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紅葉狩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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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方在毒平的拋屍現場搜索得很徹底,但終無所獲。既沒有找到重要的遺留物品,也沒有獲得任何與目擊者、聽到汽車聲的人、案發前看到可疑人物的人等有關的情報。對偶爾獲得的材料經過查證,不是搞錯就是與事件無關,結果都是不可信的。
    警方使用警犬查找足跡,也許是案發當天的黎明前一直都在下雨的緣故,氣味都被雨水沖走,結果無功而返。
    尤其令人稱奇的是,估計拋屍的時間是在深夜,卻竟然沒有人聽到運送屍體的汽車聲。沒有目擊者,這還有情可願,但深夜時分四週一片岑寂,而且道路上坡道頗多,竟然會沒有一個人聽見汽車聲,這實在令人費解。
    在案發翌晨的搜查會議上,竹村挑選出四名搜查員,指示他們對住在越水高原一帶別墅和公司宿舍裡的人進行調查。
    「不難推測,武田喜助君在7月3日,夜裡去了越水高原的那幢別墅,或是在那裡住下了。而且,他住宿的那個地方極有可能就是作案現場,所以你們要仔細調查。倘若有必要,可以請求增援。」
    受遣的四名刑警,是吉並巡查部長以下的警員,全都是老資格的刑警。
    竹村的直覺告訴他,解開謎團的關鍵,就隱藏在那個越水原裡。
    警方正在以毒平為中心展開調查,對從越水原與毒平聯結的幾條途徑,進行大範圍的搜索,但竹村縱觀全局,認為這樣的調查不可能有什麼可喜的收穫。
    儘管失蹤事件已經轉變為殺人事件,但搜查二課依然在對事件進行著調查。搜查二課不同於將現場視為破案關鍵的搜查一課,他們將重點放在政治經濟方面,研究事件的背後有何動向,在一課不擅長的領域裡發揮著特殊的調查功能。
    不能否認,在一課和二課之間,不知不覺地出現了爭功名搶頭功的趨向。這並非是幹部們的本意。一課課長宮崎更是神經兮兮,不住地督促激勵著自己的部下。
    在竹村的眼裡,那樣的「摩擦」只會給事件的調查帶來困惑。搜查二課有著自己獨特的調查方法,竹村確信,那些方法有利於闡明事件的真相。
    「這起殺人事件,不是只與金錢或權利有關的利害關兩所致。我覺得有著更深層的不可告人的動機。」
    見宮崎非常擔心,竹村如此說道。
    作為宮崎來說,竹村的話簡直是令他深信不疑的神諭,但他不可能就此高枕無憂,放手讓竹村去幹的。
    「真的嗎?你憑什麼這麼說?」
    「憑感覺呀!是感覺……」
    竹村滿不在乎地笑了。看來,這樣的回答無法讓宮崎課長得到滿意。
    告一段落後,竹村依然帶著木下離開了搜查本部。他將本部的科室工作全都委託給「片平」這位老練的警部補,決定搜查方針之後,親自作為一名普通的搜查員四處奔波。
    這是竹村一貫的作風。
    武田喜助的宅邸非常宏偉,即便在長野市的高級住宅區裡也是引人注目的。竹村記得聽人說起過,武田喜助的宅邸在市區的私人住宅中,也是縣內首屈一指的。
    用瓦片貼出磚塊花紋的水泥牆幾乎圍住了街道的一角。宅邸的門面非常豪華,聳立著一道鐵製門扉,就像是在威嚇著來訪這裡的人。從院門到宅地裡的停車場之間,有一片與交差路口的交通指揮台一樣的綠化,中間立著三棵冷杉。
    寬大的武田宅邸裡混亂不堪。
    武田的遺體經司法解剖之後,於今晨天亮之前默默無言地回到武田的宅邸裡。
    遺體將於天亮以後送回宅邸——這是警方原來的預定,但據說未亡人的一聲大喝,將警方的預定大幅度提前了。
    「你特地瞞著人偷偷地將遺體送來,這是故意讓我們在眾人面前丟醜嗎?」
    未亡人好像是在斥罵長野縣警察本部長長倉警視監。
    據傳說,刑事部長他們大發雷霆,說「從來沒有被如此橫加指責過!」還是在年齡上較年輕的長倉,不得不陪著笑臉勸解著。
    這些傳說的真偽暫且不說,事實上武田的遺體是在深夜零點以後回到武田宅邸的。因此,能抓住運屍車開迸大門的一瞬間的,只有一家偶爾監視著的當地報紙,結果此則新聞被大肆渲染,將早報的版面刊登得滿滿的。
    花圈浩如煙海,擺滿著宅邸的內外。而且,花圈還在源源不斷地送來。
    汽車的數量難以估計,無法開進院門內的汽車佔據著街道的兩側。交通警察趕來進行整治,嚴格控制想要駛進那條街道的車輛。
    木下要將汽車開進去,警察趕緊奔跑過來,一路大聲叫喊著:
    「不准停下!不准停下!」
    木下駕駛著的是一輛小不點兒的國產汽車,所以警察還以為只是居住在附近的年輕人。
    「呃!是警部?」
    警察發現坐在助手席上的竹村,連忙舉手行禮,將汽車放了過去。
    「真了不起,警部的名氣已經大得像明星似的!」
    木下開著玩笑然而卻認真地說道。
    交通警察非常巧妙地為他們找了一個停車的地方。眼尖的攝影記者一看見竹村,便不停地打亮著閃光燈。
    人流如潮,武田宅邸的院門內,已經擠滿著穿著黑色喪禮服的人流。
    「我們這副打扮,能進去嗎?」
    木下注意到自己那套臨時借來的服裝。
    「沒關係吧。因為我們不是特地來這裡弔喪的。」
    竹村迅速向前走去,在簽到處站下。
    見竹村翻閱著簽到本,負責簽到的青年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望著他。
    「我是這……」
    竹村出示著證件。
    「我想見見夫人。」
    青年有些惶恐地與身邊的年長者耳語著幾句,年長者又向身邊的男子傳達,那位男子望著竹村,走上前來。
    「我是武田的秘書,叫井澤,請跟我到這邊來……」
    井澤向竹村示意了一下走在前面,一直將他們領到樓房左側的院子中央。他與剛才那兩人的驚慌神情截然不同,舉止顯得非常沉穩。
    院子裡有一張白色大理石桌子,桌子的四周圍著四張陶制凳子。
    請竹村和木下坐下以後,並澤自己也坐了下來。
    「你們辛苦了!」
    井澤重新向他們寒暄道,拿出自己的名片。
    「我知道警部先生會來,但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今天這裡這麼亂,所以夫人也許很難照顧周全。」
    「我們不是來聽你講客套話的。我們只要簡單地瞭解一下情況就可以了。而且,這一工作做得越早越好。」
    「我明白了。那麼,我先將我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實告訴你們,但作為交換,希望你們今天不管怎樣都不要去找夫人。」
    「是嗎?嘿!行啊。有關武田君工作上的事情,還是你知道得詳細吧。不過,我們事後去向夫人打一聲招呼,這總沒有關係吧?」
    井澤稍稍考慮了一下。
    「這事,我要去徵詢一下夫人的意向以後,才能回答。」
    「好的。」
    竹村同意後,立即開始提問。
    首先,他詢問了井澤與武田喜助的交往情況。
    井澤今年三十八歲。他是武田的妻子佐知江的遠親,從東京私立大學畢業以後,在某商事公司裡工作了三年,然後調到武田商會,不久任秘書。當時,武田已經有兩名秘書,但全都不是沾親帶故的關係,所以不久井澤便擠退兩位前輩佔據第一秘書的地位。
    井澤任第一秘書以後已經有十年,至今獨身一人。
    「嘿!你還是單身嗎?」
    竹村提問道。
    「是啊!怎麼也沒有撈到機會……」
    「那麼,你每天都跟在社長的身邊嗎?」
    「是的。可以說除了夜裡睡覺之外吧。」
    井澤苦笑了。
    「但是,3日晚上社長外出時,什麼也沒有對你說吧。」
    「是的。那是我的失誤。」
    「失誤?這麼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盯住社長,被社長甩了?」
    「嗯……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井澤顯得有些狼狽。
    「我的意思是說,倘若我老老實實地跟在他的身邊,就不會有那樣的事了。」
    「嗯。說起來也真是如此吧。但是,他為什麼要瞞著你外出呢?」
    「我想他多半不是瞞著我吧?他偶爾也想清閒一下啊!」
    「你的意思也許是說,恰恰相反,你是想讓他獨自清靜一下吧!」
    「呃?那樣的事難道……」
    井澤對竹村帶嘲諷。的話語露出不快的神情。
    「不!我認為這也不是不能考慮。眼下我就聽人說過,說武田君以前也常常獨自從越水高原旅館外出過。」
    「呃?那種說法是胡編的吧……」
    「那不是胡編。而且,聽說不止兩三次。是啊……這麼看來,井澤君對此事一無所知啊!」
    「我當然不知道。那種事是不可能的!」
    「但是,事實就擺在面前,3日的既上不就是這樣嗎?不能斷定其他的時候就不會這樣吧?」
    井澤沉默了。
    武田外出的事,看來井澤確實不知道。
    「武田君今年去過戶隱幾次?」
    「要說今年,現在已經是5月的連休(5月初是日本休假最多的時候,約有一個星期。)以後,所以有五六次。」
    「去辦什麼事?」
    「還是為了高爾夫球場的事,要與有關方面不斷地進行協商,所以……」
    「每次都住在那裡嗎?」
    「是啊!」
    「到戶隱,感覺上不那麼遠,有必要住下嗎?」
    「離戶隱的確不遠,不是那種想要回家卻回不來的地方,但與當地人一起吃飯以後,時間已經很晚了,何況……嘿!說實話,也有休息一下的意思吧。」
    「如若是我,休息還是在自己的家裡好吧。或是武田君有意瞞著夫人……怎麼樣?」
    「嘿!我猜想沒有那樣的事吧。」
    井澤作了一個暖昧的回答。
    「武田君去戶隱,理應開著自己的私人汽車去吧。」
    「嗯……是的。」
    「汽車是你駕駛的嗎?」
    「有時是我駕駛的,別人駕駛的時候也有。上次就是我駕駛的。」
    「平時在戶隱留宿時,總是住在越水高原旅館裡的嗎?」
    「是的。因為那家旅館與社長有關係。」
    「我已經聽說了,是聽那家旅館的經理說的。那麼,留宿時,你也一起住下嗎?」
    「是的,我也住下。社長每次出差時,我都一起住下,只是房間分開的。」
    「武田君平時習慣在幾點時睡下?」
    「平時睡得很晚啊!即便什麼事也沒有,他也要在10點或11點時進臥室,然後躺在床上看書,大概要到12點鐘才睡下吧?當然,倘若有工作上的事情,或有客人來訪,就另當別論了。」
    「那天住在越水高原旅館裡,他是幾點睡覺的?」
    「這……在那裡,他很早就進房間了,所以實際上是幾點睡下的,我不知道啊。」
    「你說很早就進房間,是什麼時候?」
    「記得是吃完飯就進房間的,估計7點左右吧。」
    「嘿!這太早了吧。武田喜助君去戶隱,也許對他來說,果然是一種休息啊!」
    「是嗎?我也不太清楚……」
    井澤失去了自信。
    「我對政治、經濟這些方面一竅不通,所以直言不諱地問你,希望你也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怎麼樣啊?……武田喜助君在各個方面都會樹敵,你憑自己的感覺,有沒有不惜使用殺人的手段消滅武田君的人,或者團體?」
    竹村問道,盯盯地審視著井澤的眼睛。
    井澤將目光凝視著空間。許久,他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那樣的感覺。據我所知,社長沒有那樣的敵人。但是,眼下他已經被人殺害,所以他或許有過敵人,然而卻沒有讓我知道。」
    「武田君去世,對誰的好處最大?」
    「這個問題,我也很難回答。工作上不會沒有競爭對手,而且……社長也許會被人抓住了什麼把柄。那些事,我就很難知道了。」
    「我說一個具體的名字。比如,武田君的夫人怎麼樣?」
    「哪裡的話!」
    井澤慌忙打量著四周。
    「社長去世,為什麼會對夫人有好處?社長是一位很愛活動的人,而且不管怎麼說,夫人直到現在都始終守護著武田家啊!」
    「請等一下,武田喜助君是前任社長的養子嗎?」
    「這你不知道嗎?是養子啊。社長是招女婿。聽說,武田家在戰爭後的混亂時期剛開始沒落,當時是社長幫助前任社長擺脫了危機。當然,那時我還是要兒,這些事是聽來的。」
    「就是說,是被前任社長看中後收為養子的。」
    竹村點著頭。
    「那麼,眾議院議員豬戶君怎麼樣?」
    「我真服你了,那些人的名字,你都知道。但是,你既然問我,我也如實回答你。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豬戶君是社長的盟友。這次在戶隱建造高爾夫球場,計劃原本就是豬戶君提出的,社長百般推辭,說不感興趣,但豬戶君死纏著社長不放,所以社長去世以後,我覺得最為難的,可能就是豬戶君了。」
    「你說的就是那項建造高爾夫球場的計劃吧,那件事,當地有沒有反對?」
    「看來要完全沒有人反對是不可能的,但現在還是籌劃階段,所以目前還沒有發起反對運動堅決抵制。」
    「那麼,井澤君身為商會裡的職工,你們公司裡的職員們怎樣認為呢?有沒有人對武田社長懷恨在心的?比如,被井澤君取代秘書寶座的人,他們在心理上不會感到很有趣吧?」
    「沒有那樣的事啊!秘書的職務並不是那麼輕鬆的,倘若成家以後就不會再去幹了,只有像我這樣的王老五才會去幹。而且,不當秘書,薪水也不會降低啊。」
    「武田君的異性關係怎麼樣啊?如此顯赫的人物,我覺得即便有小妾或情人,也毫不足奇吧。」
    「不!那種事根本就沒有啊。社長在藝人那裡很有人緣,或者也許會與俱樂部裡的女服務員有過交往,但至少沒有那種要死要活的關係。」
    「是嗎?」
    竹村抱著手臂陷入了沉思。
    井澤不住地留意著時間。
    「我還有事,倘若還有什麼需要問我的,請改日再來,今天就到這裡……」
    「明白了。很好。那麼,請讓我們見見夫人?只要一會兒工夫。」
    「你們一定要見她嗎?」
    「是的。不管怎麼說,她是最接近被害者的人啊。本來昨天就應該找她瞭解情況的,聽說她心臟不好才推遲了。真對不起,我們的要求很不合時宜,但倘若一再推辭,我們就無法進行調查了。」
    「我明白了。那麼,我去向夫人徵詢之後……」
    「不!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好交差了。我們今天一定要見到她。瑣事可以改日再談,只是聽她談一談,她不應該不同意吧。」
    「是嗎?……那麼,請等一會。」
    井澤憂鬱地說道,站起身來離去。他好像非常害怕武田的妻子。
    井澤暫且不說,武田夫人甚至對警察都表現出一副敬而遠之的模樣,這令竹村切齒痛恨。在事件的調查中一旦感覺到有政治力量介入,竹村就會無名火起。
    在北海道,某位政治家自殺時,當時曾由於國會議員施加壓力,連醫生和北海道的警察都公開表態,說是「病逝」。一想到那種對權力的趨附是如何慣壞著警察和警察官,才招致市民對警察的不信任,竹村便感無地自容,心中極其痛恨。
    井澤的勸說也許很費時間,過了許久,井澤一副疲憊的表情回來了。
    「夫人答應會見你們,請隨我來……」
    井澤領著他們走在前面,在院子裡繞向左側的深處。
    假山對面有一個走廊。走廊裡放著一張籐椅,一位老婦人身著端莊的喪禮服端坐在那裡。
    她風儀秀整,與「端坐」那種感覺非常吻合。在那張令人感覺不到悲哀的光澤的臉上,銀髮極其漂亮地捲在頭上,臉龐上戴著一副金屬架眼鏡,與她的風貌極其相吻。
    「我帶來了。」
    隨著井澤的指引,在蓆子邊一站下,便極易產生一種錯覺,簡直就像是江戶時代被拉到法庭面前的罪人似的。
    「我是縣警的竹村,這位是木下君。」
    竹村寒暄後,夫人將臉稍稍向前傾著。
    「哎!對不起,你們辛苦了。長倉君對我說起過,說要派遣一位優秀的警部先生來辦理此案,原來是你吧。此事就托拜你了。」
    「我明白了。我希望能盡力而為盡早破案。順便說一句,我們要進行調查,還要向你瞭解一些情況,請你一定要協助我們。」
    「好的。只是,我將所有的事情都委託給井澤君辦理,所以你們倘若有事,找井澤君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有關你丈夫私生活的方面,還是希望能從夫人這裡……」
    「用不著了!關於我丈夫,你們沒有必要特地從我的口中打聽到什麼事。」
    武田的夫人採取高壓的態度。
    「那麼,我提一個問題,你丈夫有何自殺的動機嗎?」
    「對不起……」
    她乜視著院子裡的警部,猛然站起身來。
    「自殺?這不可能吧。你們還是不要鑽牛角尖,盡快查出兇手!」
    她衝動地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用手指著桌子。
    「井澤,那裡有一封信用所寄來的信,看來不那麼重要,你先讓刑警先生看一看,也許能派上用場。對不起,我告辭了……」
    她說著,用眼角掃了竹村一眼,竹村還來不及向她道別,她便徑直朝裡面走去。
    竹村與木下互視一眼,窘迫地笑了。
    「真是女中豪傑啊!」
    木下忍不住說道。
    「對不起,很抱歉。」
    井澤也誠恐誠惶地陪禮著。
    「不!這沒關係。你還是先讓我們看看那封信吧。」
    竹村催促道。
    信封已經被拆開。井澤取出裡面的信紙攤開,兩名刑警湊在一邊窺看著。
    收信人是「武田喜助先生」。信件是從東京的信用所裡寄來的。
    信件的內容是一份極其簡單的身份介紹書,調查的對象是「立花智弘」。
    據介紹,立花智弘,大正11年(公元1922年)生,當地人。「現住所」一欄裡寫著「東京都文京區西片——」職業是「T私立大學教授、文學博士」,上面寫著「因古典研究——尤其是發掘和研究民間故事而聞名」。
    「這是什麼呀?」
    竹村問。
    「這……是誰啊?『立花智弘』這個名字,我是第一次看到。」
    井澤頗感驚訝。看來他真的不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好像與業務上沒有什麼關聯……」
    「與信用所打交道,平時總是武田社長自己去的嗎?」
    「不!一般由我安排。在我的記憶中,社長自己從來不與他們打交道。」
    「大正11年生,看來不會是說媒,會不會是有人托他再就業或是跳槽?」
    「是嗎……不過,倘若是那樣的事,一般都由我來處理的。」
    他沉思良久,卻好像什麼也沒有回想起來。最後,這封信便暫時保管在警察這裡。
    井澤送他們走出大門時,正好與三名兒童交錯而過。今天夜裡守靈,據說葬禮已經預定在善光寺裡舉行。儘管如此,這已經是極其氣派的。
    「不愧是天下聞名的武田喜助先生,威風凜凜啊!」
    木下打量著排列著的花圈,歎息道。
    「這與其說是社長的威風,還不如說是象徵武田家本身的威勢。」井澤秘書沾沾自喜地說道。
    「提起武田家,據說是從室町時代發家起來的名門啊!社長暫且不說,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夫人的力量也是相當了不起的。」
    回到搜查本部,勘查報告已經送達。報告說,在武田喜助借宿的旅館房間裡發現的便箋上刻有的筆跡印痕,是「立花智弘」四個字。
    於是,警方估計,武田喜助在越水高原旅館向東京的信用所聯繫,委託信用所對「立花智弘」這個人進行調查。
    為什麼如此緊急,而不通過井澤秘書便逕自向東京的信用所聯繫呢?
    竹村向越水高原旅館打電話,詢問7月3日參加酒會的佳賓中,有沒有一位叫「立花智弘」的人。
    「有的。的確有一位叫這個名字的客人住過。」
    高野經理依然用一副誠恐誠惶的口吻恭恭敬敬地答道。
    關於建造高爾夫球場一事,立花智弘好像是作為贊同者之一,才特地從東京趕來參加酒會的。對這樣的人,武田喜助要調查他的身份,難道立花智弘的經歷中有何污點嗎?
    倘若真是那樣,理應由高爾夫球場建設籌備會的事務局或者秘書井澤他們去辦理調查手續。武田社長親自委託信用所調查,這樣的做法有悖常規。
    那麼,武田是以自己個人的原因調查立花的?倘若如此,究竟是什麼原因?目的是什麼?
    這事與武田喜助被殺,也許會有何種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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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花智弘居住的文京區西片——
    那裡靠近東京大學,座落在本鄉的高地上,是一條文化氣息很濃的街道,從明治時代起,就出了不少有名的學者和文化人。
    立花家是自明治維新以後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望族。
    不過,到了智弘這一代,因為當初父親去世時還不用交納繼承稅,所以在不動產公司的勸告下變賣了一部分地皮,同時用現在流行的等價交換方式,將已經完全老朽的房屋改建成一幢三屋樓的公寓,立花家住在公寓裡的一角。因此,在那裡,已經很少有人知道立花家曾是明治維新以來就住在這裡的「名門」。
    立花今年六十歲,正處花甲。他婚後沒有孩子,妻子已經去世。要說親屬,只有妻子的妹妹一人,但妻妹的婆家是某財閥的、滿身散發著「銅臭氣」的大戶人家,與立花性情不投。妻妹原本就是那樣的人,所以與婆家的家風完全同化,不知不覺地與立花疏遠了。
    門鈴第二次響起的時候,立花終於聽到。
    呀!是誰呀!伸子已經不在——
    立花一瞬間產生了錯覺。
    妻子去世後已經有兩個月,長期養成的癖習,猛然間會令他忘記此事,瞬然湧現出對妻子的嬌情。
    「馬上就來……」
    立花站起身來,故意用愉快的聲音回答道。散亂在桌子上的書稿,並不是那麼急著要查看的。不管來客是誰,這時立花都持歡迎的態度。
    一打開房門,兩位陌生的男子面露冷峻的表情站在門外。
    「你是立花智弘先生吧。」
    一位約有三十五六歲,皮膚淺黑,其貌不揚的男子,率直地望著立花的眼睛問道。
    另一位還相當年輕,與同伴好像處於上下級的關係,顯得有些拘謹。
    「我是立花,有何貴幹?」
    「我們是……」
    男子取出黑色的證件,同時遞上名片。
    名片上印著:「長野縣警察本部搜查一課警部竹村巖男」。
    同時,他介紹年輕的一位叫「木下」。
    「嘿!是警察嗎?」
    立花將名片拿在手裡不知所措了。
    「我們想找您瞭解一些情況,可以打攪您嗎?」
    「嘿!來,請進。」
    竹村他們被請進起居室裡。
    「我是一個人生活,所以很不在意,你們喝啤酒嗎?」
    「不用了。我們正在執行任務,所以請不要費心。」
    說實話,兩人是頂著當空的烈日一路打探著找來的,不可能不想喝冷飲。年輕的木下刑警下意識地咬著嘴唇。
    立花察覺出他們的神情,立即從冰箱裡分別取出兩瓶罐裝啤酒和果子汁放在桌子上。顯然,他的意思是,不管喝什麼,都悉聽尊便。
    「我們就不客氣,謝謝了。」
    竹村警部將目光朝木下示意一下,自己也拿起果子汁,很解渴似地喝著。
    木下隨之也端起果子汁喝著。他已經舌敝唇焦,想要一口氣喝完,液體從他的嘴角里溢出來,沿著頸脖淌下,他慌忙取出手絹擦著。
    「立花君認識一位叫『武田喜助』的人嗎?」
    竹村首先開門見山地問道。
    「武田君……」
    立花朝刑警瞥了一眼。
    刑警用犀利的目光神視著立花。
    「說起武田君,上星期在戶隱的酒會上,我見過一個人,記得名字就是叫武田君,不知道是不是那個人?」
    「是的。就是那位武田喜助君。您認識吧。」
    「是啊!我認識。反正,聽說他是建設高爾夫球場的推進者之一。我們也交換了名片。不過,還沒有來得及作進一步的交談啊。」
    「您和武田君,在戶隱見面,是你們第一次認識嗎?」
    「是的。不過,真奇怪啊,武田君與我有什麼……」
    「看來您還不知道,武田喜助君死了。是被殺的。」
    「嘿!……是……被殺?」
    立花望著刑警,露出驚訝的目光。
    「那太可惜了。但是,這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昨天,有一份文件從東京的信用所寄到武田君的家裡,文件的內容是有關立花智弘先生的身份調查。」
    「是關於我的?」
    「是的。」
    「那個叫武田君的人,有何必要對我進行調查?有什麼目的呢?」
    「這就不知道了。立花君也估計不出嗎?」
    「我一無所知啊!倘若一定要說,就是那個……高爾夫球場會員的信用調查吧,但我是受人委託去那裡露面的,我只當作是一件兒戲,不可能表示人會的意思。首先,當時高爾夫球場建設的事項,不是還沒有到達需要招募會員的階段嗎?」
    「不!武田君是以他個人的名義委託信用所調查的。就是說,與高爾夫球場一事無關。」
    「是個人的名義?這話,我就更加聽不懂了。難道,我表面上是受我們校長之托,校長還在我的背後悄悄地關照著我吧?」
    立花笑了。
    他取起桌子上的香煙,自己抽出一支之後,問對方:
    「你們抽嗎?」
    這時,立花和竹村的目光交織了一下。
    警部目光嚴厲地審視著立花。
    「不!我不抽。」
    「是嗎?」
    立花乾脆收起香煙,同時移開了目光。他的表情明顯地流露出剛才一直沒有流露的、對刑警的敵意。
    「不管是什麼目的,那位武田君在調查我的身份,這總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而且,此事還成為警察的調查對象,這真是大受連累啊!武田君究竟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被殺的?」
    「死亡時間,據推定是7月3日深夜,嚴格地來說,是4日凌晨2點前後的幾小時內。其實屍體被人發現,已經是7日以後。」
    「說是7月3日深夜,不就是高爾夫球場的酒會結束以後嗎?我借宿住在越水高原旅館,那位……武田君,他沒有住下嗎?」
    「聽說他借宿了。但是,3日傍晚,他離開旅館後就杳無音信,直到7日被發現屍體這段時間裡,他去向不明。」
    「屍體是在哪裡被發現的?」
    「發現屍體的地方還是一個很奇怪的場所。戶隱村的西南角有一個地方名叫『毒平』,好像以前曾有一個叫『紅葉』的鬼女……」
    「我知道啊!是紅葉狩的故事吧。總之,據說紅葉逼平維茂飲毒,就是那個地名的由來吧?」
    「您知道得很清楚啊!正是如此。而且,武田君的遺體就是在那個『毒平』被發現的。」
    「嘿……因此,倘若死因是飲毒身亡,就太絕妙了!」
    立花開著玩笑說道。
    然而,竹村聽到此話,臉色變得更加嚴厲。
    「你說得沒錯,恰恰是中毒死亡。據說是服用了氰酸化合物。」
    「呃?」
    兩名刑警繼續盯視著立花的表情,揣測著立花那副吃驚的表情是不是真的。
    「這事聽著有些毛骨悚然啊!是我碰巧猜中了嗎?」
    「不知道。只是,作為我來說,我認為兇手是有意圖地選擇那樣的地方,否則就不必費力將屍體拋棄到那種地方去。」
    「去那地方會有如此不便嗎?」
    「不管是不是方便,總之是在山裡。」
    「那麼,會不會是想藏匿屍體?」
    「好像也不是為了藏匿屍體。屍體就放在路邊,一眼就能看到。首先,如果是打算藏匿屍體,戶隱那樣的地方,或多或少總會有地方能夠藏匿吧。」
    竹村故意說得很詼諧,但誰都沒有笑。
    「請問,從7月3日深夜到4日的黎明之前,立花先生在哪裡?」
    「嘿……」
    立花不住在打量著對方的臉,像是有些發愣。
    「你是問我在不在現場嗎?」
    「不!是例行公事。」
    「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到很意外啊!但是……嘿!這是協助調查,所以也是沒有辦法的……是啊!那天晚上,我當然一直在越水高原旅館。這樣的回答,你們滿意嗎?」
    「有沒有其他人能夠證明你在旅館裡的?」
    「這……我們大學裡的校長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間裡,但這不能證明我不在現場吧。那麼,我只有舉手投降了?」
    立花多少有些嘲諷的口氣,說著便笑了。
    中山房江來時,正好刑警剛離開房間。
    「剛才在樓梯上與兩位陌生人迎面交錯,是來看望您的客人吧?」
    「那是刑警啊!」
    「刑警?有什麼事?」
    「是來調查我的。」
    「調查先生?您是……開玩笑吧。」
    「不!是真的。看來我有殺人的嫌疑了。」
    「太過份了呀!聽著真讓人覺得不舒服。」
    「再怎樣不舒服,這是真的,所以無法迴避。上次我去戶隱了吧,那天晚上,聽說住在同一家旅館裡的男子被殺了。」
    「呃?是真的?但是,為什麼偏偏要找先生?」
    「這……我不是長相惡劣嗎?」
    「您在說什麼呀!人們說的『仁慈』,指的就是像先生那樣的長相啊!」
    「所以反而會讓人覺得奇怪。」
    「您看您看,您說到哪裡去了。」
    房江不再和他糾纏下去。
    「您早餐吃了嗎?」
    「吃烤麵包,喝牛奶。」
    「您說謊。麵包不是還封著沒有拆開過嗎?我對您說過,火腿蛋只要放在微波爐裡轉一下就行,別人講的話,您簡直當作耳邊風……這樣下去,說不定會營養失調的!」
    這是一位愛嘮叨個沒完的女人。
    立花無奈地笑了。
    她是一個招贅的女當家,在東京大學的赤門前開著一家古玩店。她們家從上一代起就與立花家交往頗深。
    她比立花的妻子伸子年小五歲,好像與立花性情很相投,經常尋找各種借口,什麼是別人送來的禮物啦,什麼想教他西式料理啦,頻頻地趕來立花家照料。
    伸子的病情突然惡化,轉眼間去世時,她不顧別人猜忌的目光,「鳴哇」地大聲痛哭著。那剖哀傷的模樣,連立花都自愧不如。
    因此,記得在立花的妻子去世的第一個星期裡,她就極其心安理得來到立花家,幫助打掃、洗涮自不用說,就連每天三頓飯都被她包攬了,彷彿在說:以後先生就由我來照顧。
    「年輕時,我就很慷憬先生了。只是高不可攀啊!」
    她說著這些話,甚至露出意味深長的目光。
    立花心想:倘若不是如此心懷叵測,她倒是一位溫和、難得的女子。
    「下午您出門了吧。午飯吃得早,所以您要多吃些。」
    房江興沖沖地開始準備了。
    「那位老師怎麼樣啊?」
    走到大街上等著汽車時,木下試探著問竹村。
    「我也說不出。看上去他不像在說謊,但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他。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而且還是一位學者,這樣的人最難以琢磨。」
    「但是,武田君對立花先生進行了調查,這總歸是事實,所以他說沒有任何線索,這可信嗎?」
    「這的確很奇怪。但是,從他的神態來看,他好像事先毫無察覺。我們對他說的話,他好像表現得很透明,所以我也無法描測了。嘿!這種年齡的人經歷過戰爭年代,從那個時代生活過來的人都非常艱辛。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非常善於克制自己。要從他們的身上引出他真心話,實在不是一件易事。」
    接著,竹村和木下又拜訪了座落在青山一丁目的信用所。
    「我們和武田君的交往時間很長,經常接受他的委託。」
    出面接待的,是一位名叫「澤田」的部長。他顯耀似地說道,露出一副懷念故人的模樣。
    「的確,他在去世前的7月3日傍晚,曾打電話給我,委託我對一個叫『立花智弘』的人馬上進行調查。」
    即便對方是警察,信用所通常也要嚴守委託人的秘密,但因為委託信用所的當事人已經被殺,何況有助於警方對事件的偵破,所以澤田部長毫不掩飾地告訴了警察。
    據他反映,他接到武田的電話時覺得非常唐突,內心裡總隱隱地感到有些不安。尤其是,武田要求他在調查立花的身份之後,馬上向武田作第一次匯報,以立花平時的動向和這次來戶隱的有關背景材料,作為第二次匯報的內容。
    「送出第一次匯報以後,我們還正在繼續進行調查時,發生了這樣的事件,實在……」
    澤田露出一副沉痛的表情。這副表情,既像是對武田喜助之死表示悼念之情,又像是歎息自己痛失了一位大主顧。
    「第一次匯報送出以後,你們還監視著立花君嗎?」
    竹村問道。
    「是啊!我們是從7月5日開始尾隨著立花君的。以後才知道,那時武田君已經被害了。7月7日,記得是午間新聞上報道的吧,得知這一事件時,因為武田君與我們有著這樣一樁業務,所以我們大吃一驚。」
    「如此說來,立花先生從7月5日起,到那則新聞播出這一段時間裡,一直處在你們的監視之下吧。」
    「正是那樣。但是,武田君的死亡時間,不是聽說是7月4日天亮之前嗎?因此,立花的現場不在證明自然就不能成立……」
    「這是警方考慮的事吧!」
    竹村嚴厲地說道,旋即又徽微地笑著,道謝著站起身來。
    「剛才澤田部長說……」
    一走出門外,木下便急不可待地說道。
    「他說,從5日到7日一直都監視著立花先生,這至少可以說明,在毒平拋屍一事,立花先生不在現場吧。」
    「看起來是這樣的。但是,說是監視著,不就是監視著他在白天的活動嗎?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宅裡以後,恐怕就不清楚了吧。而且,這起事件,怎麼看也不像是單獨作案的。光證明他拋屍時不在現場,這毫無意義吧。」
    「真是如此。如此說來,將屍體拋在毒平,也許是在半夜裡進行的吧?若是那樣,立花先生自然就太可疑了?」
    「我一點兒也弄不明白。我的感覺好像也遲純了。」
    竹村說道,煩惱地皺起了眉頭。
    3
    立花忽然發現,坐在鄰座上的女學生,模樣很奇怪。她雙手放在膝蓋上,手中緊緊地握著手絹,不時地用手絹捂著臉。
    立花從剛才起就注意到她做著那樣的動作,心裡還以為那僅僅是她的習慣。
    立花將目光從舞台上移開時,才發現那位姑娘原來是在掉眼淚。手絹不僅僅只是擦汗,還是拭眼淚用的。而且,仔細觀察,立花發現她的身體在微徽地顫抖著,她拚命地克制著慟哭的衝動。
    立花感到很驚訝。
    觀賞著能樂流眼淚,這決不是沒有。能樂劇的情節大多悲劇性很強,所以沉浸在故事裡,會與觀賞普通的話劇或電影一樣令人動情,有時也會催發觀眾的眼淚。
    儘管如此,觀賞能樂時竟然能夠如此投入感情,作為觀眾來說,應該說是造脂極深的。謠曲中吟唱的歌詞,儘是古歌詩和古代傳說中的美辭麗句,文辭奧博,何況又有特獨的章回,加上表演者在表演時還要藏著能樂面具,在面具底下發聲,觀眾要聽清楚已經很費力了。要理解並達到動情的程度,需要某種程度的積累,還必須掌握與能樂相關的知識。
    鄰座的女學生是一張不太熟悉的臉。她不是研究班的正規學生,估計也許是今年春季剛入學的新生。從側面望去,總有一種乳臭未乾的感覺。
    如此少不更事的姑娘觀賞能樂,這本身就極其罕見。然而卻還能完整地理解放事的內容,觀賞到動情處還流著眼淚,作為觀眾來說,這已經是品位很高了。
    立花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讚歎著,但同時,他也隱隱地感到有些納悶。
    因為,現在舞台上正在上演著的,是能樂劇的第五幕《紅葉狩》。
    在能樂中,故事的主人公即主角稱為「仕手」,演對手戲的配角稱為「肋」。在主角中還分為「神、男(武將)、女、狂、鬼」五種,各種主角上場的順序按下面稱呼和分類。
    神——肋能(祭神劇)
    像鶴龜、高砂、養老等那樣的法樂。
    男——第二幕(惡神劇)
    像敦盛、清經等那樣,陷入戰亂中的武將幽靈因游僧的回向(佛教用語,指將自己修得的功德轉給別人。)而成佛的儀式。
    女——第三幕(蔓草劇)
    舞姿優美地演繹著羽衣、井筒、二人靜等王朝文學的戀愛故事。
    狂——第四幕(現在妖魔劇、狂物劇)
    像安宅、道成寺、蟬丸等那樣,在所謂的現實事件中獲取的題材。
    鬼——第五幕(尾聲、鬼畜劇)
    鞍馬天狗、羅生門、山姥等在傳說中平定和勸降鬼畜的故事。
    在這些種類裡,肋能是表達吉利和幸運的故事,所以並不令人值得動情。
    但是,從第二幕到第四幕,光看標題和內容介紹就不難理解,是充滿著悲劇和浪漫的故事,倘若連梗概和能樂的各種套路都能看懂,出色的演技往往會令人心醉流淚。
    說起第五幕,正好是鬼怪的故事。比如,現在舞台上正在演出的《紅葉狩》,情節如下:
    秋季來戶隱村狩鹿的武將平維茂一行,遇見一群在山裡設宴觀賞紅葉的美女。美女們跳著舞蹈力勸平維茂喝酒。望著平維茂受睡魔的襲擊似睡非睡著時,美女們留下一句令人費解的話「要從夢中醒來啊!」便離去了。
    平維茂在夢中受到石清水八幡的神托,覺悟到剛才的美女其實是棲息在這山裡的妖怪,便拔出原本放在枕邊的靈劍等候著。
    不久,出現一位身高達兩米的鬼神,抓住平維茂的頭髮便向空中飛去。平維茂毫不畏怯地用靈劍剌去,將鬼打退。
    總之,是一種鬼神故事,是謳歌英雄的。嬰兒看了也許會因為害怕而哭泣,但決不是那種引人落淚的故事。
    可是,鄰座的姑娘悲切地、不停地流著眼淚。
    這位姑娘是一種什麼樣的人?
    立花頗感詫異。
    他對情感如此豐富的人產生了興趣。
    同時,竟然有姑娘對不適合年輕人的、深奧難懂卻舞姿優美的能樂如此投入,這令立花感到一陣難以壓仰的衝動。
    在立花所帶的研究班裡,曾有一名叫「峰岸」的優秀男學生,向立花提出要在暑假裡辦一個能樂鑒賞會的建議。結果,贊成者眾多,有約二十人參加。座位的票價是最低廉的,計劃是能心滿意足地將能樂劇從頭至尾鑒賞完畢,然後一邊吃飯,一邊聽立花教授的講解。
    聽說有的學生還特地推遲了返鄉探親的日子,立花欽佩不已,只回復了兩次就答應7。也許吃飯時的飲料費要讓他全包了,但他覺得,這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嗎?
    立花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二十幾名學生,座位的前後都差不多,分不出好壞,但學生們是第一次觀看能樂,立花希望他們在觀看時坐在稍稍前面一些的座位上,所以他謝絕著學生們對他的謙讓,自己坐在最後。
    鄰座的女學生是臨時參加的,不是研究班的學生,所以被安排在最後一排,而且還是角落裡的座位上。立花怎麼也沒有想到,這簡直像是從一開始就刻意將這位女孩子安排在自己的鄰座似的。
    能樂鑒賞會好歹算是成功的。按預定,會餐時啤酒和果子汁由立花付錢。對立花來說,這次破財,他覺得非常樂意,而且很值得。
    與平時的講課相比,他講解得津津有昧,解說非常地道,連他自己都有些感動,不知不覺地便多喝了一些酒。會餐結束時,他甚至感到有些飄飄然,他覺得今天回家,難得會有這麼好的心情。
    但是,在快要結束的時候,立花在學生們的嘈雜中感有些失落的時候,房間的角落裡有人發言。
    「嗯……剛才老師的講解,我覺得立花老師對這則故事的理解很膚淺。」
    立花頗感意外,學生們無疑更加吃驚。剛才還在喧鬧著的學生們,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位發言的人身上。
    就是「那位姑娘」。雖然距離較遠,但從立花望去,正好在他的正前方。
    用一句話來說,那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不是美麗,而是妖冶。長著一張典型的瓜子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閃著幽光的烏亮的眼睛。
    那雙眼睛簡直是像指責似地怔怔地注視著這邊。
    「你是……實在對不起,我記性很差……」
    「不!老師,她是新來的。」
    峰岸說道。
    「她是野矢君。原野的野,表示弓箭的矢。是叫野矢優子君吧?」
    姑娘「是」地一聲點點頭。「野矢」是一個很少見的姓。對立花來說,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野矢君,這樣對老師說話是很失禮的!」
    峰岸責備道。
    「不!沒關係呀!在學問上如果還要注意措辭的話,就不可能進行有益的探討了。」
    立花寬宏大量地說道。
    「倘若野矢君有異議,我一定向你求教。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學習。怎麼樣?野矢君,為什麼很膚淺,你說說吧。」
    「聽老師說,人們覺得那位鬼女沒有同情心,只是一個妖怪。這樣的看法,我覺得太片面了。」
    野矢優子毫無畏懼、口齒伶俐地說道。
    「而且,關於故事的梗概,關於前段部分女人們為什麼要在山裡設置酒宴,沒有作任何說明,『紅葉狩』這個情節是怎麼成立的?還有,故事的歷史背景是什麼?這些東西絲毫也無法理解。按您的講解,純碎從平維茂的角度來謳歌英雄,紅葉之所以成為鬼怪的那種悲憤,卻被人們忽略了,只強調『鬼』是寄棲在妖女們內心裡的邪惡的象徵。然而,為什麼會產生邪惡,其原因卻沒有表達出來,因為太片面,所以就將傳說中的故事性削弱了。」
    「嘿……」
    立花瞠目而視。論據自不用說,立花已經很久沒有遇見過如此滔滔不絕、慷慨陳辭的年輕人了。
    「此話說得有理。你是說,在舞台上演出之前,將紅葉之所以化為妖怪的內涵,應該作出解釋吧。」
    「是的,真是那樣。」
    「的確,能深入到這樣的程度來進行思考,這作為鑒賞的態度來說,是值得讚賞的。在能樂中,正如你說的那樣,被省略的前段部分,其實有不少能給正在演出的能樂劇增加很濃的韻味。比如,『葵上』這個曲子,是取材於《源氏物語》裡的『葵』,但在能樂的舞台上,前段的所有過程全都被省略了,突然從六條宮女的靈魂附在葵上這個地方開始吧。
    「嘿!現在《源氏物語》的故事已經膾炙人口,但在當時,市民對故事還缺乏瞭解,能樂卻好像觀眾都瞭解這一故事似地進行了省略,這一大膽的手法,可以說正是能樂的獨到之處。同時,根據每一個人思考的角度不同,省略的部分,也許正是要求觀眾們開拓想像的空間。」
    「但是,關於這『紅葉狩』又怎麼樣呢?與『葵上』的情況不同。我覺得,作者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意識到前段部分,或是沒有作出呼應。就是說,主角與妖怪撇開,著力渲染前場主角(變成妖怪之前的美女)的美貌、妖冶,和戶隱山滿山紅葉時的優美,場景一轉便顯現出後場主角妖怪的險詐,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不能將這樣的劇情安排,僅僅認作是想要表現出兩者之間的反差啊!」
    「總之,紅葉作為一名女性的哀傷或悲劇性的背景,這些東西無論怎麼理解都可以,難道不是嗎?當然,你身為女性,對鬼女懷有同情,想要為她辯護,我也不是不熊理解啊。」
    「不!我不是因為『同情』才提出來的。省略,也是一種藝術。為了幫助人們理解被稱為『省略藝術』的能樂,讓觀眾瞭解被省略部分的梗概,我認為是非常必要的。」
    「比如,先生例舉了『葵上』的例子,那種場合的省略,我認為與《紅葉狩》裡省略的意義截然不同。在《紅葉狩》的場合裡,被省略的前段部分內容已經完全滲透在民情當中。難道不是嗎?人們對宗教的認識絕對是虔誠的,現代社會不能與之相比。我猜想,倘若考慮到當時人們對宗教的誠信這一社會背景,那麼所謂的鬼女是一種什麼樣的現象?這已經作為一種常識而滲透在民眾的意識裡,所以才以為前段部分的內容即使被省略也沒有關係。難道不是嗎?」
    立花頗感驚訝。
    這位女孩大約有十九歲吧?這麼大的姑娘,說話邏輯嚴密論點明確,這在現代社會簡直是一個奇跡。
    其他學生簡直用一副像是見到了鬼女似的目光,入神她注視著野矢優子爭辯時那楚楚動人的神態。
    「難怪,難怪,真有趣啊!我認為也可以有這樣的想法。不過,野矢君,看來你對劇情很瞭解啊!說實話,我對《紅葉狩》的前段內容知道得不太詳細。聽你講話的口氣,你是經過仔細研究的。怎麼樣?不能給大家講講嗎?」
    「好的。」
    野矢優子用清脆的嗓音答應道,向前伸直了腰背。
    「要說我為什麼會對《紅葉狩》知道得那麼詳細,因為這則故事其實就是出自我的家鄉長野縣的傳說。在能樂舞台上出現的鬼女角色,其原型即主人公紅葉,在長野縣的北部……尤其是戶隱村和鬼無裡村,卻作為歷史上的真實人物而受到人們的認可。這些故事,我以後再詳細講,比如在戶隱村和鬼無裡村,有的地名很奇怪,倘若紅葉不是真實的人物就很難作出解釋。當然,這個『鬼無裡』……就是沒有鬼怪的鄉里,這也反過來證明著鬼女的存在……」
    聽說野矢優子出生在戶隱村時,立花的胸膛裡像海潮一樣洶湧激盪。而且,「戶隱」這個詞掀起著更大的波瀾搖憾著立花的內心。
    立花漠然地感覺到一種隱隱作痛的傷感,和莫有名狀的不祥的預感。
    「據說,紅葉的幼名叫『吳葉』,出生在奧州的會津。人們公認她長得很美,所以她才去了京都,以後受到源經基的寵愛。從那時起,便將『吳葉』改名為『紅葉』。
    「但是,在人們的傳說中,大多將紅葉說成是一個天生的壞女人,其中甚至還有的人說,她是菩薩賜予的孩子。不過,按照科學常識來看,那是不可能的。紅葉作為『惡女』的性格形成,我認為還是在於企望得到源經基的寵愛以後。一個農村姑娘來到國都,受到最高統治者的寵愛,即便不是紅葉而是我,都會得意忘形的,當然就會養成令人厭惡的性格,變成那樣的女人。」
    「行了行了……」
    立花一邊笑著,一邊用雙手做著停止的手勢。
    「我能理解你想為紅葉辯護的心情,但你能不能不帶有自己主觀的認識,客觀地向我們講一個大概嗎?」
    「對不起……」
    野矢優子捂著嘴角漲紅著臉。
    她的面容上突然流露出剛才始終沒有表現出來的、少女般的羞澀神情,這令立花不勝喜歡。優子倘若真是如她講話時的態度那樣峰芒畢露,這樣的姑娘無疑會令人感到窒息,讓人受不了的。
    「紅葉漸漸地想要獨霸源經基的愛情,圖謀害死正夫人。據說當時她企圖使用的方法就是毒死,也有說是使用妖術的。倘若我按自己的想法來說,當時聽說這個故事時起我就在想,她應該具有與毒草相關的知識,興許還知道大麻會產生幻覺症狀。
    「紅葉還沒有來得及下手便敗露了,她被流放到戶臆山裡。當時戶隱屬於信濃國。戶臆山裡盛產大麻,人稱『木麻鄉』。因為麻是主要產物,所以無疑是窮鄉僻壤。紅葉感慨自己的不幸,懷念京都,便建起京都風格的房屋住下,那些村落的名字也取名為『東京』、『西京』、『一條』、『二條』,河流的名字也取名為『加茂川』。那些地名保留至今,西京有『春日神社』,紅葉曾經居住過的地方稱為『皇宮遺跡』。
    「紅葉那無與倫比的美,吸引了當地人和棲息在山裡的『粗人』們。她將那種美與妖術魔力合在一起,立即上升為神的化身。人們合力建造她描繪的『皇宮』和街道,誓死效忠於她。據說,不久就連當地的豪族和善光寺的武士們都服從紅葉,所以可想而知,她的勢力是很強大的。
    「不過,為了維持這個大集團得以生存,他們開始侵略周邊的村落,大肆掠奪。這一消息也傳到了京都,以平維茂為討伐使的軍隊趕往戶隱進行鎮壓。但是,紅葉的軍隊堅守以戶隱山為中心的天然屏障,在各處建起圍欄和城寨打敗了追伐軍隊。當時的城寨遺跡等還留著『志垣』、『柵村』的地名。
    「平維茂遇上紅葉軍隊的頑強抵抗頗感棘手,便在上田祈願北向觀音,希望獲得神諭……」
    講到這裡,優子稍稍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哀傷的表情。
    「……以後的故事就有很明顯的編造痕跡,我不太喜歡,總之平維茂帶著神諭,根據新的進攻路線制訂總攻擊。當時平維茂帶領著軍隊渡道了『裾花川』這條河流。現在,那塊渡河的土地就稱為『渡土』,佈陣紮營的地方稱為『幕入』。
    「接著,平維茂為了定下通往紅葉居住的洞窟的進攻口,按照神諭對天謝箭。箭朝著西方飛去,最後紮在大地上。那個地方現在就叫『矢立』,由接受神諭的八幡神社祭著。
    「在最後總攻擊之前,平維茂隻身一人潛入紅葉的陣營裡。當然,他很快就受到敵兵的懷疑,被拉到紅葉的面前。但是,紅葉儘管一眼就看出平維茂是敵軍將領,卻礙於戀都情結,設酒宴招待平維茂。據說,當時是紅葉力勸平維茂喝毒酒,但相反平維茂卻讓紅葉飲了毒,不管怎麼樣,那件事就留下了『毒平』這個地名。
    「平維茂成功地接近了紅葉的身邊,趁其不備抽出神劍將紅葉刺成重傷,與此同時全軍湧人紅葉的陣營。紅葉悔恨之極,終於變成鬼女迎擊平維茂,但因為已經身負重傷,所以無法使用妖術,被神劍刺死。
    「這是『鬼女傳說』的全部,以後『木麻村』改名為『鬼無裡村』。平維茂老後在上田那個地方建造別墅,最後在那裡終老。現在,那個地方叫『別所』,建有平維茂的墳墓,叫『將軍塚』。」
    野矢優子那長長的故事終於結束了。片刻後,大家一起鼓起掌來。
    立花也和著大家的掌聲鼓掌著,一邊入迷地望著優子那張泛紅的、浮現著腦腆笑容的面龐。他感到,沉睡在記憶深處的天道瀧的面影,突然浮現在他的眼前,與優子的面影重疊在一起。
    在商店的門前,峰岸為立花攔下一輛出租汽車。
    「老師,請上車。」
    「好,謝謝了。」
    立花道謝著。同學們都目送著他上車。
    立花正要坐上汽車時,野矢優子從學生們中跑上前來。她一邊將手放在立花的背上,好像是扶著他上車的模樣,一邊在立花的耳邊飛快地喃語道:
    「聽說老師以前是子爵吧。」
    立花大吃一驚,回過頭來。
    優子用妖冶的眼瞳朝著立花微微笑著。
    「你怎麼知道?」
    立花正要說下去時,優子用逗樂的語氣朝司機喊著「可以開車」,便向後退去。
    車門關上,汽車開動了。
    立花回頭張望,在目送著他的人群中,只有優子一個人在朝他揮動著手。

《戶隱傳說殺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