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老掉牙的論調——』艾勒裡說,他是個瘦高白皙的俊美青年。
    『對我來說,推理小說是一種知性遊戲。也就是以小說的形式,使讀者對名偵探或讀者對作者產生刺激的邏輯遊戲——這些都不相上下。
    『所以,我不要日本盛行一時的「社會派」現實主義。女職員在高級套房遇害,刑警鍥而不捨地四處值查,終於逮捕男友兼上司的兇手歸案——全是陳腔濫調。貪污失職的政界內幕、現代社會扭曲所產生的悲劇,也都落伍了。最適合推理小說的題材,無論是否被指為不合時宜,總歸還是名偵探、大宅邸、行跡可疑的居民、血腥的慘案、撲朔迷離的案件、石破天驚的大詭計……。虛構的事更好,主要是能享受推理世界的樂趣就可以了。不過,必須完全合乎知性的條件。』
    四周是波浪平穩的海,油氣沖天的漁船發出不穩定的引擎聲前進著。
    『真受不了。』坐在船沿的卡托著滿是腮青的下巴,撇了撇嘴。
    『煩人哪,艾勒裡,張口閉口都是知性兩個字。你乾脆直說推理小說是遊戲,幹嘛老是加上知性,聽得我渾身不自在。』
    『那倒真出我意料之外。』
    『別一廂情願了,並不是每個讀者都熱中你所謂的「知性」。』
    『說的也是。』艾勒裡若無其事地盯著對方。「我常常覺得這是件可悲的事。有時漫步在校園裡,突然就有痛心的感覺。光是我們的研究會裡,就已經不全是具有知性的人,其中也有病態的傢伙。』
    『——你找碴?』
    『才怪。』艾勒裡聳聳肩膀,接著說:『我可沒說是你哦!況且,我所說的「知性」是針對遊戲態度的問題而言,並不是批評任何人聰明或愚蠢。其實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毫無知性的人,同樣地,也沒有不懂得遊戲的人。我的意思是,精神上是否有餘力來玩這種知性遊戲。』
    『哼……』卡嘲笑似地冷哼一聲,別過臉看旁邊。
    艾勒裡嘴邊浮現柔和的微笑,看著站在自己身邊滿瞼稚氣,戴著圓邊眼鏡的矮個兒男人。『你說呢,陸路?如果推理小說單獨方法論成立,知性遊戲勢必另謀存在領域。就我們生存的現代而言,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哦——』陸路偏著頭不明所以。
    艾勒裡繼續說:"這已經是陳腔濫調。努力不懈的勤勉邢警、堅強有力的組織、最新的科學搜查技術……今天的警察絕對不是無能,反而因為太有能力才傷腦筋。就現實問題而言,現在哪有古時候那種以頭腦為唯-武器的名偵探活躍的餘地?如果名偵探福爾摩斯重現於現代都市,恐怕只會以滑稽的辦案方式引入側目吧!』
    『你這話未免言過其實,現在不也是有所謂的福爾摩斯出現嗎?』
    『不錯——那當然。只怕他會帶著尖端法醫科學和鑒識科學的知識出現的,還得向可憐的華生說明個老半天。讀者的知識畢竟有限,如何接受成串難解的專門用語和數式。於是——這太清楚了,華生,你連這個也不懂,華生……』艾勒裡雙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輕輕地聳聳肩。"剛才說得太離譜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毫無情調的警察機構並不值得喝采——黃金時代的名偵探們沒有使用華麗的「理論」和「推理」,卻仍超越了現代的搜查技術。打算以現代為背景的偵探小說作家,現在一定陷入矛盾的死角中了。』
    『因此,這個矛盾最簡易——這樣說也許會有語病——而有效的解決辦法,就是以「暴風雨山莊「的模式表現出來。』
    『有道理。』陸路認真地點頭。
    『所以,真正合乎推理小說現代主題的就是「暴風雨山莊」……』
    時下已是三月下旬,春天的腳步近了,海風吹來卻依然冷洌無比。
    九州島島大分縣東岸突出的S半島丁崎——船背向丁崎,從旁邊S區的小港門出發,目的地是距離外海約五公里的那個靜止的小海島。
    天氣晴朗,因為當地的春天常起黃砂,所以微白的天色取代了應有的藍空。亮麗的陽光明射海面,呈現一片銀鱗。遠遠的陸地彷彿蒙著面紗佇立風中,景物朦朧淒迷,夾帶著一股神秘氣息……。
    『看不到其它船隻的蹤影。』艾勒裡一手扶著船緣,向始終默然叼著香煙的大個兒男入說道。敞亂的頭髮顯得有些不修邊幅,絡腮鬍子幾乎佔據了半張臉——這就是愛倫坡。
    『島的那邊有急流,船隻都會避開。』看起來有點年紀卻精神奕奕的漁夫說道。『這兒的漁場在更南方,即使出了港,也幾乎沒有船隻接近這個島——你們這些學生真是奇怪。』
    『哦,是嗎?』
    『光是名字就跟人家不一樣,全都怪裡怪氣的。就拿你來說,實在夠奇怪了。』
    『這個嘛——其實是一種綽號……』
    『最近的大學生都喜歡這一套?』
    『不,這個——那倒不是。』
    『所以說,你們還是挺奇怪的。』
    漁夫和愛倫坡所站的地方前面——兩名女生把船隻中央附近的大木箱,當成椅子坐著。包括在後面掌舵的漁夫兒子,船上共有八個人。
    漁夫父子以外的六人,都是大分縣O市K大學的學生,同時也是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的會員。正因為如此,他們彼此以一種綽號,就像『艾勒裡』、『卡』、"陸路』之類的名字互用稱呼。
    至於這些名字的由來,當然是——也許根本用不著說明——艾勒裡·昆恩、約翰·狄克遜·卡、卡斯頓·陸路,以及愛倫坡——他們衷心景仰的歐美推理小說作家·兩個女生叫做『阿嘉莎』和『歐璐芝』,名字源自推理小品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以及以"角落的老人』揚名的帖羅聶斯·歐璐芝。
    『喏,各位!看得到角島的房子了。』漁夫扯開粗嗄的嗓子喊道。六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張望前方逐漸靠近的小島。
    那是個非常平靜的小島嶼。
    幾乎垂直的絕壁從海中冒出,上面覆蓋著一片墨綠,彷彿數枚巨大的銅錢重疊而成。前方約略可見三處短而突出的尖角,正是「角島』命名的由來。
    島嶼四周都被斷崖絕壁所圍繞,狹窄的海灣只能容納小型漁船進入,因此無法開發成觀光勝地或海水浴場。自古以來,除了偶有好奇的釣客造訪,早已被人們所遺忘。大約在二十幾年前,有人在島上蓋造起造型特殊的建築物『藍屋』,並且搬進去住。不過,如今已成無人島。
    『就是崖上那一丁點兒嗎?』阿嘉莎站在木箱上,興奮地大叫。一手按住被風吹亂的柔卷長髮,瞇起了眼睛。
    『對,那是僅存的部分,大宅已經燒光了。』漁夫大聲地解說。
    『哦,那就是十角館?——老爹?』艾勒裡問漁夫。『你上過那個島嗎?』
    『曾經在海灣避過幾次風雨,島上倒沒去過。尤其那件事發生之後,一直沒靠近過。你們也得小心點。』
    『小心什麼?』阿嘉莎回頭問道。
    上了年紀的漁夫壓低聲音說:"島上不乾淨。』
    阿嘉莎和艾勒裡一愣,交換了個眼色。
    『鬧鬼啊!就是慘死的那個中村……』漁夫微黑而佈滿皺紋的臉皺了起來,毛骨悚然地笑著,又繼續未完的話。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每當下雨的日子經過島嶼附近,就會看到屋上有個模糊的白色人影。還有人說,曾經看見中村的鬼魂向人招手。除了這些,有人看見沒燒掉的小屋亮著燈,廢墟附近有鬼魂,到島嶼附近釣魚的小船被幽靈作祟沉入海中……』
    『沒有用的,老爹。』艾勒裡輕笑一聲,不想讓對方以為他無禮。"別說了,這種話嚇不了人,反而讓我們更興奮。』
    事實上,六個年輕人當中,只有始終坐在木箱上的歐璐芝稍微有點害怕。至於阿嘉莎非但不以為意,甚至樂不可支地連連稱好,轉身向船尾走去。
    『哎,剛剛說的是真的嗎?』她衝著正在掌舵的漁夫兒子——稚氣未脫的少年——興高采烈地問道。
    『全是胡扯。』少年瞅著阿嘉莎的臉,目眩似的別過頭,很乾脆而簡單地回答。"只是些傳聞,其實我也沒看過。』
    『是嗎?』阿嘉莎臉上浮現一絲不滿,不懷好意地微笑道:『不過——鬧鬧鬼也不錯呀!尤其是在發生「那種案件」的敏感地方。』
    這時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一點剛過。
    2
    海灣位於島嶼西岸。
    兩側是陡峭的斷崖,右邊險峻突出的岩塊,在島的南岸形成將近二十公尺的絕壁。島的東側有急流,據說崖壁高達五十公尺。
    正面也是一片斷崖,斜面陡急驚險。點綴幾撮墨綠苔痕的褐色岩塊上,有著鋸齒形的小石階蜿蜒而上。
    小船漸漸靠近海灣。
    海灣非常狹窄,波浪比較溫和,水色也不同,呈現一種深沈的暗綠色。
    左邊有木製棧橋,裡面有一棟破舊骯髒的小船屋。
    『真的不必來探望你們嗎?電話可能也不通了。』
    六人踏上嘎吱作響,而且岌岌可危的棧橋時,漁夫關切地向他們說。
    『沒問題的,老爹。』艾勒裡回答,一面拍拍坐在大背包上抽煙的愛倫坡肩,輕鬆地說道:『我們有個准醫生在這兒呢!』
    絡腮鬍的愛倫坡是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
    『是啊!艾勒裡說的沒錯。』阿嘉莎附和著。
    『況且——好不容易才上了這個無人島,如果老是有人來探訪,那多沒意思呀!』
    『好大膽的女孩。』漁夫一面解開綁在棧橋邊的繩索,一面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起來。
    『那麼,下禮拜二早上十點來接你們。小心羅!』
    『謝謝,我們會小心,尤其是對鬼魂。』
    登上長而陡急的石階,展現眼前的又是另一片天地——雜草叢生的荒蕪前院,伴著白壁藍瓦的平坦建築,在眾人面前一覽無遺。
    正前方向左右敞開的藍漆大門大概是玄關,短短的階梯直通門口。
    『這就是十角館吧?』艾勒裡首先發言,由於剛剛爬過長長的石階,還直喘著氣。他放下駱駝色的旅行袋,抬頭望天。
    『——有什麼感想,阿嘉莎?』
    『比我想像的棒多了。』阿嘉莎拿出手帕,按著微微出汗的白皙額頭。
    『對我……來……說……』陸路喘不過氣似的,因為他的兩手連阿嘉莎的行李都已包辦了。
    『該怎麼說呢……我本來期待……看到更陰沈淒慘的氣氛,沒想到……』
    『沒有你心口中那麼理想——管它的,先進去再說。凡斯——應該已經先來了,到底怎麼回事?』
    好不容易調勻呼吸,艾勒裡拿起行李正說著。這時,緊鄰玄關左邊的藍色窗戶開了,出現一個男人的面孔。
    『嗨,各位。』從今天起為期一周,在這島上這個屋中與大家同食共寢的第七名夥伴——凡斯出現了。關於這個名字的由來,不用說,當然來自名偵探法依洛·凡斯之父——S·S·凡斯·但了。
    『等等,我馬上來。』凡斯啞著嗓子丟下這句話,匆匆關上窗戶。不一會兒,從玄關那頭跑了過來。
    『抱歉,沒去接你們。昨天感冒了……發燒躺在床上。我一直注意船的聲音,可是……』他為了做各種準備,比其它六人早一步到島上。
    『感冒了?沒關係吧?』陸路推推被汗水滑落鼻樑的眼鏡,擔心地問。
    『不礙事——已經快好了。』凡斯瘦削的身子微顫了一下,信心十足地笑道。
    一行人由凡斯帶領著,舉步邁進這個房子——『十角館』。
    進入向兩邊敞開的門後,就是寬廣的玄關大廳——然而,馬上就會察覺這種寬敞只是錯覺,其實並沒有那麼寬。房子的形狀不是長方形,所以才會有那種感覺。
    突出的壁畫有扇左右推門通往內都,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那兒的牆壁比玄關側壁狹窄。也就是說,這個玄關大廳面向建築物的內部,呈狹窄的梯形。
    除了凡斯以外,六個人都偏著頭,著迷於這令人產生錯覺的奇妙房屋構造。一會兒,穿過裡面的門進入建築物中央的大廳,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由十面等寬牆壁圍繞而成的十角形房屋,所以才會產生錯覺。
    若要瞭解這棟名為『十角館』的建築物構造,最好的辦法是詳閱建築平面圖。
    顧名思義…這個建築物的特徵是十角形——外壁的形狀狀呈正十角形,外圍的大十角形內側重疊著中央大廳的小十角形,以線連結各十角形的十個頂點,形成十個區域……。換言之,中央的正十角形大廳周圍,正好被十個等邊梯形房間所圍繞。因此,十個梯形的其中之一,正是他們剛剛走過的玄關大廳。
    『怎麼樣?有點奇怪吧?』率先進去的凡斯回頭間大家。
    『玄關的對面——左右推門裹面是廚房,廚房左邊是廁所和浴室,其它七個房間全是客房。』
    『十角形建築物,十角形大廳……』
    艾勒裡環視所有的房間,舉步走向擺在中央的大桌子。他敲著白漆桌子的一端,說道:
    『這也是十角形——不得了,被害的中村青司莫非是個偏執狂。』
    『也許是吧。』陸路回答。
    『聽說化為灰燼的藍屋大宅,從天花板到地板,甚至所有的傢俱,一概漆成藍色。』
    二十幾年前,在島上建造所謂『藍屋』後搬進來住的人就是中村青司。當然,建造這座十角館的也是他——青司本人。
    『我想——』阿嘉莎並沒有特別對誰說。"這樣會不會搞錯房間呢?』
    正面相對的玄關大廳和廚房——各有一扇向左右敞開的門,以同樣的原木輿玻璃構成,關上門就分不清究竟是那一邊。而且,兩側的牆壁以及各房間一模一樣的原色木門都讓人摸不著頭緒。加上中央的大廳並沒有可以當成指標的物品,難怪阿嘉莎會擔心。
    『的確,今天早上我就搞錯了好幾次。』凡斯苦笑著。可能是發燒的緣故,他的雙眼皮有點浮腫。
    『我想做個名牌貼在門上比較妥當——歐璐芝,你有沒有帶素描本來?』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歐璐芝愕然抬起頭。
    不知道是否因為介意自己略胖的身材,這個小個子女郎總是穿著寒色系的衣服,反而顯得死氣沉沉。與亮麗的阿嘉莎對照之下,怯生生的眼神更加沒有自信了。不過,憑著濃厚的興趣,她倒是畫得手好畫。
    『哦——有。現在拿出來嗎?』
    『待會兒。現在大家先選好自己的房間,反正每個房間都一模一樣,不會有麻煩。我已經先……用了那個房間了。』說著,凡斯指著玄關大廳右邊的門。
    『房門鑰匙已經借來了。喏——不是都插在鑰匙孔裡了嗎?』
    『好,知道了。』艾勒裡輕快地回答。『先休息一下,再去島上探險。』
    3
    很快地,房間分配好了。
    由玄關向左,依序是凡斯、歐璐芝、愛倫坡,向右是艾勒裡、阿嘉莎、卡、陸路。
    六人提著行李各自回房後,凡斯倚著自己的房門,從象牙色鵝毛背心口袋裡取出香煙。叼著煙,重新審視微暗的十角形大廳。
    白漆灰泥壁,鋪著藍色大型磁磚的地板,用不著脫鞋光腳行走。由十邊傾斜而上的天花板,在頂部形成十角形天窗,陽光從窗口照射在露出的木簷上,傾瀉在白色的十角形桌檯。桌子四周,擺著十張繃了藍布的原木椅。除了木樁下一隻鐘擺似的球形吊燈外,別無他物。
    供電早已切斷,室內的照明只能仰賴由天窗射入的自然光線。即使是白天,偌大的屋中位然瀰漫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氛……。
    不一會見,愛倫坡換好牛仔褲和淺藍襯衫走出房間。
    『哦,你動作真快——等等,我去泡咖啡。』凡斯手指夾著吸了一半的香煙,朝廚房走去。他現在是理學院三年級,比醫學院四年級的愛倫坡小一歲。
    『不好意思,毛毯這些大件行李都讓你帶。辛苦了,凡斯。』
    『哪兒的話,還不是托人幫忙運過來的。』
    這時,阿嘉莎一面用圍巾紮起長髮,一面款步走了出來。
    『房間太棒了,凡斯。我本來以為會很糟糕的——咖啡?我來泡好了。』阿嘉莎開心地跟著凡斯走進廚房,當她看到櫃子裡黑色標籤的玻璃瓶,脫口便說:"咦?速溶咖啡?』接著不滿意似的拿起來搖了搖。
    『別那麼奢侈,這裡是無人島,可不是旅館。』
    凡斯說完,阿嘉莎舔舔抹著玫瑰紅口紅的嘴唇又說:『那麼,食物呢?』
    『在冰箱。當初失火時,電線和電話線全燒斷了,沒電的冰箱派不上用場……總還可以放東西吧?』
    『嗯——對,有道理。有水嗎?』
    『唔,有自來水。還有,瓦斯筒也接好了,鍋子和爐子都能用,勉強可以燒洗澡水。』
    『太好了——啊,還有鍋和餐具留著。或者,全部都是你帶來的?』
    『不是,本來就留在這裡的。還有三把菜刀和砧板,不過砧板霉得很厲害……』
    正說著,歐璐芝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哦,歐璐芝,來幫忙。這裹雖然什麼都有,卻得全部清洗乾淨,否則根本不能用。』阿嘉莎聳聳肩,脫下黑色皮夾克。接著,轉向凡斯及站在歐璐芝後頭往這邊看的愛倫坡,說道:『不幫忙的到那邊去,先去島上探險再喝咖啡。』
    望著她一手插腰的模樣,凡斯苦笑著,垂頭喪氣地和愛倫坡一起退出廚房。瞅著兩人步向大廳的背影,阿嘉莎冷冷地又拋下一句:『別忘了做名牌,我可不願意更衣時有人闖進來。』
    大廳裡,艾勒裡和陸路已在那兒。
    『被女王陛下趕出來了。』艾勒裡手指撫著細瘦的下巴,呵呵笑道。
    『我們是不是該遵旨先環島一周?』
    『識時務者為俊傑——卡呢?還沒好?』
    『他一個人先出去了。』陸路望著玄關那邊,說道。
    『已經出去了?』
    『這傢伙自命清高。』艾勒裡微笑著諷刺道。
    走出十角館,右邊並列成排的高大松樹。樹列中斷處,松枝在上方交叉成拱形。四人穿過拱形,信步來到藍屋廢墟。
    廢墟僅殘留著建築物的地基,其它全是骯髒的瓦礫散佈四處。廣闊的前院堆積著厚厚的黑色灰燼,景況荒涼;也許是烈焰熏染的緣故,焦黑蜷屈的殘枝斷木滿地都是,枯乾的松樹更是隨處可見。
    『燒得一乾二淨。』眼見這一大片荒涼的景象,艾勒裡不禁歎了口氣。
    『真的——一點都不剩。』
    『哦?凡斯,你也是第一次來?』
    凡斯點點頭,說:『以前聽我伯父說過許多,但是這個島還是第一次來,而且今天早上忙著搬行李,又發撓……根本沒有機會一個人在島上探查。』
    『唔——真的只有灰燼和瓦礫。』
    『如果留著屍體,你就高興了?艾勒裡。』陸路笑著尋開心。
    『胡說,你才這麼想吧?』
    左邊的松林有條小路,看樣子可以直通前面的斷崖。湛藍廣闊的海——面向那頭,隱約可見丁畸陰暗的影子。
    『多好的天氣,靜謐悠閒。』艾勒裡向海的那邊伸了一個大懶腰。陸路兩手裹著黃色運動衫的衣襟,矮小的身子挪了過去。
    『是呀!你能相信嗎?艾勒裡。大約半年前,這個地方居然發生那件慘案。』
    『慘案,的確是。角島藍屋謎樣的四屍命案……』
    『在小說裡,死個五人十人也沒什麼稀奇,一旦發生在真實生活中,似乎有點不能接受。看到新聞報導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大約是九月二十日黎明前——在S半島丁畸海灣的角島上,人稱「藍屋」的中村青司府邸被一把無情火燒得精光。廢墟中赫然發現中村青司和妻子和枝,以及傭人夫婦的屍首,共計四具。
    『從四具屍體中檢驗出相當含量的安眠藥,但是遇害者的死因不一。傭人夫婦一起被捆綁在自己房裡,而且被斧砍破了頭。青司全身被淋上燈油,顯然是燒死的。死在同一個房間的和枝夫人脖子纏著繩子,法醫判定是窒息死亡。還有,夫人屍體的左手腕被人用刀砍掉。警方在廢墟四處搜索,始終不見手腕蹤跡……。』
    『整個事件大概就是這樣吧?陸路。』
    『還有,別忘了失蹤的園丁。』
    『對——案發的幾天前,那名園丁到藍屋工作並且住了下來,事後警方搜遍全島都找不到他,直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嗯。』
    『關於這一點,有兩種解釋。第一、園丁就是本案的兇手,做案後畏罪潛逃。第二、兇手另有其人,至於園丁——可能被兇手追殺,倉皇逃命時墜崖被海水沖走……』
    『聽說警方認為園丁就是兇手的推斷較為可信,至於後來的調查就不得而知了——艾勒裡,有何高見?』
    『我沒意見。』艾勒裡輕撫額前被海風吹散的頭髮。
    『資料不足,-點辦法也沒有。除了案發後兩、三天轟動的談論外,我們只知道新聞媒體的報導。』
    『沒想到你會這麼洩氣。』
    『不是洩氣。如果要編造像樣的推理,那還不簡單。可是若要當有力的證據,資料就不夠了。你瞧,警方還不是隨便搜查一下就結案了。命案現場燒成那個樣子,怎麼著手調查?況且死無對證,難怪那個失蹤的男人會被當成兇手。』
    『說的也是……』
    『一切全都埋葬在這些灰燼中了。』
    艾勒裡一轉身,踏進廢墟的瓦礫中。拿起身邊的木片,並且彎下身探頭察看。
    『怎麼啦?』陸路有些驚訝,連忙問道。
    『如果失蹤的夫人手腕突然出現,一定很有趣。』艾勒裡一本正經地回答。
    『說不定十角館的地板下埋著園丁的屍骨。』
    『你這傢伙,真沒藥救。』一直默默聆聽的愛倫坡摸著下巴鬍鬚,一瞼發楞的表情,慢慢吐出了這句話。
    『艾勒裡,你的興致還真好。』
    『是呀——我可不是重提剛才在船上的話題,不過,如果明天這個島上發生任何案件,不就正好符合艾勒裡最喜歡的「暴風雨山莊」了嗎?再假設,如果發展成「一個也不剩」的連環命案,他就更興奮了。』
    『小心樂極生悲,偏偏就是那種人第一個被殺。』愛倫坡一向沉默寡言,偶爾也會語驚四座。陸路和凡斯交換了個眼色,咯咯笑著看好戲。
    『孤島連環命案——有意思!』艾勒裡絲毫不以為忤,開口說:『正中下懷,我來當偵探怎麼樣?誰——要向我這個艾勒裡·昆恩挑戰?』
    4
    『在這種地方,女人就是吃虧,老被當作傭人。』阿嘉莎邊利落地清洗東西,邊抱怨著。在旁邊幫忙的歐璐芝盯著她白哲纖細的手指,不由得停下手邊工作。
    『應該讓男生們輪流做廚房工作。有我們在,他們就不幹活兒,你不覺得太便宜他們了嗎?』
    『嗯——是呀!』
    『艾勒裡裝模作樣地穿著圍裙,手裡拿著鍋鏟,一定很好玩。哈,可愛極了。』阿嘉莎開心地笑了起來。歐璐芝瞥著她那端正俊俏的側臉,悄然嚥下歎息。
    高挺的鼻樑,伶俐的模樣,由於淡淡的眼影而顯得更加深邃的眼睛,還有那一頭波浪似的秀髮……。
    阿嘉莎總是開朗而充滿自信,不讓鬚眉的性恪中仍不失女性的魅力。炫麗的美貌極為吸引男人們的視線——她也引以為榮。
    (和她比起來,我……)
    小而圓的鼻子,滿臉雀斑,孩子般紅通通的面頓。眼睛雖大,卻和五官很不調和,老是顯得很不穩定。即使學著阿嘉莎打扮,也只是東施效顰。還有,連自己也討厭的膽小、憂慮,以及遲鈍……。
    在常有機會相聚的七個人中,只有自己和阿嘉莎兩名女性。想到這一點,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如果沒來就好了——歐璐芝暗自思忖。
    本來,根本不想到這個島來。因為——總覺得是一種冒瀆的行為。可是以她慣常的膽怯,實在無法拒絕夥伴們強烈的誘惑。
    『咦?歐璐芝,好美的戒指。』阿嘉莎盯著歐璐芝左手的中指。『你以前戴過嗎?』
    『沒有。』歐璐芝含糊地搖頭。
    『是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那有這回事。』
    決定到島上時,歐璐芝想過了。那不是冒瀆,而是——追悼。為了追悼死者,我才到島上來,因此……。
    『你還是沒變,歐璐芝。』
    『嗯……?』
    『你總是封閉自己。我們交往了兩年多,我還是一點都不瞭解你——這樣並不是不好,只不過,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不可思議?』
    『對。看著你刊登在社刊上的作品,我時常這麼想。筆下的小說中,你是那麼的朝氣蓬勃,可是……』
    『那只是幻想。』歐璐芝避開阿嘉莎的視線,怯怯地低下頭,嘴角浮現笨拙的微笑。『我不太會面對現實,討厭現實的自己……』
    『你很可愛,只是自己不知道。別老低著頭,抬頭挺胸。』
    『你真好,阿嘉莎。』
    『來,動作快點,該吃午飯了。』
    藍屋遺跡那兒,艾勒裡、陸路、凡斯三個人還留在原地。愛倫坡剛剛看過廢墟,獨自往通向島嶼東側的小路去了。
    『艾勒裡,還有凡斯。從現在起足足七天的時間,拜託兩位了。』喜劇似的——也許他本人並不同意這種說法——銀邊圓框眼鏡裡,陸路小小的眼睛熱情地閃著光輝。
    『不跟你們要一百張,至少也給我五十張。』
    『喂,陸路,你開玩笑?』
    『我認真得很呢!艾勒裡先生。』
    『可是你突然開口要,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對不對。凡斯?』
    『我贊成艾勒裡。』
    『所以嘍,我剛才一直在說明。比往年提早,我打算四月中旬左右出版下期的「死人」。為了招引新生入社,同時慶祝推理小說研究社創立十週年,我們要推出特大號的紀念特刊。這次輪到我當總編,正好大大施展一番。我這新官上任,總不能編出寒酸可憐的社刊鬧笑話吧!』
    文學院二年級的陸路,今年四月起,即將接掌推理小說研究社社刊『死人島』總編輯的職務。
    『如果不想丟臉,陸路——』艾勒裡從酒紅色襯衫口袋中取出未拆封的賽拉姆牌香煙,打開封口。他是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也是『死人島』現任總編輯。『你應該去拜託卡才對。內容姑且不提,那傢伙是咱們研究社的多產作家——凡斯?對不起,借個火。』
    『你很少攻擊人的嘛!艾勒裡。』
    『不,是卡先挑釁。』
    『說的也是,卡學長好像情緒不好。』陸路說著,艾勃裡輕笑一聲吐出淡淡煙氣。
    『那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卡先生還真可憐,最近剛被阿嘉莎甩了。』
    『他追阿嘉莎?嘿,真有勇氣。』
    『為了發洩滿肚子不痛快,他把目標轉向歐璐芝,結果又碰了釘子。』
    『歐璐芝?』凡斯皺起眉頭。
    『對,卡根本是自討沒趣。』
    『那當然。和兩個甩掉自己的女人同在一個屋簷下,難怪卡火氣這麼大。』
    『就是說呀!所以,陸路,你得好好地討好卡,否則休想拿到他的稿子。』
    這時,阿嘉莎從十角館那邊走來,穿過黑松拱門停下腳步,向三人揮手道:『吃午飯了!——愛倫坡和卡呢?沒跟你們一起嗎?』
    從十角館後面走進松林小道。
    本想過去看看東岸的絕壁,不料小路越來越窄,上頭更是彎曲難行,走不到五十公尺,就失去了方向感。
    好陰鬱的樹林。
    行進中,林間高大茂盛的山白竹不時勾住衣服,發出沙沙聲響。好幾次,險些被絆倒。本想回頭,卻又心有不甘。反正就是這麼個小島,總不會迷了路回不去吧……。
    夾克下面微徹滲著汗,令人很不舒服。當那種不快感幾乎到達頂點時,終於穿過了樹林。
    崖的上方,是一片刺眼的亮麗海藍。同時——一個大個兒男人面向著海站在那兒——是愛倫坡。
    『喔,是卡?』聽到腳步聲回頭認出卡後,愛倫坡再度面向海。
    『島的北岸,那邊是貓島。』他指著若即若離的島,說道。
    那是個巖礁般的島,圓而突起的地面長著低矮的灌木,正如『貓島』之名,彷彿黝黑的野獸盤踞海上。
    眺望島嶼那邊,卡哼聲點頭。
    『怎麼了,卡?看來好像心情不好。』
    『嗯,早知道就不來了。』卡皺著眉,沒好氣地埋怨。『去年才發生那種事,現在也不會有什麼好玩。我本來只是為了激發幻想,才到這兒來……。一想到得和那批傢伙相處一個禮拜,我就心情不好。』
    卡和艾勒裡同樣是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因為重考一年,所以和高一學年的愛倫坡同齡。大致說來,他算是中等身材。但是由於骨骼鉸粗、脖子略短,而且有些駝背,看起來比實際上矮一點。
    『到底怎麼了?一個人在這種地方。』
    『沒什麼。』
    愛倫坡粗粗的眉毛下,原本細小的眼睛瞇得更細了。他從腰包裡拿出精緻的煙盒取了一根,然後遞給卡。
    『你到底帶了多少香煙?自己燜癮那麼大,還到處請人抽煙。』
    『沒法子,我雖然念了醫科,卻是標準的癮君子。』
    『你習慣抽雲雀牌?這不是知識份子抽的泅。』說著,卡也抽出一根煙。
    『不過,比艾勒裡大少爺的薄荷煙好多了……』
    『這就怪了,卡。你老愛找艾勒裡的麻煩,怪不得總覺得不愉快。就算你找他吵架,他也會當你是開玩笑,還不是一笑置之,何苦呢!』
    卡用自己的打火機點了煙,不悅地別過頭。『不干你的事。』
    愛倫坡不以為忤,悠哉地吸著煙。
    不久,卡把抽了一半的雲雀牌香煙丟到海中。然後坐在旁邊的岩石上,從夾克裡取出袖珍酒瓶,粗暴地旋開瓶蓋,往嘴裡倒了一口。
    『大白天就喝酒?』
    『你管不著。』
    『這樣不大好。』愛倫坡的語氣透著些許嚴厲。
    『我知道應該收斂一點,也不該大白天就……』
    『你還介意那件事?』
    『既然知道……』
    『我不知道。那件事早巳過去,幹嘛老是耿耿於懷。」
    卡繃著瞼不搭理愛倫坡,又倒了一口酒。
    『我不只覺得艾勒裡無聊,事實上——對,連帶女生一起到無人島也是件無聊透頂的事。』
    『雖然是無人島,卻沒野外求生那麼嚴重。』
    『話不是這麼說,我只是不想和阿嘉莎那種傲慢的女人在一起,而且還有個歐璐芝。不曉得什麼原因,這一、兩年來,我們七個人似乎成了小集團,所以我不便大肆宣言。其實,那些娘兒們毫無可取,自以為是……』
    『你說得太過分了。』
    『對了,差點忘記你和歐璐芝是青梅竹馬。』
    愛倫坡默默踩熄香煙,然後想起什麼似的看看表說:
    『已經一點半了——回去吧,否則沒飯吃了。』
    『吃飯前,請各位稍等一下。』戴著細緻金邊眼鏡的艾勒裡向大家說。『下任總編輯要發表談話。』
    十角形的桌子上已擺好食物,有燻肉、色拉拌蛋、法國麵包和咖啡。
    『各位,雖然有點不是時侯,但是我還是得來個飯前致詞。』陸路一本正經地說著,微微清了清喉嚨又說:『是這樣的,早在今年新年聚會時,就有人提議到這座十角館來看看。當然,那時並沒有人想到實現的可能性。後來因為凡斯的伯父買下這棟建築,特別招待我們……』
    『不是特別招待,我只不過是說如果大家有意,可以向伯父說一聲。』
    『好了,還不是一樣。總之——凡斯的伯父在S區經營房地產買賣,是位精明的事業家。這次他買下角島這一帶,打算極力改建成青年休閒中心。對吧,凡斯?』
    『也許規模並不很大……』
    『話說回來,我們此行含有試驗的意味,正好一舉兩得,皆大歡喜。還有,凡斯一早就為大家做好各種準備,非常辛苦,特此感謝。』說著,陸路向凡斯深深一鞠躬。
    『——現在言歸正傳。』
    『快點,蛋和咖啡會涼掉。』阿嘉莎插嘴,催促著。
    『馬上說完,不過,如果菜冷了就不好吃。這樣吧,大家邊吃邊聽。
    『思——現在聚在這兒的,都是有資格冠上學長大名的精英——也就是本研究社的主要創作組……』
    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中,社員們彼此以綽號稱呼,這是研究社創立之初,流傳下來的一種傳統。
    十年前,社員們由於推理小說迷特有的稚氣,當然為數尚少的所有社貝均以歐美著名作家之名為綽號。後來,隨著社員的年年增加,作家名字當然不敷使用,因此想出繼承學長名字的方法。也就是說,擁有作家名銜的社員,在畢業之際,有權選出一名後輩繼承自己的名字。
    自然而然,各繼承人的選定便以社刊作品為基準。因此,目前擁有綽號的人們正是研究會的首腦人物;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有較多的機會聚在一起。
    『……我們這支強勁的隊伍,從今天開始為期一周,要在這個不可能產生雜念的島上朝夕相處。所以,我們不應該白白浪費這段美好時光。』陸路向大家莞爾一笑。『稿紙已經準備好了,請各位利用這次旅行期間,為四月即將發行的社刊貢獻一篇作品,拜託拜託。』
    『哦,』阿嘉莎的聲音響起。『難怪,我正詫異為什麼只有陸路帶這麼多行李……原來早有陰謀。』
    『不錯,我就打這個主意。阿嘉莎學姐——還有歐璐芝,請大力幫忙。』陸路又是一鞠躬,撫著滾圓的臉頰嘿嘿笑著,活像一尊彌勒佛。眾人圍著桌子,各自浮現複雜的笑容。
    『陸路,如果大家都寫孤島的連環命案,題材不是重複了嗎?』愛倫坡問。
    聽愛倫坡這麼說,陸路挺直腰桿應道:『到時,用那個主題編成專刊就行了。或者,乾脆一開始就規定這個題材,不是也很有意思嗎?我們的「死人島」刊名,不就是取自克莉絲蒂女士著名的處女作?』
    撐著一隻手注視陸路的艾勒裡,向鄰座的凡斯壓此了聲音,輕輕拋出一句話:
    『糟糕,這次的總編可不好應付。』
    5
    他們的第一天就這樣平靜度過。
    除了午飯時陸路的要求外,七人並沒有其它任何約束。他們原本無意聯手合作什麼事,因此空閒時間都各自自由活動。
    到了傍晚時分。
    『怎麼了,艾勒裡,一個人玩牌?』
    阿嘉莎從房間走出來,穿著白罩衫和黑色皮褲,長髮上紮著鮮艷的棣棠花色頭巾。
    『最近我有點熱中此道,不過還不到入迷的程度。』
    艾勒裡洗弄手中紙牌,微笑著。
    『熱中這個?會不會紙牌算命?』
    『怎麼會?我對那個沒興趣。』艾勒裡在十角形桌上靈活地洗牌,一面又說:『提起紙牌,當然是變魔術嘍!』
    『魔術?』阿嘉莎睜大眼睛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哦。這麼說,艾勒裡,你也有這種毛病。』
    『毛病?』
    『對,老喜歡打啞謎,讓人摸不著頭緒!』
    『打啞謎?沒那麼嚴重吧!』
    『哦,是嗎?』阿嘉莎開朗地笑著說:『艾勒裡,露一手吧!我很少看人變魔術。』
    『推理小說迷對魔術沒興趣,這倒很稀奇。』
    『不是沒興趣,只是很少有機會。哎,快點嘛!』
    『好。那麼,過來坐在這兒。』
    黃昏將近,十角館大廳滲著微微的暮色。等阿嘉莎在大桌子一端的椅子上坐定,艾勒裡便在桌上排好紙牌,然後從口袋拿出另一副牌。
    『看好,這裡有紅藍兩副底色不同的紙牌。現在,其中一副給你,另一副給我——你選那一副?』
    『藍色的。』阿嘉莎同答。
    『好,藍色的,你拿著這副牌……』
    艾勒裡把藍底的一副交給阿嘉莎。
    『首先,檢查紙牌有沒有動過手腳,然後隨你高興把牌洗一洗。我這邊也洗好紅色的紙牌——好了嗎?』
    『——好了。的確是普通的紙牌,美國制的?』
    『沒看到背面腳踏車天使的圖案嗎?最普通的廠牌。』
    艾勒裡把洗好的牌放在桌上。
    『好,我們交換。藍的給我,紅的給你……。好了嗎?然後從裡頭抽一張你喜歡的牌記下來,我也從你洗過的牌中抽一張記住。』
    『喜歡的一張?』
    『對——記住了嗎?現在,把牌放回最上面……對,和我一樣切一次牌。像這樣,上半和下半交換。嗯,好,反覆兩、三次。』
    『——這樣對嗎?』
    『好,很好。然後,再換一次牌……』
    藍色的紙牌再度回到阿嘉莎手中。艾勒裡盯著她的眼睛,一面說道:
    『好了嗎?我們剛剛各自洗牌,然後從兩副牌中各抽一張喜歡的牌記住,又放回去切牌,對不對?』
    『嗯,沒錯。』
    『現在,阿嘉莎,從你的牌中找出你剛才記住的牌,蓋在桌上。同樣地,我也找出我記住的牌。』
    不一會兒,桌上蓋著紅藍兩張紙牌。艾勒裡吸一口氣,叫阿嘉莎把兩張牌翻出正面。
    『——咦?這是真的嗎?』
    阿嘉莎驚訝地提高嗓門。兩張紙牌正面,赫然出現同樣的花色和數字。
    『紅心四!』
    艾勒裡微徼一笑。
    『很有意思吧?』
    日落後,十角形桌子中央點上古意盎然的桌燈。這是幾斯聽說島上沒電,特地帶來的。除了大廳以外,各房間也準備了許多粗蠟燭。
    吃完晚餐,時間已經過了七點。
    『艾勒裡,為什麼不告訴我剛才那套魔術竅門?』端上的咖啡分發完後,阿嘉莎推推艾勒裡的肩膀。
    『不能告訴你,魔術最忌說出訣竅,和推理小說完全不同。一旦知道其中奧妙,人們多半會覺得沮喪。』
    『阿嘉莎學姐,艾勒裡要你陪他玩魔術?』
    『哦,陸路,你也知道他會玩魔術?』
    『何止知道,我已經陪他練習了一個月。在他熟練之前,還不准告訴任何人。活像個小孩子!』
    『喂,陸路。』
    『他玩那一套魔術?』
    『很簡單的,一、兩種。』
    『那麼簡單的魔術?』阿嘉莎越來越不滿,一再要求。『告訴我有什麼關係嘛?』
    『不能因為簡單就告訴你竅門,尤其是第一次。即使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戲法,也是一樣。問題不在於訣竅,而是如何表演以及誤導。』
    『對,例如——』艾勒裡伸手拿杯,啜了口黑咖啡。『有個類似的戲法,「魔術」那齣電影中,安柬尼·霍金斯飾演的魔術師,就向昔日戀人露了一手。那不是普通的魔術,而是一種超靈感實驗。如果彼此心靈相通·牌面應該會一樣,然後魔術帥便藉機說服對方……』
    『嗯——那麼,艾勒裡,你也對我有企圖?』
    『那兒的話。』艾勒裡誇張地聳聳肩,紅潤的唇中露出白牙。『遺憾的是,我沒有說服女王陛下的魄力。』
    『你還真會說話。』
    『不敢——過獎了。』艾勒裡舉起手中咖啡杯,細細審視。
    『咱們換個話題,談談白天說過的中村青司——這個人真是怪異。看這杯子,就覺得一股寒意。』
    那是個別緻的苔綠色杯子,也是廚厲餐具架上所留的許多物品之一。注意它的形狀,和建築物同樣是十角形。
    『大概是特別定做的,那個煙灰缸——還有剛才所用的盤子也是,一切郡是十角形——你覺得呢?愛倫坡。』
    『很難說。』愛倫坡把煙擱在十角形的煙灰缸上。『的確有點出乎常軌,也許是有錢人的雅興吧。』
    『有錢人的雅典。』艾勒裡雙手捧住杯子,由上往內看。雖說是十角形,由於直徑僅有數公分,看來幾近圓形。
    『無論如何,光是這座十角館,我們便已不虛此行。來,為故人乾一杯!』
    『可是,艾勒裡,儘管十角館是個值得玩味的好地方,島嶼本身卻什麼都沒有,只有殺風景的黑松林。』
    『那倒不至於。』愛倫坡回答阿嘉莎說:『廢墟西側的崖下是一片很好的巖區,有通往下面的階梯。也許,可以在那兒釣魚。』
    『對了,愛倫坡學長,我記得你帶了釣具。好棒,明天有新鮮的魚吃嘍!』陸路興奮地舔舔嘴唇。
    『別抱太大的希望。』愛倫坡慢慢撫弄下巴的鬍鬚,又說:『還有,後頭不是長了幾棵櫻花樹嗎?花蕾已經相當飽滿,可能兩、三天內就會開花。』
    『真棒,可以賞花了。』
    『好極了。』
    『櫻花啊櫻花,為什麼一到春天就備受歡迎?其實,我比較喜歡桃花和梅花。』
    『那是因為艾勒裡大爺的興趣輿眾不同。』
    『是嗎?古時候,高官顯貴都偏愛梅花甚於櫻花哩!陸路。』
    『真的?』
    『當然,對吧,歐璐芝?』
    突然被這麼一問,歐璐芝驚愕地微顫肩頭。然後,紅著臉輕輕點頭。
    『解釋一下吧,歐璐芝。』艾勒裡說道。
    『嗯……好。嗯——「萬葉集」裹有許各關於胡枝子和梅花的歌……各超過一百首,櫻花部分差不多四十首左右……』
    歐璐芝和陸路同樣是文學院二年級的學生,專政英國文學,對日本古典文學也頗有研究。
    『哦,我以前不知道。』阿嘉莎佩服地說,她是藥學系三年級學生,所學截然不同。『多說一點,歐璐芝。』
    『哦,好——「萬葉集」時,有所謂大陸文化至上主義之類的潮流,大概是受了中國趣味的影響。到了「古今和歌集」時,櫻花方面的歌增多了……不過,多半是感歎落花凋零的歌。』
    『「古今和歌集」是平安時代的作品吧?』
    『是醍醐天皇時代——十世紀初……』
    『是不是由於悲觀的社會百態,而使感歎落花的歌謠增多?』艾勒裡問道。
    『——這個嘛。提起醍醐天皇此人,是有所謂延喜之治名政的著名人物……當時人們以為,櫻花凋落之際正是疫病流行的季節。由於櫻花帶來疫病的傳說,每逢此時宮中必定舉行鎮花祭……也許是這個緣故吧……』
    『原來如此。』
    『咦?凡斯,你怎麼不說話?』這時,愛倫坡探頭看鄰座凡斯的瞼色。
    『是不是不舒服?』
    『——嗯,有點頭痛。』
    『瞼色不大好——有沒有發燒?』
    凡斯扭扭肩頭,深深吐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先去睡,可以嗎?』
    『睡一下比較好。』
    『嗯……』凡斯雙手撐著桌子,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
    『各位儘管聊,我不怕吵。』道過晚安,凡斯便先回自己的房間。突然靜下來的微暗大廳,傳來卡嚓一聲輕輕的金屬聲響。
    『這傢伙真可惡。』一直沉默著晃動膝蓋的卡,神經質地使個白眼,低聲拋出一句話:『故意當我們的面鎖門——什麼玩意兒!』
    『今晚夜色不錯。』愛倫坡佯裝沒聽見,抬頭仰望十角形天窗。
    『是呀!前天好像是滿月。』陸路也說。這時,天窗外微做的月光射入,丁崎的燈塔光線也彷彿照了過來。
    『看,月亮被雲遮住了,明天可能會下雨。』
    『哈哈,那是迷信呀,阿嘉莎。』
    『艾勒裡,你真沒禮貌。這不是迷信,而是水蒸氣的關係。』
    『根據氣象報告,這個禮拜都是晴天。』
    『這倒比說說月亮上有兔子科學得多。』
    『月亮上有兔子。』艾勒裡苦笑道。
    『你知道嗎?宮古諸島那邊的人,都相信月亮裡有個扛木桶的男人。』
    『嗯,我聽說過。』陸路圓圓的臉堆滿笑容。『傳說中,他奉勒神的命把不死藥和死藥放人木桶帶到人間。可是他搞錯丁,把不死藥給蛇,死藥卻給了人類。因此,被罰扛木桶贖罪,一直到現在……』
    『南非霍屯督族也有類似的故事。』愛倫坡說。『不過,不是男人而是兔子。兔子誤傅了月神的話,月神一怒之下丟出神棒,所以兔唇才會裂成三片。』
    『嗯——無論在什慶地方,人類所想的事似乎都大同小異。』艾勒裡修長的身子靠著藍色椅背,雙手交叉胸前。
    『大體上,世界各國郡流傳著月兔的故事。比方說,中國、中亞細亞、印度……』
    『印度也有嗎?』
    『梵文把月稱為「夏信」,這個單字原意就是「有兔子的人」。』
    『哦。』愛倫坡仲手拿起桌上的煙盒,再度仰望天窗。被切成十角形的夜空一隅,隱約浮現昏黃月影……。
    角島,十角館。幽暗的油燈映著四周陰冷的白壁,刻劃出年輕人們晃動的影子。
    漫然中,他們的夜又即將交替。

《殺人十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