徘徊時被醫院扣留下來。不想驚動警察的醫院企圖掩蓋事實,就把兇手移送到大牟田的精神病房,在那裡,兇手被隔離起來。」
2
「被殺的病人是名叫江南靜的女人,曾在浦登家做過事,兇手是她兒子忠教……當表舅得知這個消息時,想必產生了很大興趣,甚至可以說是動起了歪腦筋。」
兒子忠教親手殺死母親?啊,怎麼會……
……媽媽!
在我受到震撼的內心深處,自己遙遠的記憶在隱隱作痛。
……不要啊,媽媽!
11年前的那個秋日!她——一媽媽消失在火海中。她那再也無從相見的背影,伴隨著至今仍揮之不去的罪惡感在我腦中浮現出來。
……回來,媽媽!
我不由得摸著額頭,叉開發軟的雙腿使勁站住。
「據說表舅還特意雇了偵探,讓他詳細調查這兩個人的來歷。結果查明了以下事實:那個女人原本姓諸居,戰前確實在黑暗館工作了很長時間,在此期間前夫死了。和兒子忠教兩個人離開黑暗館後回到了故鄉長崎,不久就與來自島源的江南相識並再婚,但這次又因戰爭失去了丈夫。戰爭結束後,她帶著兒子移居福岡,不久患了重病。這幾年她在永風會醫院接受治療,但病情一直不見好轉,反反覆覆地住院、出院。最後……」
「那是什麼病?」我插嘴問道。
「好像是白血病。」玄兒閉上眼睛,緩緩地搖頭回答,「據說,在戰爭快結束前的8月9日,她在長崎遭受了原子彈爆炸。雖然離爆炸中心相當遠,避免了爆炸氣浪和紅外線的直接傷害,但可能還是沒能逃脫擴散的放射能的影響,在多年後爆發了白血病。治療沒有絲毫效果,病情不斷地惡化。去年夏天,病情嚴重惡化,已經沒多少日子可活了。據說忠教一直片刻不離地守在母親身邊。」
即便如此,忠教還是在病房內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嗎?究竟為什麼要那樣……
……那可不行哦!
……讓我死吧!
……媽媽!
空洞的眼神,無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齒
……他為什麼要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
……已經受夠了,殺了我吧……
……回來,媽媽!
「忠教也遭受了原子彈爆炸嗎?」
「這個不清楚。至少他的肉體現在還沒出現相關病症的徵兆。可能原子彈投下的那段時間,他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和母親不在一起吧。」
「在掌握了以上情況後,首籐表舅到大牟田,和被關在精神病院的忠教見了面。據說那是在今年的春天。當時忠教的精神狀態差不多穩定了,從他口中也問出了很多信息。
「其中引起表舅興趣的是病床上的阿靜留給忠教的遺言——將來,遇到困難解決不了時,就去熊本浦登家的黑暗館,去見館主柳士郎,而且要帶著這塊懷表去。所謂『這塊懷表』就是他帶來的——現在在你口袋中的那塊。」
「啊……」
我再次把剛才放到褲袋裡的懷表拿出來。銀色邊框反射著搖曳的燭火,發出耀眼的光芒。我凝視著刻在表背面的字母——「T.E」
這確實是江南忠教這個名字的開頭字母。再婚後的諸居靜改姓江南,她讓兒子也改了姓。之後她送給他這塊表,並在上面刻上他改姓後名字的開頭字母——是這樣嗎?
這塊表也不對,不一樣——江南確認道。
東西是一樣的,但是「顏色」和「色調」不同。我那塊表的表框並不發出如此耀眼的光芒。因為用了很多年,髒了,黑糊糊的……
「至此,將事實匯總起來,首籐表舅會怎麼想呢?」玄兒繼續說道,「他略顯武斷地推測:忠教這個的青年會不會是浦登柳士郎和傭人諸居靜的私生子呢?那塊表肯定是證明忠教確實是浦登家骨肉的證物,是諸居靜從柳士郎那裡得到的。」
「啊!」
我好像終於看清楚事情的關聯了,握著表的手不知不覺中握得更緊。
「原來如此。那麼,首籐夫婦所謂的『陰謀』……」
「他們企圖借今年『達麗婭之日』的聚會之機,把忠教擔保出來,帶他到黑暗館介紹給柳士郎,逼他承認這個私生子,並以此提出交易。考慮到浦登家及柳士郎的名譽,他不打算公開忠教殺死諸居靜並被送人精神病院這件事。作為交換,他們要柳士郎允許自己參加今年的『達麗婭之宴」,吃浦登家秘傳的『不死肉』。不過,中也君,他們似乎和你一樣,也認為所謂的『不死肉』是『人魚肉』——好了,怎麼樣,事情的梗概清楚了吧?」說著,玄兒攤升雙手,黑色開襟毛衣肥大的身體部分,像蝙蝠的翅膀一樣向左右打開。
「途中去了『島田咖啡』後,表舅便一路駕車朝黑暗館駛來。他讓忠教坐在副駕駛座或者後座上。然而,或許是因為那天的第一次地震吧,就在快到湖邊的地方,表舅沒有控制好方向盤,引發了致命的事故。衝進森林的車子撞上大樹,嚴重損壞。估計是因為碰撞的衝擊,表舅撞破擋風玻璃被拋出車外,身受重傷。而同乘的忠教卻很幸運,只是左手受了傷。他從驚恐中回過神,獨自下車。這時,他弄丟了從咖啡店拿來的火柴,然後他看到表舅因受致命重傷而痛苦掙扎的身軀,於是——」
玄兒輕輕地歎了口氣。
「於是就勒住表舅的脖子殺了他。可能就像你說的那樣,是抽下表舅自己的皮帶……」
「為什麼?」我還是忍不住要問,「為什麼他要那樣做?」
「對此,我們只有憑空想像了。」玄兒瞇著眼睛,表情十分憂鬱,「去年夏天忠教為什麼要在病房裡殺死諸居靜呢?為什麼要殺死因長期患病而虛弱不堪的母親呢?」
……讓我死吧!
她眼神空洞,呼吸無力,口齒不清地說。
……我已經受夠了,殺了我吧……讓我解脫!
她確實是這麼說的。
「我想他也許是看不下去了吧。諸居靜沒有康復的希望,只是在痛苦中等死。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忠教想必也很痛苦吧。不如乾脆現在就幫她解脫,這對她來說或許是種幸福——他這樣想著,鑽起牛角尖,被逼入絕境,終於付諸實施……」
……啊,知此……
現在江南不得不驚慌起來。
如此偶然的一致,究竟是……
「乾脆現在就……啊!」我心裡像是吞了一塊冰冷的鉛塊,「是為了讓她『安樂死』嗎?這就是犯罪動機?」
「這都是我憑空想像。」玄兒又輕輕歎了口氣,「不過,我覺得這未必完全是胡思亂想。他可能也是用手邊的帶狀物作為凶器把她勒死在病房裡的,睡衣的帶子或者自己的皮帶,或者是電器的電源線之類的,
「我想這可能只是他完全鑽入牛角尖後的突發性行為。但是,因為他實際上殺了自己的母親,所以在精神上受到了某種損傷。雖然也可以認為在他體內原本就潛藏著這種因素,但讓這種因素顯現出來的誘因肯定就是去年他殺死自己母親的這件事。
「他被醫院扣留後,為了掩蓋事實,醫院把他關在精神病房裡。在接受治療的過程中,很快他的精神狀態看上去恢復了穩定。但是,說到底那只是看上去的穩定,受到的損傷並未得到修復。可以說,在他的內心很深蒂固地形成了一條『瘋狂的電路』。」
「瘋狂的電路?」
「是的。」玄兒慢慢點點頭,「所以剛才我勉強使用了『殺人狂』這個詞。一旦打開電路的『開關」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完全瘋狂了。」
「勒死首籐表舅也是因為那個『開關』被打開了。首籐表舅身負致命重傷而痛苦不堪。他在近距離看到之後,便這樣想道:不如乾脆現在就讓他解脫,不如讓我來殺了他。應該這麼做,必須這麼做……」
「啊!」
「實施犯罪後,他離開事故現場,獨自走到見影湖邊,乘坐棧橋那裡的船來到島上。這期間他的想法我們無從知曉。總之,在他登上小島後,依靠過去住在這裡的記憶,他首先看到了十角塔並爬了上去。碰巧在那裡遇到地震,從陽台上掉下來……」
「那大腦受到震盪而失去記憶呢?」我問道,「是在說謊嗎?」
「不,可能不是說謊。發不出聲音可能也不是在演戲。我想他在這闊別17年後又回來的黑暗館中四處遊蕩時,肯定會慢慢恢復記憶的。但至少在最初醒來時,可能真的不知道什麼是什麼,名副其實的茫然。」
「這時,發生了蛭山的事故。前天下午,受重傷的蛭山被擔架抬進來時的情況你還記得嗎?當時他——忠教是什麼反應?」
「當時……」我拚命回憶,「我們把蛭山抬往南館的途中,在經過玄關大廳時他不是出來了嗎?目光停留在擔架上的蛭山身上,而且……」
「而且他的臉上突然露出強烈的驚恐之色,同時張大了嘴,但沒能發出什麼聲音……是的,他死死地盯著傷者。蛭山這時噴出血沫,痛苦萬分。忠教看到這樣子,喉嚨裡開始發出嘶啞的呻吟聲,和首籐表舅的情況一樣。」玄兒說道,「他看到蛭山因致命重傷而痛苦的樣子後,『開關』在他失常的心中又被打開了。只是,當時的情況和之前相比有很大差別,就是說當時周圍有很多人看著……所以雖然『開關』被打開了,他卻沒有立即採取行動,對嗎?」
「是的。去年夏天他殺死母親後,作為兇手被關在醫院裡。可能是因為這段經歷還留在他內心深處吧,於是他得到一個『教訓』:雖然有必要讓痛苦的人解脫,但必須盡量瞞著其他人。所以他等到夜深時才去殺蛭山,並且為了不讓隔壁睡得迷迷糊糊的羽取忍發現,他使用了儲藏室的暗門出入犯罪現場……」
「和之前的兩起案子一樣,依然是用當場發現的蛭山的褲帶作為凶器,勒住脖子將其殺死的。但這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識的行為呢?我覺得這很難說得清楚。可以認為犯罪行為本身是受到突發性衝動的驅使,但在有意無意間,過去的經驗和『教訓』卻在發揮著抑制的作用。」
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意玄兒的解釋。我點點頭,又問出下一個問題。
「那麼,望和呢?她沒有像首籐和蛭山那樣受重傷,也沒有染上不治之症,為什麼要殺她?」
「那是因為……」玄兒微微露出迷惑的神情,但馬上作出了下面的回答,「那可能是因為望和姨媽自己想死吧?」
「自己想死……」
……讓我死吧!
「她相信阿清的旱衰症責任在她,不斷地自責著……你不也看到了嗎?姨媽她對任何人都那樣說:我想代替他,我想替他去死。求求你,讓我替他死吧。」
我受夠了,讓我解脫吧……殺了我吧!
「昨天午飯後,在東館舞蹈室見到姨+++情景,你還記得吧?當時忠教就在房間的屏風後面。」
「啊,我當然記得。」
「我們發現他時,他是什麼樣子?筋疲力盡,臉色蒼白地坐在地板上……那看起來像不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的確!」
是的——江南想道。
所以,他一定是……
「你也知道,由於破舊傳聲管的惡作劇,有時候會傳出其他房間裡的說話聲。之前,我和阿清在客廳裡聽到了姨+++聲音,她正在到處找阿清。然後我們聽到她像往常一樣在對人訴說著『就讓我替他……』而那個人就是忠教。」
「原來如此。不過,就算是這樣……」
「難道我們不能認為他身上的『開關』因此而打開了嗎?眼前這個人雖然沒有身受致命的重傷,也沒有患上不治之症,卻痛苦得『寧願去死』。而且,也許忠教根本不知道,望和姨媽是受到『達麗婭祝福』的人。她不會病死,也不能自殺,生活在『無論多麼想死也死不了』的痛苦中……」
「所以他決定也『由自己來幫她解脫』是嗎?」
「有這種可能。說起來,姨媽希望的或許也是一種『安樂死」,一種不是以消除肉體上的痛苦為目的,而是以消除心理上的、精神上的痛苦為目的的『安樂死』。至少忠教瘋狂的內心是這麼理解的,『開關』也就打開了。
「所以,到了傍晚,他悄悄來到姨+++畫室殺了她。當時姨媽正聚精會神地在牆上作畫,他用現場發現的圍巾勒住她脖子……畫室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他在北館裡徘徊時發現的。而姨媽會把自己關在裡面畫畫,這可能是在屏風後聽到我們在舞蹈室的對話才得知的。」
「……啊!」
「難以理解嗎?」
「不,我明白。」我略顯遲疑地點點頭,「好像是明白了……」
於是,玄兒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你怎麼看?」玄兒問我,「兇手明知蛭山即便置之不理不久也會死去,那他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要實施這種沒有意義的殺人?——當初你也認為這殺人動機是最大的『謎題」,現在這個問題算是徹底解決了吧?」
「啊,這個……」
「一般來說殺死一個明知快要死的人是沒有必要的,可兇手卻殺了。或許兇手不知道他快死了——我好像是這麼解釋的,但完全錯了。事實正好相反,正因為兇手看到他身受重傷快要死了,所以才殺了他。換句話說,正因為蛭山他即便置之不理馬上也會死,所以才必須殺他。同樣,關於望和姨+++死,也可以這麼說:如果置之不理,她一定不會死,但她本人迫切地想死,所以必須殺她。還有,中也君,如果忠教是兇手,你一直拘泥的『暗道問題』也可以徹底解決了吧。」
「是啊,確實是
直至17年前,忠教一直住在這裡的南館,他不可能不知道儲藏室的暗門。但另一方面,北館是在忠教17年前離開後重建的,他第一次來,所以他不可能知道壁爐深處有那樣一條暗道。
疑浦登玄遙是兇手的理由很相似。正如起初所考慮的那樣,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最終還是「是否知道暗道存在」。
3
「關於市朗的目擊證詞,也可以合理解釋了。」玄兒繼續說道。
「市朗的目擊證詞?」我疑惑地眨著眼睛,「昨晚那個可疑人物逃入紅色大廳時,市朗在瞬間看到了他的長相,你是指這個嗎?」
「當然是這個。」玄兒輕輕地點點頭,「我讓市朗對他來之後見過的人進行現場辨認,結果發現市朗所見的可疑人物並不在其中。但他卻說那人好像在哪裡見過。我也曾懷疑證詞的可信度本身是否有問題,但這或許是冤枉他了。」
「怎麼說?」
「還不明白嗎?」
「……」
「就是說,昨晚市朗的確在紅色大廳中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可疑人物破窗而出。雖說「似曾相識」但並非實際見過本人,而是事先見過這個……」說著,玄兒用指尖彈了彈襯衫胸前的口袋,「市朗事先見過這張照片上忠教過去的樣子,它留在市朗記憶的角落裡。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所以他才會那麼說。」
「啊,原來如此!」對於這一點,我只有老實地表示同意。
「忠教17年前離開黑暗館時是什麼樣子,現在己經很少有人知道。過去的傭人大都被解雇了,野口先生的記憶也很模糊。其他的人也許只有柳士郎、美惟、望和還有鬼丸老四個可能記得。但美惟姨媽現在處於那種狀態,望和姨媽又被殺了,所以無法確認。」
「鬼丸老沒發現嗎?」
「他們還沒見過呢!不過,他那個人即便發現了,只要你不問,他也不會說。柳士郎雖然對江南這個姓氏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但得知那塊懷表後似乎十分關心。也許他已經想到了那位意外的闖人者是忠教吧……」
說到這,玄兒停了下來,雙手放到腰間伸了伸腰。外面依然風聲呼嘯,時不時傳來猛烈的雷聲。
我站在房間中央,玄兒從我身旁走開幾步,然後再次向入口方向瞥了一眼。這時,我也跟著他的視線回頭看了一眼,但只看到門外走廊的昏暗。
「不過,中也君!」玄兒又開口說,「首籐夫婦認為忠教是柳士郎和諸居靜的私生子,所以才制定了這次計劃。但關於這件事,我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啊?」我有點意外,「完全不同……你有什麼意見?」
「昨晚,你因蜈蚣事件而昏迷後,我把你送到我的房間。然後我去了一趟東館的客廳,問了忠教幾個問題。那時我才發現他肉體上的一處特徵……」
「說起來,這個你好像提到過的吧?」我一邊問,一邊慢吞吞地搜尋今天黎明在玄兒床上醒來後的記憶,「是什麼樣的特徵,在哪兒?」
「腳!」玄兒朝腳下看去,眼神十分可怕,「他的雙腳上有舊傷疤,好像是外科手術留下的。」
「外科手術?」
這也不一致——江南確認道。
這種肉體特徵,我沒有。我的腳上沒有手術後的傷疤。
「看起來像是腳趾的整形手術。說得更具體一些,那似乎是將幾根粘連的腳趾切成了五根。」
「是嗎?」我禁不住驚訝道,「也就是說……」
「就是說忠教生下來雙腳腳趾就是畸形,這恐怕和第一代館主玄遙一樣。」
「和玄遙一樣……三根腳趾?」
「迷失的籠子」的鐵門後那雙奇特的腳印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我不禁全身發抖。
「那麼,莫非他……」
「忠教他也是玄遙的兒子!」玄兒脫口而出,聲音冰冷。
「這……怎麼會?」
「就是說玄遙瘋狂的暴行不僅限於繼承了『達麗婭之血』的女兒們,甚至波及到傭人諸居靜,結果就生下了忠教。所以他和我是兄弟,我們共同擁有那令人詛咒的怪物的血。」
那個青年,忠教是浦登玄遙和諸居靜的孩子?——啊,可是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昨天午飯後,當我看到他坐在舞蹈室的屏風後時,為什麼我會在低聲迴響的雷鳴中產生那種感覺呢?當時那瞬間的靈光和迷惑……那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能解釋的就是這些。」玄兒長歎了一口氣,「我跟野口醫生和征順姨夫也只說了大概,並請他們注意忠教的情況。只要『開關』不打開,他還是挺老實的,所以我想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是嗎?」
我默默地點點頭。但不知為何,我心中隱約有種難以抑制的不安。
是嗎?真的暫時沒有危險嗎?
「那麼——」玄兒不顧我的不安,向入口處那扇敞開的門邁出一步。而且——
「您進來好嗎?」他突然向昏暗的走廊拋出這句話,「站著在外面聽,一定很累吧,父親?」
4
「喀嚓」,硬物撞擊的聲音隨著玄兒的招呼響起。然後,一個人影出現入口處的門對面。他高大的身上裹著黑色長袍,右手握著黑色手杖……他用手杖輕輕地敲打著地面,慢慢朝這邊走來。
毫無疑問,那是黑暗館當代館主浦登柳士郎。
難道他真的像玄兒說的那樣,一直站在走廊裡聽著我們的談話嗎?難道剛才兩次聽到的聲音不是我的幻覺,而是他手杖的聲音?
「視力衰退後,耳朵就變靈敏了啊。」一踏入室內,柳士郎就斜眼看著我們說道。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中,眼前的情景在他病弱的眼裡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隔著牆就聽到你們的說話聲了。」柳士郎向玄兒說道,「因為是從本來應該沒人的房間裡傳出來的,所以過來看看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是啊!」玄兒不慌不忙地點點頭,「我知道您在隔壁的起居室裡,也很清楚我們的聲音會被你聽到。」
「哦?原來你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對嗎?」
「隨您怎麼想吧。話說回來——」玄兒從正面盯著柳士郎的眼睛,「您是從什麼地方開始聽的?」
「從中也君的解謎開始我全都聽到了。」
柳士郎低沉得像從地底傳來的聲音仍然充滿威嚴,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覺有點虛張聲勢。冷峻嚴肅的臉雖然緊繃著,但看得出他在拚命掩飾著心裡的不安。
「啊,我現在知道了原來你的眼力還如此敏銳。」柳士郎將視線移向我,「聽說你是建築系的學生,不過你可以重新考慮一下今後的人生之路了。」
他那蒼白而輪廓分明的臉整個笑開來。渾濁的雙眼圓睜,鼻樑上堆起數條皺紋,嘴角向左右咧開……笑得無聲無息,笑得十分奇怪。
……啊,這……
我身子一僵,忍不住又想起前天第一次看到他這種笑容時的情景——以及那時突然浮現出來的聯想。
今年夏天,我偶然在有樂町的電影院裡看了英國的怪誕影片——《吸血伯爵德古拉》。是的,這簡直就像是其中的一個場面……
克裡斯托弗·李演的?這時江南自問道。
由泰倫斯·舜捨爾導演,克裡斯托弗·李和彼得·卡新主演的《吸血伯爵德古拉》是英國鹹馬公司1957年製作的。日本於第二年1958年8月在電影院公開放映,獲得了巨大成功。
是的——江南確認道。這當然是指克裡斯托弗·李演的那部德古拉伯爵的電影……
「那你就是承認了?」我差點被他的氣勢壓得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才挺住予以還擊,「18年前的9月24日晚上,是你想在這裡殺死浦登玄遙的。同一天,你還殺了浦登卓藏,並將他偽裝成自殺。」
黑暗館館主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
「現在裝糊塗也毫無意義了。」他淡淡地回答,「即使我承認一切,在國家現行的法律上也早已過了時效,所以不能判我的罪。而且……」
柳士郎慢慢閉上眼睛。
「18年前,我最害怕的是美惟和望和的眼睛。中也君,正如你所想的,我首先必須隱瞞的是她們倆。就算她們多少會有懷疑,就算我知道她們能充分理解我的心情,但我也不希望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她們的懷疑。因為,不管玄遙是多麼殘忍的禽獸,在她們看來,畢竟玄遙和卓藏是她們的外祖父和父親。所以,對於當時玄兒的意外目擊,我只是覺得很幸運,可以將它用在自己不在場的證據上。可是——」
柳士郎繼續閉著眼睛,用手杖輕輕敲著地板。
「可是,自從16年前生下美鳥和美魚後,美惟就一直把自己封閉起來。恐怕今後也不會對我敞開心扉了。之後,望和也得了另一種形式的心理疾病,結果在昨天被殺了。」
「那你是承認了?承認你確實是18年前兇案的兇手。」我又問了一遍。
「你怎麼不問為什麼?」柳士郎靜靜地睜開雙眼,僵硬的嘴角突然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不問我為什麼要殺掉玄遙和卓藏?」
「那是因為……」
「你們認為基本已經猜到了,對嗎?」說著,柳士郎依次看了我和玄兒。玄兒默默地用力點點頭,我什麼也答不上來。
「是嗎?」柳士郎嘟嚷著,左手放到嘴邊乾咳起來。然後他再次看著玄兒的臉,「我殺那兩個人……」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不,還是不說了。在這裡囉囉嗦嗦地說我當時的心情也沒用了,隨你們想吧。」
「啊,請等一下。」我不由得開口說道,「請等一下——我有個問題!」
「哦?「柳士郎一邊的眉梢向上高高挑起,渾濁的眼睛看向我這邊,「什麼問題,中也君?」
「為什麼是18年前?玄兒出生、康娜夫人去世都九年了……為什麼這時突然……」
「你是問為什麼突然殺他們?「柳士郎的嘴角又露出苦笑,「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己經忘了。」
「……」
「我想這麼說,但是,我沒有忘。本來想忘記的,實際上卻沒有忘。想讓它隨著時間的流逝淡去、消失,但實際上既沒有淡去也沒有消失,它完好地留在我心裡,只要一被觸及,就異常鮮明地浮現在眼前。至少在我的經驗中,記憶就是如此麻煩的東西。」
視野的角落裡我看到玄兒的嘴唇顫抖著,好像要說什麼。關於「記憶是什麼」,玄兒在自己的經歷中肯定也有所領悟吧。而且,我想那肯定和柳士郎現在的說法不一致。
「18年前的某日、某夜……」黑暗館館主再次閉上眼睛,「之前,我之所以將玄兒從十角塔的禁閉室裡放出來,是因為隨著那孩子的成長,他臉上明顯地顯現出已故康娜的樣子,也可以說是酷似達麗婭年輕時的樣子。」
——年輕時的達麗婭!
我想起大前夜在宴會廳以及今天黎明在「達麗婭的起居室」看到的那兩幅肖像畫。兩幅油畫中的異國美女達麗婭,明顯地顯現出她的面容的少年
——啊,那……
「我不忍心再將孩子繼續關在那裡。但同時,我已經確信玄兒真正的父親是玄遙。之前我一直認為那孩子是卓藏長期凌辱康娜而生下的。但當我知道一個事實後,我明白了真相。」
「一個事實是指……」
柳士郎沒有理睬我的問題,繼續說了下去。
「對他們倆起殺心,我想是將玄兒從塔裡放出來之後。我愛康娜,在她死後依然如此……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的愛都沒有變!玄遙既是她的外祖父,也是她的父親,但他卻凌辱她,讓她懷上罪惡之子,而且她是因為生這個孩子才死的。我想為康娜報仇。當然,這也是為我自己報仇。另外,我知道小姨子美惟愛慕我,我不知不覺也被她吸引。因此,我想把令人憎恨的玄遙、卓藏除掉,這種心情越來越膨脹……」
柳士郎睜開眼,渾濁的眼睛看著半空中,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這麼多可以了吧?」柳士郎痛苦地說道。
儘管如此,但他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18年前的那個夜晚,可能是11點半剛過吧,我去第二書房見玄遙,我說有話要和他說,但手裡偷偷地拿著從卓藏房裡拿來的燒火棍。玄遙絲毫沒有覺察出我有殺他的意思,而且還坐在安樂椅上,泰然自若地吸著煙……」
……是的
——江南回想起「視點」跨越18年的時間、飛到那一晚時在這裡看到的情景。
——是什麼事?
玄遙沙啞的聲音問道。
——你說有事要和我說的。
——能請您站起來嗎?
另一個人——柳士即說道。
——能請您站起來到這邊來嗎?
「我讓玄遙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
柳士郎用手杖頭指著剛才被我破壞的籐沼一成的畫。
「當時,這個翻轉門關著,只有框的那一面朝這邊。我就讓玄遙站在這前面……」
……柳士郎退到一邊,吹熄了畫框旁的蠟燭。
——為什麼這裡會有這種東西?柳士郎說。
——為什麼會有這種什麼都沒裝的畫框呢?
「嗯?」玄遙皺起眉頭。
——怎麼又突然……
——我明白的,我當然明白!
柳士郎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然後將右手伸向剛剛吹滅的燭台……
「我打開門,把隱藏在後面的鏡面翻過來。玄遙驚訝得不知所措。他似乎本打算將其作為一個秘密,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但實際上我早就發現這個裝置以及那面鏡子——『達麗婭之鏡』了。我還知道玄遙夜夜都在這裡站在鏡子前,像已故的達麗婭那樣,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鏡子裡的身影就發出失望的歎息。
「當然,玄遙相信由達麗婭帶給自己的『不死』,也相信達麗婭留下的關於不死的種種言論。他相信如果『不死性』的階段得到提高,終有一天鏡子裡就不會映出自已的身影。所以他也很著急,不知道這樣的『成就』到底何時才會到來。門另一側是什麼都沒裝的邊框,這大概就是為了模擬體驗那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成就』而想出來的『映不出身影的穿衣鏡』吧。
「所以在那天晚上,我想首先給他看『達麗婭之鏡」,讓他看到那裡依然映出自己年老的身影,以此來震懾他的內心。我對他說:你直接從達麗婭那裡接受了『血」,現在幾十年過去了,你還是這樣。這樣下去,你期望的什麼『成就』,不都是癡人說夢嗎?
「玄遙一開始是驚訝、不知所措。不久,他變得非常生氣,但憤怒中明顯帶有強烈的不安。我不失時機地用藏在手裡的燒火棍對著他的頭猛擊。他沒做任何像樣的反抗就倒在了地上。這個復仇過程真是太不盡興、太簡單了!第二天,當本應死去的他甦醒過來時,我著實嚇了一跳。我斷定那可怕的『復活』是『迷失」,毫不猶豫地把他葬入『迷失的籠子』裡。」
柳士郎從喉嚨深處發出「咯咯」的笑聲,用手杖頭指著我。
「襲擊玄遙後的行動,基本就像中也君所說的那樣。卓藏是來之前殺的,已經吊在房門上了。遺書當然也是事先準備好的。因為本來就沒打算讓當局搜查,所以我模仿卓藏的筆跡偽造了遺書。我還覺得將它夾在魏爾倫的詩集中,對那個粗俗的男人來講真是太高雅了。」說到這,柳士郎停了下來,我們陷入冰冷的沉默之中。
玄兒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將雙手抱在胸前一言不發。我也找不到該說的話,只是看著自己的腳下。只有外面呼嘯的風聲繼續震動著房間中浸染了18年灰塵味道的空氣:
「在這裡,我只有一件事必須糾正。」柳士郎很快打破了沉默,他用右手握著的手杖再次指著「達麗婭之鏡」中的幻想畫,「就是這幅畫,這幅籐沼一成的畫。」
我驚訝地抬起眼睛,玄兒也是同樣的反應。
「這不是我請籐沼畫師畫在這裡的。」柳士郎繼續說道。
「什麼意思?」玄兒終於開口了。
柳士郊將手杖慢慢放下來。
「正如你所想的那樣,要我毀掉這個家傳下來的『達麗婭之鏡」我確實有強烈的牴觸感。因為對於魔女達麗婭的黑暗之夢,我也非常著迷,並且深陷其中。所以,那面鏡子既沒有被拆掉也沒有被打碎,一直原封不動地保留在那裡。我想如果這個房間作為『打不開的房間』被封閉,『達麗婭之塔』也鎖上禁止自由出入,估計誰也發現不了。然而,那是15年前了吧,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邀請籐沼畫師來到這裡。當時,對黑暗館一無所知的他突然對我說:這裡的西館是不是有個房間因為某種原因被封閉了?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
……籐沼一成!
江南搜尋著自己的記憶。
幻視者籐沼一成是一位百年難遇的幻想畫家,他將「心眼」所見的非現實風景原封不動地畫出來。聽說他的兒子籐沼紀一曾經把他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在建於岡山縣山中的水車館中。
「籐沼的畫中具有非常奇特的魅力。他的特殊才能早就深深吸引了我,所以儘管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但我還是決定帶他來這裡。一踏入房間,他的目光就停在翻轉門上說『背面是面大鏡子吧」。當時是只有邊框的那一面朝著這邊的。我目瞪口呆,接著他用不容分說的口吻對我說他想在鏡子上作畫。所以,那幅畫不是我要求他畫上去的,而是他自己提出來的。」
……籐沼一成……
江南搜尋著自己的記憶。於是。又一條讓他驚訝不己的信息出現在大腦裡,使他進一步確認了自己的「答案「。
籐沼一成死於1971年。
假知這個「現在」和我的「現在」同是1991年,那麼柳士郎邀請籐沼來黑暗館的「l5年前「就是1976年,然而那一年籐沼應該已經死了。但實際上,他們的「現在」是指1958年,那時籐沼還活著。所以,他們談到籐沼時,自然就把他作為「現在仍然活躍的畫家」,而不是「過去的畫家」。
「就這樣,籐沼畫師就把自己關在這裡好幾天,一氣呵成,完成大作。只一眼,我就被它震撼了。我記得當時還激動地問他到底知道什麼。但他只是憂鬱地搖搖頭,說:『我知道,我看到了,我只想在這裡完成這幅畫……』」
「啊!」玄兒不勝感歎,「幻視者籐沼一成,他之所以被這麼稱呼,難道是因為他確實有這樣的『能力』嗎?」
黑暗館館主什麼都沒回答,目不轉睛地盯著籐沼一成的畫。這幅極具暗示性的幻想風景被我削落了顏料,成為一件殘品。不久,他又乾咳了一聲,低聲說了一句「那麼」,將視線從畫上移開。
「我在18年前行兇的經過就坦白到這裡吧!」柳士郎回頭看著我,「中也君,你拿的那個——那塊懷表,能給我看一下嗎?」
「這個嗎?」
懷表握在我的右手中,我用左手抓住表鏈,戰戰兢兢地朝柳士郎遞過去,柳士郎用手杖探路向前走了兒步,接過懷表。然後馬上把它提到臉的高度,將眼睛湊上前去。
「果然如此!」他的聲音顫抖著,「這塊懷表是達麗婭的遺物,被稱為『達麗婭之表』。原本是她來日本時從本國帶來的。在她死後,由康娜繼承並攜帶。」說著,柳士郎又向畫在『「達麗婭之鏡」上的奇異風景看去。
「這的確是17年前諸居靜離開這裡時我讓她帶走的。背面的字母是後來刻上去的……」
15年前籐沼一成是第一次受邀來到這裡,因此他不可能知道「達麗婭之表」的存在。但籐沼就像見過實物一樣,在鏡子上畫下那幅畫。柳士郎感到「震撼」也是可以理解的。
「聽說這塊表屬於那個從十角塔墜落的青年。」
「是的!」玄兒回答,「我發現它掉在最上層的陽台上……他自己也承認這是他的。」
「原來如此。開頭字母T.E,是因為諸居靜後來再婚的對象叫江南嗎?所以你說那個青年是忠教……而殺害蛭山和望和的兇手也是他,對嗎?」
「是的,一切就像你剛才在走廊裡聽到的那樣。」
「原來如此……今天黎明時我去見過他。看起來他的記憶的確還沒恢復,嘴也不利索。不過……」柳士郎沒有說下去。他放下拿著懷表的左手,懷表「眶」的一聲砸在手杖上,「總之,中也君曾懷疑我也是殺害蛭山和望和的兇手,但你為我消除了這一懷疑,對此我十分感謝。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你有個極大的誤解。」
「誤解?」玄兒的臉瞬間痙攣似的抽搐了一下,「是什麼?到底我誤解了什麼?」
柳士郎背過臉去,避開玄兒犀利的口光。
「那是……」剛說到這兒,便被輕微的咳嗽打斷了,「換個地方吧。」他改口道,「到我房間裡去吧。這裡灰塵多,而且站著說話也累了。」
5
我們照他說的,離開了曾經的第二書房,來到北側隔璧的館主起居室。
這期間,玄兒表情嚴肅,一句話也沒說。他一定是在考慮柳士郎剛才話裡的含義。
——不過你有個極大的誤解。
我當然也很想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但另一方面,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又好像一直在等柳士郎說這樣的話。在聽玄兒解釋了為什麼說當前兇案的兇手是忠教之後,我大抵上是同意的,但總覺得某處有種矛盾感揮之不去。所以……
玄兒有一個極大的誤解。
我覺得柳士郎恐怕是對的。至於其誤解了什麼,是如何誤解的,我似乎有種模糊的預感,卻怎麼也說不清楚。
在這間我第一次踏入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正八角形的黑色餐桌,桌子周圍有幾把包了紅布的扶手椅。燈光很弱,和隔壁的燭光相差無幾。而且,可能因為長時間的惡劣天氣使得電力供應不穩定,燈光忽明忽暗的。
柳士郎讓我們坐在椅子上,自己則坐在靠著裡面牆壁的黑皮沙發上。他將手杖立在自己身前,雙手握著柄,用渾濁的雙眼看著我們:「那麼,我就不得不說了。」
就在他緩緩地說到這裡時——
丁零零……有聲音響了起來。
這是鈴聲,我記得在哪裡聽過。是何時何地聽過的呢?好像來這裡後還不止聽過一次……
丁零零……鈴繼續響著。不在這間房裡,是從裡面的一扇黑門——通向隔壁書房的門後傳來的。
是傳聲筒嗎?我突然想起來。
前天傍晚,我在重傷的看門人被抬進的那間房裡聽過這聲音。
昨天我同樣在那裡聽過。門旁的牆上有一個褐色的「喇叭」,從上面垂下一隻鈴檔——這不就是傳聲筒呼叫通話對象的呼叫鈴嗎?
柳士郎一言不發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消失在裡面的書房裡。那裡一定彙集了傳聲筒的通話口,而這些傳聲筒連通著數間南館的房間。
黑暗館館主很快回到起居室,重新在沙發上坐下。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他的表情比剛才更加侄硬冰冷。
「是小田切的報告。」
一兩秒鐘的沉默後,他低聲歎息著說道。
「鶴子?」玄兒立刻問道,「難道有什麼不測發生嗎?」
「好像是幾十分鐘前,南館因雷擊而停電,剛才在謊亂中著火了。」
「著火?」玄兒叫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房子著火了嗎?」
但是柳士郎依然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
「就算你慌慌張張地去看也沒用。」他冷冰冰地說,「如果南館整個燒燬,那蛭山的屍體也會化成灰燼。考慮到將來,這樣反而更好,不是嗎?」
「什麼……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當然,火災本身是應該擔心,但作為實際情況,一旦火焰升起來,再加上現在的大風,如果沒有迅速處理,那就不是我們能撲滅的了。」
「那就放任不管嗎?」
「我說了交給他們去處理。不過我也告訴他們,不行的話就立刻躲到北館去。火勢大概不會蔓延到那棟石製建築吧。」說完,柳士郎自己輕輕地搖搖頭,「不,索性整個黑暗館都燒起來,讓一切化成灰燼不是更好嗎?」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嘴角像弓一樣向上翹起。
聽到南館著火的消息後,我和玄兒都不自覺地站了起來。但聽到黑暗館館主的這番話,看到他瘋狂的笑容之後,我突然感到全身的力量好像都被抽空了。
雖然我很難正確推斷柳士郎現在的想法,但我覺得某種連他本人都無法駕馭的虛無感在他心中慢慢擴散。好像要是我不小心窺探其中,會連自己的心都被拽入那深淵似的……
「你——你的思維己經混亂了。」玄兒喘息著說道,「為什麼要這樣……」
「這樣?是指什麼?」
「為什麼要採取這麼不負責任的態度?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似的。」
「這個怎麼說呢?」
「剛才你不是說過已經不能判你過去的罪了嗎?的確,即便現在把你是18年前的這件事公之於眾,你的地位及處境也不會受到威脅。可是,你像這樣自暴自棄——是因為對自己的肉體感到不安,感到沒有信心嗎?」
「你是想說我的白內障在惡化,身體也在老化,對嗎?」柳士郎心虛似的皺起眉頭,「嗯……我不否認這是我最近鬱悶的原因之一,但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自暴自棄。我之所以那樣說並不是因為這個,明白嗎?剛才我也說了,我也是深陷在達麗婭黑暗之夢中的一員。我相信由『達麗婭的祝福』帶來的『不死』真實存在。接受『達麗婭之血』或者吃『達麗婭之肉』的人可以獲得『不死』。至今仍迷失在『迷失的籠子』中的玄遙可以說是最有力的證據吧。
「我對此深信不疑。我能懷疑嗎?我不能!——明白嗎?無論我如何老化,眼睛看不見了,不能走了,瘋了……我們依然不會死。除非我被人殺了,或者遭遇致命的事故。但是,我最近開始這樣想:達麗婭和『黑暗之王』訂立契約獲得了『不死」,但這種『不死』真的是『黑暗之王』的祝福嗎?或許那不是祝福,而是充滿惡意的詛咒吧。」
「詛咒?」
「不會死,不能死,不許死……這樣的詛咒!」
……詛咒。
黑暗館館主的話就像他自己正在沮咒什麼。聽到這兒,我不禁在心中嘀咕起來。
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詛咒!
「嗯……或許真像你說的那樣,我的思維已經混亂了。」但是柳士郎繼續說著,嘴角又向上翹起來。他將兩手握著的手杖交到一隻手裡,「喀噠、喀噠」地敲打著地板,「我說乾脆讓一切都變成灰燼,這並非完全是說笑。我覺得至少好過現在這樣。即使老了也不許死,拖拖拉拉地活著。過去達麗婭曾決定結束自己的『不死之生」,但我的出發點和她不同。」
「什麼意思?」玄兒問。
柳士郎停止了手杖的動作。
「身心都成灰燼後再從中實現『復活」,我想只有這樣才是真的『成功』。只有完成從『完全的死』到『完全的復活』,達麗婭托付給我們的長生不老夢才能夠實現。」
「那不對吧!第三階段的『成功』應該不以第二階段的達成為前提……」,
「關於這一點,我只能認為達麗婭的遺言中有誤。所以……」
「你的思維真的混亂了!」玄兒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也許玄遙是『失敗』了,但此後我不是成功『復活』了嗎?」
「是的,問題首先就出在這兒,」柳上郎嚴肅地說,「18年前,你在舊北館的火災中死而復生。你喪失了火災前的記憶,而告訴你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我。但是,如果我現在告訴你這裡面有不少誇張的成分,恐怕你也不會馬上相信吧?」
「誇張?」玄兒困惑地向柳士郎看去,「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是說——當時你的復甦,實際上稱不上『復活的奇跡』。」
「事到如今,你又在說什麼?」
「你捲入那場火災,險些丟了性命,這是事實。然而,呼吸、心跳停止的時間很短,只不過幾十秒。我實施初步的急救處理後,你馬上就脫離了假死狀態。這種現象用醫學常識就能夠充分解釋。我故意誇張地告訴周圍的人,說是達麗婭所說的『復活』在你肉體上『成功』了。還設法讓你對此也深信不疑。」
玄兒說不出話來,盯著柳士郎的目光慌亂地落在桌上。
「關於你左手的傷疤也一樣,我說當時你的手腕差點被一切斷,那是誇張,實際上並沒那麼嚴重。因為碰巧和達麗婭同是左腕上的傷,所以我把它稱為『聖痕」,使『復活的奇跡』更具可信性。」
玄兒的肩膀微微顫抖,他用右手握緊自己的左手。
「為什麼?」他的視線仍然落在桌上,聲音兒不可聞。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柳士郎自問道,「因為我希望通過這使你和周圍的人相信,從而讓我自己也相信。」隔了片刻,他回答說。
「相信?相信什麼?」
「相信由『達麗婭之肉』帶來的『不死』確實可以引起『復活的奇跡』。因此,那種『奇跡』當然也能發生在我身上。」
「我不懂」玄兒垂下失,無力地搖著,「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我不知道你說的到底是真是假……」玄兒求助似的向我看過來,「幫幫我,中也君!」從他的目光裡,我讀出了這一迫切的請求。但我也不知道「答案」,我怎麼可能知道?
正如玄兒所說,柳士郎看起來是有些思維混亂。關於浦登家的秘密,先不說相不相信,至少今早從玄兒那裡聽到的要比黑暗館館主現在說的更有道理。
難道他看似若無其事,但因為18年前的罪行暴露,實際上還是受到很大的打擊嗎?難道他對於『不死』感到越來越不安,越來越沒有信心,而被逼得走投無路嗎?——總之,我想那種無法抑制的虛無感現在依然在柳士郎的心中擴散。而他那渾濁的雙眸現在也只注視著那個深淵吧。
但另一方面,我不認為他的話只是因為思想混亂而產生的妄想,也不認為其中有很多做作和謊言,在某種意義上,他是相當真摯地在把「事實」說出來,或者說想把「事實」說出來。而且——
而且我覺得黑暗館中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構成一道謎題,而這恐怕正是解開它的最後一塊拼圖。
6
沉默不知道又持續了多長時間。
時間已過了5點半,快到6點了。太陽也快要下山。
這期間,南館的火勢是否越來越猛烈呢?燃燒的範圍是否也在逐漸擴大呢?雖然不是直接相連,但借助強勁的風勢,火焰有可能會飄到西館來。
但是,黑暗館館主依然坐在沙發中,紋絲不動,裡面的書房裡,傳聲筒再次響起呼叫的鈴聲,但他絲毫沒有站起來去應答的意思。
——被雷擊,而且起火——
這一突發事態讓我不由得想起東館客廳裡的那幅畫——籐沼一成的《緋紅的慶典》——蒼白中閃著銀光的奪目線條從天到地穿過浮在黑暗中的「板」,那是貫穿黑暗館的閃電。形狀不一的「紅色」
從黑暗深處蠕動而出,那是正要將黑暗館吞噬的火焰……啊,是這樣嗎?那幅風景果然是那個擁有特殊才能的畫家預見到今天的事態才畫出來的嗎?
「你能告訴我嗎,爸爸?」
玄兒抬起他那張宛如死人般毫無血色的臉,終於開口了。
「爸爸——被我這麼叫,在你看來也許是種痛苦吧。我到底有什麼誤解,有什麼『極大的誤解』?能告訴我嗎?」
「那是——」柳士郎靜靜地閉上眼睛。他放開握著手杖的雙手,在黑袍前面慢慢合攏,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痛表情,「是關於忠教的出身!」
「忠教的出身?」
「剛才你對中也君說忠教也是玄遙的孩子——是他侵犯諸居靜使她生下的孩子。但是,你錯了!」
「錯了?」
「是錯了!」
「可是他……」玄兒嘴裡發出呻吟般的聲音,」他的那個……」
「忠教不是玄遙的孩子,是我的。我和阿靜秘密保持著關係,結果生下了他。這千真萬確!」柳士郎斬釘截鐵地說,「愛妻康娜在27年前的夏天去世。而且,當我得知她生下的孩子玄兒不是自己的孩子時,我被悲傷和憤怒擊倒了。她——阿靜很同情我。我一半也是自暴自棄,就和她發生了關係。阿靜沒有強烈地拒絕我,但她起初接近我時可能並沒有這種想法。阿靜的丈夫諸居甚助當時還活著,但好像在他將近40歲的時候得了腎病,很久都沒有夫妻生活了。
「第二年春天,阿靜懷孕了。之前,玄兒已經被關進十角塔的禁閉室裡。為了平息我的憤怒,玄遙同意這麼做,並向我灌輸虛假的『真相」說讓康娜懷孕的是她的父親卓藏。期間,阿靜自己提出要做玄兒的奶媽。現在想來,那也許是在勸我吧,生下來的孩子是無罪的。可能是那一年——26年前的12月7日吧,阿靜平安產下一個男嬰,算起來比玄兒小一歲。給那孩子取名忠教的也是我。」
但是,玄兒似乎不願相信柳士郎的自白。
「會不會只是你自以為是呢?」玄兒反駁道。「事實上玄遙也染指過諸居靜,難道沒這種可能嗎?」
「沒有!」柳士郎睜開眼睛斷然回答道,「因為那個男人——玄遙完全沉迷於達麗婭的魔性。」
「什麼意思?」
「就是說無論是最初成為犧牲品的浦登櫻子還是康娜……她們都酷似達麗婭。那個男人並不胡亂追求女人,只有能看出達麗婭年輕時的美貌的,才會成為他瘋狂慾望的對象。從這點來看,阿靜和玄遙之間不可能存在不可告人的關係,很本不可能。明白了嗎?」
「但是……」
玄兒還想反駁,但柳士郎卻不顧他繼續說了下去:「26年前的1月7日,忠教出生了,諸居甚助在知道一切之後,仍然答應把忠教視如己出。但是他的病意外惡化,第二年就死了。」
「但是……」
「你還懷疑嗎?」柳士郎突然露出憐愛的神情,「忠教確實是我的孩子,即使驗證血型也沒錯。忠教的血型是A型,我是B型,阿靜應該是AB型,所以我們倆能生出A型的孩子。」
「玄遙呢?」玄兒問,「知道玄遙的血型嗎?」
「我調查過,他是A型。」
「那樣的話,就無法證明忠教不是玄遙的兒子。A型父親和AB型母親不也能生出A型的孩子嗎?而且——」玄兒略微提高了聲青,「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個青年——忠教的腳趾和玄遙一樣是畸形!」
「是啊,這確實可以成為一個證據。」柳士郎不為所動地點點頭,「你說過墜塔的青年腳上有接受過合趾症手術而留下的疤痕。但是——」柳士郎看著玄兒的臉,「但是你的腳呢?」
「我的腳?」
這個問題似乎完全出乎意料,玄兒一下子目瞪口呆。
「你的腳上有那種畸形嗎?有那種手術的疤痕嗎?」柳士郎重複了一遍。
「你說什麼?這種問題毫無意義,不是嗎?」
「不!」柳士郎馬上否定,「意義恰在於此。」他斷然說道,「所以我才說你有個極大的誤解。」
「即便如此,我還是……」玄兒低下頭,彷彿已被逼入了死胡同。
「還不明白?」
「我,完全……」
「還不明白嗎?」柳上郎盯著玄兒,「你真的不明白?」
玄兒被柳士郎的一連串問題搞得手足無措。突然,他的表情僵硬了。那變化讓人感覺他的臉甚至是全身都快凍住似的,就連看著他的我都差點起雞皮疙瘩。
「難道……」玄兒僵硬的嘴唇顫抖著,「難道你要說的是……」
「終於明白了!」黑暗館館主表情沉痛的點頭說,「墜塔德青年不是我和阿靜生的忠教,那——那才是真正的玄兒。所以,真正的忠教是你!」
7
玄兒表情僵硬,反覆說著「不可能」。我不由自主也說出同樣的話,但另一方面,我心中又的確有「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
忠教是玄兒。
玄兒是忠教。
那個青年一直被認為是江南忠教,也就是諸居忠教,但其實他才是真正的浦登玄兒。是的,如果這是「事實」,那就難怪昨天我在東館的舞蹈室裡看到他時,會有那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當時,我為什麼會感到他的臉「好像在哪見過」呢?
像紙一樣蒼白的臉色、蓬亂的頭髮、空洞的眼神,下巴因為胡亂生長的鬍子顯得格外尖——前天晚上我在宴會廳的肖像畫中看到了美女達麗婭。也許當時我就是在他臉上、他的整體或者他身上的某處看到了達麗婭的影子。
根據柳士郎說的,玄兒18年前被從十角塔放出來時,臉上就越來越明顯地顯現出亡母康娜,甚至是曾外祖母達麗婭的樣子。那麼18年後的今天,他依然如此也不足為奇。不,應該說是理應如此,所以我才會有那種感覺。
之前在東館客廳碰到阿清時,他說了一段奇怪的話。這麼一想,那話中的含義我大致也能猜到了。
——那個,那個人……那個叫江南的先生,我總覺得……莫非是阿清在他對面折紙時,突然覺得他長得很像宴會廳中的肖像畫上的達麗婭?也許當時他想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吧。
「你還記得我剛才說的嗎?」
柳士郎盯著仍在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著「不可能」的玄兒。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認為玄兒的父親是卓藏,但在知道一個事實後,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我記得!」
「那個事實,就是他的腳有著和玄遙同樣的畸形。」
「……」
「你剛才也用它來證明忠教是玄遙的兒子。的確,某種先天性的異常可以認為是有遺傳性的。關於合趾症的原因,目前還有很多地方不清楚。比如被稱為『蹼足』的病症,有報告稱:根據對某個家族的研究,它是以限性遺傳的形式出現的。」
「限性遺傳?」
「你當然聽說過伴性遺傳,即由性染色體上的異常遺傳因子引起的遺傳,對吧?紅綠色盲、血友病是由X染色體上的異常遺傳因子引起的,這是隱性遺傳病。如果是這樣的知識……」
如果是這樣的知識,那我也知道。課堂上學過,或者在某本書上看過。
女性的性染色體是XX型,如果是隱性遺傳病,只要不是兩者都有異常遺傳因子,就不會出現異常。男性是XY型,唯一的X如果有問題就會出現異常。據說,紅綠色盲、血友病的患者中男性居多就是這個原因。
「所謂限性遺傳,和這個又不同,是只在男性或者女性中出現異常的遺傳類型。在剛才所說的『某個家族的蹼足』症例中,可以認為異常遺傳因子是在Y染色體上,它只出現在男性身上。換句話說,如果父親有異常,那兒子就一定會出現同樣的異常。那麼玄遙的合趾症——那種奇怪的三趾畸形是否符合同樣的法則呢?事實上在合趾症的病例報告中符合的很少,一般都不符合。但是,玄遙的畸形與平時所見的同種畸形相比本身就很有特點,所以我直覺判斷符合的可能性很大……」
柳士郎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對方的反應。但玄兒再次低下頭,什麼都不想說。
「玄兒生來在雙腳的第二和第三趾、第四和第五趾之間,可以看到非常有特徵的粘連。說起來,阿靜還特意做了適合這種腳穿的襪子……總之,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這件事越來越在意,就查了一下我剛才所說的遺傳學上的事實。我自己身上當然沒有這種異常,康娜也沒有。後來我又得知讓康娜懷孕的『元兇』卓藏也沒有。再後來,我知道不是卓藏而是玄遙才有那個——和玄兒一樣的畸形。因此——再三考慮之後我決定偷偷去一趟『迷失的籠子』。於是我偷了鬼丸保管的鑰匙。」
「偷偷去『迷失的籠子』?」玄兒突然吃驚地抬起眼睛,「為什麼?」
「目的是想打開地下墓室中的一口棺材。」柳士郎回答,「就是以前因早衰症死去的孩子、那個叫玄德的棺材。」
「玄德?」
這個名字我好像也有印象。達麗婭和玄遙之間生的第一個孩子叫浦登櫻子,27年前自殺身亡。浦登櫻子之後生的第二個孩子名字好像叫玄德。據說這個男孩和阿清一樣患上早衰症,生下來沒幾年就死了……
「玄德的遺體當然沒有火化。打開棺材一看,不知道能不能說是幸運,裡面的屍休居然沒有化成白骨。由於具備濕度、溫度等條件,屍體沒有腐爛而是變成了屍蠟。我檢查了他的腳,確認他的腳趾具有和玄兒、玄遙同樣的畸形。明白了吧?這就是說,基本可以證明腳趾的畸形確實是通過限性遺傳由父親傳給兒子的。同時,我也可以確信:玄兒真正的父親不是卓藏,而是玄遙!」
柳士郎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走到我們的桌旁,憐愛地看著低頭不語的玄兒。
「明白了嗎?「他用手杖敲著地板,「你的身上沒有那種畸形。如果你的父親是玄遙,那麼作為男孩,你一定也會繼承同樣的畸形。這個事實正是你並非玄遙之子的證據……」
「……」
「你的血型是A型,同為B型的我和康娜不可能生出這種血型的孩子,但那只是因為你是我和阿靜的孩子。順便說一下,真正的玄兒是AB型血。這自然也是我和康娜不可能生出的血型。我親眼確認這一事實時的心情,想必你們都能理解吧。你不是玄兒,是忠教!你確確實實是我真正的兒子,明白嗎?」
「啊!」
玄兒終於發出微弱的聲音,但他依然不想抬頭。我默默地注視著朋友,心想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柳士郎站在桌旁目不轉睛地看著玄兒——不,是他的兒子忠教。片刻後,他長歎了一口氣。
18年前,對玄遙和卓藏報仇之後,舊北館在11月末發生了一場大火:起火的原因不明。當時,有兩個孩子捲入大火和濃煙中沒來得及逃出來,結果身受重傷。一個是玄兒,另一個就是忠教。
「不知道為什麼,兩個孩子挨在一起倒在一樓走廊的同一個地方。阿靜找到他們,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拚命把他們救了出來,兩個人都可以說是九死一生,但是不久後,我得知他們因為這次打擊完全喪失了記憶。於是我心裡冒出一個想法,就是乘機將玄兒和忠教對調。」
玄兒的肩猛然一顫。他將張開的兩手握成拳頭,慢慢地抬起頭來。他那雙細長而空洞的眼睛先在我臉上來回掃了幾下,然後投向站在桌對面的柳士郎。他發紫的嘴唇顫抖著稍稍張開,但沒有說話。
——所滅亡者,可是我心?
——所滅亡者,可是我夢?
這個春天——可能是4月29日吧,事故後的我一點都想不起自己的過去。那天晚上在白山的玄兒住所的起居室裡,我第一次聽他背誦這首詩:現在,那聲音彷彿又在耳邊響起,與他在我眼前的身影重疊起來。
——所謂記憶,似已全無。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除掉玄遙和卓藏後,我已經掌握了浦登家的實權。所以要實施這個計劃已經沒多大困難了。」黑暗館館主繼續說道,「那個孩子繼承了太多玄遙的血統。我要將他驅逐,讓我的兒子取而代之,成為浦登家的繼承人。這樣這個家的嫡傳就從玄遙那令人詛咒的血統中脫離出來,同時也完成了我的復仇。我完全沉迷在這個想法中。
「具體實施起來還有幾個問題。最重要的就是那些已經熟悉玄兒和忠教長相的人怎麼辦?仔細考慮後,我決定把我的想法毫不隱瞞地告訴美惟和望和。當然不是像剛才這樣,我說得要更委婉一些。一開始她們也嚇了一跳,無法掩飾自己的疑惑和猶豫。但她們姐妹本來就不喜歡玄遙,再加上她們討厭姐姐被玄遙侵犯後生下的玄兒,認為他是不祥的『罪惡之子」,所以我估計她們不會堅決反對。結果和預想的一樣,她們答應配合我。
「對於當時認識他倆的傭人們,我想可以藉著舊北館燒燬的機會將他們全部解雇。當時偶爾出入這裡的村野君,應該連忠教都幾乎沒接觸過,更不用說玄兒了。因此就算我大膽實施『調包」被他發現的可能性也很小。幸運的是,他也幾乎沒有參與在火災後對兩個孩子的照顧和治療。所以我判斷即使他多少有些懷疑,我也可以矇混過關。」
那鬼丸老呢?我在心裡不由自主地問道。
「至於鬼丸老——」柳士郎好像聽到了我心裡的話,接著說道,「他那種人,我知道就算我說要解雇他,他也不會老實離開。我還知道無論我謀劃什麼、做什麼,他都只會裝作視而不見。因為他只對死去的達麗婭一人忠心耿耿,就連第一代館主玄遙也不過排在第二、第三位。只要達麗婭本人不活過來責備我,他是不會多嘴的。
「我不需要擔心他會對任何人多嘴,也不必擔心他會擅自去偵察……」
難道鬼丸老知道兩個孩子」調包」的事?「我是不是真正的浦登玄兒?無論如何請你回答我!」如果玄兒對那個老傭人這麼說,他會說出「實情」嗎?
「請等一下。」我開口問黑暗館館主,「假如真的像你說的,忠教是真的玄兒,玄兒是真的忠教,那麼忠教在舊北館的火災中身負重傷時,不是還沒受到『達麗婭的祝福』嗎?」
「不,實際上並非如此。」柳士郎搖搖頭,「我早就破戒給忠教吃過『達麗婭之肉』了。這是在把玄遙和卓藏從這個世界除掉之後。」
「啊!」
「說白了,這也是阿靜的願望。她懇求我:請讓我們的孩子也接受可以帶來『不死』的『達麗婭的祝福』吧。我決定答應她的要求,帶忠教去宴會廳給他吃「達麗婭之肉』。那可能是11月中旬過後的某個夜晚吧,我瞞著所有的人……雖說如此,但後來我還是告訴了美惟和望和。當然,本來是應該在『達麗婭之夜』的宴會上吃的。這是沒辦法的特例……
「所以……所以我才特別在乎忠教的『復活』。你們明白嗎?因為我想相信即使不是浦登家的親族——即使與達麗婭和玄遙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通過『達麗婭之肉』帶來的祝福也能獲得『不死」,也能帶來『復活』。我希望把它作為這種信仰的根據,因為我本來也不是浦登家的親族,只是憑借『達麗婭之肉』才受到『祝福」。所以我格外地……」
原來如此!原來這麼回事……這次我又默默對自己說。玄兒依然用空洞的眼神看著柳士郎,默默地聽著我們的交談。
「之後的情況就不必再多說了吧?」柳士郎將視線從我身上移到玄兒身上,「我把忠教當做『浦登玄兒』來撫養,而把真正的玄兒作為『諸居忠教』交給阿靜。我給了她足夠的錢,命令她帶著玄兒離開這裡。
「阿靜最終答應了,但她提出了兩個條件。一個是在離開黑暗館前能夠吃上『達麗婭之肉」,畢竟她也沉迷於這個傳說。長年在這裡工作的過程中,她得知了浦登家『不死』的秘密,最終她自己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另一個是她想帶走一件信物,作為孩子是浦登家人的證據。阿靜說:既然決定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帶出去撫養,就不打算將來再和他一起回來添麻煩。只是,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那孩子活不下去的話,那時至少可以依靠浦登家……不然,這孩子就太可憐了。九年來她一直照顧被關在塔中的玄兒,不知是不是她的感情在這個過程中完全轉移了,總之,下定決心的阿靜表現出母親愛護兒子的執著。這種情感是我難以理解的。
「於是我答應她的請求,讓她帶走達麗婭留下的這塊懷表,因為這塊表同時也是康娜的遺物。雖然它對我也很重要,但仔細一想,康娜確實是玄兒的母親啊!」說著,柳士郎從袍子裡拿出『』達麗婭之表」握在手中。
「當時,我私下裡也不是沒擔心過。可能有一天,玄兒真的會拿著這塊表回黑暗館來,那時我該怎麼辦?我問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我只能想:到時候再說吧。但沒想到……」
柳士郎慢慢地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
「他們倆離開後的情況,我毫不關心。我從未讓人追蹤過他們的去向,以後也沒讓人去調查過他們的情況——感覺有點無情吧?」說著黑暗館館主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也許的確如此吧!不過我對阿靜只有相應的感謝和感恩,從來沒有愛過她。我愛的只有康娜,雖然我也被美惟吸引並和她結婚生子,但那只是因為她是康娜的親妹妹,在某些地方長得像康娜而已。」
長得……像康娜?
這時,我忍不住在陰暗喧囂的心中拋出這樣的疑問,那不就是長得像達麗婭嗎?難道說浦登柳士郎——他和他非常憎恨的玄遙一樣,最終也被已故達麗婭的魔性迷住了嗎?
「阿靜離開黑暗館後與姓江南的人再婚,我對此毫不知情。還有戰爭結束前在長崎遭遇核爆、患上白血病以及去年夏天發生的那件事」
這時,玄兒緩緩地動起來。他張開握拳的右手,從襯衫胸袋中摸出那張照片靜靜地看著。空洞的雙眼中突然閃現出難以形容的悲哀。
「這……這個女人是諸居靜……我真正的母親嗎?」說著,玄兒把照片遞給柳士郎——他真正的父親。柳士郎越過桌子接過照片,將病弱的眼睛湊上去盯著看了片刻——
「是的。」他點點頭低聲說道,「這是阿靜。旁邊的就是她帶出去的那個孩子——玄兒。」
「照片的背面有記錄。『攝於……月7日……歲生日時』『7日』是忠教的生日、12月7日吧?」
「是的。」
「也就是說,雖然那孩子是真正的玄兒,但諸居靜始終是把他當做忠教來撫養的,對嗎?他受火災打擊喪失了記憶,她就將自己知道的諸居忠教的過去填入那部分空白中,甚至連生日都是真正的忠教的生日。再婚後,她還特意將『江南忠教』的開頭字母刻在那塊表上。她這樣做是想消除他身上的『玄兒』……」
「她這樣做,可能是為了讓自己相信這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吧。不過,你的情況不也完全一樣嗎?」
「是啊!」玄兒整個臉扭曲了,既像是笑又像是哭。
「你是作為諸居忠教出生的,在那場火災之前也一直作為忠教由阿靜撫養。但調包之後,我始終把你當做浦登玄兒。和阿靜對玄兒所做的一樣,我也把真正的玄兒所經歷的過去原封不動地填入你記憶的空白中……」
「甚至是18年前兇案的目擊經歷,對嗎?」
「是的!美惟和望和也積極地配合這種『教育』。在你成長的過程中,必須讓你始終認為自己才是浦登家正統的繼承人。對調包後才來黑暗館的人,我們一直保守著秘密。小田切、蛭山這些傭人就不用說了,就連對望和的丈夫征順也是如此。當然,對村野君也一樣。」
柳士郎把照片扔到桌上,好像在說「我不想再看了」,然後他又把「達麗婭之表」放在照片上。在一段冰冷的沉默之後,玄兒將手伸向那兩樣東西,就在這時——
「救命啊!」一個女人尖厲的慘叫聲從屋外傳來。
8
那是美鳥嗎?是美鳥的慘叫聲嗎?
我馬上這樣想道。
這不是鶴子或者羽取忍的聲音,也不是茅子,更不可能是美惟。一定是美鳥或者美魚!很難想像頭上受傷的美魚會獨自到西館來。所以那肯定是美鳥。可是。為什麼她要來這裡為什麼要喊「救命——」
「不好!」我小聲叫起來。
剛才在柳士郎出現之前,我在「打不開的房間」裡隱約感到不安。難道這就是我不安的原因?
首先衝出房間的人是我。玄兒——不,現在得知18年前的調包事實後,或許應該叫他本來的名字「忠教」——比我慢幾拍從座位上站起來,跟著我跑出來。
來到走廊,我馬上隱約聞到一股惡臭。我還沒來得及確認原因,又一聲慘叫傳了過來。
「救命啊!不要……不要過來!」
聲音是從左首——樓梯所在的大廳方向傳來的。啊,果然如此!她——美鳥似乎正被誰追著……剛想到這裡,大廳的門開了。
一個人影連滾帶爬地跑到走廊上,由於勢頭太猛,她的肩撞在對面的牆上,「咚」地發出低沉的聲音。
美鳥換了一件泛白的衣服,看上去像睡衣。我站在向南方延伸的邊廊裡,但她沒有發現我,直接向西邊的建築深處跑去。她腳下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可能因為野口醫生給她注射的鎮靜劑還在起作用吧。
「美鳥小姐!」我喊了一聲,向她追去。
轉過走廊的拐角,昏暗中看到左首深處有一扇門,一個灰白色的影子正靠在門前。門後面可能是與剛才那間館主的起居室連在一起的書房。
「爸爸!」
門好像鎖著。美鳥雙手握著門把手,左右拚命地轉著。
「爸爸……救救我!」
「美鳥小姐!!,
我大喊一聲,跑到她身邊。她回頭看我,認出我的身影後她笨拙地側過頭,好像沒油的機器一般。
「中也……先生嗎?」
她嗓子裡發出纖弱的聲音。
「中也先生……」
「怎麼了?難道美魚小姐她……」
被我一問。美鳥的嗓子裡立刻發出嘶啞的叫聲,左手慌忙去摸自己的右邊。在她確認雙胞胎的另一方不在之後——
「美魚、美魚她……」她的眼睛四處彷徨,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滿狼狽、慌亂和強烈恐懼。
「美魚、美魚她……」她近乎瘋狂地大叫著。
「振作一點!」我大聲說道,「好了,美鳥小姐,沒事了,冷靜!」
這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請冷靜一點!美魚小姐她發生什麼事了?」
「美魚、美魚她……」
美鳥不停地搖頭,像打擺子似的。突然,她停下來。
「她死了。」她一字一頓,「她被那個人殺了。我當時迷迷糊糊的,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
啊,果然——我全身無力,仰望著昏暗的天花板。
美魚被殺了!恐怕是在北館雙胞胎的臥室裡,恐怕是被現場的什麼東西勒死的……
「美魚她……」
這時,玄兒——不,應該是忠教——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真的嗎,美鳥?所以你才……」
「我差點也被殺了。他把我壓在身下,很大力地勒著我。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呼救,但北館裡空無一人……啊!」美鳥大叫一聲,抬起左手,將食指筆直地指向前方。她指的不是我,是我的身後,是我身後的玄兒——不,忠教的身後。
我回頭一看。
大廳的門開著,一個即將現身的人影從門的陰影下向昏暗的走廊移動著。
玄兒,不,忠教尋找牆上的開關,將走廊的燈全部打開。忽明忽暗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臉。沒錯,那是他——三天前從十角塔墜落的那個青年。
「不要!」美鳥尖叫道,黑髮被她搖得亂舞,「他……」
美鳥兩手抱頭,畏懼地往後退著。
「是他殺的,是他殺了美魚。是他,是他……」
美魚被殺,美鳥也成為謀殺對像——是的,剛才在「打不開的房間」裡,我知道了當前兇案的真兇和他的殺人動機。那時我就應該立刻想到會出現這種事態的。可是我……他,也就是忠教,本名叫玄兒……不,目前還是叫他「江南」吧,至於玄兒,可能還是一如既往地叫他「玄兒」比較好吧。
他——江南,昨晚見到了美鳥和美魚,據雙胞胎姐妹說,他在客廳休息時,她們去看過他,還「和他說了會兒話」。所以,至少江南親眼見過她們,知道她們是那種畸形——實際上只是「表面的畸形」——的雙胞胎。這是把握事態的必要前提。
接下來是今早天亮以後的事情——
和玄兒分開後,我想小睡片刻,就回到了東館。從衛生間出來後和她們相遇,之後順便到舞蹈室裡說了會兒話。我聽她們倆說了一陣關於當前兇案的意見後,便大膽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沒打算接受手術,將連在一起的身體分開嗎?當時,她們的反應很激烈不要!
——不要!
她們倆將聲音提至最大拚命地叫著!緊緊抱在一起不停地搖頭。
——絕對不要。
……是的!
她們明確說出了這句話:如果被分開,我們寧願去死!而且,這句話肯定通過傳聲筒的裂縫傳到了客廳裡,傳到了江南耳中。
可是今天下午,她們從樓梯上滾落下來。聽到嘈雜聲來到大廳的江南,看到美鳥和美魚本應連在一起的身體分成兩半,分別滾落在走廊上。
江南站在那裡目瞪口呆,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呻吟聲。那時,玄兒所說的『開關』在他心裡被打開了。
「如果被分開,還不如死了!」說得如此堅決的她們現在真的分開了。一個頭破血流暈了過去,另一個在瘋狂地哭喊著。不能不管她們,乾脆自己來幫她們解脫!應該這麼做,必須這麼做……
不知玄兒有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不過,按照他的指示,征順和野口醫生應該正在監視江南的動向。他採取行動時想不被人發現,應該很難——
對了,剛才南館被雷擊而停電,還引起了火災。恐怕問題就出在這兒。由於意外事態的發生,征順和野口醫生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引起過去。趁著這個間隙,江南逃出了客廳。他偷偷進入北館,找到雙胞胎的臥室,然後……
「江南君——不,還是叫你忠教吧。」玄兒對他說,「住手吧!夠了,別再殺人了!美鳥她不希望死,所以別再殺她了!」
不知江南有沒有聽到玄兒的話,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一步一步向這邊走來。他的右手握著深藏青色的和服腰帶,那是雙胞胎曾經用過的。可能他剛才就是用這個勒死美魚的吧。
「好了,已經結束了!」玄兒聲色俱厲地說,「站住!回去!」
但江南依然沒有止步。他死死地盯著退到走廊盡頭的美鳥,步調不變地緊逼過去。
「站住!」
玄兒抓住他的手腕想制止他,但江南一下子就將他甩開,繼續前進。我不由想起玄兒說過的一個詞——「瘋狂的電路」。一旦開關被打開,就沒什麼能平息他的瘋狂。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江南看著美鳥的眼睛,看起來像被淚水打濕了。同時,我也能看出那裡面確實蘊含著危險的瘋狂。那不是激情澎湃的瘋狂,而是安靜的、冰冷的,因悲傷和痛苦而心碎的瘋狂。
現在,可能他既看不到我和玄兒,也聽不到我們的聲音。他眼裡肯定只有美鳥,只有從美鳥身上看到的母親——諸居靜臨終前在病床上等死的身影。
「好了,住手吧!」
玄兒再次制止他。他跑到他身後死死將他抱住,但江南毫不費力地掙脫了。被瘋狂控制的人往往具備異於常人的蠻力,難道現在他也是這樣?
美鳥背靠牆蹲著,我走到她身邊,張開雙臂擋在前面。當然不能讓她被殺!因為他沒有拿刀做凶器,所以,我想如果我和玄兒兩個人猛撲過去,怎麼也能制止他吧。
美鳥剛才靠著的門猛然打開了。從裡面出來的自然就是全身裹著黑色長袍的黑暗館當代館主浦登柳士郎!
「玄兒!』!
柳士郎一出來就這樣喊道,但不是對著我的朋友玄兒,而是對著18年前被他從黑暗館放逐的玄兒。
「玄兒,是我,柳士郎!」
江南對這個具有莫名威嚴感的聲音有了反應,他的目光第一次離開美鳥。他的視線好像被吸過去似的移到左前方的柳士郎身上。
「是我,玄兒!」柳士郎說,「你在做什麼?到這兒來!」
江南驚訝地歪著頭,注視著柳士郎。柳士郎往著手杖,從房間裡走到走廊中。
「玄兒啊!」他注視著江南,「你明白嗎?你是為了見我才來這裡的。」
江南什麼都沒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心裡確實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不記得了嗎?不記得的話,就好好想想!」黑暗館館主又威嚴說道,「這是你出生並成長的黑暗館,你是為了見我才回到這裡的。你來這裡是為了見這個世界上你最應該憎恨的我!」
江南什麼都沒回答,連身子都沒動一下。柳士郎又踏出一步,用空著的左手緊緊抓住江南的手腕。
「好了,到這裡來!」他將抓住的手腕往自己身邊拉,「你像這樣回到這裡,這也是所謂的命運啊……」
柳士郎像是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抓住江南的手腕往後退,打算回到書房中。江南掩飾不住的視線離開柳士郎飛向美鳥。不知是不是被柳士郎發現了,他猛然提高了聲音。
「你明白嗎,玄兒?」像是說給不懂事的孩子聽的,「你明白嗎?你必須殺的不是那個女孩——是我,是我啊!」
他到底要說什麼?
我吃驚地剛要開口,但玄兒已在我之前高聲叫起來。
「父親,你在說什麼?」
「來,玄兒!」
柳士郎不理會我們,只是用病弱的眼睛看著江南。
「你知道嗎,玄兒?我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樣死一次。所以,請用你的手讓我解脫吧!殺了我吧!來,玄兒……」江南還是什麼都沒說,但他已經不去看美鳥了,毫小反抗地被柳士郎拉著手向書房內走去。
玄兒慌忙跑過去,但門卻在眼前「光」的一聲關上了。我也離開美鳥,跑到門前。
「爸爸!」玄兒隔著門喊著。
「柳士郎先生!」我也一起喊道。我試著去擰門把手,但門好像已被鎖上,怎麼擰都擰不開。
「爸爸,請開門!」
「柳士郎先生!」
我們倆一邊敲門,一邊反覆呼喚著,不久,房間裡有了回應。
「玄兒……不,忠教!」是柳士郎的聲音,「離開這裡,馬上!」
「爸爸,你要做什麼?」
「我已經說了我該說的,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來怎麼做,就看你自己了。」
「爸爸……」
「我……」聲音突然停住,接著傳來像是劇烈咳嗽的聲音,「我按照我的方法……」話到這裡中斷了。
我們無法知道門後正在發生什麼。他用他的方法到底要做什麼呢?他對江南說「殺了我吧」,那是他的真心話嗎?還是……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時候,我突然朝腳下一看,不由得「哇」的一聲叫起來。
「煙……」
淡白色的煙正從門和地板的縫隙間慢慢飄入走廊。
玄兒將耳朵貼在門上,我也依葫蘆畫瓢。好像有異樣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啊,這莫非是著火的聲音?
——索性整個黑暗館都燒起來,讓一切化成灰燼不是更好嗎?
難道柳士郎真的像剛才所說的那樣,自己將房間點著了嗎?
「爸爸!」玄兒叫道。他用雙拳敲門,用肩去撞門。
「爸爸!」
「從起居室進去怎麼樣?」我一說完,玄兒來不及點頭就跑開了。我回頭看了一眼美鳥,她一直蹲在走廊的盡頭。
「去美惟那裡!」我命今道,「讓她出房間後,趕快去北館」」
而且——
在我追趕玄兒拐過走廊拐角的瞬間,我又「哇」得失聲叫起來。南北延伸的邊廊深處是「達麗婭的房間」,它的門周圍正冒著滾滾灰煙。門的一部分已經著火,周圍瀰漫著焦臭味。
當我聽到美鳥的慘叫聲跑出來時,我聞到了一股異味。難道這就是那股異味的來源?也就是說,當時南館的火已經在大風中蔓延到「達麗婭之塔」上,並且還在不斷擴大它燃燒的範圍。
9
市朗猶豫著。
熊熊燃燒的大火映紅了黑夜。火勢越來越猛,原本黑黢黢盤踞在地面上的西洋館己經有一半以上被大火吞沒。
現在是應該立即返回,還是待在這裡不動?
……
……大約在一個半小時前——過了下午5點的時候,慎太和母親羽取忍來到獨自被留在北館沙龍室裡的市朗身邊。慎太還是一臉無邪,結結巴巴地和市朗說著話。羽取忍從一開始就對市朗很熱情,可能也是因為聽別人誇慎太助人為樂,是個好孩子吧。
肚子餓了嗎?渴不渴?冷不冷……被人像親人一樣地關心讓市朗既一興又放心。
「你可以到我們房間去休息,這也是玄兒少爺的吩咐。」聽到這個建議,市朗更加放心了。
昨晚之前,市朗相信這座宅子裡住著可怕的、邪惡的東西,但現在這種想法已經淡薄了。不過,無論是玄兒還是其他人,在市朗看來仍然很難相處,好像和自己不是同類。無論怎麼安慰他,他心裡總是不安。惟一讓他沒有戒心的,只有那個叫「中也」的大學生,他似乎也是「從外面來的」。所以,市朗才鼓足勇氣告訴他森林裡被勒死的屍體,之前他是決定無論多麼害怕都不說的。但那個中也,後來也表情恐怖地和玄兒他們一起離開了沙龍室。
市朗跟著羽取忍和慎太來到他們母子的房間,那是在南館的一樓。房間裡是一幅市朗熟悉的極其日常化的生活情景。外面是雜亂的西洋式房間,裡面是鋪著被子的日本式房間。西洋式房間裡放著慎太的桌子,上邊亂七八糟地放著小人書、彩紙和積木等等。
「這孩子好像很喜歡市朗你啊!今後如果你還能做他的朋友,那就好了。」
雖然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的真心話,但她說完之後,滿臉都是憂慮的神情。
「不過啊,這個黑暗館是個很奇怪的地方。主人性格怪僻,而且在深山裡,離村莊這麼遠,所以很難讓你來見他……」
慎太始終很愉快,似乎不懂母親的憂慮。他從桌子裡取出劍球——好像除了送給市朗的以外他還有一個——求市朗再表演一次昨天的「特技」。他還用蠟筆在畫紙上畫上奇怪的畫——像人的臉——給市朗看。市朗總覺得那張奇怪的臉是以他為原型畫的。
說實話,市朗渾身無力,還有點發燒,陪慎太玩對他來說是件苦差事。儘管如此,市朗還是終於從四天來的緊張狀態中解脫出來,沉浸在內心的平靜之中。
現在,市朗的失蹤恐怕已在I村的家裡引起了騷亂。學校自不必說,這騷亂或許正在村子裡擴散。想必回去要狠狠挨頓罵了,但如果將事情解釋清楚,向大家道歉,相信會得到原諒。等天氣轉好,就能設法將因塌方而中斷的路修好。只要我能平安回到村裡……他現在可以如此樂觀地設想未來了。雖然他不想再次體驗這種經歷,但如果平安回到了原來的世界,那麼終有一天他會很懷念這四天的「冒險」。
然而,和羽取母子度過的這種平靜的時間並沒有像市朗所期待的那樣長。
巨大的雷聲似乎震動了整個建築,緊接著就是停電。所有的照明都滅了,眼前瞬間一片漆黑。
羽取忍找出手電,勉強驅散了一絲黑暗,但僅僅如此還遠遠不夠,她將手電遞給市朗他們,又點上蠟燭,說了聲:「我出去看看」就走出房間去了。出去時她命令說:外面危險,你們兩個就乖乖待在這裡。所以市朗和慎太只能在黑暗的房間裡緊緊依偎在一起。
之後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火!」
屋外突然傳來男人的大喊,聲音中夾雜著驚謊和恐懼。這時羽取忍還沒有回來。
——火?
起火了嗎?是這棟建築因為剛才的雷擊起火了……
必須趕快逃出去——市朗想道。
他拿起手電,對驚慌失措的慎太說了聲「跟著我」,就飛奔出屋外。外面空無一人,但火已經燒到走廊的拐南處,離這裡只有幾米了。
「慎太,快跑!」
市朗忍著嗆人的惡臭,用最大的聲音喊道。然後,他朝著能逃出大火的方向拚命狂奔。他回頭確認了一下,看到慎太踉踉蹌蹌地跟在身後,便頭也不回地朝建築的正門跑去。
逃到與東館相連的走廊後,正好看到一個穿圍裙的女人從對面的房子裡跌跌撞撞地出來。那是羽取忍嗎?
風猛烈地刮著,不斷發出尖厲的吼聲,像是要撕裂黑暗。而雨偏偏在這個時候停了。天公彷彿故意趁著失火的機會耍了一個充滿惡意的小性子……
照這樣下去,火早晚要燒到這裡來。市朗一邊想著一邊從走廊向中庭跑去。沒跑幾步,腳在泥濘中一滑,結結實實地撲倒在地上。
「慎太呢?」
一個聲音在身邊響起,是羽取忍的聲音。
「慎太在哪?市朗,你們不在一起嗎?」
「啊?」市朗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扭頭向剛才跑出來的建築正門看去。真的沒有慎太的影子。他應該跟著我一起逃出來了,難道中途摔倒了?難道自己光顧著跑,沒發現把他落在裡面了……
火勢比剛才更加猛烈,就快將南館完全吞沒。雖然還沒燒到走廊和大門附近,但那只是時間問題。
「慎太!」
「危險!」
慌亂的羽取忍剛要衝進去,就被一個人制止了。那是體格巨大、虎背熊腰的醫生,被稱為野口醫生。
「火速比想像中還要快。羽取太太,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現在進去的話……」
「啊……慎太!」
熊熊燃燒的大火映紅了黑暗。市朗在大火前猶豫著。
慎太還在裡面。從正門到一樓的那個房間並不太遠,現在馬上去救可能還來得及。但是,也可能來不及。即便回去找到慎太,那時火可能已經燒到那裡了……
一秒、兩秒……市朗還在猶豫。但拋開猶豫之後,他的行動卻非常迅速。倒不是他下了必死的決心。只是他想:如果這樣猶豫下去使得慎太燒死在大火之中,那我會後悔一輩子。一想到這,他馬上行動起來。
市朗不顧周圍制止的聲音,跑回建築裡面。他右手握著羽取忍給他的手電,左手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手帕摀住嘴。
慎太——他幫過我。智力低下的他為我考慮了很多。他給我拿來麵包,拿來劍球,對於我「不要告訴任何人」的請求,他也忠實地執行……啊,他曾竭盡全力幫助過我!所以……有恩必報——這是從小外婆時常說給我聽的。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今天我也要救他。
市朗用手電光撕開擋住視線的黑暗和濃煙,在走廊裡前進。眼淚不斷湧出,擦都擦不完。如果一不小心大口呼吸,馬上就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
幸運的是,大火還沒有燒到羽取母子的房前。但是,周圍卻沒有慎太的身影——在哪裡?本來應該跟著我出來的,到底他……
難道……市朗向房間裡看去。
「滇太!」他衝著裡面大聲喊道,「慎太,你在這裡嗎?」沒有回答——但是,用手電往室內一照,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伏在日本式房間的榻榻米上。」慎太!」他急忙跑過去。
房間裡有一扇小窗,火已經燒到那裡,形成一道難已接近的火牆。室內瀰漫著濃煙,他是吸入了煙才暈倒在這兒的嗎?可是,他為什麼要來這裡……
「喂,振作點!」
市朗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慎太微微張開眼。
「沒事吧?好了,快走!」
「市朗君……」
「能站起來嗎?……站不起來?那我來背你!」
市朗拉起筋疲力盡的慎太,讓他從後面抱住自已的肩。這時,他突然看到慎太手裡死死地抓著一樣東西。
原色木框裡鑲著玻璃,那是個小相框。鑲在裡面的黑白相片上有三個人。一個是女人,像是年輕時的羽取忍。一個是羽取忍抱在胸前的嬰兒,那是慎太吧!還有一個是中年男子,市朗不認識。
是慎太的爸爸吧——市朗突然想到了。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張照片對慎太來說一定非常重要。所以,他逃到走廊後又返回這裡拿它……
背上慎太,市朗使出最後的力氣向房間出口跑去。然而,火舌這時已經開始舔欲走廊的牆壁和天花板。
漩渦似的濃煙、強烈的灼熱感讓市朗後退了幾步。但是,沒其他路了,只有往前衝——
——怎麼了,市朗?
前夜噩夢中出現的母親的聲音在頭中嗡嗡作響。
——加油,市朗!
啊……這是同一個夢中的父親的聲音。
——怎麼了,市朗?
——加油,市朗!
市朗像是被他們倆的聲音推出去似的飛奔出房間,衝進煙霧和灼熱中。
他屏住呼吸,拚命地跑。兇猛的火焰緊追著他,想把他和背上的填太一起抓走。市朗咬牙狂奔,不久他感到終於逃出了火口。就在這時——
意外的重擊和劇痛突然向他襲來。
不知道那是從哪飛來的,總之,一大顆火星從肆虐於建築內的火焰中爆裂而出,正中向出口猛衝過來的市朗的臉——以左眼球為中心的部分。
市朗耐不住劇疼,大叫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
不斷在市朗身上浮沉的「視點」像被彈開似的飛向虛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0
我脫下禮帽罩住口鼻,跑到起居室門口,不知什麼原因,先我一步衝進去的玄兒不等我趕到就想把門關上。
「玄兒,你做什麼?」我抓住門把手想往外拉。
「你別過來!」玄兒厲聲命令道,「不要過來,這兩個人交給我。」
「你在說什麼?」我吃驚地反問,「『達麗婭之塔』好像著火了,而且還很大。」
「我知道。所以你快點走!」
「我會走的。玄兒你也快點,我們一起。」
「我不要緊!」
玄兒面部痙攣,斷然說出了這句話。然後,他突然鬆開加在門上的力道。就在我乘機把關著的門拉開的那一剎那——我受到了重擊。玄兒從門後對著我的小腹一腳揣來。
我經不住疼,放開門的把手,用手按著肚子彎下腰。玄兒趁著這個間隙把門關上。裡面立即傳出上鎖的聲音。
「玄兒!」我抓住因汗水而濕滑的門把手,呻吟著喊道。
「我沒事,中也君!」玄兒隔著門回答,「我沒事的。因為我在18年前的大火中已經死過一回了。」說著,他笑了。咯咯咯咯……他壓低了聲音,我好不容易才明白這是他異樣的笑聲。
「美鳥和美惟姨媽就拜託你了!可以嗎,中也君?」
這是他最後一句話。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被留在關得嚴嚴實實的黑門前。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周圍瀰漫著濃煙和惡臭,房子到處都響起了異樣的聲音,不斷膨脹的火焰正在咆哮呻吟。
為什麼——我自問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籐沼一成在《緋紅的慶典》中畫的不規則的「紅」現在成為現實,正對著「世界」張牙舞爪。在這個過程中,火焰大概會越燒越旺,越燒越大,越燒越猛,最後將整個館吞噬,使它燒得一乾二淨吧。
……媽媽!
巨大的火焰被眼前的景象喚醒,在我遙遠的記憶中再次燃燒起來。
……啊,媽媽!
11年前的那個秋夜,無情的黑紅色火焰包圍著那座西洋館……
「玄兒!」
我模著皺巴巴的禮帽,再次喊了一聲朋友的名字。這裡面包含了我對他難以言表的矛盾之情。
「我——我對你……
「中也先生!」美鳥呼喚我的聲音透過濃煙和惡臭傳來。
「中也先生!玄兒哥哥……你們在哪?」
我轉過身,離開了緊閉的黑門。畢竟不能一直這樣沉浸在找不到出口的感傷之中。
11
江南忠教——如果用本名來稱呼應該是浦登玄兒——正在猶豫著。
她——那對雙胞胎中的另一個,正在走廊深處,那是美鳥。雖然她一邊跑一邊喊著「不要」、「救命啊」,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在那裡等我。雖然有兩個阻礙我的人,但我不能聽他們的。
不能猶豫,不必猶豫!我知道我該做什麼,我很清楚我為什麼要在這裡。
然而,現在眼前的門突然開了,裡面出現的男子喊我「玄兒」,還說:玄兒,是我,柳士郎!……
——逃出客廳,我來到北館二樓,偷偷進入了雙胞胎的臥室。我首先用房間裡和服衣帶將頭上包著繃帶睡著的那一個勒死。那可能是美魚。雖然她中途睜開眼睛,但並沒有怎麼反抗。可能是她心底正期待著死的解脫吧。
「兩個是一個人」的她們是如此害怕結合的肉體被分離。她們發狂般地訴說:如果分開,我們寧願去死;可是非常不幸,她們倆的身體從樓梯上滾落後真的分開了。這給她們帶來了怎麼也無法挽救的絕望。這一點從當時她們中的一個——美鳥狂亂的樣子中就能知道。所以——
所以,她們想死,她們肯定想乾脆死了算了!但是……是的,但是她們死不了。無論她們多麼想死都不會死,也死不了。她們絕不會像普通人那樣病死,但是她們也不能自殺。
就像昨天我在畫室殺的那個女人——望和一樣。就像去年在病床上被我殺死的母親——諸居靜一樣。
無論多麼想死,美鳥和美魚都不會死,也死不了。
因為她們吃了浦登家家傳的「不死肉」。叫望和的人是這樣,母親也是這樣。
……是的,我知道的。記憶中的這個知識肯定不會錯。
我並沒有恢復所有的記憶,也沒有完全明白一切。我覺得拼圖的碎片似乎還沒有集齊,似乎還有很多缺失的部分。
但是,至少關於「我是誰」這個最大的問題,我終於找到「答案」了——
今天黎明,那個男人——浦登柳士郎來客廳之後,我睡著了……中間還做了好幾個夢。睡夢中出現了新的拼圖碎片,那是有關江南自身記憶的碎片。然後——
然後,江南首先想起了自己一直都想不起來的名字——「忠教」。
——知道了嗎,忠教?
這是今早夢中出現的那個人——母親說的話。而且,這肯定是自己復甦的記憶……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可能是我某一年的生日吧,母親把那個懷表交到我手中,並且說了那樣的話。
——這是非常貴重的東西。將來走投無路時,就拿著它去浦登家的黑暗館。知道了嗎,忠教?
——知道了嗎,忠教?
是的,我的名字叫忠教,江南忠教!所以那塊懷表的後面刻著字母「T.E」
——明白了嗎,忠教?一定要帶著這塊表去拜訪浦登家的黑暗館哦!
浦登家?當時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浦登」這個姓我好像在哪聽過似的?
——那是我以前一直工作的地方。你可能不記得了,小時候你也和我一起住在那裡的。它在熊本市的山裡,建在湖中的小島上,是一座怪異的宅子。因為那裡什麼都是黑的,所以被稱為「黑暗館」……
……這是一片新碎片。
從夢中醒來後,我慢慢地思考著這些話的意思。突然,與具體的語言和情景聯繫在一起的知識從混沌的海底浮上來。
——對了忠教,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吧!
這也是那個人——母親說的話。那是戰爭結束了好多年之後的事了,當時已經查明她的身體正被一種現代醫學難以治癒的疾病侵蝕著……
父親很早就在戰爭中死了。戰爭結束前的8月9日,一個原子彈被投在長崎,據說母親——諸居靜親歷了這個過程。當時她在街邊,離爆炸中心很遠,所以沒有受到直接傷害。但後來,她卻因此飽受無窮無盡的病痛折磨。江南當時被疏散到五島避難,和母親不在一起。但是,那令人目眩的巨大閃光至今還留在他心中,昨夜在夢中也夢見它了。也許江南碰巧從疏散地的島上看到了海對面的爆炸,而這正是這段記憶的碎片吧……
雖然得知自己患的病可能是核爆後遺症,但她起初並不擔心。
她總是說「我不要緊的」,而且作為「不要緊」的證據,她說起了江南一直不知道的「大秘密」。
——也許你無法相信,我絕不會病死。
不會死?為什麼會那樣——江南當然感到非常疑惑。
——這個麼,是因為過去我在浦登家的黑暗館中吃了「不死肉」。
不死肉?
——是的,浦登家家傳的「不死肉」浦登家的人吃了它,就不會死了。是真的!生病絕對不會死,除非遭遇事故或者被殺。但是不能自殺。如果自殺,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直會陷入迷失之中。
她的表情非常認真,聲音異常興奮,盯著江南的眼睛一眨都不眨,放出暗淡的光芒,就像被什麼迷住了似的。
——忠教,事實上你小時候也和我一樣吃過「不死肉」。所以你和我一樣,無論患上什麼病都不會死。
突然聽到這些,我怎麼也無法相信。但是也感覺不出她在說謊。當時我只是點頭說「知道了」。
——忠教,這個對誰都不要講,知道嗎?絕對要保守秘密,這是和浦登家主人的約定。因為如果被別人知道,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
……是的,我明白了,我已經明白了。她們和母親一樣吃了「不死肉」,一般情況下不會死,也死不了。她們也不能自殺。所以……所以我必須用我的手讓她們死。
——首籐利吉!
江南想起來了。
今天黎明,來到客廳的柳士郎說出了「利吉」這個名字。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知道」這個名字利吉……首籐利吉!這是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來醫院接我的男人的名字。
去年夏天母親死後,我就一直是一個人。我被關在醫院狹小的房間裡,喝藥、打針、和醫生談話……一日復一日地重複著這種生活。就在這時,那個男人——首籐利吉出現了。他說要帶我去「浦登家的黑暗館」。
我們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出發的。乘著利吉駕駛的黑色轎車,我們朝著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館進發。中途我們進過一家茶社,之後我就在後座上裹著毛毯躺下了。然後我感覺一直在打盹,因為我不習慣遠距離顛簸,十分疲倦。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出事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車子飛出道路衝進森林,撞上大樹停了下來。因為在後座躺著,江南只是左手受了點擦傷。但起來一看,駕駛座上利吉的身影不見了。前面的擋風玻璃碎成粉末,上面還沾著血。江南馬上猜到他因碰撞的慣性被拋出了窗外。
首籐利吉倒在離車子不遠處,身體埋在雜草中。他的手腳彎成極其扭曲的角度,裂開了頭部噴出大量鮮血……樣子十分淒慘。但他好像還有意識,當江南走近時他的身體還微微動了一下,將滿是鮮血的臉轉向江南。他的臉因為劇痛而扭曲,嘴唇無力地顫抖著。
那時——江南回想道。
那時,我聽到利吉的呻吟聲。
讓我死吧,讓我早點解脫吧……不,我聽到的可能不是他的聲音,而是那個人——我母親的聲音。
——讓我死吧。
空洞的眼神,無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齒。
——我受夠了,殺了我吧、讓我解脫!
她確實是那麼說的。
外邊下著大雨。是的,那是去年夏天——7月的那天!
啊,這……江南孝明不由得感到強烈的眩暈。
他不是我!這不是我的記憶!但是時隔30多年,到底為什麼會有如此偶然的一致……
在可恨且不講理的病魔折磨下,她的身體一天天地衰弱。醫生說已經沒辦法了。但是,在每一天的痛苦中她仍然相信自已不會死。她說:因為我吃了「不死肉」,所以絕不會病死。
然而有一天,她意識到「不死」未必和「病癒」同義。
於是她開始害怕了。
應該已經獲得「不死」的自己是絕對不會死的,但這病也絕對治不好。如果是這樣,難道自己今後必須一直在這樣的狀態下,永遠活在痛苦之中嗎?不會康復,但也不會死亡。即便今後病情繼續惡化,身體被侵蝕得破敗不堪,每天的痛苦更加增大,但還是不會死……難道自己只能這樣在一天天不斷增加且沒有終結的痛苦中,度過今後的「不死之生」嗎?
她覺得自己受不了。那麼殘酷的未來怎麼能夠忍受?她絕望了。所以,那時——
——讓我死吧。
她眼神空洞,呼吸無力,口齒不清地說。
——我受夠了,殺了我吧……讓我解脫!
所以我就……
……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用浴衣的腰帶勒住她的脖子,那浴衣是準備在病房中更換用的。她沒怎麼反抗,死得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斷氣後,一行眼淚從她的眼角順著她凹陷的臉頰流下。
之後的事情,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
……我記得我跑出病房,腳步踉蹌地來到昏暗的走廊中(……昏暗的走廊)。回頭看我的護士們表情很奇怪(……表情奇怪)。坐著輪椅的老人在等電梯(……老人〕。我跑下樓梯的腳步聲很大(……很大)。窗外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窗外)。大廳裡來來往往的淨是陌生的面孔(……淨是陌生面孔)。揚聲器裡傳出院內播音員的中性聲音(……中性的聲音),是在反覆叫著誰的名字(……叫著名字)。
綜合問訊處前的長椅上(……長椅上),一個穿著藍色衣服的男人孤零零地坐著(……孤零零地坐著)(……穿藍色衣服的男人?)……在我連滾帶爬地跑出大門後,我終於站住了。之後,我沒有打傘在大雨中徘徊,被醫院的職工發現後我被抓了起來。
這個又……江南孝明不由得又感到眩暈。
他不是我!這不是我的記憶!可是,如此一致……不,這裡同時有一處明顯的不一致。
那天,我跑出母親的病房,跑下樓梯。當時,綜合問訊處前的長椅上坐著的不是「穿藍色衣服的男人」,好像是「穿黃色衣服的小女孩」……
……在我回過神的時候,我用皮帶勒住那個男的——利吉的脖子,那是從他的褲子上抽出來的皮帶。而且他也沒怎麼反抗,死得很安詳。
之後,我獨自走在森林裡的小路上,不久來到了湖邊。棧橋上有兩艘船,我乘上其中的一艘,來到這個島上。然後我登上了那座十角形的塔,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自己會徑直去那座塔。我只能想起當時自己的身體是自然而然那麼做的……
……那是因為他是浦登玄兒——江南想道。
九歲生日之前,玄兒一直被迫住在十角塔的禁閉室裡。闊別18年後,他又回到這個島上。就算他被殘留在潛意識中的記憶所吸引而登上塔去也不足為怪。
之後,關於在東館客廳裡醒來之前的事情,我依然什麼都想不起來。可能是墜落時受到衝擊,前後的記憶完全喪失了。
意識清醒後,一段時間裡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雖然有一些記憶的片斷漸漸復甦,但我怎麼也想不出該怎樣將它們相互聯繫起來。而且,由於衝擊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一直處於束手無策的狀態。
這時,叫蛭山的看門人因事故身負重傷,被抬了進來。那時,我從客廳出來看到了他的樣子。他渾身是血和泥,臉部醜陋地扭曲著,嘴裡噴出血沫,十分痛苦……
的確,當時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已經復甦的關於那個人——母親的記憶片段。空洞的眼神,無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齒……我確實覺得那個男人也在對我說著和母親相同的話。
那天夜裡,我獨自在北館中徘徊,看了很多房間。之後,我回到客廳打發著難以入眠的時間。在這個過程中——
黏在頭腦中揮之不去的麻痺感慢慢集中到一處,形成一個橢圓形的球體。球體開始慢慢轉動,慢慢加速。各種顏色的碎片在其表面混合、融合。當轉速達到頂點時,它變成了一片漆黑……
江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在困惑中,他無可奈何地被捲入那旋轉的黑色球體中。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開始行動了。時間已經過了零點,夜很深了。
蛭山被抬進南館的一間房裡,我幾乎沒花什麼時間就找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那棟建築的構造我早就知道似的。或許以前和母親一起住在這裡時的記憶還留在頭腦中吧。起初想從走廊進去的,但因為知道叫羽取忍的傭人住在附近的房間裡,為了不被發現,我決定直接從儲藏室的暗門偷偷進去。為什麼我會知道那裡有個暗門呢?當時連我自己都覺得很不思可議,但想必那也是我以前住在這裡時的記憶吧。
處於昏睡狀態的蛭山根本無法抵抗,只稍稍用了點力,很快他就斷氣了。就這樣,這個人也從絕望的痛苦中得以解脫,獲得了死的安寧——我記得自己抱著這樣的想法回客廳睡覺去了。
之後是望和,那個患上早衰症的少年阿清的母親。
昨天白天,我在被稱為舞蹈室的大房間中偶然遇到她。當時,她像是相識己久的老朋友一樣和我打招呼,多次問我阿清的去處,還喋喋不休地說那孩子的病是自己的過錯,最終——
——所以……求求你,求求你讓我替他死吧!
她流著眼淚哭訴著。
——求求你,讓我替那孩子去死。殺了我吧……
她凝視我的眼神陰森恐怖,但又充滿深切的悲哀和絕望。在她逼近我的臉上,我不可避免地又看到病床上母親的樣子。在那聲音、那話語中,都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和話語。就這樣我腦中又出現橢圓形的球體以及它的旋轉、加速、變形、變色、黑暗、引力、連結、發狂……
——採取行動時已是傍晚之後。
我估計她可能在北館的畫室——裡面到處都是畫具和未完成作品的房間,就瞞著所有的人偷偷去了那裡……從背後悄悄靠近正沉迷於作畫的望和,用圍巾勒死了她。肉體上並不虛弱的她,和之前的幾個人相比表現出相當程度的反抗,但中途她放棄了,很快斷了氣。就這樣,她也獲得了所期望的死的安寧。
當我想離開畫室時,不知道為什麼門打卻不開。那時我很著急,我強烈地感到不能被人發現我在這裡。因為如果被發現,我想肯定又要被抓回醫院那個狹小的房間了。不能被發現,不能被任何人發現。我來到隔壁的房間,看看是否有其他出口。結果,我用椅子打破窗戶的玻璃逃了出來。
根據今早復甦的關於「不死肉」的記憶,我清楚地知道浦登家的望和也和母親一樣「即使想死也死不了」。同時,也確信了一件事:這一定就是我存在的理由。我在這裡正是為了用我的手讓她那樣的人死去。
12
然而現在——
突然出現的男人——浦登柳士郎對自己的呼喚充滿了威嚴,江南對此不由得猶豫起來。
「是我,玄兒!」柳士郎說,「你在做什麼?到這兒來!」
玄兒?江南十分納悶,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要用這個名字叫我?
柳士郎拄著手杖從房間裡向走廊中踏出一步。
「玄兒呀!」他注視著江南,「你知道嗎?你是為了見我才來這裡的。」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
我的名字叫忠教!好不容易恢復的記憶應該不會有錯。玄兒不是我,是現在在我的後面的那個……
「你不記得嗎?不記得的話,就好好想想!」柳士郎又威嚴地說,「這裡是你出生並成長的地方,你是為了見我,才回到這裡的。你來這裡是為了見這個世界上你最應該憎恨的我!」
江南什麼都答不上來,身體也動不了。在他極其困惑的內心表層,突然浮現出一片拼圖的碎片:
——你呢,不是我生的孩子。
啊……這是母親在病房中說的話。
——你不是我生的,你過去是……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是去年梅雨快結束的時候嗎?
對了,這確實是她在我親手殺死她的十天前對我說的話。
這也不一樣,當然不一樣——江南孝明確認道。
這和病床上的母親在愚人節撒的謊完全不同……
——你呢——
她瘦弱的身體躺在床上,注視著我這樣說:
——你呢,實際上不是我真正的孩子,也不是你死去爸爸的孩子。雖然必須保守秘密,但我覺得一直這樣瞞著你也不好……
——你是以前浦登家的主人托付給我的。我一直把你當做是我名叫忠教的孩子……我一直把你看做是我自己的孩子。
——你真正的名字叫玄兒!不是忠教,是玄兒,浦登玄兒
……江南站在那裡目瞪口呆。柳士郎又踏出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來吧,到這裡來!」他將我的手腕拉向他身邊,「你像這樣回到這裡,這也是所謂的命運啊……」
……我是玄兒?我不是忠教?
江南困惑的眼神飛向蹲在走廊盡頭的美鳥。
啊,那麼我到底……
「你知道嗎,玄兒?」柳士郎馬上提到了聲音,「你知道嗎?你必須殺的不是那個女孩——是我,是我啊!」
「什麼啊?」從背後的玄兒——江南之前一直這麼認為——的嘴裡響起驚叫聲,「爸爸,你幹嗎要那樣說?」
「來,玄兒!」柳士郎注視著江南,「你知道嗎,玄兒?我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樣死一次。所以,請用你的手讓我解脫吧,殺了我吧!來,玄兒……」
對於他低沉的聲音和口吻,我的內心探處突然有了反應。說起來,今天黎明他來客廳時,我好像也陷入了同樣的感覺。
這個人的話我怎麼也無法違抗。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無條件地這麼想。我心裡混雜著恐懼和膽怯,激烈地鬥爭著……被柳士郎拽著手腕,江南跟著他向房間裡走去。一進門,柳士郎就關上門並上了鎖。
「爸爸!」
「柳士郎先生!」
他不顧隔著門傳來的呼喊,把江南拉到房間中央,讓他坐在放在那裡的椅子上。而且,他用右手中的手杖開始從一端將滿牆書架上的書挑落到地上。
……怎麼回事?這個人到底要做什麼?
江南茫然地看著他的動作,彷彿心裡繃至極限的緊張之弦已經斷了似的。不久,柳士郎從長袍口袋中取出打火機,點燃了幾本散落在地上的書。
眼看著變大的紅色火焰蔓延到其他書上,慢慢擴散開來。可是,江南仍然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玄兒……不,忠教!」
柳士郎回到門旁,回應門外的呼叫。忠教?聽到這,江南納悶了。
難道他,他才是忠教?我是玄兒,他是忠教
……啊,那麼到底……
「離開這裡,馬上!」柳士郎對著門外放聲大叫,「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來怎麼做,就看你自己了。」
這期間,火焰仍在穩步擴散,室內瀰漫起淡白色的煙。
「我——」
說到這,柳士郎停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要用自己的方法……」
話到這裡中斷了,他又劇烈地咳起來。玄兒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走到他身邊。
「爸爸!」
從外面傳來大聲的呼喊,接著響起了敲門聲。
「爸爸!」
火焰從書到書架,從書架到牆壁再到天花板……逐漸擴大,蔓延到整個房間。在玄兒心中,這光景和今早夢見的一個夢產生了共鳴……
夢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凶殘猛烈,我獨自在火中亂竄,被熱氣和濃煙席捲著拚命地不停呼救。火焰背後是一片空白,似乎如果我不小心碰到它,就連現在的自己也會被它吞噬其中似的……
這也不一樣——江南孝明確認道。
這當然也是不一樣。這和我心中的「……角島……十角館的大火」形象完全不同。
從空白的後面,慢慢滲出了模糊的記憶。
玄兒將這記憶撈起,心裡有種差點窒息的感覺。就在下一瞬間,他將驚恐的目光投向倒在門上喘息著的柳士郎。
「爸……爸爸!」
自從他墜塔之後就一直不太能發出聲音,但現在從他的嗓子裡冒出結結巴巴的話來。
「爸爸,我、我……」
柳士郎的肩痛苦地上下抖動著。他回頭看向玄兒,渾濁的雙眼猛然睜大,整個臉扭曲起來,像是被內心的矛盾撕裂一般。
「玄兒啊!」他回應道,「我不是你的父親,我……」
這時柳士郎又劇烈地咳起來,他跪在那裡,用手杖撐起自己的上身。
「來吧,玄兒,」他用不容分說地語調說道,「殺了我吧,用你那雙受詛咒的手殺了我!」
玄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覺得柳士郎的樣子和低沉的聲音比他話中的含義更讓人害怕。他輕輕搖著頭,一步步向後退去。
「爸爸!」
隨著這一聲大喊,又一次響起了敲門聲。不是剛才的門,是房間的另一扇……
正想著的時候,門被踢開了。奮力衝進來的是玄兒——不,他應該是忠教。
看到室內的情景,忠教首先對著柳士郎喊了一聲「爸爸」,接著將目光停留在玄兒身上。
「啊……玄兒!」他的聲音顫抖,好像十分激動。
房間裡蔓延的火焰像昨夜夢見的那樣凶殘地燃燒起來。它舔蔽著牆壁和天花板,四處蔓延,形成扭曲而恐怖的漩渦。
——失火了!
好像有個尖叫聲突然從什麼地方傳來。是女人的叫聲,但不知道是誰。
——失火了……快逃!
啊,這——這也是從我心底裡擴展開來的空白後面滲出來的——玄兒少爺!
這次響起了這個聲音。
——玄兒少爺,振作點!
這是孩子——那個男孩的聲音。我在火中四處亂竄,最終筋疲力盡。這時他跑來救我,這就是他當時的聲音……
「玄兒!」
現實中的聲音響起,蓋住了遙遠記憶中的聲音。
「不要緊吧,玄兒?」
是忠教的聲音!玄兒跪在地上,被火包圍著。回頭一看,柳士郎也在原地無力地跪著。
火焰突然提高了吼聲,猛然露出灼熱的撩牙向玄兒和柳士郎襲來。玄兒陷入無法遏止的恐俱中,大叫起來,柳士郎也大叫起來。向兩人直衝而來的忠教也大叫起來。
就在這個瞬間——
不斷在江南身上浮沉的「視點」像被彈開似的飛向虛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3
大火最終燒燬了整個南館和西館的3/4。多虧了夜半前下起的大雨,大火才最終熄滅,否則它可能會波及東館。這期間,在北館避難的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只有祈禱火勢不要繼續擴大。
第二天9月27日的正午過後——
我站在東館一樓從玄關大廳通向中庭的露台上,眺望兩棟樓在大火後的慘相。心裡想起三天前——24日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我站在這裡素描西館外觀時的情景,感到有些難以承受。
暴風雨這次完全離去了。天上萬里無雲,像在嘲笑地上一切的脆弱。荒涼的廣闊庭院與傾注而下的耀眼陽光形成鮮明對比,在它周圍是黑色的建築和建築的殘骸……
第一次從東館二樓的窗戶看這中庭時,它充滿了濃重的荒蕪色彩,讓我覺得像是「被神放棄了」似的。但眼前的光景遠不止如此,或許可以把它說成是因惹怒了神靈而被毀滅的廢墟吧。
「和你第一次見面,好像也是在這裡吧。」
站在旁邊和我一樣眺望風景的浦登征順歎息著說道。
「那是三天前吧?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了……」
我已經對征順詳細地說了我所知道的一切。18年前的兇案和這次一連串兇案的真相、昨天傍晚發生的事以及柳士郎、玄兒也就是忠教、江南也就是玄兒在那場大火中的情況,所有的一切我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
在西館的灰燼中沒有找到一具屍體。大火熄滅後一直等到天亮,我、征順和宏戶試著搜索了一遍。但被毀建築的瓦礫堆十分龐大,還在冒著熱氣,光靠這點人手怎麼也無法將其挖開。因此,三個人目前依然「生死不明」。
美鳥和美惟在我的引導下逃到北館而倖免於難。市朗和慎太好像在南館的大火中受了傷。據說是市朗前去營救沒來得及逃出來的慎太,雖然在千鈞一髮之際從火中逃出,但臉部受了重傷,慎太也有多處燒傷。野口醫生採取了應急措施,所幸兩個人都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市朗左眼球的傷勢很重,據說即便馬上送醫院接受治療,也免不了失明。
「之後,警察那邊有聯繫嗎?」我問道。
「今天早上終於來電話了,是我接的。」征順仍然看著中庭對面的廢墟,「正如市朗所說,道路由於塌方而無法通行。警察說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到。」
「火災的事情說了嗎?」
「說了。我說因為有人受傷,所以希望道路能早點恢復通行。還說火基本上已經滅了,所以不需要派大規模的救援隊來。」
「你是覺得把事情鬧得太大不好,對嗎?」
「是啊!」
「是因為這個家裡還有必須保守的『秘密』嗎?」
征順用食指向上推了推無框眼鏡:「如果姐夫和玄兒君已經死在瓦礫中——」他將目光投向我,「在法律上,姐夫掌握的浦登家的財產什麼的應該由妻子美惟和女兒美鳥繼承,對嗎?但是美惟有那種心理疾病,康復的希望很小;而美鳥的精神狀態又有問題,而且按足歲算她只有15歲,還未成年,所以我必須做好當她監護人的心理準備。」
是嗎?也就是說,作為下一代黑暗館館主的任務,必須像以前一樣,要不擇手段地將這個家的秘密保守下去。
「中也君,今後還需要你的合作!還有野口先生、傭人們和市朗……」
「還必須仔細叮囑茅子和伊佐夫。」
「那當然!」
「但是,即便大家統一口徑,還是有問題瞞不住啊!關於蛭山、望和以及美魚的死,就算野口先生偽造了無關痛癢的診斷和報告,但關於在外面森林中發現的首籐的死因,我們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了,不是嗎?」
「這我知道。」征順表情嚴肅地皺了皺眉,「關於這一點,只能這樣處理:殺首籐的是他從精神病院帶出來的患者江南忠教。而且,兇手江南也葬身於昨夜的火災中。實際上,事實也是如此。」
「嗯,的確!」
「不知道算不算幸運,在警察來之前,我們還有充足的時間。這期間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必須把大家召集起來開個『對策會議』還要把院子裡的白骨埋回去——你也會幫忙的吧,中也君?」
「嗯!」
我沒心思按照一個合格市民的常識和規範,對征順的意見和請求表示否定。可能是因為我胸中充滿了難以言表的無力感、虛脫感和喪失感吧。不,更重要的是,我和他們之間有種「共犯意識」,而這種意識己經在我的心中萌芽並深深紮下了根……
「說起來……」我在褲兜摸索著,從中拉出一條沾染煤污的表鏈。垂在表鏈盡頭的不用說就是那塊懷表——「達麗婭之表」。
「這個給你吧。」我把表遞給征順,「這是我幫助美惟和美鳥逃出西館時在走廊裡撿到的。可能是玄兒打算阻止兇手走向美鳥時,在拉扯中掉下來的吧。」
「是『達麗婭之表』嗎?」征順接過表,將表盤朝上放在掌心中,眼神中混雜著感慨和困惑。
「我想這個應該由浦登家的人保管。」
征順對於我的話沒作任何回應,握著表將它放入上衣口袋中: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們只是默默地看著眼前淒慘的景象。從萬里無雲的天空照射下來的陽光非常刺眼,甚至讓人覺得殘酷。這讓我想起了玄兒曾經說過的話——太陽光是個居心巨測的傢伙。緩緩吹來的涼爽的秋風,從還在冒著輕煙的灰燼中帶來了惡臭,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
「對了,征順先生!」我脫下頭上的禮帽,用手輕輕梳理著髒兮兮的頭髮,「有幾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現在可以問你嗎?」
征順略顯驚訝地扭頭看我,但馬上又將視線返回中庭。
「什麼事?」
「首先是關於在電視節目中播放的影像,那好像是前天下午的事。獺戶內海有個叫時島的小島,上面有座西洋館。」
「哦!」
「據說那是負責北館重建的那個建築家很早以前設計的。當時有個富豪想在時島上建一個『世外桃源』,於是委託他設計了那棟建築——征順先生,為什麼你會知道那座木結構西洋館的木製骨架的顏色呢?」
這是那時立刻從我腦子裡冒出來的疑問。
所有的木製骨架都塗成銅綠色,和銅葺屋頂的銅銹顏色相同……只看了電視裡放的黑白影像,征順就很自然地這麼說,所以我只能認為他事先就知道這座西洋館木質骨架的獨特顏色。
「我不知你是實際去現場看過,還是從什麼資料裡得知的,但不管怎樣,我想事情都沒那麼簡單。還有三天前你看了我的素描本後說的那番話,我現在覺得也不像是外行人說的。因為如果對建築沒有相當的興趣和知識,恐怕是說不出來的。」
「真是明察秋毫啊!」征順斜眼看著我,嘴角露出安詳的微笑。
「還有就是關於圖書室裡宮垣葉太郎的簽名書。」
「啊,你看到那個了?」
「前天傍晚時我在桌上看到的,是《冥想詩人的家》的第一版。因為是自己喜歡的作家,所以不能不看。」
「那麼,你看到那個簽名了?」
「是的。」
「你應該明白了吧?」
「也許。」
我嚴肅地點點頭,征順再次將目光投向中庭。
「那本書的作者宮垣葉太郎曾來過這裡一次。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簽的名。那是在什麼時候?你還記得簽名的日期嗎?」
「好像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某日。」
「已經是八年前了啊!」
征順輕輕歎了口氣,靜靜地將兩手插入上衣口袋:「事實上,我從前以東京為活動中心的時候,和他——葉太郎的父親有過來往。我曾被邀請到他家裡去過幾次,在那裡見到了還只有十歲左右的葉太郎。戰後不久,他年紀輕輕就付梓出書了。當我知道那是偵探小說時,大吃了一驚,當然也十分高興。他八年前來這裡拜訪我,據說是因為從他父親那裡聽到了關於這座宅子的傳說,引起了很大興趣。」
「哦!」
「說起八年前,阿清已經出生了。我的姓早就變成了浦登,但在知道我過去的葉太郎君看來,可能對『浦登征順』這個名字還是有些牴觸感吧。所以他在寫受贈人姓名時,還是寫了他所熟悉的我的舊姓。」
「是嗎?」我凝視著征順的側面,「那個曾經設計了時島上的西洋館、那個負責重建18年前燒燬的北館的建築家中村,就是征順先生您,對嗎?前天,我在閣書室看到了宮垣葉太郎的處女作<冥想詩人的家>。當我看到作家署名旁的落款時,我不由得非常驚訝。『惠存』旁邊並排寫著受贈人的名字,但姓氏不是『浦登』」而是『中村』。也就是說那裡寫著『致中村征順先生』。」
征順的唇角依然含著安詳的微笑。
「是的。」他點點頭說。
「但是為什麼?」我問道,「為什麼最初在這裡談到中村這個建築家時,你就像在敘述旁人之事似的說『他已經死了』呢?」
「我的本意不是要說謊。」征順的微笑擴散到臉頰上,「17年前,我接受了浦登柳士郎重建北館的委託,第一次來到這裡。在這裡我遇到了望和並墜入愛河之中。我愛著她,希望和她在一起。但是,要實現這個願望我必須接受苛刻的條件……這個我對你說過吧。」
「是的。」
「我必須接受浦登的姓,還要拋棄過去生活的世界和經歷住到這裡來。換句話說,建築家中村征順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左思右想,最終選擇了這條路。因此我才說『他己經死了』」
「你好像也說過『他選擇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吧?野口先生說『他是個有點與眾不同的建築家」那是什麼意思?」
「你不覺得事實確實如此嗎?」征順反問道,「當時我作為非常有名的建築家被寄予厚望,對工作的慾望和熱情也沒有絲毫衰退,卻突然決定放棄一切,隱居到山裡這座怪異的黑暗館中。最初是因為我遇到望和並愛上了她。但同時,我也被這座號稱黑暗館的奇異建築所吸引。我相信了能帶來『不死』的『達麗婭之肉』,發誓愛黑暗勝過愛光明……也就是說我被迷住了——怎麼樣,這是足夠奇特的生活方式吧?」
但是現在,他愛的望和已不在了,與望和生下的阿清也得了宿命式的怪病,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達麗婭曾經居住的西館被大火燒得無影無蹤……啊,那麼貯藏在「達麗婭房間」下面的「肉」怎麼樣了?難道昨夜的大火也沒能燒到那看起來十分堅固的鐵門之下嗎?難道它還完好無損地保留在那裡嗎……
我找不到該說的話,重新把帽子戴好。
「那麼,中也君!」征順看著我,認真地說道,「我也有件事要拜託你。」
「是什麼?」
「燒燬的西館和南館不能就此放棄不管。我想如果情況允許,應該盡早重建。」
「啊?」
「你不是建築系的學生嗎?難道你沒想過將來要從事與建築有關的工作嗎?」
「我是有個想法。」
「那麼——」征順突然停下來,注視著我,「現在,我想請你幫忙對燒燬的建築進行修補和重建。」
對於這個意外的「請求」,我完全驚呆了。
「可是,我還是學生。」
「當然,還是以我為中心進行工作。我是希望你能從旁輔助,充分表達你的意見。對你來說,這也一定會成為有益的經驗。」
「可是……」
「這樣一來,阿清也可以經常見到你了,還有美鳥;如果你能來,或許有一天她失去美魚後死掉的心會重新復活。」
昨天夜裡逃出西館後,美鳥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放著美魚遺體的房間裡。空洞無神的眼睛一直看著空中,誰跟她說話她都沒反應。
「可是征順先生,我……」
「不要擔心!我不是無理的要求你一直呆在她身邊,也沒想過要讓你在這館中度過一生——你好像說過在家鄉有未婚妻了,對嗎?」
「是!」
「她叫什麼名字?」
「和枝,花房和枝!」
「哦!」
征順安詳的微笑了一下,然後閉上嘴注視著我。
「答應嗎,中也……不!」征順輕輕搖搖頭,「以後就不再用這個詩人的名字稱呼你了,因為玄兒君也已經不在了。」
玄兒已經……不在了。是的!玄兒已經不在了,已經死了。被昨天大火吞沒至今仍未現身的他,已經不可能還活著了。只要「達麗婭的祝福」沒有在他身上帶來真正的「復活的奇跡」,他就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
「怎麼樣,能幫我嗎?」黑暗館下一代館主對低頭輕輕咬著嘴唇的我說,「你的本名……這肯定也是某種緣分吧。中村——中村青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