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海邊,寂靜的時刻。
只有單調的海浪聲,從無止境的黑暗中翻湧而出,隨即又消退逝去……。
他獨自坐在防波堤冰冷的水泥地上,全身籠罩在霧白的氣息中,與這龐然巨大的黑暗對峙著。
已經痛苦了好幾個月,也已經煩惱了數周之久,這幾天以來更是一直思索著同樣的事。終於在此時此刻,他的意志正明確地向一個方向逐漸集中。
計劃已經完成,準備工作也幾可告一段落,現在就只等待對方陷入圈套。
雖然如此,他一點都不認為自己的計畫無懈可擊。事實上,就某種意義來說,非但無法形容為精密的計畫,反倒稱得上是非常草率而馬虎的。可是,他壓根兒就沒打算籌設完美而精密的計畫。
再怎麼掙扎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人就是人,絕對不能成神。或許希望成神並不很難,但是只要人就是人這件事實存在,任何天才也沒有能耐扭轉乾坤。人既然不能成神,就不可能預知未來——在人類心理、行動,或者不可知的偶然——更無法依照預想構成完美的計畫。
假設將世界視為棋盤,把人類當做棋盤上的棋子,棋譜本身也會有一定的格局界限。
因此,不管事先做了多麼審慎精密的計畫,也難保不發生意外的偏差。這個世界充滿了太多偶然,人心更是善變,若想憑著小聰明預估大局,根本行不通……
所以,目前最理想的計畫不是無謂地限制自己的行動,而是必須隨機應變,盡量富於彈性——這就是他所下的結論。
必須避免一成不變的固定模式,重要的不是情節,而是結構。也就是在事情進行中,能夠隨時應變的最具彈性的結構。事情成功與否,還必須靠自己的智慧輿手法,尤其是一點運氣。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不過,以不同的意義而言,事實上他的確使自己置身在神的立場上。
審判——對,審判。
他要他們——他們所有的人,以復仇為名義受審判。
超越法律的審判。
他非常瞭解自己不是神,也不容戲他這麼做。他也深知這件事勢必被社會視為犯罪,尤其此次以復仇為名,知法犯法,一旦事跡敗露……,
然而,現在已經不能以一般的理由去抑制自己的感情,絕對不可能。感情?——不,不是那種輕忽草率的事。絕對不是!
這種感覺不是單純衝動的激情,如今已成為他靈魂的吶喊,生命的依靠,甚至是他生存的理由。
深夜的海,沉默時分。
微亮的星空下,他望著不見一絲行船燈光的外海黑暗的彼方,反覆思索著計畫。
準備階段即將結束。不久,他們——罪孽深重的獵物就要躍入圈套,有十個等邊和內角的圈套。他們毫不知情地來。毫無疑懼,將要陷入十角形的圈套中,被自己所捕捉、審判……。
等待他們的當然是死。對他們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處罰。
而且,絕對不是輕易解脫的痛快的死法。比方說,把他們所有的人用炸藥一次炸個粉碎,即使那是比較簡單而確實的方法。
非把他們一個一個,按照順序殺掉不可。對,就像英國那位著各的女作家所構思的計畫那樣——一個接著一個。要讓他們知道死的痛苦、悲慘、恐怖……。
在某種意義上,或許他的精神已經瘋狂而且病態,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我知道,無論用任何正常的角度去看,即將展開的這件事絕對不正常……
他面向漆黑如墨的夜海,緩緩地搖頭。
插在外套口袋裹的手碰到個冷硬的東西,他握住取了出來,在眼前審視著。
那是個透明的淺綠色小玻璃瓶。
緊蓋的瓶中裝著自他內心深處擠壓出來,一般稱為良心的玩意兒。他把這所有的一切化為幾張紙片,折疊起來封入瓶中——蠅頭般的小字寫著他預定實行的計畫內容,沒有收信人的告白之信……。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正因為如此,所以——把最後的審判托付給非人的大自然。瓶子可能流落何方並不是問題,只問,海——孕生萬物的海,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起風了,凜冽的寒風令人渾身顫抖。
慢慢地,他把瓶子投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