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鹿谷門實和福西涼太兩人再次去了鐮倉的時計館。他們今天去鐮倉乘坐的依然是鹿谷的汽車。由於前天發生故障的原因尚未查明,福西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但也不能因此而對這位年長的作家說不去。好在汽車一切正常,道路上車輛稀少,他們才得以順利到達,甚至還比約定的晚上九點提前了幾分鐘。
「歡迎!歡迎!」伊波紗世子站在門口迎接,態度和昨晚截然不同。她那顴骨突出、面容消瘦的臉上勉強地露出一絲微笑,必恭必敬地向他們點頭致意。
「特意遠道而來,深表感謝。承蒙您爽快地接受我的無禮要求,真不知說什麼好。」
「說得那樣客氣,真叫我們過意不去。」鹿谷一邊不好意思地撫摸著頭髮一邊說。
「這麼晚還來打擾您合適嗎?」
「白天事多,到了夜晚總算有了可由自己支配的時間。您感到不方便吧?」
「不,沒有什麼。我平日就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沒關係。」
「您的小說很有意思。讀起來便放不下,令人激動不已,所以那麼晚還給您打電話。」
「承蒙誇獎,實在不好意思。您喜歡推理小說嗎?」
「喜歡,特別是非常喜歡象先生寫的帶點古風古味的偵探小說。」
「聽到您這樣說,實在高興。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迷路館』事件,您知道嗎?」
「略有所聞。根據記憶,聽說先生與那個事件有牽連,是真的吧?」
「是的,不過……」鹿谷又撫摸一下頭髮說,「嗯——請別叫我『先生』啦,聽起來感到不舒服呀。」
「噢……」紗世子回答得含糊其詞,同時把手貼在右耳的耳機上。看得出紗世子微笑時眼梢的魚尾紋明顯增加。另一方面臉上現出很不自然的表情。這也許是因為她「非常喜歡」偵探小說,而現在寫偵探小說的作家就在自己的眼前,因而有些緊張吧。要不就是——福西也想起了從鹿谷那裡聽到的她的過去。所以他想也許是由於十年前,她女兒和丈夫相繼去世以後,她就過著和歡笑無緣的生活。久而久之,變成了一副和微笑不太相配的嚴肅的面孔。
「他,昨晚住在我的房間裡。接到您的電話,他就在我的旁邊呢。」鹿谷可能發覺到紗世子用懷疑的目光瞧著福西,便作了這樣的說明,並說:「是我請他一起來的。他也很喜歡偵探小說,所以我們就成了好朋友。而且,他本來也是採訪組的一員,應該和大家一起來的。」
紗世子也沒有挑剔什麼,心平氣和地說了聲「請」,把鹿谷和福西兩個人請進大宅院內。
走廊從門廳向左右延伸,她在前邊引導著兩個人,沿著一條走廊往前走去。走廊一直延伸到裡面。左手這一邊並排著的窗戶上掛著白色窗簾。和大院門柱上的燈及房門口的燈一樣,走廊天花板上的燈光也很微弱。也許由於這個緣故吧,在右手牆上,裝飾著數副面具,那一張一張的面孔,一看就使人毛骨悚然。
「嗯?」在走廊的半路上,鹿谷低聲地「嗯?」了一聲,停住了腳步。
「您怎麼啦?」紗世子回頭問道。這時候,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很奇怪的聲音。
「當……」可以微微地聽見,好像是敲銅鑼的聲音。鹿谷又「哎呀!」了一聲,福西也吃驚地傾耳靜聽,並且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向後張望。
「您怎麼啦?」紗世子又詢問。鹿谷和福西一樣,一邊環視四周,一邊說:「這是什麼聲音?」
「聲音?」紗世子似乎挺驚訝地歪著頭,把手按在右耳的耳機上。「我什麼也沒聽到。」
「剛剛聽到的。好像是在哪兒把炒菜鍋掉在地上的聲音。喂,福西,你也聽到了吧?」
「嗯,確實聽到了。」
「是嗎?」紗世子挺為難似的低下臉說:「您瞧,最近,我的耳朵不太好。」
「是助聽器吧?」「是的,可能因為戴了助聽器,所以沒聽見。」
「聲音太小。可是……」
「不要管它吧。這兒的房子建在高坡上,所以遠處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特別是在夜裡。」
「的確是這樣!」鹿谷點了點頭,眼睛立刻朝著走廊右手的牆上看去。
「關於掛在那兒的假面具……」
「那是以前,老爺和夫人到歐洲去旅行時,在威尼斯買來的。」紗世子歪著頭反問道。「這些假面具有什麼問題嗎?」
「不,無所謂的事。」鹿谷一邊撓著下巴尖,一邊瞇起他那深陷的眼窩說道:「那些假面具,從右數第三副和第四副之間空了很大一塊地方,原來那兒也有一副吧?」
說完一看,果然是那樣,用於掛假面具的金屬鉤還釘在那空著的地方。
「您真是好眼力!」紗世子很佩服地再次看了一下鹿谷的臉。「說真的,我從昨天就惦記著這件事。」
「噢?為什麼呢?」「正像您說的那樣,在那裡本來有一副假面具的。不知怎麼搞的,從昨天下午起,就不見了。」
「昨天下午?是什麼時間發現沒有的呢?」「可能是大家在六點鐘進入『舊館』之後吧。我是在你們兩位來到的時候發現的。」
「啊」了一聲,又去仔細端詳並排在牆上的假面具。
「是怎麼丟失的,有什麼線索嗎?我覺得一定是誰把他摘走的。」鹿谷問道。紗世子只是默默地搖頭。
「實在是讓人納悶啊!」鹿谷和福西被領進了客廳。客廳內有優良的冷氣設備,坐在裡面覺得冷颼颼的。
伊波紗世子說了聲:「我準備茶去。」便出了屋。
鹿谷對並排坐在沙發的福西低聲說道:「剛才的聲音,你是怎麼想的?」
「一下很難說清楚呀!」
「她沒有聽見就算是因為耳朵不好。可是那究竟是什麼聲音呢?」
「好像是寺廟裡撞鐘的聲音。也許在附近的山腳下有寺廟吧。」
「在這個時間裡撞鐘?奇怪!下午六點撞鐘的時刻早就過了!」
「說不定是什麼撞擊聲呢!」福西半開玩笑的說。
「哼,敲擊聲!你的意思是幽靈在作怪?」鹿谷連笑也沒有笑,只是噘著厚厚的嘴唇。
「你假面具的事也是幽靈干的嗎?」
「莫非在這座房子裡除了伊波女士以外還住著其他的人?」「那麼,也許是他——或者是其他的人——為了什麼原因背著伊波女士摘下來的吧!因此恐怕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不一會兒,紗世子端著紅茶和點心進了屋,把茶和點心放在茶几上。她坐在鹿谷、福西兩人對面的沙發上,說了聲:「對不起!」就把一支煙叼在嘴上。那是一種細長的香煙。紗世子接著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機,點燃了香煙,慢慢地吸著,似乎是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請您說吧。」鹿谷開口說道,「您不是說有事要商量嗎?」
紗世子開始有些猶豫,不一會,她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然後點了點頭說:「昨天咱們初次見面,我就突然提出要商量事情,因此您會認為我是個可笑的女人。但是,對我來說,身邊像現在這樣可以說說話的夥伴一個也沒有。昨晚看了您的書,突然想如果是這本書的作者,一定能談得來。我可能有點太衝動了。」
「實在是太榮幸了啊!」大概是想緩和一下對方的情緒吧,鹿谷也和顏悅色地笑了,並往紅茶裡放了砂糖和煉乳。
紗世子瞪大眼睛來回看著鹿谷和福西的臉,然後說:「首先,我必須請教一下,二位對古峨家的情況究竟知道多少呢?」
「這個家的情況?您指哪一方面?」鹿谷反問道。
「關於這一家的過去。你們若是和稀譚社的江南先生關係密切的話,也許從他那裡聽到一些情況。」
「嗯,從他那裡聽到了一些大概的情況。另外,我個人也作了一些調查。不過,雖說是調查,也並不是什麼正式的調查,只是昨天到這兒來之前打聽的一些情況。」
「具體地說是哪些情況?」
「您是想根據我知道的情況,來確定自己該從哪兒說起,對吧?」
「是的。」
「我知道的……」他停頓了片刻,喝了一口熱乎乎的紅茶,接著說:「首先是關於這片大宅院,據說它是十幾年前,由那個叫中村青司的人設計的;大宅院的原主人古峨倫典搜集的古代鐘錶珍藏品就放在這兒叫時計館,或者叫時計宅院的房子裡;九年前倫典去世之後,財產就由他的兒子由季彌繼承;還有,在這十年當中,古峨家及其身邊的人相繼死了七個人。」
「哪七個?」
「倫典先生的女兒——永遠、護士寺井明江、伊波今日子(也就是你的女兒)、你的丈夫伊波裕作、倫典先生、主治醫生長卻俊政,還有倫典所信任的部下部郁夫。」
「唉!」紗世子輕輕地歎了口氣。「您知道得真詳細啊。」
「因為連續死了那麼多人,所以,不知不覺地對這個家的各種不好的議論就多起來了。說什麼那是個倒霉的家庭啦,誰接近他家誰就遭殃啦,什麼院裡有少女的幽靈經常在森林裡徘徊啦,這類傳聞,不用說也包含在其中了。我知道的大體就這麼多吧。」
「這是個不幸的家庭。」紗世子微微低著頭,表現得很沉痛。「人們議論說這是個倒霉的家庭,如果考慮過去發生的不幸,那些話,我想也並非沒有道理!運氣不好的確是這樣。」
鹿谷什麼也沒說,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紗世子塗著薄薄一層口紅的嘴唇。
她繼續說:「十年前,我的女兒死了。不久,丈夫也離開了人世。當時,我也不想活了。雖然好歹抑制住自己的衝動情緒,可是以後怎樣生活下去?我感到毫無辦法。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老主人說,你還是留在這個家吧。他們好心地挽留了我。倫典先生就不用說了,還有他的女兒永遠,兒子由季彌,都對我不錯。所以我接受了他們的好意,留在這個家。其後不久,老爺深愛著的女兒——永遠也死了。老爺悲痛欲絕,精神恍惚。後來,老爺的身體慢慢康復,情緒也逐漸好轉,便開始增建這邊的『新館』。可是,第二年的夏天,鍾塔建成後不久,老爺病重,臥床不起,沒有多長時間就去世了。」
紗世子略微向上看了看,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老爺也感覺自己的日子不長了,在病床上給我們留下了幾條遺言。」
「你是說那遺言裡有什麼問題,是嗎?」鹿谷敏銳地插問了一句。她稍微點了點頭。
「請往下講。」
「因為是在這種時候,……」紗世子繼續說,「老爺說,他死以後,全部財產由當時剛滿八歲的由季彌繼承。在由季彌成人之前的監護人,指名是倫典的妹妹輝美。委託我擔負這個家庭的全盤管理。對於由季彌的繼承問題,老爺又指示了幾個必須遵守的條件。除非遇到無法逃脫的事態絕不放棄這個家。可能的話,一直住在這個家裡。」
「所謂一直,是指一輩子嗎?」
「是的。在法律上,具有多大的約束力還不清楚。對我,老爺也說了幾個必須遵守的事項。首先是『舊館』的管理問題。」
「就是江南他們現在待在裡面的那幢房子嗎?」紗世子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圓形掛鐘,時針指著晚上九點四十分。
「原則上,不許居住在『舊館』內。關閉大門,繼續維持現在的狀態。特別是『鐘擺軒』——老爺的女兒永遠使用的房間,室內東西的放置要和他女兒生前時一模一樣。除了定期進行掃除以外,不准擅自進入那間房子。放置在『舊館』的鐘錶——那裡除了陳列在資料室的收藏品以外,正常運轉著的鐘錶總共有一百零八個。這些鐘錶都要盡可能地進行修理、保養,讓其能繼續正確運轉。」
「一百零八個?」鹿谷閉著眼睛,「這是佛教所說的煩惱數字啊。至今,這些鐘錶全部都由你管理著嗎?」
「由幾個已經發生了故障。大致三天一次,給發條上上弦,把指針作些調整。」
「那也很不容易呀!」
「習慣了,那也沒有什麼。」紗世子邊說邊用手指按一按助聽器,似乎有點疲勞似的深深地歎了口氣。
「野之宮先生的事,您知道嗎?」紗世子突然問道。
「不,初次聽到這個名字。」「他的名字叫野之宮泰齊,是個算命先生,老爺從年輕時起,有事就和他商量。」
「噢,算命?他怎麼樣啊?」「今年已是八十四歲高齡了。老爺的好意,讓他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所說的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是指這個『新館』建造之前就有的另外一棟房子。我們傭人也住在那裡。老爺吩咐在他病故之後,仍舊請野之宮先生住在這個院裡,便於照顧。」
「這麼說,現在住在這大宅院的是您、由季彌以及那位算命先生,共三個人了?」
「還要一個人,叫田所嘉明的傭人,他白天來。」
「是這樣。」鹿谷一邊伸胳膊,一邊頻頻地點頭。
「有幾個問題以後歸納起來再請教吧。您還有要接著談的吧。」
「遺言的內容大體上就是剛才說的這些。但是,有一個問題……」紗世子把手指按在膚色灰暗的腦門上,略停了片刻,接著說:「是一個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的問題。也許是不值得特別提出的,也沒有必要放在心上的問題。但是,這九年間隨著時間的推移,連意義也弄不懂的問題,漸漸地變成了我的心事了。」
「那請您說說看。」鹿谷慢吞吞地催促著。
「和遺言不是一回事。老爺遺留下來這樣一首詩——」紗世子凝視著空中,瞇起雙眼,慢慢地背誦了起來。
「女神被束縛於靜默的牢房中,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被處死刑。時間終結,七色光芒照進聖堂,喊聲驚天動地,你們靜聽。那美妙動人的臨終曲調,沉默女神唯一的一次歌聲。那是悲傷之曲,祈禱之歌,同那罪孽深重的野獸屍骨一併,奉獻於我等墓前以慰我靈!」
古峨倫典在病床上,當最後恢復一點意識的時候,像說夢話似的嘴裡嘟囔著:「我聽見了『沉默女神的歌聲』……」
他說著,臉上浮現出難以形容的滿足的微笑。這首詩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就嚥了氣。
倫典的遺骨,按照他的遺言安放在和「新館」同時建成的骨灰堂內。紗世子說,到了此時她才知道他在為自己準備的這首「沉默女神」的散文詩。
「骨灰堂在哪兒?」鹿谷問。
紗世子眼睛一閃把視線投向房屋的深處,回答說:「在這兒的後院。」
「其他人的遺骨也一起安放在那裡嗎?」
「永遠、時代——去世了的夫人的遺骨都安放在各自的石棺內。」
「那首詩只是倫典的棺材上才有嗎?」
「是的。」
「在老爺病倒之前,他就考慮要準備好自己的棺材?」
「是的,老爺從女兒去世以後,總說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這句話象口頭禪似的老掛在嘴邊。」
「『沉默的女神』?!」不知在什麼時候,鹿谷用點心盒裡的紙餐巾開始製作起摺紙來,他一邊在桌子上摺紙,一邊用眼睛捕捉著紗世子臉上的表情。
「您的意思是要我把這首詩的涵義解釋一下,是嗎?」
「我總覺得這首詩好像有什麼深刻的意義。住在這個家耳對那首詩的意義又不明白,怎麼說呢,對我來說,實在感到不放心。可是,像對這類模糊不清的問題,我身邊連一個能夠商量的夥伴都沒有,我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不明白,心裡就感到不安。這種心情,我非常瞭解。」鹿谷以從未有過的誠懇語氣說。
「就拿我來說,既然聽到了您的這些話,也就不能只把它當作一個不解之謎丟開不管了。這是我一貫的性格。」
「不勉強您。反正我是想,說給值得信任的人聽。當然,您有什麼高見我是很願意領教的。」
「我的意見嘛,什麼也提不出來。不過,還要許多需要弄清楚的問題。對啦,請把剛才那首詩寫在紙上讓我看看好嗎?」
紗世子對鹿谷的要求點了點頭。她忽然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
「啊!已經十點半了。」說著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待一會兒要給由季彌送消夜,是簡單的食品。您們二位不一起吃點嗎?」
「不,我們來這兒之前已經吃過飯了。」
「我很快就回來,然後再接著談。也沒有什麼好招待的東西,請您們休息一會兒吧!」
「不要費心了,我們等著你回來。」鹿谷回答說,他手上的摺紙已經做好了,跟昨天晚上在餐館裡作的「沙漏鍾」一樣。
「古峨倫典是位很了不起的詩人啊!」紗世子離開了大廳。鹿谷一邊把他完成的「作品」立在桌子上,一邊以一字一句仔細玩味的語調說道。
「被縛在牢房的沉默女神……。嗯——。這是什麼意思呢?福西!」
「這——。鹿谷先生,您是怎麼考慮的?」
「我現在什麼也提不出來呀!」鹿谷張開兩隻瘦長的胳膊說道。鹿谷是個對服裝毫不講究的男子,今天,他仍舊穿著色澤發暗的咖啡色夾克衫,和昨天完全一樣。
「資料還太少。」
「您認為這首詩象伊波女士所說的那樣,具有某種深刻意義嗎?」
「確實好像有某種涵義!」
「的確如此。」
「不管怎麼說,『舊館』裡珍藏的鐘錶是一定要看一看的。」
「你喜歡古式鐘錶嗎?」
「嗯。比一般人更關心一點。特別是對『大名表』,在很早以前就有興趣。」
「大名表?」
「一般來說,是指在江戶時代,日本製造的機械表說的。當時所謂的機械表與其說是計時的工具,莫如說是作為價格昂貴的工藝品而受到青睞。在大名諸侯時,鐘錶的愛好者很多。將軍家和大名家有僱傭鐘錶師的,將鐘錶進行精密的加工,或者描金或者鑲鈿,製作出精美的作品向上進貢。大名表由此而得名。」
喝完了剩餘的紅茶,鹿谷把背靠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
「你知道什麼叫『不定時法』嗎?」
福西被問住了,忙搖頭說:「不知道。」
「和那大名表有什麼關連嗎?」
「當然。那是很有意思的。」作家笑嘻嘻地開始了解釋。
「現在我們使用的時間制度,稱作『定時制』,這就沒有必要說明了。把一天分為二十四等分,把其中的一等分作為時間的單位。在西方,機械鐘表從發明之日起一概使用這種定時制。可是,在日本就不同。具體的說,不是採用定時制,而是根據不定時來計算時間。」
「就是『丑時三刻』這類叫法嗎?」
「是,是的。那是怎麼回事呢?日本式的不定時制,把一天分為白天和黑夜,把從天亮到日落的白天這段時間分為六等分;把日落到天亮的夜間這段時間也分為六等分,然後,把這十二等分的時刻成為十二支,並使用從九減至四的漢字數字來稱呼,如『子時九刻』,『寅時七刻』燈。所謂『丑時三刻』即把丑時四等分,它的第三段時間就是『丑時三刻』。」
「說起來,定時制是一句時間來管理自然的裝置。不定時制則是以自然的節奏為中心,把時間定為可變的。一個時辰的長短,隨著晝夜的長短變化而變化。也有根據季節或地區的不同而延長或縮短時間的。」
「我對這種時制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啊!」
「人們在這種時制下生活著,這時,西方的機械表突然闖進來也起不了什麼作用。相反,鐘錶師們想盡方法改良機械鐘表,使之適合日本的不定時制。真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怎麼改良的呢?它是按照季節來調換表盤,把白天用和夜間用兩個調速機構組裝在一個鐘錶內,真是歷盡艱辛。從此出現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不定時制機械表。」
說到此,鹿谷啊了一聲閉住了嘴,把目光投向門口方面。
「是伊波女士回來了吧,真快!」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不久,門被打開了。出現在眼前的不是伊波,而是一位穿著茶色和服、身材矮小的老人。
老人一看到廳內有兩位客人就愣住了。在他滿臉皺紋的鵝蛋型臉上長著一副塌鼻子,腦袋幾乎全禿了,所剩無幾的白髮貼附在頭皮上。
這位男人也許就是紗世子剛才提到的算命先生野之宮泰齊吧!「是野之宮先生吧?」鹿谷叫了一聲。老人更是瞠目結舌。不一會兒,老人慢慢走進廳內。
「初次見面,我……」鹿谷趕快站起來作自我介紹,可是老人根本不理睬。
「我見到死神了!」他一邊以膽怯的眼神環顧四周,一邊這麼說著:「是死神,我看見了死神!」鹿谷目瞪口呆地歪著頭,老人毫不在意,繼續用嘶啞的聲音說:「披著黑斗篷的傢伙,蒼白的臉,像蠟人兒。」
「是嗎?是死神嗎?」野之宮的眼神像是被妖魔迷住了似的,從他的表情和口氣來看,似乎是不太正常。福西覺得,這人不是發瘋了,至少也是糊塗了。
可是鹿谷是怎樣想的呢?他開始以極其認真的態度對待這個對手,問道:「您是在哪兒看見那個死神的?」
「在骨灰堂。」
老人這樣回答之後,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這事,對誰也不能講。這是秘密。」
「啊!是秘密?」鹿谷也同樣壓低了聲音。
「是秘密。我告訴你吧,我知道那傢伙的真面目。」
「真面目?誰的真面目?」
「自然是那個人,就是倫典。」
「倫典。是死了的古峨倫典先生?」
「那傢伙,他非常憎恨我,他又從地獄中甦醒過來了。」
「為什麼他憎恨你呢?」他用瘦得皮包骨的那只乾巴巴的手捂著嘴和鼻子向上擤鼻涕。
「時代是過了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死的。永遠是在十六歲的生日之前死的。命運是改變不了的。」
「啊!……」
「算命算的。正像算命算的那樣,兩個人都死了。那傢伙像鬼一樣盯著我。可是,這也毫無辦法呀!」
「因為你算命預測出了他們的死期?」鹿谷以驚訝的聲音釘問了一遍。
老人滿臉浮現出略帶呆狂的微笑,他得意地點了點頭。可是,又立刻恐懼不安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那傢伙把我禁閉在這兒,打算把我詛咒死。」「那傢伙真成問題啊!」
真的相信那老人的話嗎?鹿谷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的臉,頻頻點著頭。
「你們也要注意。昨天來的人我也警告他們了。」
「警告?危險還會波及到我們,是那樣說的嗎?」
「是我卜算出來的。夢中也見到了。是破天相。好吧,為了你的安全,我說的事情,你還是相信為好。」
在說話的過程中,老人的眼睛越發流露出被妖魔迷住的神氣,聲音也逐漸粗俗,口中還帶出異樣的熱氣。
伊波紗世子拿著重新沏好的紅茶回到大廳時,已過了晚上十一點。
野之宮老人一見到她,馬上變老實了。就好像是做了惡作劇的孩子被人看到了似的,他趕快離開了這間屋子。
「他說些什麼不禮貌的話了吧?」
對充滿狐疑的紗世子,鹿谷只輕輕地搖了搖頭,「不,不。說了些很有趣的事情。」
「請不要介意。他呀,這幾年精神完全糊塗了。」
「的確是,我也是那樣的感覺。伊波女士,現在我想問幾個問題,可以吧?」
紗世子端正一下身子,老老實實點點頭。
「首先請說一說,這大宅院的『舊館』,建成的確切時間是什麼時候?」
「是十五年前吧。我記得是一九七四年八月五日,小姐十歲生日的時候,老爺把家搬進來的。」
「八月五日。那是永遠姑娘的生日?」
「是的。」
「死去的裕作和你,當時在這個家嗎?」
「比搬家時間還早。老爺還住在東京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古峨家服務了。」
「昨天晚上也說了一點中村青司建築家設計大宅院的事,是事實吧。」
「是的。」
「永遠死的時間是不是一九七九年的八月?正好是五年以後。其後,倫典開始增建這邊的『新館』。『新館』的設計大概也是委託中村青司吧!」
「聽說是那樣。」
「嗯。據我所知,中村青司在一九八五年的秋天去世以前的十年之間,差不多就不做事了,完全隱居起來了。」
「那方面的情況就不怎麼知道了。」紗世子慢慢地搖了搖頭。
「聽說,我們老爺和那個中村以前是很親密的。」
「是那樣嗎?」
「聽說,輝美的丈夫足立基春氏的朋友,正是中村的恩師,因為這層關係,他們才相互認識的。」
「嗯,因此可以說中村青司是接受特別的委託,對吧?剛才您也說了:輝美——倫典的妹妹是由季彌的監護人。那麼,她現在住在哪兒呢?」
「在澳大利亞的墨爾本。由於她丈夫的工作關係,很早就住在那裡了。」
「是墨爾本嗎?這個時候那邊正是隆冬季節吧。」
鹿谷邊說著又把紙餐巾放在手裡,開始摺起來。
「其次,想問一問死去的永遠的情況。剛才那位野之宮老人說的,他自己算命算出永遠小姐和倫典夫人時代兩個人的死期,而且兩個人應驗了算命的死期都去世了。那是真的嗎?」
「那個?」紗世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壓抑著突然冒出來的無限悲痛之情,緊閉著雙眼。過了一會兒,紗世子說:「據說,野之宮先生原來是很受古峨精鍾公司的創始人——老爺的父親的信任的。老爺也因此很信任他,從年輕時候起,不論什麼時候遇事都依照野之宮先生的占卦行事。遇到重大事情,在決斷之前,一定要洗耳恭聽先生的指教,於是走上了成功之路。」
「那麼,野之宮老人真是位神機妙算的算命先生了?」
「至少過去是那樣。現在,他說的話,已經半瘋半癲的啦。」紗世子說著又閉上了眼睛。
「可是,距今三十年前,一九五九年的夏天,老爺和時代結婚的時候……。當時,古峨倫典四十二歲。他熱戀著的時代僅僅是十五歲的少女。他們倆是怎樣相遇和相戀的,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總之兩個人忘記了相差一半以上的年齡,不顧一切地相愛著,決定等到永遠十六歲生日時舉行婚禮。可是,那時,野之宮泰齊占卦說,他倆的結合將來會不吉利。按照他的占卦,新娘會在十二年後,她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死去。雖然這是長期信賴的野之宮的話,在這個時候,倫典和時代已進入熱戀,所以,倫典對這語言不予置信。他把占卦的事只是秘密藏在心裡,照舊和時代辦了婚事。五年後,到了一九六四年八月五日,奇怪的是和母親時代的生日在同一天,女兒永遠降生了。見到期待已久的女兒,倫典夫婦充滿了無限的歡樂和幸福。可是,從那時起,時代的病也就潛伏下來,而且在七年後的一九七一年夏天,時代就去世了。正好是『二十八歲生日之後』發生的事。倫典受到的打擊是極為沉重的,這時候,雖然他知道不應當,但對猜中他愛妻死期的占卦師,心中總懷有一種強烈的怨恨。當然,從野之宮先生這個角度來看,他並不是懷有什麼惡意。他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所以,一定要毫不隱瞞地把自己占卦的結果告訴倫典。而老爺也充分地瞭解這一點,所以對野之宮的怨恨絕不表面化,絕不責難野之宮先生。時代臨死之前,正逢永遠小姐七歲的生日。永遠和她母親生得一模一樣,非常美麗。老爺在失去了夫人之後,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女兒身上,簡直愛得發瘋似的……。時代病故不久,野之宮泰齊又把占卦的一個不祥結果告訴了倫典,說是永遠在十六歲生日之前將會死去。這不祥的預言和十二年前的一樣。竟有那樣混帳的事,倫典這樣想。可又不能隨意否定這種預言。難道這個女兒也和她母親一樣?想到這裡,心裡無疑地產生一種恐懼感。為此,倫典更加精心地照料女兒永遠。而且,永遠和她母親時代的少女時期相比,生活條件更加優越。可是,永遠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一年後,經過診斷,永遠得了再生障礙性貧血。原因不清楚,說這是一種不能治癒的疑難病。醫生說,最多也只能活到二十歲。倫典建造這片大宅院,推出總裁職務,和永遠一起搬過來是兩年後的事情了。眼看著女兒的身體一點一點瘦弱下去。因此,決定讓她休學,也不參加運動,外出使用輪椅,只是偶爾在院子裡散散步。」
「永遠在五年後十四歲死的嗎?」鹿谷插問道。
「那是在一九七九年八月初。幾天以後,理應是永遠十五歲的生日。」
「那麼說,又中了野之宮老人的占卜了?『在十六歲的生日之前』這一事實沒有變化。聽說是病死的,還是因為那個疑難病的緣故嗎?」
「這個……」紗世子又緊閉了嘴。鹿谷眼裡透射出銳利的目光。他把折疊好的第二個沙漏鍾放在了第一個的旁邊。
「好像有什麼情況吧?」
「——是的。」紗世子答應了一聲之後深深地歎了口氣。把眼光停留在鹿谷做的兩個沙漏鍾上,可以看到她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瞬間放鬆了一下情緒,可是,接著臉上立刻又會如了暗淡緊張的表情。
「可以的話,現在,咱們一起到鍾塔那兒去吧。老爺的書房在塔的最高層。到那兒再說吧。」
「當然可以。是不是在這兒有什麼不便?」
「不,不是那樣,因為難得您來,所以請您去看看那間房子。」時鐘的指針正好指在零點。這一時刻,正是從七月向八月過渡的交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