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比先前大了,佈滿天空的烏雲越來越厚,風也急了不少,天氣真的出現暴風雨再次來臨的前兆。
留下鬼丸老走出「迷失的籠子」後,我們沒回東館,而是在來時路上的岔路口折向左,直向北館而去。玄兒在前面走得很快,可能是因為不想淋雨並且希望早點到達吧。我用一隻手按著帽子以防被風吹走,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著前面的友人。
北館一樓面向中庭的露台正好在沙龍室的南側,和建築一樣都鋪著黑石。露台向左右細長延展,為了方便進出,在它中央設有一扇法式落地玻璃窗,依舊是黑色窗框和黑色窗欞,鑲嵌著青色的花紋玻璃。從外面看,深青色的玻璃顏色更深,幾乎和黑色沒有區別。
大雨乘著狂風傾盆而下。玄兒從大雨中逃出,向那法式落地窗飛奔而去。
「鞋不用脫了,快進來!」
他兩手握住把手將窗戶打開,便回過頭用催促的目光對我說。
「好!」
我穿著滿是泥污的涼鞋,跟著玄兒奔入屋內。此時,遠處仍舊雷聲轟鳴。或許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覺雷聲比剛才近多了。
玄兒關上窗,氣喘吁吁地攏著頭髮。這時……
「這麼變化無常的天氣,真讓人受不了啊!」
熟悉的聲音響起來,是浦登征順。他坐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張沙發上,悠然地看著我們。
「要是風雨再急一點,可能要回到暴風雨中了。你覺得是什麼讓上天如此發怒?」
征順向玄兒問道,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可玄兒卻繃著臉什麼都沒說,只是微微聳了聳肩。
對面是昨夜那個少年,在他和征順坐的沙發之間夾著一張桌子。那——好像是姓波賀——是市朗。他裹著毛毯縮在沙發的角落裡,沒有回頭看我們。
「讓你等久了啊,市朗!」玄兒和這個少年打過招呼後,轉向來到身邊的征順,「姨父,您和他說過什麼嗎?」
「沒有。」征順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無框眼鏡,搖了搖頭,「因為我剛剛安頓好阿清才過來,也就是進行了初次見面的寒暄而已。」
「阿清在哪兒呢?」
「在二樓的臥室裡,望和身邊。」
「姨+++……遺體旁?」
「阿清正坐在床邊守著她。本來在你姨媽頭上蓋著布,可他把它取下來了,並且還不時自言自語說著什麼——可能是在祈禱她活過來吧?」
「活過來……」可能怕沙發上的市朗聽到,玄兒壓低了聲音,「祈禱姨媽『復活』?」
「因為並非絕對無此可能啊!」征順同樣壓低了聲音回答,他的眉頭出現了深深的皺紋,「咱們家有兩個實例。一個是18年前的浦登玄遙,而另一個不是別人,正是玄兒你啊!阿清知道這些,所以他想望和也可能……他這麼想也沒什麼過分啊!」
「是啊!」玄兒回答的同時,若有所思地合上眼睛,「是的!既然接受了『達麗婭的祝福』那就應該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但我希望不是像玄遙那樣的不完全『復活』。」
征順痛苦地歎了口氣垂下頭,一下子陷入沉默中。遠處又響起了雷聲,彷彿突如其來的風夾雜著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窗戶。
結束了對話,玄兒來到房間中央。征順坐在原先的沙發上,我坐在他的旁邊。
「對了,市朗。」玄兒站在桌子旁,單手叉腰俯視著市朗,「你應該認識中也君吧!他就是昨晚和我一起追你,在那邊昏迷的那位——中也君,把帽子取下來吧!」
「啊,好!」
我把淋濕的禮帽取下,放在膝上。市朗裹著毛毯,從隱身之處向這邊偷眼看來。雖然已經退了燒,但他的臉色如同重病病人一般蒼白。清晰可見的黑眼圈和有裂縫的紫色嘴唇看了令人心痛。
「中也先生?」
市朗用嘶啞的聲音小聲嘀咕著,輕輕點了點頭。這是「為了慎重起見」的現場辨認吧。這麼一想,我還是莫名緊張起來,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帽簷。
「哪麼……」玄兒繼續問道,「怎麼樣?昨晚在你悄悄潛入的那間大房子裡,你看到一個可疑人物打破與隔壁房間相連的玻璃逃出來,那個人是這位中也君嗎?」
怎麼可能?我自己對自已說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市朗默默地盯著我看了片刻,然後無力地搖搖頭。
「不是?不是他,對嗎?」玄兒確認道。
「嗯,我想應該不是他。」市朗的聲音低得幾平聽不到。
「是嗎?順便問一句,這位征順叔叔是剛才第一次見面吧?」
「是的。」
「當然也不是昨晚看到的那個可疑人物了?」
「我想不是的。」
「噢?那就怪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玄兒將原先叉在腰際的手抱在胸前,用手指摸著鬍子拉碴的尖下巴。
「那麼,自你來這裡之後見過的人,差不多全部見過面了,但是沒有人符合條件。雖然還有一個慎太——你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吧?」
「啊?這個……不是,不是慎太。」
「那就奇怪了!」
「市朗,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懷疑你目擊證詞的可信性了。」
「我……」市朗在毛毯下的身體縮得更緊,聲音纖弱,略帶哭腔,「我沒有說謊!」
「即便沒有說謊,但也可能是你記錯了吧!」
市朗遭到嚴厲的斥責,惶恐不安地垂下目光。順著他的視線,我注意到沙發前面的桌子上擺著幾樣東西。
懷表、錢包,還有火柴盒——這些都是玄兒先前說過的,是玄兒從市朗原先藏身的屋子中拿來的。向市朗的腳下望去,那裡有一個髒兮兮的黃褐色背包。這肯定也是玄兒從那座廢棄的屋子裡拿來的。
我向桌子上慢慢伸過手去,抓住懷表的鏈子拉了過來。
銀色表殼淡淡發光,圓型表盤上排列著12個羅馬字,兩枚指針停在6點半的位置,背面刻著字母「T.E」。
——沒錯,這(……那表?)確實是江南帶來的表。
我拿著表鏈將表提到和眼睛平齊的高度(為什麼那塊表會這樣……),讓它像鐘擺一樣搖了幾下。於是在這擺動中,我回想起今早墜入沉睡深淵的途中瞬間看到的情景——與籐沼一成畫在「打不開的房間」中的翻轉牆上的畫完全相同。我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彷彿照相機的鎂光燈閃過,同時我感到視野似乎瞬間扭曲了。我趕緊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把懷表放回桌上,又拿起錢包(……錢包?)。這是一個濕漉漉的焦茶色對折式錢包,可能是因為從江南的夾克或褲子口袋裡滑落時掉進了附近的水坑吧,或者是被那間屋子中漏下的雨打濕的。
正如玄兒所言,在錢包(這個錢包……)裡有幾張小額紙幣,它們也已經全濕了。唉,其他能夠成為獲悉他身份的線索這裡面好像……(對了,那相片……)
「剛才沒說完的事情能接著說下去嗎?」玄兒用眼角的餘光看著我的動作,「你不是說到那車子突入森林中,嚴重損壞了嗎?」
「啊。是的!」
「接著呢?」玄兒加強了語氣,「你還有什麼沒說吧?看你欲言又止的樣子,那到底是……」
市朗抬起眼睛看著玄兒,又偷眼看了看我和征順:「那個……我,看到了!」他乾裂的嘴唇顫抖著。
「看到了?」玄兒的眼神和聲音變得嚴峻起來,「看到了什麼?」
「那,那個……」
市朗又垂下目光不作聲了,看上去好像很怕,但或許那也是因為玄兒的問話方式有問題。
在這種場合和氣氛下被如此嚴厲地逼問,就算市朗感到害怕,答不上來,我想也無可厚非。
西洋鐘的八音盒裡的曲子從西邊隔璧的遊戲室傳來,是《紅色圓舞曲》,它告訴我們己是下午3點了。
「玄兒君!」
恰在此時,通向走廊的兩扇門中,東側的那扇門伴隨著巨響被打開了。同時,一個粗大的聲音傳過來。可能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嚇著了,市朗全身抖作一團,完全閉上了嘴。
玄兒離開桌子,從容地向奔入沙龍室的醫生迎上去。
「怎麼了,野口先生?「玄兒問道,醫生看起來似乎十分興奮。
「美鳥和美魚有什麼……」
「她們倆剛才已被搬到這棟樓二樓的臥室了。我是請鶴子和宏戶搬美魚的。美鳥也醒了,很安靜。」
「美魚的病情如何?」
「沒什麼突發性變化,但還不能妄下判斷。」
「是嗎?」
「玄兒君,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野口醫生抖動著他那啤酒杯式的巨大身軀說道,「我來是報告更緊急的事情的。」
「緊急?難道出什麼事了?」
「電話……」野口醫生用手摸著已經禿頂的額頭,「電話已經通了。」
2
……怎麼回事?
他反覆問著自己。
這矛盾感、這眾多的矛盾感、這眾多散落在四處的矛盾感是怎麼回事?
比如說開頭字母,比如說鞋子和毛毯,還有湖畔的建築和它的崩塌,還有門鑰匙、門環以及肉體特徵,還有關於死去母親的記憶,還有那些在腦海中重疊的火焰形象……
其他還有,還有很多很多。
有的十分隱秘,有的卻非常明顯。如果意識正常,應該很快就能解開它們的含義。
怎麼回事?他反覆問著自己,並試著提煉出具體的問題。
每次嘗試,這種矛盾感就越強烈。又促使他繼續自問下去。
3
「我把美鳥和美魚在臥室安頓好後,就坐立不安……非常擔心美魚的病情。我想不知道電話好了沒有?就去電話室試了試,結果……」
「你是說線路通了?」
玄兒回應的聲音中,當然也透露出相當的興奮。野口醫生將著下頜的鬍子使勁點了點頭。
「於是,我立即與我的醫院聯繫了一下。」
「熊本的鳳凰醫院?」
「是的。本來必須先徵得柳士郎先生同意的,但我想這也不是什麼非請示不可的事。總之,我讓他們立即派一輛救護車來……」
「警察呢?聯繫了嗎?」
「啊,沒有……」
「還沒有和警察聯繫嗎?」玄兒又問了一遍滿臉茫然、一時語塞的醫生。
「沒有,這還是需要柳士郎先生同意的。」
看到醫生這種反應,我不由得急了。先前在東館餐廳,玄兒說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時,他不也附和說「有同感」嗎?可現在,他又……
「我——」玄兒的語氣聽起來彷彿鑽入了牛角尖,「我的意見是,既然電話通了,還是應該盡快和警察取得聯繫。如果這少年——市朗的話是真的,那麼23日地震後發生了塌方,道路已經不通了,無論是搜查隊還是急救隊都不能順利到達這裡。一旦發生萬一,可能必須請求直升機什麼。」
「可是……」
「都兩個人——」玄兒瞥了一眼沙發上的市朗,稍稍壓低了聲音,「都兩個人被殺了。不只是蛭山,甚至還有家族成員之一望和姨媽。難道爸爸還打算隱瞞嗎?」
玄兒接著轉向征順:「姨父,您怎麼想?」
「我……」
征順欲言又止,垂下了目光。但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深吸了口氣站起來,走到面對面站著的玄兒和野口醫生身旁。
「玄兒,你的意見可能是正確的,但是……」
「但是?」
「但是浦登家的『秘密』還是必須保守啊!就算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要叫警察來,可我們還是有很多秘密必須保守,比如昨晚在十角塔後面從地下冒出來的人骨,還有『迷失的籠子」。如果不小心被警察進去搜查……」
18年前,對外宣稱「病死」的浦登玄遙現在仍活著關在裡面。就算只是這件事傳出去,想必也會引起很大騷動的。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覺得野口醫生的判斷沒有錯。這要先和柳士郎商量。即使要通知警察,最好也要先想好應對之策。」
「確實如此!」玄兒神情嚴肅地皺著眉頭,「在這個家裡,可能這個意見才是正確的。而且,失去妻子的您也這麼說的話……我明白了!那麼,我現在就去見爸爸,將目前的情況向他說明,然後商量該如何處理——這樣就沒有異議了吧?」
征順乖乖地點點頭,野口醫生也以同樣的表情說了聲:「是啊」。
「玄兒君!」野口醫生緊接著又開口說道。
「嗯?」
「實際上,我還有件事要說。」
「什麼事?」
「就是這個!」野口醫生從皺巴巴的白衣口袋裡取出一樣東西。
「這個?」
看著玄兒納悶的神情,我也從沙發上站起來,快步走到三人身旁。越過玄兒的肩膀,我偷眼向野口醫生的手中望去。
野口醫生給玄兒看的是一本筆記木,黃色封面的筆記本——啊,這個我有印象。
「是茅子的東西吧!」我插嘴道。
野口醫生點點頭:「我還記得昨天中也先生從旁提醒的話,所以今天早晨我去看她時,偷偷看了一下。也就是……」
「是我說『或許能從上面知道首籐先生的去向』那句話嗎?」
「是的!」野口醫生又轉向玄兒,「那時玄兒君你不在,茅子驚惶失措地想給什麼地方打電話,當時她手裡拿的就是這本筆記本。中也先生說可能這上面記著電話號碼什麼的。」
玄兒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小聲地「哦」了一聲。
「是表舅去處的電話號碼嗎?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問題——結果呢?找到了嗎?」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日曆表9月22日一欄中的記錄可能是。」野口醫生翻開筆記本,「是這麼寫的。『利吉為了那件事去永風會,預計明晚回。」後面有類似電話號碼的數字。」
「永風會……」玄兒自言自語道,忽然他又將目光投向野口醫生,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好像有一家醫院……」
——醫院?「永風會」是醫院的名字嗎?
「是的,我記得也是這樣。福岡的永風會醫院,它在福岡縣內外有幾家連鎖醫院,並且那裡……」
「打過電話了嗎?」玄兒打斷了野口醫生的話。
「還沒有。」
「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如果表舅真的去了那兒,那他幹嗎要特地跑到那麼遠的醫院去呢?——茅子的情況怎麼樣了?」
「燒好像終於退了。我還在給她吃著藥,不過身體已經不用擔心了。」
「能正常講話嗎?」
「我想只要精神穩定,應該沒問題。」
「那麼,也必須問問她。」
伊佐夫所說的首籐夫婦的「陰謀」到底是什麼呢?雖然還不知道它與兇案有多大關聯,但這也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
野口醫生把茅子的筆記本放回口袋。玄兒依次看了看醫生和征順。
「總之,我先去爸爸那裡。先生和姨父也一同去吧。」
「嗯!確實這兒已經……」
「明白了!玄兒,一起走吧。」
「那麼,中也君,請你留在這兒好嗎?」
「啊,好的,沒關係!」
這時,玄兒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過身回到沙發旁,從放在桌上的東西中選出了黃色的火柴盒。這使我又不由得揣測:他拿火柴想幹什麼?
「市朗!」玄兒對著依淚蜷縮在毛毯裡的少年說,「不好意思,請你也在這兒再待一會兒。用不著害怕!只是,現在在這裡聽到的一切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還有昨晚你看到人骨的事情。否則,你的人身安全我就不敢保證了。懂了嗎?」
「我,我,……」市朗拚命地搖著頭,一副極其害怕、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我什麼也——」
4
……怎麼回事?
這矛盾感、這眾多的矛盾感、這眾多散落在四處的矛盾感是怎麼回事?
反覆自問的最後,他終於漸漸發現了。
在各種各樣的場景中、在各種各樣的事件中、在各種各樣的話語中……並非只有一些地方不一致。
……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一致!
難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對,都不一樣嗎?啊,如果是這樣,那到底我……
他們三人一出沙龍室,我便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原來的沙發上。市朗完全嚇壞了,低著的臉幾乎全部埋在毛毯中。我一時找不到話和他搭茬,就點了一枝難抽的煙。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嘈雜,像是要把我混亂的內心吹得更亂似的;我的心情猶如驚濤駭浪中漂泊的遇難船隻,無論多麼努力想恢復冷靜,重新整理思緒,卻怎麼也難以如願。
時間已經是下午3點15分左右。
我看著自己的手錶確定時間時,突然想起了美鳥和美魚的母親——美惟。
聽說她雖然陷入那種昏迷狀態,但每天一到固定時間,就會來到紅色大廳演奏那把「看不見的風琴」。3點過後不正是那個固定時間嗎?不過。她今天還會來嗎?或者因為那對雙胞胎已不能像平時那樣去接她而不來了呢?
昨天的這個時候,和她們一起走入紅色大廳時看到的那幅奇異景象又在我腦海裡復甦了。
——媽媽作了什麼曲子啊?
——媽媽在彈什麼曲子啊?
美惟那雪白的手指在虛幻樂器的虛幻琴鍵上跳躍著。無聲的曲子……對,那可以稱為《虛像賦格曲》。但不知道為什麼,這首本不可能有人聽得到也不可能存在的樂曲,現在卻猶如有形之物開始在我的體內流淌。
這是名副其實從虛空中湧現出來的旋律,悲傷而莊嚴。儘管我有些迷惑,但還是緩緩閉上眼,將自己整個沉浸到旋律中。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旋律聲中,耳邊又響起美鳥和美魚那晶瑩剔透的聲音。
——誰是兇手?
——誰是兇手?
啊……到底誰才是兇手?
是誰殺了蛭山丈男和浦登望和?
我就這樣閉著眼,又開始思考這些問題。
不是美鳥和美魚,也不是玄遙。如果始終拘泥於「暗道問題」,那麼推理就又撞上「沒有任何人可能是兇手」這堵無法繞開的牆。
我該如何理解這一事態呢?——是我過分拘泥於「暗道問題嗎」?難道必須從別的視角重新審視整個事件嗎?或者……那玄兒呢?
他究竟是怎麼想的?——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玄兒,他也和我一樣,認為「暗道問題」才是查明兇手的線索。但和我不同的是,他一開始就知道美鳥和美魚實際上並不具有連接在一起的肉體,所以他沒有像我那樣懷疑她們。
當我說出玄遙是兇手時,好像攻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但是,通過剛才去「迷失的籠子」驗證,最終不得不判斷這也是錯誤的。當然,如果認為是鬼丸老在背後搞鬼,那麼玄遙是兇手的說法也不能完全否定。但是鬼丸老是絕對不可能撒謊的,據說這在黑暗館中是不言而明的,是「不容置疑的命題」。看來玄兒對此也深信不疑。
即便是我,也不願對他斷定的這個「前提」再多加懷疑。如果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那麼玄兒現在在懷疑誰呢?以前又懷疑過誰?
重新這麼一想,我腦海中終於浮現出一個名字。那就是——浦登柳士郎!
自從最初蛭山被殺後,我也多次對他有過輕微的懷疑。我想他之所以那麼頑固地拒絕與警察聯絡,或許就是因為他自己是兇手。
在得知浦登家不願為外人所知的眾多秘密之後,也不能說這一疑問已被完全從我腦中排除出去。
玄兒好像並未對柳士郎抱有強烈的懷疑——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反而他更多的是在否定我的懷疑。不過,他實際上會不會一直在暗中懷疑他呢?
我們先不管市朗的目擊證詞。如果兇案中的那個可疑人物是柳士郎,因為市朗還沒見過他,所以他應該不會說那是張「見過的臉」。但是,如果那證詞的可信度本來就有問題……
兇手是浦登柳士郎。
如果這麼想,那麼關於一直讓我拘泥其中的「暗道問題」也可以有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了。
那就是黑暗館館主那對渾濁的眼球。58歲的他患上老年性白內障,雙眼失去了銳利,和他充滿威嚴的整體氣氛極不相稱。據玄兒說,這一年他的病情急速惡化,視力下降得很厲害,從兩三個月前開始,走路時都要使用手杖了。
這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在第一起兇案中,我們可以看到兇手是通過儲藏室的暗門進出犯罪現場的。這扇門,如果事先知道它的位置,即便不開燈也能輕易找到並打開它。柳士郎當然也做得到。然而,在第二起兇案中情況就不同了。
兇手無法從犯罪現場的畫室正門出去屬於突發事件,是因為伊佐夫喝醉後推倒了走廊裡的青銅像,所以兇手必須迅速採取其他方法脫身。最終,他打破休息室的窗戶逃入紅色大廳之中。我們覺得兇手這時如果知道壁爐中的暗道,那他應該會從暗道脫身。所以我們認為兇手不知道有那條暗道。
我開始懷疑那對雙胞胎是兇手時暫時轉換了一下思路。我想或許正確的切入口是「能不能通過」這一物理性問題,而非「知不知道」。
雙胞胎是兇手的說法因她倆的「分裂」而被否定。接著,當我懷疑玄遙是兇手時,問題的切入口又轉換到「知不知道」上,但現在這也被否定了。
可能兇手並非不知道這條暗道,而是他儘管知道卻不能使用——我似乎又需要這樣來轉換思路了。
壁爐中那條暗道的門不像儲藏室的暗門那麼容易打開。這從玄兒再次檢查現場時,為了打開那道門頗費了一番周折這一點上就能看出來。他拿著手電慢慢爬進爐室,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打開門鎖的把手——也就是說,即便事先知道暗道存在,兇手要想打開它也必須費很大功夫。更何況那是突發性的狀況,而非事先做好的預謀呢?
柳士郎能做到嗎?他的視力因白內障而極度衰退,即便在館內走動也要使用手杖。這樣的他能在黑暗的爐室裡找到把手並把那扇暗門打開嗎?
——他不能!從肉體上的能力看這是不可能的。所以玄兒會不會也這麼想,從而在暗中懷疑柳士郎呢?
那麼——
我進一步想道。
那麼柳士郎為什麼要殺蛭山和望和呢?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說起柳士郎,讓我不由得想起18年前的兇案來。殺害玄遙、嫁禍卓藏並迫使其自殺的兇手——雖然這兇手的真面目還沒弄清楚,但從作案動機來看,嫌疑最大的就是柳士郎。如果當前兇案的兇手也是柳士郎,那麼作案動機是與18年前的兇案有關呢?還是……
我被突然響起的雷聲——比剛才又近了些——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市朗依舊蜷縮在對面沙發的角落裡。可能也是被剛才的雷聲嚇著了吧,他從毛毯裡伸出頭戰戰兢兢地環視著四周。他的目光與我的目光在瞬間相遇了。
「啊……」輕微的叫聲從少年嘴裡漏出來。
「那,那個,……」
他好像要說些什麼,但很快又閉上嘴,低下了頭。這時,他落在桌上的視線突然停在那個焦茶色的錢包上。
「啊……」他又輕輕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我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盯著少年的嘴,「那錢包有什麼……」
市朗依然雙唇緊閉,暖昧地搖著頭。但是,他的視線並沒有離開錢包。
我突然產生了興趣,向桌上伸出手去。雖然剛才已經檢查過了,但我還是決定再拿起來看看裡面的東西。
這個濕漉漉的對折式錢包在江南從十角塔上墜落時,從他身上掉出來,被慎太撿到後放入那座廢棄屋子的桌子抽屜裡。錢包裡有幾張己經潮濕的小額紙幣……
我把紙幣從錢包中取出來,打算數一下它的確切數目。於是我發現中間夾著一張與紙幣不同的東西。由於潮濕,它和紙幣緊緊貼在一起,如果僅是匆匆一瞥是難以發現的。
我把它從紙幣上剝下來。
「這是……」(……這是……)
我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這是一張舊相片(這張相片是……)。
6
相片顯示是在室外,季節可能是冬天吧。(……冬天?)照片以稀疏的樹木為背景,上面有兩個人。一個是穿著和服的中年婦女,另一個是瘦弱的孩子——年齡在十歲左右。孩子緊緊依偎在婦女身邊,看上去像是母子。
這樣一張黑白的老照片(……為什麼)混在了錢包裡。
「這是……」
我盯著照片上的孩子,照片上的他略顯緊張地緊閉著雙唇。
「這是他的……?」
難道這是他——江南(……這是……)童年時候的相片?(這個小孩是……)那麼旁邊的女人(……這是……)是他的母親(這個女人……)……
反過來看了一下相片背面,上面有一行簡短的記錄。是用黑墨水寫的,但因為浸了水(浸水?),有一大半已看不清楚(……墨水?),勉強只能看出是「攝於……月7日4……歲生日」(這文字、這筆跡……)
……啊,為什麼會這樣?現在他又不由得迷惑了,圍繞那些難以忍受的矛盾感,忍不住自問起來。
把相片翻過來,我再次端詳那孩子的臉。
有意識去看的話,這的確是那個青年的樣子。雖然還不能立刻說出兩個人在哪兒相像,但確實能看出他的模樣來。
我把錢包放回桌上,又把相片放到錢包上,同時我偷眼看了一下市朗。他好像也不時偷眼望著這邊,每次看到錢包上的相片,他的雙肩就會猛然顫抖一下。
「你知道吧,這裡面有這張相片?」我問道。
市朗看著相片,默不作聲微微點了點頭。這時——
房間內突然閃過一道白光。那是透過法式落地窗突然闖入的一道強光,幾秒鐘後,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那道突然降臨的光是從密佈天空的烏雲縫隙中鑽出的閃電。
「啊!」
市朗口中發出一聲驚叫。他的視線依然停留在桌上的相片上,但眼中卻好像出現了和剛才略有區別的情感。
怎麼了?怎麼回事?我疑惑的同時,心裡又微微一動。因為剛才的電閃雷鳴,昨天下午的一個記憶不經意間冒了出來。
那天在檢查完蛭山被殺的現場後,我和玄兒去了北館。途中,在東館的舞蹈室裡遇見了望和。然後我們發現了屏風後面的江南。
當時——
他坐在牆邊地板上,顯得非常疲憊: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零亂的頭髮、呆滯的目光、尖尖的下巴,額頭與鼻尖微微滲著汗,臉頰上不知為何還有流淚的痕跡。
那時,我看著他的樣子,突然有一道靈光和一絲疑惑在腦中閃過。
我有一種感覺,這——這面容好像曾經見過,但不知是何時何地。
(怎麼會這樣……雖然當時他的內心也劇烈地震盪著,但很快又陷入昏暗的混沌之中。)
……這種奇怪的記憶錯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當時會有那種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疑惑和圍繞那些難以忍受的矛盾感的自問。很快就要達到最高xdx潮……
閃電再次白花花地在房間內劃過,接著是比剛才更大的雷鳴。
「啊……。」
市朗這次從口中發出的是一聲歎息。他一直看著桌上照片的目光轉向空中,側著頭顯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也長歎一聲,環視了一遍除了我和市朗之外空無一人的屋子,彷彿想求助似的。
走廊側的牆上掛著黑色畫框,裡面放著籐沼一成的油畫。我的目光停在了那兒。這是一幅名為《徵兆》的風景畫。畫裡彷彿預見了見影湖水被「人魚之血」染紅這一傳說的實現……
——存在於大海中的,並非人魚。
前天那對雙胞胎在這幅畫前背誦的中原中也的詩——好像叫《北之海》——從我喧鬧的內心流過。
——存在於大海中的,只有浪花。
——啊,寫得真好!
說這話的我想是美鳥。
——北海沒有人魚,真正有人魚的地方,一定只有這個湖。
——北海陰霆的天空下,/海浪四處城牙咧嘴。/他是在詛咒天空。/啊,這不知何時能實現的詛咒!/這不知何時能實現的……詛咒!
「詛咒?」
我低聲自言自語地說道。然後我長歎一聲,繼續看著《徵兆》中紅色的湖。幻想畫家籐沼一成,(……一成?對,這個畫家好像……)
據說他是個天才,擁有罕見的「幻視能力」。雖然我不願輕易相信,但這幅以《徵兆》為題的作品會是他「幻視能力」帶來的未來預言圖嗎?——如果真是這樣……
那掛在東館客廳的那幅邪惡的抽像畫——《緋紅的慶典》呢?
一道藍色粗線——浮現在黑暗中的一塊細長的「木板」——斜著穿過畫布。一條蒼白中混合著閃爍銀光的細線從上到下似乎要穿過那「木板」……那讓人想到強烈的閃電。土灰色的左臂撐著「木板」,飛鳥拍動的白色翅膀上略微帶有一點血紅。還有一片彷彿從黑暗深處蠕動出來,不規則的「紅色」,部分暗淡,部分鮮艷,部分讓人覺得神秘,部分讓人覺得可怕。
或許那幅畫也在預言某種未來吧。如果是這樣,那麼西館密室裡「只有邊框的畫框」中的那幅畫呢?難道我私下稱之為《時之網》的那幅不可思議的風景也……
我苦思冥想,不知不覺從桌子上拿起了那塊懷表(……這塊表)。
和先前一樣,我拿著表鏈提到和眼睛相同的高度,使它如鐘擺般搖晃起來。於是,與先前一樣,隨著它的擺動,那幅畫中的情景又浮現出來,在我眼前閃著白光。
我使勁搖著表(這的確是那個……),眼前的景象繼續閃著白光,每次閃光都讓我的視野搖晃扭曲……
不久——
絳紫色的空間裡如蜘蛛網般佈滿了銀製表鏈,在它的中心浮現出懷表圓形的文字盤。這樣的風景整體劈里啪啦地迸出無數細小的裂紋,立刻伴著一道強烈的白光飛散開去。
正是這個瞬間,我腦海中有一道電光閃過。
一聲短促的叫聲毫不掩飾地從我口中迸出。或許這會讓市朗驚慌失措,讓他感到害怕,但此時的我已沒工夫去考慮這些了。
「是嗎?「我一個人自言自語,用力點點頭,「是嗎?啊……是這麼回事嗎?」
此時我的心已飛至遙遠的18年前的「達麗婭之夜」。那年的「達麗婭之宴」後,為了去見玄遙,玄兒站在西館第二書房的前面。
於是我把自己的視點和當時只有九歲的玄兒的視點重合在一起。
玄兒聽到屋裡傳來玄遙奄奄一息的喘息聲,便打開了房門。於是,他看到房間深處的昏暗中站著一個人。這是一張從沒見過的臉,樣子十分可怕……啊,對了,原來是這樣!沒錯,那肯定是玄兒看到的那個人、「活人消失」的真相以及兇手的名字,18年前兇案中的所有謎題我好像已經全部解開了。
7
「喂……」
市朗慢慢開口說話了。此時,我為了平息過度的興奮而叼起一枝煙。
「喂……中也先生!」
市朗雖然依舊蜷縮在毛毯裡,但原本低垂的頭已經抬了起來。
他直視著我,好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至今為止的膽怯似乎正在逐漸消退。
「什麼事,市朗君?」
我停下正要擦火柴的手,盡量柔和地問道。雖說如此,但我無法完全抑制內心的興奮,聲音變得很尖,我也知道自己的臉因血液上湧已變得通紅。
「你是有什麼話要說吧?」
「我……」市朗還是有些吞吞吐吐,「玄兒先生這個人,我,總感到有點害怕,所以……」
「玄兒可不是個可怕的人哦!而且也不是壞人!」我回答道。我想這應該是我的真心話。市朗像是鬆了口氣,緊張的表情也緩和了一些。
「中也先生你是從外面來的人?」
「嗯,是玄兒邀請我來的。他是我東京同一所大學裡的學長。」
「東京……哦?」市朗眼中似乎浮現出些許他這個年齡段的男孩應有的光芒——
好奇心與憧憬。或許東京這個全國最大城市的名字會自然而然地在鄉下長大的少年們心中引起這樣的情感吧!
「嗯……中也先生!」市朗又說道「那……相片中的人……」
「相片?是這張相片嗎?」我指著錢包上放著的那張相片問道。
市朗有些疑惑地點點頭:「那個人是誰啊?」
「這個男的還是這個女的?」
「男的。」
「這個啊?他叫江南。就在你從村子裡來這裡的那天傍晚,他從塔上掉下來了。命雖然保住了,但是喪失了記憶。」
「現在還在這裡嗎?」
「是的。」儘管我難以揣測市朗這麼問到底是因為想到了什麼,但我還是盡量用簡單易懂的語言回答了:「這個錢包好像是他墜塔時從身上掉出來的,後來被慎太君發現後撿了回來。放在錢包裡的這張相片大概是他童年時的東西吧,旁邊的可能是他母親。」
我擦著火柴,點上煙。在紫色煙霧的對面,市朗動了動嘴,像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著再次低下了頭。
「怎麼了?「我馬上問道。因為同是「外面來的人」,所以我想他多少會對我少一點戒心,「如果有什麼想說的,就在這裡說出來吧。玄兒那裡我會告訴他的。」
「嗯……可是……」
「你對那張相片有什麼疑問嗎?還是……」我想起剛才他和玄兒的對話,「是不是剛才玄兒問你時,你欲言又止的那件事?你發現車子衝入森林,然後呢?是不是在那裡看到了什麼?」
幾秒鐘的沉默……
難道在我這種訊問方式下他還不肯說?正當我想放棄時,少年終於開口了。
「我……看到了。」市朗說道,纖弱的聲音像是就快哭出來似,「當時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麼?」
「……」
又經過片刻的猶豫,市朗突然閉上眼睛。
「屍體!」他小聲說道。
「啊!?」
「是屍體,我看到了屍體。」
這下輪到我張口結舌了(……那屍體)。
看到了屍體?到底是在哪兒看到了屍體?誰的屍體?(……對,市朗當時是看到了屍體。但是,為什麼那屍體會在那裡呢?)
「黑色的車子撞到樹林中的樹上,壞了。車子裡空無一人,後座上雖然有毛毯,但沒有人……」
毛毯……他回味著市朗的話。毛毯……不對。沒有什麼毛毯……
「……我在車旁撿到那個黃色火柴盒之後,發現在樹林中的不遠處有具屍體,是一具男屍。」
「男屍?」我順勢問道,「什麼樣的男人?」
「有點發胖的中年男子。」市朗睜開眼,一動不動地看著空中,聲音中缺乏抑揚頓挫的感覺,「手腳都已經折斷,頭破了,滿臉是血。表情痛苦而且非常可怕。」
不對!他現在能夠確信了。也不存在那樣的屍體……
「乍一看,我還以為是死在汽車事故中的。駕駛汽車的人因衝擊力而撞破玻璃飛出窗外……」市朗用力地搖了搖頭,像是要趕走這可怕的記憶,「可是,不是這樣的。」
「不是?」我在可怕預感的折磨下疑惑著說,「那是什麼?」
「那個人不是死在事故中。因為……?!」
「因為什麼?」
「那具屍體的頸部套著茶色皮帶……深陷入喉嚨裡。所以,是有人用皮帶勒住他的脖子。」
用皮帶勒住脖子?啊……怎麼會這樣?
「是有人勒住他的脖子勒死的!」
不對。不是這樣的!至此他終於能夠完全確信了。
不是某些地方不一致。而是所有的都不一致!正因為所有的都不一致,所以才會這樣……
8
不久,玄兒和野口醫生一起回到沙龍室來。時間已是4點。但征順並沒有出現,或許是擔心阿清,去看他的情況了吧。
「我們沒能見到柳士郎!」
一進門,玄兒就這麼對我說。他沒有稱「父親」而是直呼「柳士郎」,這己經清楚地表露出他目前的內心世界。
「他把自己關在西館的臥室裡,門也鎖著。我誠懇地告訴他我們有話要對他說,但他就是不讓我們進去。姨父和野口醫生也一起幫我勸,但也沒用……」
說著,玄兒向野口醫生望去,野口醫生一臉撫然。
「簡直是難以靠近!」
「我們告訴他美鳥和美魚的情況,又隔著門對他說電話已經通了,所以和醫院進行了聯繫,還說接著也應該向警察通報情況,但依然沒什麼反應。於是我們反覆呼籲,總算得到了他的回應,卻是一句『隨你們便吧』。怎麼說呢?他的反應如此草率,簡直陷入了思維停滯的狀態。在我記憶裡這可能還是頭一次。」
「是啊!」野口醫生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附和道,「雖說這段時間他有強烈的憂鬱傾向,但在我所知的範圍內,柳士郎先生這樣的態度還是……」
「然後你是怎麼做的?」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對向我走來的玄兒問,「和警察聯繫了嗎?」
「聯繫了。」簡短地回答後,玄兒撫摩著自己蒼白的臉頰,像是非常憂鬱的樣子,「總之我讓調查人員趕快過來,如果途中的道路無法通行,就請他們想想辦法。」
「事情的詳細情況也說了嗎?」
「沒有。只說了有兩個人被殺,此外還有一些人受傷。」玄兒嘴角微微抽搐著,「即便警察們來了,也不能讓這個家的秘密全部暴露出來。作為浦登家的一員,我也是這麼想的。在他們來之前,我們必須確定哪些可以講明,哪些必須隱瞞。當然,這也需要你的合作。」
「警察會來,對嗎!」我打斷了玄兒的話,「總之他們會來的,對嗎?」
「早晚的事!」說著,玄兒又憂鬱地撫摩起臉頰。然後,他把雙手放在腰間,猛地伸了一下腰,「對了中也君,已經可以確認一個重大事實了。」他對我說道,「首先是茅子筆記本裡的『永風會』。我打電話過去,果真是醫院。那是福岡永風會醫院的連鎖醫院,位於大牟田。」
「大牟田?」
「就是福岡縣與熊本其交界處附近的一個小城。開車去,大約有半天路程。」
「哦!」
「然後,我給那盒火柴所屬的店——『島田咖啡』也打了電話。後來還和茅子談了談。沒想到不需要我再三盤問,她出人意料地都說給我聽了。首籐表舅和她想幹什麼,實施了什麼『陰謀」這些差不多都弄明白了。」
「首籐——利吉先生是什麼樣的體型?」我突然插了這麼一句。
玄兒有點不知所措:「什麼?為什麼又問這個?」
「是胖還是瘦?」
「這個麼……應該算胖的。雖不是特別胖但還是有一點,尤其是臉與體格相比感覺肉多了些。」
「啊!那麼……」我把目光轉向蜷縮在沙發上的市朗,「市朗君三天前——就是大前天的傍晚可能看到了首籐先生。」
「啊?」玄兒一臉不解,「他究競……」
「市朗說來時的路上,在那輛嚴重損壞的車子附近,看到了他的屍體。」
「屍體?」
「是的,一個胖乎乎中年男子的屍體。」
「啊?「
市朗惴惴不安地偷眼看著這邊。玄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很快把目光轉向我這邊。
「你認為那是首籐表舅?」
「那是輛黑色五人座轎車。所以駕駛人很可能是首籐先生,不是嗎?」
「啊!」
「不僅如此!那屍體的脖子上好像還纏著皮帶。深深陷入喉中,我想那可能是首籐自己褲子上的皮帶。」
「什麼?」玄兒小聲喊道。幾乎同時,在他身後的野口醫生也吃驚地叫起來,「你是說表舅三天前被殺了?」
「是的。」
「原來如此。」玄兒小聲說道,聲音一下子被壓低下來,「如果是這樣,那就越來越……」
「越來越」什麼?我從他的話中找不到答案。還有,他說確認的「重大事實」是什麼,我也不明白。不過……
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在尋找時機轉入自己想說的話題。野口醫生姑且不說,但我想盡早把這件事告訴玄兒,而且也必須告訴他——這種強烈且令人焦躁的情感在我內心正在加速膨脹。
「那是什麼!」玄兒停住目光,用手指指著桌上的那張相片。
「它本來是混在錢包裡的。玄兒你們出去後,被我發現了。」
「哦?我倒是沒有發現。」
玄兒靜悄悄走到桌子前,拿起相片。裹著毛毯的市朗不安地看著他的動作。
玄兒的目光一落在相片上,就「啊」地低吟了一聲。然後恍然大悟似的看了市朗一眼,馬上轉身走到野口醫生身旁。
「您能看看這個嗎?」
野口醫生取過玄兒遞來的相片仔細看起來。
「這個……啊!」
玳瑁鏡框後面,野口醫生的小眼睛不時地眨著,他不緊不慢地撫弄著鬍子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玄兒把臉湊到野口醫生跟前,小聲嘀咕著什麼。醫生頻頻晃著肥碩的腦袋回答著,但聲音很小,從我站著的地方根本不能全部聽到。
「這個……這個女人……」
即便如此,他們對話的片斷依然傳到我耳中。
「……我覺得應該沒錯。不過……我也有點……」
雖說我對他們說的也很感興趣,但我並不打算走到他們身邊去加入他們的談話。我滿腦子想的還是如何把自己想說的告訴玄兒。
「應該立即行動吧!」
我聽到野口醫生這麼說,但他紅色的臉膛上清楚地浮現出強烈的疑惑和不解。
「我想乾脆……可是,嗯,即便如此……」
「還是得想個辦法啊!」玄兒這麼說道,「不能這樣放任自流。」
「是啊!」醫生遲疑著點點頭。
玄兒從他手中拿回照片,再次走到桌旁。
「慎太已經來過了嗎?」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向沙發上的市朗問道。
「沒有。」市朗搖搖頭,時不時偷眼看玄兒手中的照片,「嗯,我……」
「過一會兒應該就會來了。」但玄兒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等他來了之後,你可以和慎太一起去羽取忍的房間。那邊應該比這裡更能讓你平靜一些,而且……」
「玄兒!」我大聲喊道。
我再也等不及了。現在不是長時間等待說話時機的時候。越來越膨脹的焦躁感難以遏制,終於出現了一次小小的爆發。
「玄兒,我有個請求。」
「嗯?」玄兒吃驚地皺起眉頭看著我,「怎麼了,中也君?又突然……」
「現在馬上——」我認真地說,「一起去西館好嗎?」
「西館?」玄兒又驚訝地皺起眉頭,「難道你想去說服柳士郎嗎?」
「不是,不是這個,……」我竭盡全力地盯著玄兒,「我想去那個『打不開的房間」,有件事必須再確認一下!」
「確認?——哦,你又想出什麼新的解釋嗎?」
「這次應該不會錯。」我毫不畏俱地和盤托出,「是關於18年前的兇案。我想我已經解開了所有的謎題,我還可以確證誰是真正兇手。」
「什麼?為什麼你……」玄兒瞪大了眼睛,非常吃驚,「真的嗎,中也君?」
「我想不會花太多時間的。所以,我們現在就去西館,去那間『打不開的房間』怎麼樣……」
9
比如說——他又回想起那些四處散落的矛盾感。
對了,比如說天氣!
比如說顏色和形狀,還有名字和長相,電影和電視新聞。還有火山噴發時的熔岩和地震。還有古怪的建築家和著名的偵探小說家……
比如說衣服,比如說懷表。還有車、香煙和火柴。還有錢包、告示牌和招牌。還有畫家、簽名書和流感。還有富士山覆蓋山頂的初雪、大分海域的貨船事故以及山形市的濟生館主樓……
比如說那個開頭字母。比如說鞋子和毛毯。還有湖畔的建築物和它的坍塌。還有門鑰匙、門環和肉體特徵。還有關於死去「母親」的記憶和那些腦海中重疊的火焰形象……
……就這樣,他對事實的確信變成了一種領悟。而這種領悟完全改變了之前他所看到的「世界」的含義。
這不是我所在的1991年9月的「現在」。這——存在於這裡的「現在」並不是我的「現在」,而是他們的「現在」。
10
當玄兒把鑰匙插入西館第二書房的門時,格外猛烈的雷聲讓這黑暗館都顫抖起來。巨大的聲音讓人覺得那雷彷彿就落在身邊。雨聲差不多已聽不到了,風卻比昨天更強,發出低沉的吼叫,像是要把古老的黑暗館吹到時空的另一端。
鑰匙伴隨著乾澀而誇張的嘎吱聲在鑰匙孔中轉動。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央看著玄兒開門的動作。
從這裡——
是的,18年前兇案發生的那個晚上,從這裡——從這個相同的位置,九歲的玄兒看到了站在房中的那個人影。
一個穿著幾乎和背後的牆壁融為一體的黑衣服的人,一個頭髮蓬亂的人,一個玄兒未曾謀面的人,一個神情恐怖地等著自己的人……
「怎麼了,中也君?不進來嗎?」玄兒的聲音傳了過來。
漆黑的房間在他剛點上的蠟燭照耀下略微亮了一些。我感受著自己加速的心跳,應了聲「馬上來」,邁出走進房間。
屋裡只有我們兩個——
市朗應該正照著玄兒的指示留在大廳裡等慎太。野口醫生是和我們一起出來的,但走的是相反方向。雖然我也想知道他要去哪兒,卻沒心思問玄兒。總之,我心裡有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異常的興奮,只想著必須把玄兒帶到這裡解開18年前的兇案之謎……
「那麼,你要為我解開什麼?怎麼解?」玄兒在點完幾個燭台後問道。雖然他裝出輕鬆的口吻,但從他盯著我的銳利眼神中,我可以窺悉他內心的沉重。
「我——」說著,我將手伸入褲子口袋中。口袋裡放著那塊從大廳桌子上拿來的懷表,我把它拽出來給玄兒看。
「我從今天早晨起就一直在琢磨這塊表。」
「哦,是這個嗎?」玄兒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
「江南君帶來的這塊懷表為什麼與18年前的兇案有關呢?」
我重新戴好頭上的禮帽,抓著懷表的鏈子把它提到眼前。
「羅馬數字排列在古典式的圓表盤上,表針定格於6點半。我感興趣的並不是這表本身……」我把目光從眼前的懷表移到房間南側的牆上,「而是與這相同的那塊表,那幅畫中的表!」
通往隔壁密室的翻轉門依舊是今早我們離開房間時的樣子。籐沼一成的那幅油畫朝著我們,畫中那塊巨大的懷表與我現在手中的這塊懷表都指著同一時刻。
「不過,在此我並不想過多地去思考畫中這塊表本身的含義。我們可以把它看做是極具暗示性的……彷彿是畫家預測到某個未來而畫的。不過,這暫且不去管它——」我注視著畫框中那不可思議的景象,「我想核心問題在於整個這幅繪有懷表的畫。」
「啊——」玄兒雙手抱在胸前,焦急地嘟著嘴,「你到底想說什麼?我一點兒都不明白。」
「是嗎?——那麼……」
我深吸了一口氣,環顧了一下房間。然後我把目光停在窗邊的書桌上。
那裡面可能會有什麼可用的東西。因為事先沒時間準備,所以現在只能在這間屋子裡找了。
「怎麼啦?難道這次你又覺得這張桌子有問題嗎?」
我沒理會玄兒的抬槓,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開始在裡面找。
果不出所料,我很快就找到了可用的東西——那是一把舊裁紙刀。
栗色的木製刀柄上雕有花紋,刀刃部分雖是金屬的,但照例塗了無光澤的黑漆。這把刀已經有相當的年代了,看上去也不太鋒利,但我想應該足以達到目的了。
「你說過本來這個畫框——」我再次將視線投向南側的牆壁,「和現在位於翻轉門另一側的畫框一樣,是直接造在牆上的『只有邊框的畫框』。而且建造這樣的裝置是為了能讓達麗婭夫人和玄遙類似地體驗到他們所熱切期盼的『不死性』第三階段。」
「嗯。我確實是這麼說的。」
「但是玄兒,真是如此嗎?真的僅此而已嗎?」
「僅此而已?「玄兒板著臉,一臉迷惑,「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把懷表放回口袋,用左手拿起抽屜中的裁紙刀向南側的牆壁走去。站在籐沼一成的畫前,我把刀交至右手重新握好。
「這幅畫到底是有多大價值的藝術作品,我這個外行是不會明自的——所以我要對它動粗了,你閉上眼睛吧。」
我撇下滿臉狐疑的玄兒,將刀向那畫插去。我避開畫面中央偏下的懷表以及如蜘蛛網狀擴展的表鏈,選定紅紫色的背景的一部分,按下刀尖。
「你幹什麼,中也君?」
「玄兒,你好好地看著吧!」
我命令道,同時用力將刀從上向下移動。乾燥的油彩被切碎了。隨著刀尖的移動,那裡發出尖厲的聲音。那是一種熟悉的摩擦聲,與其說讓人感覺異樣,還不如說讓人覺得不快。
「這聲音是……」玄兒自問般嘀咕道,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正如你所想的!」說著,我改變了操刀的方法。
我將刀尖插入剛才造成的縱向傷痕——油彩被削掉後形成的細槽——的內側,然後橫向用力,將周圍的油彩削落。一陣作業後,縱橫十幾厘米的平面上,大部分油彩都脫落了。
如果真像玄兒所說,那麼油彩下面應該是黑色的壁板——準確地說應該完全是翻轉門的表面。
但是,那裡並非如此。出現的是——
「鏡子?!」玄兒瞠目結舌,「那是鏡子嗎?」
「是的!」
儘管未完全剝落的油彩還附著在上面,儘管因刀鋒留下了不少傷痕,但是顯露出來的,的的確確是一面巨大鏡子中的一部分。
「翻轉門的一側——最初朝著這邊的那一側,的確如玄兒所說,造了『只有邊框的畫框』來作為『照不出身影的穿衣鏡』。但在另一側——也就是這一面的畫框內側,卻鑲了真正的穿衣鏡。這幅畫就是為了掩蓋它的存在才畫上去的。」
「怎麼會……?」
「玄兒你對我說過這座宅子裡有一個關鍵性的缺失,那就是除了最近才在東館盥洗室裡的鏡子外,這裡沒有一面鏡子。但實際上是有的。恐怕從最初修建西館時開始,就有這面鑲在畫框內側的唯一的鏡子。」
「唯一的鏡子……啊!」玄兒瞪著眼,喘息著說,「但是為什麼?為什麼這兒會有這樣一面鏡子?」
「我想——」我把裁紙刀輕輕放到地板上,「我想這大概可以叫做『達麗婭之鏡』什麼的吧!」
「達麗婭……之鏡?」
「是的。」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覺得現在位於背面的畫框,確實如你所說,肯定是作為模擬體驗裝置而設的——但是你看,如果這座宅子裡真的連一面鏡子都不存在,那不就出現了另一個問題嗎?假設達麗婭夫人和玄遙真的實現了『不死性』的第三階段,那時不就需要鏡子來確認這個事實嗎?如果一面鏡子都沒有,那就無法確認是否在鏡子中真的照不出自己的身影來。」
「的確!」
「這就是為此而在黑暗館中設置的唯一一面鏡子。它安置的地點不在別處而是在達麗婭夫人的密室裡,這不正是在暗示它存在的理由嗎?」
11
「這下你該明白了吧?」
說著,我從畫前走到房間中央。玄兒依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油彩剝落後顯現出來的那部分「達麗婭之鏡」。
「18年前的那個夜晚,當你來到這個房間時,這扇秘密翻轉門上的鏡子這一面實際上正朝著走廊的門,與牆角幾乎成直角。因為門上裝有彈簧之類的,會自動向角度小的一邊關閉,所以本來是不可能停在這種狀態下的。但是,當時這裡——」
我伸出手指著從入口處看位於右前方——離南側牆壁一米多的地板附近。
「奄奄一息的玄遙就倒在這裡。他當時的姿勢很不自然,右手向牆壁伸出,臉扭向門的方向,對吧?所以說,本來可以自動關上的暗門正好被玄遙伸出的右手擋住了。恰在此時,玄兒你來到這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打開了入口處的門。」
「那麼……」玄兒蒼白的臉頰痙攣般顫動起來,「當時我看到的是……」
「是你自己映在鏡子裡的身影。」
我沉浸在極其複雜的感慨中。
「你看到玄遙倒在那裡大吃了一驚,所以剛一開門,你不由得急退到走廊的中央附近。這時,屋裡點著幾支蠟燭,就像現在這樣略微有些光亮。由於門和裡面的牆壁之間在靠近中央稍前的位置上立著一面大鏡子,所以從昏暗的走廊直接往屋裡看的話,你的身影正好映在裡面。在你看來,鏡子後面等同於你與鏡子之間的距離處,也就是那兒——」
我指著屋子西南邊的角落。
「好像有個人面向你站著。因為無論是走廊還是屋子裡的那一帶,後面都是沒有窗戶和傢俱的黑牆,所以你一點也沒感到不協調。鑲著鏡子的鏡框同樣也與周圍的黑色混在一起,所以你沒有看到。」
「但是中也君!」玄兒慢慢地搖著頭說,「但是我不可能發現不了。即使我沒發現屋裡有這樣一面鏡子,我總不至子發現不了裡面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吧。」
「你是沒有發現!」
「怎麼可能?無論如何,看到臉我應該會知道的。但我為什麼說是張陌生面孔呢?就算是光線暗,看不清楚,但……」
「你是沒有發現!」我重複著相同的回答,「對於當時的你來說,與其說是沒有發現,還不如說是不可能發現。」
「不可能發現?」
「對,不可能發現。這也情有可原。因為當時的你恐怕還不十分清楚世上有所謂『鏡子』的東西。因為在你當時的腦子裡根本就沒有會照出人和物體影子的『鏡子』這個概念。」
剎那間,玄兒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一聲既不像叫喊也不像呻吟的聲音之後,他那茫然若失的眼睛在空中徘徊了片刻。不久,他低聲說了句:「是嗎」,長歎了一口氣。
我繼續說:「你出生後不久,就被關在十角塔最上層的禁閉室裡,九年中始終生活在那裡。那座塔裡面與各棟正房完全一樣,不用說鏡子,就連可以映出影子的玻璃窗之類的都沒有。從窗戶中也看不到見影湖的湖面,使用的餐具之類的想必也是如此。
「可以想像,只要擔任乳母的諸居靜不專門教授,一個被禁錮在那種地方的孩子是不可能知道這世上還有可以映出自己身影的鏡子這種東西的。可能你也曾看到茶杯的水裡映出了事物,但這不會與鏡子的概念聯繫起來,納入你知識的範疇。
「18年前從塔裡出來後的那一個星期也是如此。住在沒有鏡子及其他類似物品的房間裡,也沒機會聽別人說起這方面的事情……你依然不知道鏡子,也沒有鏡子的概念,當然也不會有機會看到自己映在鏡子裡的樣子。所以兇案發生的那天晚上,當你和映在這間屋子的這面鏡子裡的自己對峙時,你只能認為那是個『陌生面孔』的人,那人穿的黑色衣服就是你當時自己穿的黑色衣服。他蓬亂的頭髮就是你當時自己的亂髮,可能是通過走廊時被大風吹亂的吧。他樣子恐怖地瞅著這邊,是因為你當時驚恐萬分地往鏡子那邊看。」
「有道理!」
玄兒接受了我的解釋後,情緒也有所恢復。玄兒不時輕輕點著頭,將投向空中的目光轉到了我臉上。
「那麼,緊接著發生的『活人消失』……」
「當你看到屋子裡有個人後,玄遙的右臂不是動了一下嗎?這時,走廊深處的『達麗婭的房間』打開了,柳士郎先生從裡面走了出來。在你因他的呼喚向他那邊看時,屋裡的人影消失了。
「這裡關鍵是玄遙右臂動的那一下。臨死前的他用最後的力氣動了一下胳膊——那只擋住翻轉門的胳膊。這個動作使門失去了阻礙,它就自動關上了。映出你身影的鏡子消失到牆壁的另一側,而沒有鑲鏡子的「只有邊框的畫框」就出現在這一側了。數秒後你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屋裡的那個人當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對,這樣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今天凌晨你告訴我『這黑暗館有一個關鍵性的缺失,那就是沒有鏡子』。這正巧是解開18年前的兇案之謎的關鍵。可是玄兒,最關鍵的缺失不是鏡子,而是當時你心中毫無有關鏡子這一物品的相關知識……」
一道閃電透過緊閉的黑色百葉窗的縫隙闖進來。幾乎同時,可怕的巨響震撼了整個黑暗館。雷聲比剛才更加猛烈,這才像是上天的憤怒。
我不由得縮了一下身子。但那一剎那,咚的一聲,我彷彿聽到從某處傳來硬物撞擊的聲音。不是來自這間屋子,可能是從入口處那扇門對面的昏暗走廊中……
……是我的心理作用嗎?
可能是剛才雷聲過於猛烈,造成了錯覺吧。我心裡自言自語著,又轉向玄兒那邊。
「這樣一來,我們就搞清楚你所見之人的真面目以及『活人消失』的原委了。那麼,18年前兇案的真相自然也就明白了。大致上和你今早在此所做的推理相吻合,但在很重要的一點上,實際情況和你的推理有出入。」
「很重要的一點?——啊!」玄兒瞇起眼睛,眼神中帶著些許寒意,「是說他不在場證據這個問題吧。」
「是的。」我老實地點點頭,「案發後,兇手本來應該原路返回,從走廊離開現場。但是,當兇手剛要行動時,他發現鬼丸老帶著你已經來到北側鄰室的門前。可能是他隔著牆聽到了你們的說話聲,也可能是你們的敲門聲驚動了他。他想如果你們要找玄遙,接下來自然會來這第二書房。現在不能去走廊,但又必須馬上離開。匆忙中,他決定打開翻轉門從密室脫身,並馬上付諸實施。
「這裡再重複一遍,兇手大概也知道翻轉門打開後能自動關閉,但沒想到本應關上的門被玄遙手擋住了。兇手沒來得及注意這些,便上了密室的樓梯。從那兒一進入「達麗婭的臥室」就急匆匆地從密室外的樓梯下來,然後——」
我停了下來。
「然後,他來到走廊。」玄兒又瞇縫起眼睛,眼神中依然透著寒意。他接過我的話茬,繼續說下去,「出來一看,他發現有個孩子正站在開著的第二書房門前往屋裡窺探。於是他喊道『是玄兒嗎』『玄兒,你為什麼在那兒……』」
「如果考慮不在場的證據,本來只有他是沒有嫌疑的。但是現在突然完全變了,只有他是兇手,一切才合情合理。」
「柳士郎他——」玄兒痛苦地說出了那個名字,「果然浦登柳士郎才是18年前兇案的元兇!他殺了玄遙,還殺了卓藏並嫁禍於他。」
(……是的)
是的——他也回憶道。18年前的那個夜晚,「視點」暫時飛離玄兒去捕捉這間房裡的景象。當時——
當時,有個男人來拜訪第一代館主玄遙。他將燒火棍偷偷藏在身後,他就是浦登柳士郎。
「柳士郎對這二人抱有極其充分的殺人動機,這一點就無需贅言了。無論是他對兇案的處理還是後來對玄遙的態度……我想如果他是兇手,那些恐怕都是他肯定會採取的行動。
「柳士郎極其痛恨玄遙和卓藏這一點以及它背後的情況,想必當時這個家裡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美惟與望和就不用說了,傭人諸居靜、鬼丸老,還有野口醫生恐怕也不例外。玄遙被殺,卓藏橫死,就算找到卓藏的遺書,柳士郎也不得不面對大家懷疑的目光。即便他知道美惟與望和會站在自己一邊,但他仍然不願讓她們知道自己是殺害卓藏與玄遙的兇手。不僅是她們,對於任何人,他都不願承認自己犯罪。儘管別人肯定多少會對他有所懷疑,但他終究還是想把事情的真相隱瞞到底。所以——
「聽以他決定充分利用一個偶然事件,就是你當時看到屋子裡有個可疑人影這件事。他應該立刻明白了你看到的實際上是什麼,但他並不打算去糾正這個錯誤,而是希望將其完整地展示給大家,使自己不在場的證據變成確鑿的事實。」
「的確!」玄兒生硬地笑起來,「你的解釋真是切中要害啊,中也君!」
「只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說著,我看著親手毀壞的籐沼一成的幻想畫,「就是這張畫。兇案過後,成為浦登家主人的柳士郎竟然讓受邀而來的畫家畫這樣的畫,這是為什麼?」
「不就是想隱瞞事情的真相嗎?」玄兒冷眼看著那畫回答道,「這面鏡子是揭示真相的證據,他想通過在上面作畫來隱瞞它。」
「可是有很多其他方法啊,比如偷偷打碎或者把它拆掉,用不著特意這麼做啊!」
「那可是浦登家傳下的惟一一面『達麗婭之鏡』!對於把它從這個世上毀掉,柳士郎可能終究也感到有些牴觸吧。」
「如果是這樣,他可以親手把它塗掉,用不著讓陌生人來畫那樣的畫啊!而且為了防止秘密洩漏,這樣可能安全得多。」
「可能是因為他非常欣賞籐沼一成的才能吧。即便是冒著和他共享鏡子秘密的危險,他還是希望籐沼一成能在上面作畫。或許他覺得要把『達麗婭之鏡』從人們眼中隱去,也只有這樣才最適合。」
「是嗎?」
「中也君,不管怎樣,你的推理真的很完美!」玄兒冰冷生硬的嘴角浮現出微笑,「真像個了不起的名偵探啊!向你致敬!」
雖然我知道這稱讚並未帶有諷刺或者玩笑的意味,但我還是把目光從玄兒的微笑上移開,不敢正面接受。
風更加劇烈,在緊閉的窗戶外面咆哮著。
「所以……」我試探著接著說下去,「所以,關於這次——18年後的兇案,我覺得兇手可能也是柳士郎。」
「哦?」玄兒睜大眼睛,將微笑擴展到整個臉上,「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玄兒你不也有同樣懷疑嗎?在思考『暗道問題』時,最後只剩下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柳士郎是兇手。」
「你是說他的視力因為白內障而衰退,所以不能打開壁爐中的暗門?」
「是的。」
「嗯,的確,我曾經也做過這樣的假設。」玄兒收起擴展開來的微笑,慢慢地搖搖頭,「但是,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
「假設這次的兇手也是他,那就完全不合邏輯了。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拿剛才市朗的話為例,他說首籐表舅在樹林中被殺,他看到這些是在大前天——23日的傍晚,對吧?雖然這是在我們被暴風雨困在島上之前,但你覺得柳士郎怎麼才能到那麼遠的樹林中去呢?對於在黑暗館中活動還要依靠手杖的他來說,到底是怎麼做的?」
被這麼一問,我不由得啞口無言。我勉強想到了一個解釋,那就是殺害首籐利吉的兇手另有其人,但還沒說出口我自己就否定了。
市朗看到的利吉被人用皮帶勒住了脖子。蛭山丈男也被自己的褲帶勒住了脖子。浦登望和是被自己的頭巾勒住了脖子——都是同樣的殺人手法,都是同樣的……
——都是同樣的殺人手法,不是嗎?
——只有同一個兇手才會用同樣的殺人手法,對吧?
雖然我並不打算就此贊同美鳥和美魚的說法,但在某種意義上兇手確實是用同樣的手法重複著犯罪。如果為了堅持柳士郎是兇手的觀點就說殺利吉的兇手另有其人,這未免太牽強附會了。
「還有,中也君!」玄兒說道,「這一點我向野口醫生問過並得到了確認。他——柳士郎的病情好像十分嚴重,遠遠超過我的想像。稍暗一點的地方就幾乎看不見,甚至都快妨礙到日常生活了。我很難想像他這個樣子還能實施這一系列的兇殺案。柳士郎並不是殺害這三人的兇手。」
「那麼——」和剛才的玄兒一樣,我也將目光在空中徘徊,「那麼是誰呢?」
「我明白你想把過去與現在聯繫起來的心情。但是,18年前的兇案與現在的兇案完全不同。兇手不同,犯罪的動機也不同。」
「是誰……」
「18年前的柳士郎雖然受到強烈憎恨的支配,但依然能保持內心的平衡,能通過思考來控制自己的行動。但是這次的兇手不同。」說完,玄兒凝視著我,他臉上不知為何突然掠過一道憂鬱或者說是悲傷的陰影。
「他沒有這種正常的平衡感。一旦萌生殺意,就不能控制自己。他的心己不正常——瘋了!」
——殺人狂!
「可以說是一種殺人狂吧!」
——是的,是殺人狂!
「玄兒!」
這次我和剛才的玄兒一樣,膛目結舌。
「你到底……『他』到底是……」我喘息著說道。
「我不是說過確認了一件重大事實嗎?——我已經明白了,恐怕不會錯。征順姨父和野口醫生也都已經瞭解。現在,他們正在監視著他的行動……」
「是誰?「我的聲音已半是哭腔,「那個所謂的『他』到底是誰?」
他是……他對自己說道。
「他麼……」玄兒回答時,臉上突然又有一道悲傷的陰影掠過,「就是三天前的傍晚從十角塔上墜落的那個青年——江南!」
……對!是那個青年!
「後面的名字也知道了,叫忠教。」
「忠教?」我不由得喊出聲來。
是的,已經知道了——他繼續對自己說。
「就是在18年前舊北館發生大火之後,離開這裡的諸居靜的兒子——忠教!」
那個青年並不是我。
「江南忠教,這就是他現在的姓名。開頭字母是T.E。」
間奏曲六
「我」即「中也」現在正和朋友面對面站在黑暗館西館一樓的屋子裡。作為「視點」貼在「我」身上的那個人在他已從昏暗的混沌深淵中解脫出來,並完全恢復了本來功能的意識下——
……比如說……
比如說那個——他,也就是江南孝明想道。他想重新回顧並提煉出眾多散落四處的矛盾感來查證它們的含義。
對,比如說天氣!
9月已進入下旬,在歷年沒有的持續的好天氣中,我租了一輛車向著黑暗館而來。那一天——9月23日,也是秋高氣爽……對了,那天天氣晴朗,怎麼也想不到會在百目木崖遭遇那樣的大霧。
傍晚到達見影瑚邊時,一時低沉的雲也變薄了,天空開始被鮮艷的夕陽染成紅色。
然而,同樣是9月23日的日暮,「我」們看到有人從十角塔墜落後向外跑去。那時的天空卻是陰雲密佈,只能勉強看到星光。綿綿秋雨一直持續到前一天,地面因此變得非常柔軟。同一天,市朗獨自翻過百目木崖向著黑暗館而來。途中他仰望同樣陰雲密佈的天空,預感到天氣很快又要變壞了。地面也因為一直持續到前一天的秋雨而四處殘留著水塘和泥坑。
這種不一致、不協調是怎麼回事?
……比如說……
比如說那個——江南孝明想道。
比如說顏色和形態。所謂的「顏色」是指湖水的顏色,還有衣服的顏色……
到達見影湖邊後,我乘上繫在棧橋上的小船,操著用不習慣的漿,獨自來到島上。當時,紅色的湖面閃爍著妖艷的光芒,但那紅色是湖面本身、湖水本身已被染成紅色,而不是因為夕陽的映照。
然而,同樣是9月23日的下午,當「我」們渡過同一個湖時,湖面卻是一片深綠色。在墜塔青年的回想中,湖面的顏色也不是紅色。他從棧橋獨自乘船來島上時,湖面在陰雲密佈的天空下呈現出黯淡的深灰色。
湖水變紅,並不是像浦登家的傳說那樣是被「人魚之血」所染,而是地震迸出的大量紅土造成的。「我」們和市朗是第二天才發現一部分湖面變成棕紅色的。可為什麼我來時看到的湖水就已經是紅色了呢?
上島之後,彷彿有人在我耳邊召喚似的,我登上了那座十角形的塔。當我來到最頂層的陽台時,遇到那天的第二次地震。但在那之前,我看到有個人影站在最靠近塔的那棟房了——東館二樓的窗邊。是一個穿著茶色衣服的男人,時間正好是下午6點半。
另一方面,「我」在東館二樓的起居室透過窗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十角塔的陽台上。在緊接著發生的地震中,「我」也看到了那人影從塔上墜落的情景。因此我從塔上看到的窗邊的人影大概就是這個「我」了。但這時的「我」穿的不是茶色的衣服,而是灰色的長袖襯衫和深藏青色的馬甲。
這些不一致、不協調是怎麼回事?
……比知說……
比如說那個——江南繼續想著。
比如說那個告示牌和招牌,還有車子、毛毯,當然還有森林中的屍體,那塊陳舊的告示牌豎在延伸至見影湖邊的路旁。在這塊正方形的木板上我看到用暗紅色的塗料寫著這樣的字句——「此乃浦登家私有之地,禁止擅闖」。
然而,當市朗在同一條路上看到那塊告示牌時,上面的文字卻是令人驚恐的鮮紅色。市朗不是由此聯想到鮮血而嚇得渾身發抖嗎?
暗紅和鮮紅——還有,我看到的那塊牌子是斜立在那兒的,傾斜的幅度很大,甚至可以說是半倒狀態。但市朗看到的未必如此。因此這不僅是「顏色」問題,也是「形態」問題。
所謂的招牌是指我中途在I村去的雜貨店——「波賀商店」的招牌。招牌上到處都有塗料剝落,四方形的角上出現了弧線,似乎幾十年都沒更換過,飽經風雨的樣子。
然而,在波賀商店的獨生子市朗的回憶中,店的招牌絕非如此——今夏,父親親自重新上過漆,看起來像是訂做了一塊新的似的。
這些不一致、不協調是怎麼回事?
終於越過濃霧中的百目木崖後,我看到了波賀商店的主人告訴我的岔路。折入岔路後,我遭遇了那天的第一次地震。車子衝入森林,撞在巨大的山毛櫸上停了下來。擋風玻璃上白花花地佈滿裂痕,有的部分甚至碎裂脫落。
然而,市朗看到的事故車輛是什麼樣的呢?
同樣是五人座的黑色轎車,同樣是衝入森林撞在大樹上停下來,但問題首先在於擋風玻璃的狀態。粉碎散落的玻璃……是的,那輛車的擋風玻璃,其破損程度好像不是「有的部分甚至破碎脫落」,而是完全粉碎地散落一地。
問題述在於後座的樣子。
在市朗看到的車後座中,一條灰色毛毯被隨意地團在那裡。但我坐的那輛車的後座中應該沒有這類東西。要說有什麼的話,也不過是裝著喝過的礦泉水的塑料袋之類的……對,最重要的當然是森林中的那具屍體。
那屍體倒在事故車輛不遠處的草叢中,手腳彎曲成可怕的角度,頭部滿是鮮血,還被人用皮帶勒住脖子。市朗發現的那具屍體在我發生事故的附近有嗎?——沒有!至少在我棄車離開的那個時候絕對沒有。
這些不一致、不協調是怎麼回事?
有的非常隱秘,有的十分明顯,如果意識處於正常水平,應該馬上就能瞭解它們的含義。
確實如此——江南想道。
現在看來,「答案」是知此明顯,以至於讓我非常驚訝:為什麼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呢?……
……比如說……
比如說湖畔的那座建築和它的崩塌,還有那棟建築的門鎖和門環……我來到見影湖邊,發現建在棧橋旁的四方形石造建築後,便去敲入口處的門。我叫了幾聲,但沒有任何回答。門好像上了鎖,想開卻開不了。我發現安在門旁的內線電話,便按了一下喇叭下面的紅色按鈕,但裡面似乎並沒有響起門鈴之類的。
這裡難道沒有窗戶嗎?我心裡這麼想著,便轉到建築的另一側。在那兒我著到牆壁的一部分已經完全倒塌,從瓦礫的間隙向裡面看了看,裡面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其他窗戶上的黑色百葉窗都關得緊緊的,無法看到內部的倩形——是的,那座建築就是這個樣子!時間好像是過了下午5點。
然而,同一天下午剛過6點,市朗到達湖畔。當時那棟建築是什麼樣的呢?入口處的門上有個鐵製門環,但我敲的門上卻沒有。
相反市朗的眼裡也沒有門旁的內線電話。轉到建築背面,市朗發現一扇透出燈光的窗戶。其中一扇百葉窗的接合處留有間隙,他從那兒向裡面一看,看到了站在水池前磨著菜刀的蛭山丈男——
關鍵是當時這棟建築還沒有損壞,後來在下午6點半發生了當天的第二次地震,這次造成它的崩塌。
當時一部分牆壁和天花板崩落,倒下來的架子把蛭山壓在下面。市朗看到這些後便跑到建築的入口處,打開門飛奔進去。也就是說這時入口處的門和我想打開它時不同,沒有上鎖。
還有——
我到達見影湖邊時,湖岸的棧橋上只有一艘手劃的船。當我乘船來到島上時,島上的棧橋上繫著一艘帶引擎的船。
然而看門人蛭山在下午4點前用帶引擎的船送「我」們上島之後,最遲在5點左右應該已從島上返回湖邊。可我到達湖邊時都已過5點半了,棧橋上為什麼沒有繫著兩條船?
這樣的不一致、不協調還有,還有很多。
比如說墜塔青年上衣的「形態」和襯衫的「顏色」,還有他沾滿污泥的灰色帆布鞋,錢包裡本來應該有駕駛證、工作證的,但現在沒有。蘇聯應該處於快解體前的狀態,但不知道為什麼,電視中卻在報道「和平共存路線」和「中蘇對立加劇」之類的新聞。應該己故的江戶川亂步和橫溝正史卻被作為值得邀請的「當代偵探小說家」來談論……除此以外還有,還有很多。在意識已經完全恢復本來功能的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可以隨處發現、找到無數的「不一致」。
這是當然了——江南心想。
因為不是有些地方不一致,而是所有的都不一致。
同是「五人座的黑色轎車」,但「形態」不一致。同是「焦茶色的錢包」,但「形態」也不一致。錢包裡裝的「小額紙幣」的「形態」還是不一致。而且——
直到現在江南才能夠意識到:最終不一致的是從十角塔墜落、被「我」們救起的青年——這個叫「江南」的人本身。
不僅是衣服、鞋子和攜帶的物品不同,而且他們的長相本身就不同,肉體上的特徵也不同。他和我不同,完全不同。他不是的,他——他不是我!
在江南孝明通過「視點」看到的「世界」裡,每個角落都有這種矛盾感。然而,這裡面也並非只有這些不一致和不協調。
除了有的非常隱蔽、有的異常明顯的「不一致」外,還存在若干奇妙的一致和類似,使得江南功能不全的意識和思考更加混亂。
……就像……
就像是為了欺編我而特意設置的,就像是有種邪惡的惡意在戲弄這個「世界」……
……比如說……
比如說兩次地震的日期和時間,還有作為地震起因馬上聯想到的火山爆發。6月激烈的火山活動造成多人死亡,但從地理學上考慮,難以將它簡單地和那一天的地震聯繫起來……比如說墜塔青年擁有和我差不多的年齡和相同的懷表,和我同樣都是左手受傷包著手帕,還有他的姓偏偏也是「江南」。當然,一致和類似的還有關於「母親」的記憶以及構成這一記憶的場面和語言。
……但是……
即便如此,還是不同,根本就不同。
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我們不是同一個人。我的「現在」和他的——他們的「現在」不同,根本就不同。
因此——正因為如此,才會有數不清的不一致、不協調在此氾濫。
1991年的9月23日是星期一。
這是來拜訪黑暗館的我的「現在」,但他們的不是。他們的9月23日,就是「我」即「中也」應朋友之邀來到黑暗館的9月23日並不是1991年,而是其他年份的9月23。
其證據是——江南想道。
他彷彿突然具備了低智特才綜合症患者的特殊能力,開始仔細核查至今為止「視點」捕捉到的幾個日期。這對於核查主體江南自己來說也是非常奇特的感覺和體驗。
——那是入學典禮過了一個多星期的星期天,日期好像是4月20日。
「我」即「中也」是這樣回憶與玄兒相識的那一天的。他去舊古河男爵府的那天晚上,在小石川植物園旁遭遇了意外車禍而昏迷。等他在病床上醒來時,那已經是第三天的4月22日早晨,他記得這一天是星期二。但是……
1991年的4月20日並不是星期天。那天是……
……星期六!
是星期六!那麼4月22日就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一。如果「我」的記憶沒錯,他們的「現在」當然不可能是1991年。
——現在已經過了一天,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點多。算起來你已睡了五個小時左右。
這是因蜈蚣事件而昏迷的「我」醒來時聽玄兒說的——
26日、星期五……
我不用想就知道1991年的26日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往前算的話,1991年的9月23日當然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一。
對了,還有「視點」追溯到過去看到的兇案。它發生在「18年前的達麗婭之日也就是9月24日的晚上」。但是如果「現在」是1991年,那麼18年前就是1973年。那年的9月24日是……
……星期一!
是星期一!但是兇案發生的晚上,附在九歲玄兒身上的「視點」不是把那天認作是「星期二」嗎?
這又是一個證據,表明他們的「現在」不是1991年……
……關於山形市的舊濟生館主樓呢?
這時,這個問題突然闖入江南的思考中。
——在殘留於全國各地的明治時期的西洋館中,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濟生館主樓被認為是形狀特別奇異的傑作而聞名於世。我到東北地區拜訪那棟建築是在高中三年級的暑假……
關於那座西洋館「我」即「中也」在第一次見到浦登征順時說了上面這段話。但是——
1949年,山形市七日町的濟生館醫院失火,燒燬了病房。此後,在1966年被指定為國家重點文化遺產!1969年,舊濟生館主樓從七日町移建至霞城公園,1971年以後做為市民俗館……
難道在他們的「現在」,濟生館的主樓還在七日町,還沒有移建至霞城公園嗎?
不過——江南感到迷惑。
這是沉睡在我記憶深處的知識嗎?
……那關於「去年的流感」呢?
接著,這個問題又冒了出來。
——據說去年的流感在全世界範圍內肆虐,日本也有半數人口被感染。
這也是「我」即「中也」說的話。不過,從1991年的「現在」來看,至少江南不記得「去年」發生過如此大規模的流感。
1957年,亞洲型流感在全世界流行。據說這種產生於中國的流感席捲了全球,日本也有半數人口受到感染……
……啊,難道這也是……
難道這也是沉睡在我記憶深處的知識嗎?那我是何時於何處獲得這個信息的呢?
……好像颱風又要來了。電視上說海上風浪很大,昨天在大分海域有條貨船沉沒了。
這好像也是「我」和浦登征順第一次見面時的話題。當時,征順把這個悲慘的海難消息告訴了他。
——聽說有很多船員都下落不明。
於是我腦中又出現了這個問題的詳細信息。
1958年9月23日,星期二,貨船「津久見丸」在大分海域沉沒,船員12人下落不明……
——電視屏幕中。聲音嚴肅的男播音員正在播報當天富士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據說這場覆蓋山頂的初雪比去年晚了四天但比常年早了三天。
這是24日晚上,「我」在沙龍室看到的電視新聞。而且……1958年富士山的初雪是9月24日。
……啊,到底……
這些知識到底沉睡在我記憶的什麼地方?
江南忍不住疑惑並驚訝起來——
難道我真的具備了低智特才綜合症患者的特殊能力嗎?有這種可能嗎?或者所有的這些實際上都不是我的記憶……不是我的記憶,那是誰的?
……他繼續疑惑並驚訝著。
不管怎麼樣——江南下結論道。
這是1958年——昭和三十三年9月在黑暗館發生的兇案,從我的「現在」看是33年前。因此,18年前的「兇案」就是1940年的9月了。說起1940年——昭和十五年的話,那是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前一年。這一年的9月24日是……
……星期二!
對,是星期二!這樣日期上的不一致就全部消除了。同時——
關於「我」以及他們說的話——
(當時的時世,如果殺人和被殺這種不幸事被外人知道絕對會有寐煩。所以就更加……)
(那個時代解雇了那麼多人真是……)
(考慮到當時的杜會狀況,真是個昨常無情的決定啊)
(所以17年前遇到望和時,我活動的中心在東京。不過,當時和現在不同,無論在日本的什麼地方都有很多困難)
——其含義不也清楚了嗎?他們的「現在」是在l958年——距今33年前的9月。
……1958年6月24日、星期二晚上10點15分……
在江南回味結論時,突然又有一條他本不可能知道的信息闖了進來。
1958年6月24日、星期二晚上10點15分,阿蘇山中岳大爆發。12人因此死亡,28人受仿,山上的設施全部被毀……
……啊,這個是……
黑暗館建在熊本縣Y郡的山中,距雲仙普賢山的直線距離約為55公里,距阿蘇山中岳約為50公里……
……是嗎?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在驚訝、疑惑、不解的同時,江南又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奇怪的解放感。他再次感受到邪惡且冷酷的惡意在戲弄著這個「世界」,但與此同時,他徹底明白了。
在33年前他們的「現在」,由於自身猛烈的爆發而造成多人傷亡的火山不是雲仙山而是阿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