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示意圖)
那是炎熱的夏日。
到下午自由活動時間,四個人就溜出集體宿舍——校長的家,到森林裡去玩。
森林一片鬱鬱蔥蔥。耀眼的陽光透過叢林,放射出迷人的光彩。樹葉沙沙作響,不時吹來涼爽的清風。泥土散發著芳香,聒耳的蟬鳴不絕於耳。森林裡充滿了神秘的氣氛。在四個城市裡長大的孩子眼裡,大自然太美了,她擁有多麼新鮮、強烈的魅力啊!
十年前的夏天。就是,從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之間——正是盛夏的短暫時刻。就在那一天……。
堅早紀子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件事情,她想著想著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在大廳的北面居住區的正面房間裡,早紀子獨自斜躺在滿是灰塵的床上。她昨天晚上也是在這張床上睡的。不知道以前誰在這張床上睡過,一想到這些,心裡就不太高興。可是,總比裹著毛毯睡在地板上要好得多。
「那一天……」她心想,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幾月幾日呢?
在森林裡四個人遇見了她。她身窈窕,穿著一身潔白的衣服。肌膚白得令人難以置信。黑黑的長髮垂在胸前。大而烏黑的眼珠不停地轉動著……。
這是個美麗的少女。可是,在她美麗的外貌中透露出她重病的陰影,所以,那時,早紀子絲毫也沒有想過自己要變得像她那樣的美。
「你是誰?」
「我是……」
「聽到從森林裡傳來的聲音了嗎?那是很歡樂的聲音啊!」
幾句對話的片斷從很久以前的記憶中回想起來。
「你們從哪兒來的?」
「我們是……」
「我們啊,是……」
她怎樣會死的呢?不是病死的,這是在昨夜的招魂會上,附在光明寺美琴身上的「少女之魂」說的。也不是死於事故。看來不是自殺,就是他殺。
小早川和江南發現的血染的結婚禮服是不是與她的死有關呢?
「今天是……」
「今天……」
突然在早紀子腦中出現一個特寫鏡頭:那少女的臉由於驚恐,變得歪斜起來,她那憔悴、蒼白的兩頰繃得緊緊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在微微顫動著……。
「你們瞎說!」
那時她為什麼臉色變得那樣難看呢?
「騙人!」
「那樣的事我不想聽。」
那是她為什麼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不能相信……」
「那麼,我……」
少女好像突然有什麼病發作了,她呼吸困難,憋得透不過氣來,膽怯地搖著頭。早紀子他們都嚇得慌了手腳,趕忙扶著她的兩隻胳膊,把她送到了這個家。對,當時就是這種情況。
那天在大宅院內微暗的屋門口,有位五十開外的老頭,叉開雙腿站著那裡,正好擋住早紀子他們的去路。那老頭冷冰冰地盯著他們四個人。那人就是她的父親嗎?……。
是的,還有一位少年。
早紀子他們象逃跑似的跑到了院子裡。那個少年躲在樹蔭背後探出頭來注視著他們。他還是個幼小的男孩。只見他五官端正,長得十分可愛。從他稚嫩的臉上可看出他在思索什麼,目光非常銳利,直盯盯地注視著這邊。
那位少年,就是由季彌。
由季彌從幼小時候起,父母就去世了,是被倫典家收養過來的孩子。如今他已精神錯亂,還一位姐姐至今仍然活著,他是個漂亮的美少年。
深夜零點,館內的時鐘一個接一個地敲響了。早紀子睡得很不紮實,總是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她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兩隻腳陷進了煙霧迷漫的沼澤地裡,泥水一直沒到膝蓋。她在回憶往事的朦朧之中又聽到了好多鐘錶敲響的聲音,簡直就像發生在遙遠的地方。
啊,怎麼啦!她試著把陷入沼澤中的一隻腳拔出來。為什麼……這樣……
早紀子本沒有想睡,只打算斜著身子在床上躺一會兒。可一躺下,就被困意纏住,很快進入了夢鄉。
這幢房子有點不正常。早紀子突然產生了這種概念,而且確信不疑。這個房子有問題,說不出什麼地方,總之不正常。它似乎有一股邪氣能使生活在裡面的人神經發狂。
她有意識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早紀子想睜開沉重的眼睛。她知道不能睡覺。內心始終有一種緊迫感驅動自己。
早紀子勉勉強強睜開了眼睛。可是,就在這一瞬間,那眼睛被驚恐嚇呆了。
「啊……」
她想喊,但是張開的嘴巴只是漏出短短的一聲就被卡住了。
這是誰?有一個黑影高高地揮動起兩隻胳膊,直向仰面躺在床上的早紀子的身上撲過來。早紀子睜開了眼睛,在夜間檯燈發出黃色燈光的照射下,在她的眼裡映出了來者的臉型。這……,是什麼?
異常蒼白的臉毫無血色,像蠟一樣的光溜溜的皮膚。毫無表情的半月形的眼睛。嘴角明顯地向上吊著,活像一隻電影中的機器貓那樣嗤笑著。
這是什麼……?驚奇和一問,轉化成了異常的恐怖。早紀子覺得全身僵直,彷彿成了石像。
「啊……」
喉嚨想喊就是喊不出聲音來,手足像是被鎖鏈緊緊地綁住似的不能動彈。
闖入者高高舉起的兩隻胳膊狠勁地砸了下來。在戴著白手套的兩手中,看到一個發光的四邊形物體,那是一隻鐘,原放在這間屋子的櫃子上,是沉重的青銅製的座鐘。
究竟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呢?早紀子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時,那本來是計時用的機械已變成了凶器,毫不留情,毫不躊躇地朝著早紀子的臉上砍了下來。
她的意識再次掉進那與剛才的睡眠無法相比的昏暗無底的深淵中去了。在此以前的一瞬間,早紀子感到,一種聞到過的微微的芳香在暗中飄蕩。
渡邊涼介伏在大廳的桌子上,邊打盹邊思考問題。他雖然想睡覺,可腦子總是靜不下來,想著各種事情。
下午的吵嚷告一段落,他們簡單地用完餐之後,就在這間大廳裡打起了撲克。撲克牌是小梢拿來的。光明寺美琴仍然失蹤來回,因此預定今晚召開的第二次招魂會當然也就流產了。這個「舊館」連電視機都沒有,只好玩牌消磨時間了。河原崎一再嘮叨著:知道會這樣,至少拿個收音機來。哪怕是帶副麻將牌來,好在這些人也都會玩。
回想一下剛才遊戲時大家的表現吧。
瓜生和河原崎若無其事地熱衷於玩牌。小梢也是那樣。在吵吵嚷嚷的最初階段,小梢是相當膽怯的。但聽瓜生他們說,招魂會完全是光明寺美琴故意表演的把戲之後,她就完全放心了。於是,她也隨著比賽勝負情況,時而發出歡呼聲,時而發出感歎聲。在學生中唯一不感興趣的只有早紀子。她在途中就退出了玩牌,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早早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另一方面還要稀譚社的那些人。
最不平靜的大概是小早川茂郎吧。他無精打采地看著玩興正濃的學生們,同時又在那裡長吁短歎。過了一會,他說了句,「我回房間去了,若有什麼事情就叫我。」之後他走出了大廳。所謂的「房間」也就是他所住的寢室,即原來的資料室。
內海篤志是閒得無聊的樣子。擺弄了一陣子手裡的照相機,又拍攝了大廳的景象,還拿著昨天晚上剩下的酒瓶,一點一點的吃著喝著。他雖然也同意招魂會是「表演把戲」之說,但內心似乎充滿不安,以飲酒掩飾而已。
另一個人是江南孝明,他臉上流露出憂鬱的神色。他坐在桌子的一角,打開筆記本默默地寫著什麼,大概是把今天的事情記錄下來吧!
打撲克牌玩著各種花樣,一直在繼續著。不久,館裡的時鐘同時敲響了夜晚十點的鐘聲。
河原崎伸了伸懶腰,站了起來,說身體實在是疲倦了,真想睡一覺。經他那麼一說,其他的人也陸續站了起來,離開了座位……。
這時,留神一看,留在大廳裡的只有渡邊一個人了。不知為什麼,他連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想法也沒有了。雖然,可交談的人一個也沒了,他仍舊獨自坐在這裡陷入沉思。
大家都在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可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這聲音令人討厭地鑽進了耳朵,在漆黑的窗戶並排著的高高的天棚上交錯迴響,使人想起了成群的小昆蟲在吱嘎吱嘎蠕動著的情景。然而,在那些聲音的間隙裡,好像潛在著什麼奇怪的催眠術,不知不覺地把渡邊引入了夢鄉。
可以嗎?
打著盹的渡邊自己問自己。
這樣可以了嗎?
瓜生等人主張的「表演說」對嗎?那麼隨便地聽從這種樂觀的解釋就可以了嗎?也許到如今也只能那樣想吧。
當時,渡邊也覺得很有意思,認為也許的確是那樣。可是,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不安了。
江南聽到的深夜裡的響聲。消聲匿跡的招魂師。留在絨毯上的血跡和砸壞了的鐘錶,都如何解釋呢?
瓜生他們的主張,的確有某種程度的說服力。在渡邊看來,發生那樣嚴重的殺人案件,與其懷疑犯人就在自己人中間,莫如看作是光明寺美琴扮演的以出名為目的的獨角戲更為合適。不過……。
自己的不安不但抹不掉,相反,變得越來越嚴重。這情緒究竟是什麼呢?
是什麼呢?
沒有必要再問了,理由很明白。
這是自己對這幢房子本身抱有的恐懼感使然。這座時計館本身——這個家過去的歷史,在這裡潛藏的秘密以及棲居在這個家的亡靈都使人不安。
把「殺人」喝「亡靈」這兩者比較一下,哪方面是更為現實的威脅呢?這樣一般的議論,既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又安撫不了人。如果把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是由這個家本身造成的——說出口,瓜生和河原崎將會嗤之以鼻予以嘲笑。這是生來只相信既存在的「科學」的人理所當然的反應。
渡邊看待「科學」和「超常現象」問題的立足點本來就和他們不同。誇張點說,這是世界觀的差異問題。
小梢曾認真地說:光明寺的失蹤可能是幽靈拉走了,瓜生他們聽小梢這麼說都捧腹大笑,但渡邊和他們不一樣。他當時就說過應該叫警察,但是說真的,這也不是出於考慮如何快些解決現實的事件。當時,滿腦子想的只是盡可能早地從這裡逃出去。
他想,這座房子不是一般的房子。他不考慮理由何在,只是那樣的直覺。迄今為止,他也曾幾次涉足所謂「心靈中心」的地方,但是,眼下的這種心情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在這幢房子裡有一種不能用一般常識來判斷的可怕的東西。現在,他甚至覺得,這沒有懷疑的餘地了。從正門最初看到的那扇鐵門後就已有了這種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不,而是加速地發展為一種確切的信念了。
光明寺美琴說,這兒的靈魂不具有惡意,這種說法是錯誤的。這幢房子是邪惡的場所,是局外人不可憑著好奇心接近的地方。
他想,還是應該趕快從這裡逃出去。如果沒有鑰匙,那麼,大家就奪門而出,或者採取什麼辦法……。
時鐘又響起來了。有意無意地數了數敲的點數,知道你已是深夜零點了。
啊!已經這麼晚了嗎?他驅散睡意,想把頭抬起來,可是身不由己,不聽話。
大概是感冒了吧,全身懶洋洋的。他又想起今天的飯菜也沒有味道,麵包乾巴巴的都嚥不下去,肉湯的味道也不對勁。這種身體情況的異常,可能也是因為這幢房子的緣故吧。是不是邪惡「場所」的力量,對精神和肉體有什麼影響。
突然——
響起輕微的人聲,把渡邊從微睡中清醒,他嚇了一跳。從桌子上忙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可是,在大廳裡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其他的人。
是什麼呢?
渡邊正不知所措時,再次聽到了聲音。不知從哪兒傳過來的。聲音非常微弱、短促。
緊接著傳來了更加大而清晰的聲音。不是人的聲音。好像是什麼笨重的東西掉在地板上發出的咚咚聲。
渡邊嚇得把身體縮成了一團,他感到胸口憋得難受。他再次用眼睛掃視了一下周圍。
渡邊不戴眼鏡的時候,視力在零.一以下,看東西模模糊糊的,連裝飾櫃上,鐘的字盤都看不清楚。儘管如此,如果周圍的情況有明顯的變化,他還是應該清楚的。
在那兒又聽到了同樣的咚咚聲。
從哪兒傳來的呢?這次渡邊注意到聲音傳來的方向。他覺得是從廚房對面——北邊的方向傳來的。渡邊是背對著廚房坐的,聲音正好從他的正面傳過來。
渡邊剛想站起來,可是,腳象麻痺了似的沒有離奇。他兩隻手扶在桌子上,設法讓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正在這時,在模糊不清的視野中出現了變化。
在短短的通路和走廊正面有一扇茶色的門。那是早紀子所在寢室的門,可是,那扇門毫無聲響的敞開著。接著,一個穿著黑色「靈袍」的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渡邊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又坐回椅子上,他想得很簡單,認為是早紀子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早紀子小姐!」渡邊喊了一聲,問道,「剛才,有什麼異常的聲音嗎?」
對方沒有什麼反應。只見那個人一邊倒背著手關上了門,一邊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邊,什麼回答也沒有。不一會兒,只見那個人慢慢地從走廊橫穿過來。
「你幹什麼呢?」
渡邊又喊了一聲,並問道:「你現在身體好了嗎?」
對方進入大廳後,他終於看清了那個人的樣子很奇怪。黑色的頭巾緊緊地裹在頭上,彎著腰,蒙住臉,似乎是設法不叫渡邊看到自己。
渡邊有些懷疑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只見那個人轉了一圈,突然改變了方向,朝著右手牆邊裝飾櫃那邊走去。想幹什麼呢?那個人彎著腰像是在物色並排放著的鐘錶似的,一步一步地接近裝飾櫃。
渡邊越發感到不可思議。儘管如此,他仍然相信,那個人是早紀子。難道是什麼東西附在她身上了?渡邊懷著疑問看著那人的動作。
「早紀子小姐!」
渡邊又喊了一聲,同時膽怯怯地朝著那個人的背後接近。當然,對方大概是聽到了聲音,但沒有馬上轉過來。
渡邊更接近對方,並喊道:「喂!究竟要幹什麼呢?」與渡邊喊出的聲音幾乎是同時,對方敏捷地轉過身來。渡邊看到了隱藏在頭巾下的臉,渡邊「哇」的一聲哀叫,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啊……啊……」
不是早紀子的臉。
在蒼白光滑的臉上,長著半月形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和鼻子中間,吊著向上翹的大嘴。那張臉也不是渡邊所認識的任何人的臉。
這是——假面具?
是的,假面具!渡邊剛想到此,瞬間,只覺得眼睛冒出火花,頭頂受到猛烈的衝擊,耳朵嗡嗡直響。
渡邊馬上仰面倒在地上。他意識到自己遭到了毆打。他喘著氣,翻趴在地上,被打的頭部劇烈地疼痛。渡邊打算爬起來,可是,無奈兩隻胳膊一點離奇都沒有,軟綿綿的,一下子胳膊折斷了。他勉勉強強撐起膝蓋,抬起腰,臉卻擦著絨毯,蹶著屁股在地板上爬起來。
「救命啊!救……」渡邊聲嘶力竭地斷斷續續喊了兩聲,最後的掙扎也徒然白費力氣,頭部又遭一擊,他的意識被徹底粉碎了。
「江南!」江南孝明覺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快起來,江南!」
是河原崎潤一的聲音。他感覺那聲調極其緊張,知道出了事。江南慌慌張張地把毛毯推倒一邊。
「不好了!」
房間裡的燈仍亮著。河原崎就在進門幾步遠的地方,連敲門都來不及就闖了進來。
「怎麼啦?」
睡意早已吹到九霄雲外去了,江南邊問邊從口袋裡掏出懷表,時間是十二點五十五分。牆上的掛鐘顯示的時間也一樣。
「光明寺找到了嗎?」
江南脫口說出他腦子裡想著的事,但河原崎哆哆嗦嗦一再搖頭,只見河原崎臉色蒼白,十分害怕。
「出了什麼事……」
看到河原崎的樣子和以往對他抱有「樂天派」的形象相比,離得太遠了。江南估計到了事態的嚴重。
「殺,殺人犯……」河原崎略黑的臉繃得緊緊的,告訴他說。
「殺人犯?」
「你是看到光明寺的屍體後才這麼說的吧?」
「不對,不對!」河原崎搖著頭說,「是早紀子和渡邊被殺了……」
「什麼?」江南大聲喊著,向河原崎這邊跑過來。
「當真嗎?」
「到大廳去——快!請快點!」
「其他的人呢?」
「民佐男和小梢在大廳。小早川,剛才去找了……」
「內海呢?」
「現在馬上去找……」
「那麼,快!」
江南和河原崎把住在隔壁的內海也敲醒了。內海他聽到「殺人」這句話時,仍是睡夢未醒,耷拉著腦袋,向他說了幾遍,他才如夢初醒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滿嘴的酒味,驚惶失措地跑出了房間。
三個人急急忙忙地來到了大廳。
渡邊涼介的屍體就臥躺在地上,頭朝著大廳中央的圓桌。黑色「靈袍」往上捲著,兩隻蒼白的小腿象木棒似的伸著,兩隻手向前方突出,手指像要抓毛毯似的向外伸開。扭向一邊的臉非常難看,瞪著白色的眼珠,口角邊垂著黑紅色的血。
到大廳看到了這樣的慘狀,江南不由渾身戰慄,呆呆地站在那裡。內海看見之後也情不自禁地發出痛不欲生的呼喊:「這!這……!」
他捂著嘴、彎著腰,似乎十分難受,抽抽搭搭地哭著,怎怎孽地向廚房跑去。
「不像是打了一下、兩下的!」
站在桌子旁邊的瓜生,把嚴峻的目光移向屍體,並且說:「他是被亂打打死的!」
從頭的後部到頭的側面好幾處重傷,這是置渡邊於死地的原因。從傷口流出來的血沾滿了頭髮,還沒幹,亮晶晶的……。
沾滿鮮血的凶器掉在屍體的旁邊,那是擺在裝飾櫃上的一個座鐘。鑲嵌在乳白色大理石上的四方形鍾盤的玻璃已經破碎,中間的指針有兩根也不見了。
江南覺得胸口直往上翻,簡直要吐,他一面壓著胸部,一面從那慘狀中移開視線,環視了一下周圍。
小早川在桌子的對面站著。平日臉色紅潤的小早川,現在,連一點紅的影子也看不到了,非常蒼白。他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空間。小梢在悲痛地抽泣,蹲在屋角,兩手摀住臉,瘦瘦的肩膀直打顫。
「堅早紀子在哪兒?」江南問瓜生。瓜生蒼白的臉對著北邊通道的方向答道:「在房間的床上。」
「同樣是用鍾打的頭……」
江南繞著渡邊的屍體轉了一圈,就跑向早紀子所在的寢室。瓜生和河原崎隨後跟著。
房間的門開著。如瓜生說,仰著橫躺在床上的早紀子已經氣絕身亡。安詳的臉上,白白的額頭被殘酷地砸開了口子,小而端莊的鼻子被擠碎了。從傷口和鼻腔流出來的血染紅了臉。床旁,一個已損壞了的青銅座鐘胡亂地扔在一邊。
從現場情況來看,死者沒有抵抗的痕跡,也沒有遭受性暴力的樣子。
江南把手按在額頭上,「唉——」地歎息了一聲。站在背後的河原崎也發出了同樣的歎息聲。江南覺得渾身發冷,從梁骨一隻涼到腳跟。他幾次無奈地搖了搖頭,怎怎孽牡卮?房間裡走了出來。
「誰發現的?」江南衝著瓜生問。
「是小梢。」瓜生回答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許是想忍住眼淚吧,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按在眼瞼上,說道,「那時我正在自己房間裡。她突然跑著過來,結結巴巴地說,『不得了啦……』。」
「她是怎樣看到的?」
「還沒說。」瓜生瞅著蹲在大廳一角的小梢,「她那種樣子,沒法給你滿意的回答。」
小梢兩手摀住臉哭泣著。河原崎跑過來,站在小梢旁邊,想把她扶起來。「不要!」小梢歇斯底里地連續喊著,推開河原崎的手。她大哭著,眼淚和鼻涕不住地流下來。小梢又一次摀住了臉。
江南向自己說:要沉著,冷靜!然後走進大廳,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控制住感情,會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很可能會嘔吐起來。
「小早川先生!」
江南慢步走到仍舊呆呆地站在那裡的副總編身邊。
「啊,江南!」
小早川以茫然若失的眼睛,回頭看了一下江南。
從廚房傳來的內海嘔吐的聲音。
「堅強些,小早川先生。」
江南認為應當象瓜生一樣冷靜,可他對上司的窩囊勁心中又有點急躁。然後江南說道:「咱們想辦法衝破大門吧!」
內海和小梢還沒有從這突然的打擊中回復過來,不得已只好把他們倆留在大廳。
江南他們一起來到門廳。
掛著鎖的黑色鐵門十分堅固,狠勁搖動它的把手,鐵門仍是紋風不動。兩扇門之間,門與地板之間一點空隙也沒有。而且安裝考究,門朝外開,合頁沒有鑲在門的裡面。因此,想使用什麼工具把門卸下來是完全不可能的。
只能使勁用身體撞門了。
開始是江南一個人,接著和河原崎兩個人一齊跑著向上撞,但是撞可好多次也無濟於事。最後四個人一齊用力猛撞,反覆了幾次依然無效,可恨的是,門造得非常堅固,連吱吱作響的聲音都沒有。
赤手空拳到底是不能把門撞開的。於是想到了用工具來試試。在「舊館」內巡視了一遍,連能夠撬動這扇鐵門的東西也沒有。廳房應該是有鋒利的工具吧,到廚房一看,連一把菜刀都沒有找到。倉庫也都看了,找不到能用的工具。
苦於沒有工具,河原崎從大廳裡拿來一把椅子。
「白費勁。用木椅撞鐵門,那可差得太遠了。」瓜生說。
河原崎斜眼看了看說風涼話的瓜生,兩隻手掄起椅子就往上砸,但砸了好幾下,椅子散了架,而門只是響起了「轟,轟」的聲音。
「椅子又不是燃燒器或鑽孔機什麼的,太蠻幹了!」瓜生又說。
河原崎把散了架的椅子扔了出去,感到失望和沮喪。
「除了這扇門之外,另外還有一扇相同的門緊閉著。」
「可是,我們也不能灰心喪氣呀!」
江南邊說邊用手背擦拭額上滲出的汗水。掛滿門廳牆壁的時鐘逐個敲響了深夜兩點的鐘聲。
「大廳的天窗怎麼樣?撬開窗戶,設法從哪兒……」
江南剛提出來的意見,被瓜生一下子就否定了:「從那樣小的窗戶出得去嗎?直徑,充其量不到二十公分,胳膊好容易才能通過去呀!」
「那,就弄破牆壁。」河原崎說。
「鐵門,咱們是無能為力的,要是牆,想想辦法,把它捅個窟窿也許可能。外面的牆壁,大概是磚砌的。廚房裡有叉子、勺子,用它……」
「若費點時間,或許……」
「試試看吧!」
他們試了一下,幾分鐘後就遇到了挫折。凡能使用的工具全部收集來,剝掉壁紙還算可以,但壁紙下面露出來的不是磚瓦,而是堅固的鋼筋水泥。最外一層磚瓦只是這混凝土結構的「裝飾物」而已。
「一切完了!」
雙手摟著胳膊的瓜生,嘴裡小聲嘟囔著。他想表現得冷靜些,可臉色是那樣蒼白。
他說:「白天我所說的也許是正確的。這幢房子就是為了禁閉人修建的。正是如此。」
其後,四個人繼續盡了各種努力,他們想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從封閉的「舊館」中逃脫出來了嗎?他們用鐘錶的指針放進鎖孔裡試開門鎖,用硬質的鐘錶砸門,砸壞了好幾個鐘,反覆用身體撞門,都無濟於事,以徒勞而告終。當然,他們還有一個期望,就是希望住在「新館」的伊波紗世子能夠聽到這兒的響聲。
過了好一陣,稍微恢復平靜的新見梢開始述說她發現屍體的經過。她喝了一點瓜生遞過來的酒,然後捂著略帶紅暈的臉結結巴巴地說道:「我聽見敲門聲,那時候我一回到房間,就身不由己迷迷糊糊睡著了。是誰在敲門呢?我打開門一看,那傢伙就在眼前。最初,我只是嚇了一跳,以為是誰在惡作劇,所以就問道:『你是誰?』」
「他長什麼樣子?」瓜生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並說:「那個傢伙究竟是什麼樣……」
「戴著面具。因此,是誰以看不清楚。」小梢回答道。
聽到了「面具」這兩個字,最吃驚的就是江南。他從歪著頭的瓜生的旁邊把身子探到桌上,詢問小梢:「或許那就是掛在走廊的那個假面具?」
「走廊?」
「是『新館』的走廊呀!咱們初次通過的走廊壁上裝飾著好幾個假面具。是不是其中之一?」
「我不知道。」
小梢把捂在臉上的手放了下來,眨巴著那哭腫的眼睛。
「蒼白的臉,長著醜陋不堪的南瓜似的眼睛,嘴張著在奸笑,嗤笑。」
「是誰,看不出來嗎?」瓜生問,小梢微微搖了搖頭。
「衣服是和我們的一樣嗎?頭上蒙著頭巾嗎?」
「身體長得怎樣?個子多高?頭髮長嗎?」
「——不知道。」小梢繼續搖著頭說。
「我想起來了,衣服是很髒的。」
「往下說。」
「好像胸部濕漉漉的,也許是被血污染的。」
「死者噴出的血?」
瓜生眼睛一閃把視線投向了桌子的對面。在和先前相同的那個位置上橫躺著渡邊的屍體。因為不能移到別的地方去,所以原封未動,只是上面蓋上了毯子。
「後來呢?」被催促著,小梢繼續說,「問他是誰,可那傢伙什麼也不回答,不耐煩地扭過臉去,向著這邊——大廳的方向走了。那傢伙似乎在說:『你來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跟著出來了,之後忽然看到渡邊的屍體。」
小梢大概是害怕見到屍體吧,她凝視著桌子的一端,不敢把視線抬高一點。
「戴著假面具的傢伙,後來到哪兒去了?」
「跑著逃走了。什麼也沒說,噢,好像嗓子裡還噗哧笑了一聲似的。」
「向哪邊逃走的呢?」
「那邊。」
小梢用顫抖的手指指著向東延伸的走廊,由這走廊的頭上向右拐,就可以拐進「資料收藏區」。
「我想讓早紀子知道,便去了她的房間,可早紀子也……」
「當時房間的門開著嗎?」
「關著的,我想。」
「燈亮著嗎?」
「我覺著好像是桌子上的燈亮著。」
「回憶一下時間,發現屍體大概是什麼時候?」
「十二點半。因為我去早紀子房間的時候,正好時鐘響了。」
「後來就喊我來了,對吧?那確實是十二點四十分左右。」
瓜生說,並喘了一口氣,把掛在前額上的一縷頭髮慢慢地向上攏了攏,接著又說道:「從剛才的說法似乎可以得出個結論,至少暫時看來,那個戴著假面具的怪人物就不是我和潤一了。」
瓜生挨著個兒看了小早川、內海、江南——稀譚社的三個人的臉,然後說:「因為那邊的走廊向南拐去就走不通了。我們住的房間是在對面。小梢跑進來的時候我正好在自己的房間裡,後來馬上叫了潤一,他也在那兒。」
「你……」
小早川聽他這麼一說,血直往上衝,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不是想說,殺人犯就在我們三個人當中呀?」
瓜生對這位面帶怒色的年長者的抗議毫無懼色,搪塞地說:「現在還不能那麼斷言嘛,所以我踩用了『暫時』這個詞。」
「那是什麼意思?」
「要是議論可能性,首先應該考慮小梢現在說的話本身就是謊言,戴假面具的怪人,實際上是不存在的。進一步說,只有她才是殺人犯或是殺人犯的共謀者。」
「怎麼這麼說?」小梢變了臉色,抬起了頭。
瓜生溫和地微笑著說:「沒關係!我說的並不是正經話。我並不認為你是那樣不易對付的女人。」
接著,他又說:「其他可能性也可以考慮。譬如說,在小梢進入早紀子房間的一剎那,也許那傢伙回到大廳,而從後門廳出去的。那樣的話,無論我也好,潤一也好,在小梢來之前,我們都在房間裡。」
「民佐男呀,究竟你想說什麼呢?」
河原崎開了口,他敏銳地緊蹙濃濃的雙眉,瞪著瓜生說:「你不覺得滑稽嗎?現實生活中,咱們的夥伴已遭人暗殺,你還不慌不忙,簡直可以說你是在擺偵探的架子啊!」
瓜生站起來,瞅著河原崎道:「要是可行的話,就連我也想奮不顧身地大聲喊叫,這是真心話。可是又怎樣呢?早紀子和渡邊能活過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河原崎說。
瓜生說道:「我明白逃到外面去是非常難的。警察沒有來。往後還有一天半時間,我們必須忍受下去,明白嗎?」
「那你說……」
「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瓜生端著肩膀,哀傷地瞇縫著他那雙眼皮÷長睫毛的眼睛又說:「我們必須忍耐,等到後天下午六點伊波覺得可疑而來開門時為止。還必須設法防止事態進一步惡化。因此,首先需要盡可能掌握好客觀事實。對吧?」
「明白了。」
河原崎閉上了嘴,投向朋友的眼神顯得溫和多了。瓜生背靠著椅子,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總而言之,很明顯,至少有一個微妙之點是存在的!」
不一會兒瓜生說了這麼句話,環視了一下周圍,又說道:「據小梢說,那個戴假面具的人——叫作犯人也沒關係吧,那個犯人的衣服上肯定沾染了血。我認為,屍體,特別是從渡邊的傷口處飛濺處相當多的血,這是確切的事實。可是,現在所看到的情況是,在這兒所有的人衣服上都沒有沾染上血。」
經瓜生指出,江南除自己外順著其他五個人的胸部個個看了一遍,的確誰的衣服上也沒有被血污染。
「怎麼回事呢?這……」
氣氛一片沉默。大家相互窺視著,誰也不吭氣。只有以同樣速度運轉時針的機械聲在寂靜的深夜滴答滴答地響著。
「對啦!」
時鐘敲響三點半的鐘聲,打破了四周的寂靜,與此同時小梢說話了:「對,我……我……,瓜生!」
「想起什麼事情啦?」
「有香味啊!當時,那個人敲門,我開門的時候……」
「香味?」
「香水的香味,是輕微的,可是,是特殊的香水味,那……」
大家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視。
「是光明寺的香水嗎?」
江南猛地問道。小梢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緊閉著嘴點了點頭。
「那麼,犯人就是她……」
「她搞了那樣的招魂會,是不應該的。」
內海突然說話了。也許是醉酒還沒情形過來,眼睛裡充滿了血絲,說話含糊不清,他喋喋不休地說著:「用巫術的說法,她一定是讓惡鬼給纏住了。」
「惡鬼?」瓜生吃驚地說,「你是說讓鬼魂操縱著,使用隱身術,去殺人,是嗎?」
「對,對!就是被昨晚呼叫出來的幽靈附體了。」
「胡扯,太無聊了!」瓜生鬥鬥肩膀說,「內海君還相信招魂會上發生的事情是真的心靈現象嗎?」
「那當然……」
瓜生接著說,「昨天夜裡我也說過了一些,那全市騙人的呀!我完全不相信這一點。進一步說,我認為光明寺美琴這個人本來就是不具備什麼『力量』,不過是個耍騙術的女巫。是那樣吧,小早川先生?」
突然被問及,小早川有點慌了神,看看大家便說:「為什麼讓我來證實?」
「我想只有你才知道真實情況,不是嗎?」
「為什麼?」
「為什麼?由於是現在的情況,我就說了吧。昨晚的招魂會,不管怎麼看,是你和她按照事先預謀好的步驟進行的吧。特別是後半部分,用敲桌子的聲音表示幽靈給以回答。那時你的提問什麼的,手腕可算過分高明,想叫人不懷疑,但反而更叫人懷疑,不對嗎?」
「那樣的事情……」
小早川想否定瓜生的揭發,但他已讓大家看到了他的狼狽相。自己的失態,大概連本人也感覺到了吧,嗓子裡發出低低的聲音,他低下了頭,似乎下決心坦白了。
「現在再隱瞞下去,只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對的,正像你說的那樣。」
過了一會兒,小早川帶著痛悔的語氣說:「那件事——即在那次招魂會上發生的事情,都是騙局。我明知道情況,卻幫了她的忙。」
江南問:「是怎麼回事?」
小早川把兩隻手往桌子上一放,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最初這計劃本身是她——美琴提出拉的,我受了她的委託,我無法拒絕。」
「為什麼無法拒絕?」
江南忽然想起了兩個星期之前在鹿谷家說過的事,他說過,住在隔壁的這個女人有個常來的男人,曾見過幾次,好像年歲不小了,看上去不像她的父親,大概是情人之類的吧。
想起鹿谷的話,江南不禁問道:「小早川先生,是不是那樣的關係呢?」
「是哪樣的關係?」
「我在上野毛的『綠莊』有個知己朋友住著,在四層的九號房間。因此你的……」
「啊!」
小早川自我解嘲地繃著臉說道:「沒想到意外地暴露了我的情況。看來我是幹不了壞事的啦。江南呀!我和她開始往來至今將近一年半了。我老婆也有了,孩子也有了,年歲這麼大了,卻打心眼裡迷戀上了她。因此,當美琴她說那一番話時,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