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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事吉井送來了一份越水原別墅地區的調查的報告。
「我們去調查的時候可能時間還早吧,有三幢別墅,我們沒有人遇見房主,我們將所有的房主列了一份表格。」
根據吉井提交的名單,越水原一帶的別墅有二十六戶。在掛有法人名目的別墅裡,看來大多派管理人員常駐著。在「福本機工」這個地方,寫著:管理者名:村田光男。竹村的腦海裡掠過像妻子陽子那般喜歡講話的村田淳子的面容。
「只要調查得到的地方,我們全都進行了調查,詢問與武田喜助君的關係,或者那天夜裡武田君有沒有來訪過,但現在還沒有得到值得引起注意的情報。」
吉井露出一副萬念俱灰的表情。
他是一位責任感很強的男性,今年四十二歲,因受命負責某一方面的調查卻沒有取得像樣的成果,因而顯得十分焦急。
「我們按警部的吩咐,對武田喜助君可能出現過的地方,進行了特別仔細的調查,在還沒有取得聯絡的三幢別墅中……有一幢武田喜助君可能出現過,據這幢別墅的鄰居……說是鄰居,隔開就一百米左右……據住在那幢別墅裡的人說,3日夜裡,那裡的房子裡亮著燈,覺得好像有汽車出入過。」
「那是3日夜裡幾點左右?」
「這話好像還很不可靠,說聽到汽車聲的時候記得是10點到11點之間。」
「說過確是汽車的聲音嗎?」
「是的。」
「就是說,汽車的聲音聽到過兩次吧?出去的聲音和回來的聲音?」
「我想是的,但……多半……」
「算了算了!你說『多半』就不好辦了。『出入』的意思不就是出去在前回來在後嗎……而且,兩者的間隔是多少時間?你要將它查清楚。」
竹村嚴厲地說道。
這樣的嚴厲,在竹村來說是很罕見的。從他的感覺來說,他心急如焚,惟恐無意中會疏忽重要的細節。
「我明白了。再調查一下。」
「拜託你了。還有,這份名單中,哪一位是那幢別墅的房主?」
「名叫『石原』。你看,就是這個名字,石原隆二——住在名古屋市千種區。」
「好。那麼,你們分頭去。誰飛去名古屋?」
搜查員們立即分為兩人一組,奔向各自要去的目的她。
在屍體發現現場毒平一帶,調查依然沒有獲得進展,還沒有查獲任何與可疑人物、可疑車輛有關的線索。
深夜不管天有多黑,運送屍體而又不被人發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將屍體拋棄在毒平,此事無論隱含著什麼樣的目的或含義,兇手理應是冒著巨大的危險。
難道,兇手堅信是絕對安全的?
竹村一邊聽取著搜查員們的匯報,一邊察看著攤開在桌子上比例二萬五千分之一的地圖。通往毒平的道路只有一條,這條道路呈直線從今井的村落伸去。
可見,無論如何必須通過今井。
「從現場的狀況來看,要在夜裡拋屍,就必須對當地的地形非常熟悉啊!而且,必須確信半途中不會被人發現。只能這樣考慮。可想而知,這地方怎麼也不能算是拋棄屍體的理想地點。」
「看這情況,會不會是當地人作案?」
木下說道。對竹村的思路,他馬上就作出敏捷的反應。
「或許,那條線索的可能性很強。」
假設是當地人作案,馬上就不難想像出,作案動機是圍繞著戶隱高原高爾夫球場建設的糾紛而產生的。
據說,對以武田喜助為首的建設推進派而言,反對派雖說還很弱,但運動卻在逐漸地高漲。除了戶隱高原高爾夫球場建設之外,即便對高爾夫球場的建設持贊成態度的人,其中也有不少人在其他的事業中對武田的強硬態度懷有反感的。
事實上,警方在對事件進行調查的過程中,就經常遇見指桑罵槐的村民,其中還有人冷言冷語地嘲諷說:「是老天在懲罰他。」
「但是,不管怎樣反對,總不至於殺人吧。何況,為什麼要拋棄在毒平?這個問題依然還沒有得到解決。這起事件的作案動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自如此單純的利害關係,我覺得好像是難以排泄的怨仇所致。否則,至少不能說明兇手為何必須拋屍。難道不是嗎?」
這是自親臨案發現場時的第一印象起,竹村便始終無法擺脫的想法。寧可說,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自己的想法懷有越來越堅定的信念。兇手只是純出偶然,將「毒死」與「毒平」聯想在一起,儘管毒平在地理上處於惡劣的條件之下,但仍不惜冒險選擇那個場所。
竹村無法對兇手的意圖作出解釋。
兇手不正是靠著將中毒身亡的屍體拋棄在「毒平」這樣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表現,想在顯耀自己的殺人目的或其中的含義嗎?
假如正是這樣,那麼就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那個想要「顯耀」的人到底是誰?
是向誰「顯耀」?目的是什麼?
假如兇手是為了某種「懲戒」而殺害了武田喜助,並將屍體拋棄在毒平,那麼就有可能存在著第二、第三個目標。難道不能這麼考慮嗎?
「也許最近還會發生第二起殺人案……」
竹村警部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唐突地說道。
而且,他的預言很快就變成了現實。時間之快,令警方咋舌。
部長刑事吉井再次拜訪了越水原別墅區,進行了更為縝密的調查之後,回來了。
「我去調查的那戶人家,是一幢叫瀨木君的私人別墅。據說,從這個月的月初起,他們家讀大學的兒子就已經回來,3日星期六,全家都從東京來這裡住下。他們的別墅與涉嫌的房主石原君的別墅,直線距離相差一百米左右,但是兩者之間樹木長得很茂盛,所以視線不是很清楚。不過,到了晚上,對方的房間裡開著燈,能夠看見對方亮著的窗戶,所以……嘿!據他們說,只要看見對方的窗戶亮著,就知道鄰居也來住著。據說,聽到汽車聲的,就是那位大學生,他進衛生間後不久,聽到汽車啟動和開出去的聲音。正要離開衛生間時,又聽到汽車回來停下,關上門的聲音。」
「你說什麼?」
竹村很驚訝。
「這麼說,汽車出去後馬上就回來了?」
「說馬上有些誇張了,據說他在衛生間裡待了有五六分鐘……」
「儘管如此,五六分鐘左右……到底是去哪裡後再回來的?」
竹村思考了片刻,頓時恍然。
「那輛出去的汽車與回來的汽車,不是同一輛汽車吧?」
「關於這一點,我也有同感,所以還特地仔細地盤問了一下。他們家的兒子回答說,好像是同一輛汽車,或者至少是同一種型號的汽車。他是一個汽車迷,說根據汽車發動機的聲音特徵,能夠分辯出不同汽車的聲音。與市區不一樣,那一帶非常安靜,也許他說得沒錯。」
「嗯……看來沒錯。那麼,關於鄰居家——就是石原君家的動向,除此之外,他們沒有注意到什麼嗎?」
「是啊!很遺憾,除此之外……但是,據說翌晚石原家的別墅裡沒有亮著燈,所以猜想白天就已經回去了。」
「怎麼樣啊?吉井部長,你說說自己的感覺,你認為武田君會去拜訪那幢石原君的別墅嗎?」
「是啊!從結果來看,我也覺得那種可能性很強。警部上次說起過村田淳子的反映,武田君離開旅館,去石原君的別墅附近,這從村田淳子的反映裡來分析,也大致沒錯。但是,我們對那一帶進行了周密的調查,所有的別墅或山莊裡,都沒有發現武田君去過的形跡。當然,接受調查的人有可能在說謊,所以對其中有的房主興許還有必要重新進行調查,但眼下作為感覺來說,好像還沒有發現有人在對我們說謊。於是,剩下的就只是石原君那裡。從地理條件來看,武田君去石原君那幢別墅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如果要穿過石原君的別墅,穿過瀨木君的別墅,然後再走過去,還不如沿著越水高原旅館去中社的鋪裝道路去,這樣反而更近啊,怎麼也沒有必要特地去走那段路況很糟的舊道。因此,武田君的目的地極有可能是石原君的別墅,除此之外,t目前還無法作其他推測。」
「嗯……很好。我完全同意採納吉井部長的說法。」
竹村拍拍吉井的肩膀,慰問他的辛勞。
「以後就只是等名古屋小組的禮物了……」
竹村說道。
但是,名古屋的調查撲空了。
在石原的邸宅裡,只有一位講話不得要領的老婦人留著看家,主人夫婦剛剛出門去。
「今天上午還去了一次公司。剛不久前,老爺和夫人開著汽車去別墅了。」
兩名刑警面面相覬。
「她說的別墅,就是戶隱的別墅?」
「是的。」
一看時間,正好3點剛過。倘若3點出發,從名古屋沿著中央高速公路開去,到伊北高速公路出口處要兩個半小時。然後再經松本到長野市、戶隱,這是一段普通公路,估計更費時間,所以趕到戶隱最快也要8點至9點左右。
竹村接到赴名古屋調查小組的聯絡,決定親自去戶隱跑一趟。他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如這樣交錯而過一樣,在去調查的目標地被對方甩掉時,從來就不會有什麼好事。
「喂!木下君,走啊!」
被竹村催逼著,木下一副愣愣的表情。
「去監視嗎?」
「嘿!快去等著。」
「回家要半夜了吧。」
「估計是的。你有什麼事嗎?」
「沒有。算了……」
木下在房間的角落裡急忙向哪裡打電話。好像是回絕幽會的樣子,對著聽筒不住地道歉著。
竹村和木下、吉井和另一名刑警分坐兩輛汽車朝著戶隱駛去。
「你好像約好有什麼事吧。我將你硬拉出來,這太過份了吧?」
汽車走了很長一段距離之後,竹村說道。
「倘若有什麼事,我也可以找人代替你一下嘛。」
「沒事。算了。」
木下漲紅著臉,一副現在再說已經為時過晚的口吻。
「好像是幽會吧。」
「嘿!現在再說有什麼意思。」
「剛才,我看見你哭喪著臉在道歉啊!」
「胡說呀!用不著道歉。是表示我的態度。」
「倘若那樣就好,但我離不開你啊,也許難為你了。」
「我知道。你不要在意啊!」
「倘若為這事破壞了你的緣分,陽子讓給你啊!」
「呃?真的?那一定拜託了呀!想往警部的夫人呢!」可以將我家的因為我一直很「混蛋,開玩笑的。不要說得太無聊!」竹村狼狽地說道。
「不是警部自己在說無聊的話嗎?」
木下真的噘起了嘴,好像顯得很不愉快。
「喂!在中社吃養麥麵條吧?我請客,怎麼樣?」
木下將身體轉向一邊,一副憋不住想要笑出聲來的表情。
警方從晚上7點起,開始對石原的別墅進行監視。
竹村與木下將汽車停靠在鄰居瀨木家的院子裡,等候著石原夫婦的到來。吉井他們的汽車停靠離石原的別墅不遠的道路上,形成切斷他退路的架勢。
一到7點半,黑夜便籠罩著越水原一帶。石原的別墅沉浸在黑暗裡。
竹村他們待在汽車裡嚴密地守候著,相互之間不時地用手機聯絡一下。外面的空氣很涼快,但因為豹腳蚊會闖進汽車裡大肆淫威,所以他們將汽車的車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雖然可以打開車內空調,但生怕啟動發動機會打破這山村裡的寧謐而引起人們的注意。
「要去買蚊香啊!」
木下生氣地說道。
「別說廢話啊!能夠待在汽車裡就不錯了。」
我年輕的時候……竹村克制著自己差一點兒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還只有三十三歲,卻顯得十分老成,這無疑是因為警都這個職位的緣故。
「不行不行!」
竹村不由失聲叮囑著自己不要輕狂。
「我明白了,要學會忍耐啊!」
木下還以為竹村是說他不行,情緒變得很壞,總是顯得很彆扭。他覺得,今天是禍不單行,好事不會成雙。
但願不是出事的前兆。
時間在不斷地流逝。木下將手肘靠在窗框的邊緣,又將下顎放在手肘上,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瞳睡著。
這傢伙——
竹村心想,但又覺得今天硬將他拉來的確有些過份,便只好拚命地克制著自己的睏意。
過了10點,石原夫婦還沒有出現。
通過的汽車已經有四輛,全都是徑直揚長而去。其中三輛汽車看樣子是馳進了那個「福本機工」的別墅裡。
現在這個時候,那位精神充沛的村田淳子一定是萬分緊張地接待著客人吧。如此說來,她說「在毒平飲毒死亡,也許是鬼女在作祟……」假設真是鬼女作祟,搜查的進展一定會很困難——
無聊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在竹村的腦海裡穿過。
「警部,快醒醒啊!」
突然,傳來木下的喊聲。
「混蛋,我會睡著嗎!」
「可是,你閉著眼睛……」
「我只是在考慮事情,你才睡著了呢!」
「我沒有睡著啊!」
「嘿!算了!喊我幹什麼?」
「沒……什麼……」
「那就不要發出大聲啊!現在幾點了?」
「已經11點了。」
「奇怪啊!……」
在黑暗中仔細望去,石原的別墅沒有可疑的跡象。現在即便要在路上找地方吃飯,也已經太遲了。向吉井的汽車聯絡,說還是沒有變化。
莫有名狀的不安,開始漸漸地滲透著竹村的胸膛。
「難道察覺自己受到監視了?」
「不會吧,但有溜走的可能啊!」
「這麼說,涉嫌的目標果然還是石原嗎?」
「就是那麼一回事啊。」
又守候了一會兒,竹村指示撤回。剛才從哪裡傳來的歌聲也已經停止,高原裡除了蟲鳴聲之外,什麼也聽不到。
汽車發動機的啟動聲猛然打破了山野裡的靜寂。
「喂!稍稍顧忌著一些啊!」
「你這麼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啊!」上司和部下都很不高興地閉上了嘴。
2
忽然醒了。好像做了一個什麼夢,但已經回想不起來。竹村深有體會,每次這樣醒來,想要再睡便怎麼也睡不著。
朝霞透過窗戶雨簾的間隙照射進來。躺在邊上的陽子還發出頗有規則的呼嚕聲。她也許在做美夢吧,嘴邊似乎洋溢著笑容。
竹村的眼前浮現出木下說「我很想往夫人」時的面容。
危險,危險,難道會被那樣的傢伙奪走嗎?
這麼想著時,竹村忽然湧出一股情慾。他探出身子,將手伸進陽子的被窩裡。
這時,電話鈴響了。
陽子被電話鈴聲驚醒,愣愣地注視著竹村的臉。
竹村無奈,將伸進陽子被窩裡的手就勢握住陽子的手臂,搖了搖。
「喂!電話。」
「我來接……」
陽子本能地爬起身,跑向客廳裡。接著,她恍然地轉過身來,做出一副憤憤的表情。
「你醒著,你可以自己來接啊!」
然後,她才拿起聽筒。
「是搜查本部的片平君打來的。」
竹村頗感吃驚。
這時,時間還不到6點。
是壞消息吧。
竹村馬上有所警覺。
「喂!我是竹村。」
「你早。我是片平。剛剛接到一個報案,詳細情況還不瞭解,說在戶隱村叫『西之矢』的地方,發現一輛汽車,汽車裡有一男一女兩具屍體。」
「你說什麼?」
果然出事了!
竹村這樣想著,一邊問道。
「死者的身份呢?」
「死者的身份還不清楚,但聽說汽車是名古屋的車號。你是警部,所以我想或許會與那個石原君有什麼聯繫,就先通知你了。」
「謝謝你。我馬上去那裡。」
「嘿!去了再說吧。就目前所知的情況來看,令人擔憂的是,據說兩具屍體的身上都紮著箭。」
「箭……你等等!現場的地名,的確是叫西之矢?」
「是的。所以我有些擔憂……」
竹村瞬感不寒而粟。
現場是一個名叫「西之矢」的村落,就座落在去鬼無裡的406號國道度過裾花川再稍稍北上的地方。這條國道經過今井的村落還通往毒平。
從汽車上下來時,竹村感到四周的風景有些不和諧。不僅是因為大批的警察在忙碌的緣故,風景本身給人的印象就是異樣的。
兩座小型的山丘相對而坐,中間夾著一條在鄉間小道的基礎上沒有經過整修便進行鋪裝的小道,高度約二十米左右,所以簡直還稱不上是「山丘」。在這牧歌般宜人的風景中,惟獨這兩座山丘顯得出奇的灰暗。
西側的山丘覆蓋著一片杉樹林,裡面隱隱約約地窺顯出神社似的建築。東側的山丘外形比西側的山丘小一些,簡直像是一座呈三角錐形狀的人造山丘。樹林也不那麼茂密,山頂一帶透徹可見,那裡建有一幢像是五輪塔似的建築。
在這兩座山丘中,東側的山丘總顯得陰氣沉沉,令人覺得心裡發慌。
裝有屍體的汽車駛離小道,車頭朝著西側的山丘停靠著。汽車的前面就是一條塌落了一半的石階,石階急拐彎伸向山丘的林子裡。
「聽說,這座神社的名字叫『矢先神社』也不知是『矢立神社』。」
長野中央警署的刑事課長常田先到一步,已經掌握著一些材料。兇殺事件相繼發生,令常田的臉也變得憂鬱起來。
「叫『矢立』?」
竹村越發地感到不悅。
倘若聽到「西之矢」時感到吃驚的話,此刻直接聽到「矢立(在日語中,是「箭筒」的意思。)」,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這是一個很不祥的組合啊!」
常田好像也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
「被害者果真是石原夫婦嗎?」
「恐怕沒錯。目前還沒有找到駕駛證,所以不能肯定,但車號是石原君的。剛才我們與名古屋方面進行了聯絡,找到了與石原夫婦有關的人,所以下午能夠進行辯認了吧。」
勘查班的人從車窗的縫隙間朝車內窺察。
屍體胡亂地躺在車內,像是被隨手扔在後座位上和地板上似的。死者穿著衣服,但後背紮著白羽毛的箭。
「聽說那箭是在隱神社的祭神儀式裡使用的。嘿!好像是一種破魔箭吧,看來是將箭的前端削尖以後扎上去的。看屍體沒有出血,可能是死後經過很長時間再扎上去的。」
「死因是什麼?」
「法醫說,估計與上次那個傢伙一樣。」
「是毒死……就是說,是同一個人作案嗎?」
「大概是吧。」
「第一位發現者是誰?」
「是一位老婆子,看來她的話很難靠得住啊嘿!反正,你總要去見見吧?」
第一位發現者,是一位七十八歲、名叫加籐育的老婦人。
據說,每天清晨人們還沉睡在夢鄉中的時候,她便早早地起床,將八幡菩薩的座像前打掃得乾乾淨淨。這是她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情。
今天早晨,她同樣在5點左右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時起床,帶著掃帚去靠近八幡菩薩座像的八幡神社參拜口。但是,有一輛汽車停靠在石階口紋絲不動。老婦人感到很氣憤,覺得汽車停得很不是地方,一邊心不在焉地朝車裡窺探著。
加籐育拚命地解說著,但她的鄉音很濃,竹村怎麼也難以聽懂。光瞭解這些情況,就花了很長時間。
汽車好像是半夜裡停靠在這裡的。警方在附近一帶調查,有不少人說聽到過像是汽車的聲音,據說時間大約是凌晨2點左右。
從距離上來說,加籐育的臥室離現場最近,但阿育說,她已經睡著了,沒有注意到聲音。也許即便醒著,她也耳背聽不見。與這位老婦人交談,實在太費力。
打聽過情況之後,竹村向阿育訊問西側那座呈三角形的奇異山丘。
「噢,你說的是那個呀!那不是山丘,是墳啊!它叫『鬼墳』。」
「鬼墳?」
「是啊!說實話,其實不是妖怪的墳墓,是叫『紅葉菩薩之墳』呀!是紅葉菩薩的墓呀!」
「紅葉菩薩,就是那個鬼女紅葉吧?」
又是鬼女傳說?
竹村暗暗感到吃驚。但儘管如此,他還是對老婦人口口聲聲地將「紅葉」稱為「菩薩」引起了興趣。經過不斷地訊問之後,得知這「西之矢」的地方,好像在鬼女傳說中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場所。
據說,趕去鎮壓鬼女的平維茂,從裾花川南面下祖山的地方,按照神諭嘴裡誦著佛經朝天射箭。以前,箭常常被人們用來占卜凶吉和方位。當時平維茂被鬼女紅葉的軍隊所圍,他想要知道朝荒倉山突圍的突圍口。箭掠過天空落向對岸的山丘,紮在石頭上。於是,人們祭祀這塊地方為「矢先八幡」,下祖山為「矢本八幡」。
傳說與現實中的地名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給人很有些真實的感覺。
紮在石頭上的箭?
「石頭」與「拋屍」相通(在日本語中,「石頭」與「棄屍」的發音相同。),令竹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已經查明,死者的死亡原因果然是中毒身亡。所用的毒藥種類與武田喜助死亡時相同。箭是死者死亡以後、最短也是兩個小時以後扎上去的。
先毒死——經過幾個小時以後將箭紮在屍體的身上。
很反常。
竹村感到嘴裡湧動著一股苦澀的液體,便蹙著眉。
殺人這種行為本身無疑就是反常的,但是無論目的是盜竊還是洩憤,在純粹只是衝動性的作案時,將對方殺害以後,作案過程就結束了。暫且不說兇手是滿足於那種結果,還是從衝動中驚醒,兇手決不會再多地踐踏被害者的屍體。
當然,為了掩蓋犯罪痕跡而放火或拋屍,這都是可能的,但這些舉動反而能夠證明兇手處於冷靜狀態。
已經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卻非要對屍體進行凌辱不可。這表明作案的動機是洩憤,同時說明那種憎恨的情緒已經出乎尋常,更重要的是凸顯出兇手的人格已是極度反常。
而且,這起事件,將紮著箭的屍體拋棄在叫「矢立」的地方,這比將毒死的死者屍體拋棄在
「毒平」更清楚地表現出兇手的意圖。
由此可見,兩起事件是在同一條線上。這是不容置疑的。
下午,熟識石原夫婦的人陸陸續續地從名古屋趕來,有受托照料石原家家務的老婦人笠井靜,有已經出嫁的石原家獨生女兒平久子和她的丈夫光一,還有石原所屬的中部通信廣告公司專務巖田和總務部長末安。
但是,他們不可能是聚集在一起趕來的。先後到達的順序是:笠井靜最先趕到,接著是平久子夫婦,最後是公司裡的兩名幹部。
公司裡的兩名幹部自己開車趕來,這可以理解,但笠井靜和平久子夫婦應該一起來的。而且,平久子夫婦趕來時駕駛著私人汽車,所以竹村還為她們瞎操心,心想倘若順便將笠井靜帶著,還可以省下交通費。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阿靜與久子即便見了面也都背對著對方,連個招呼也不打。這種不和諧的模樣,在確認屍體的身份時,表現得更加明顯。
請她們辯認兩名死者,竹村問「是不是」時,笠井靜淚流滿襟,一邊哽咽著說道:
「是的。肯定是老爺和夫人。」
但是,平久子卻是這樣說:
「父親的確是我的父親,但這女人不是我的母親。」
竹村很驚訝,望著她的丈夫問:
「這是怎麼回事?」
光一低垂著腦袋一言不發,好像在妻子面前抬不起頭來。
竹村再次將阿靜喊來訊問,她還說「是夫人」。
正當竹村他們感到困惑的時候,巖田和末安來了。
「肯定是社長夫婦。」
總之,久子說,她不想承認石原夫人華代是自己的母親。華代是石原隆二的續絃,也就是久子的繼母,但這兩位女性的關係好像很糟。
考慮到石原已經五十九歲,華代卻只有三十八歲,平久子三十三歲,平久子對繼母懷有偏見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久子的內心裡,對方只比自己大五歲,卻要喊對方「母親」,她無法接受。而且,在久子的眼裡還不僅僅這些,她覺得華代籠絡父親,是想要奪取石原家的財產。
笠井靜是華代在與石原結婚時帶過來的「老媽子」,年齡已經七十歲。據說,華代的娘家在戰爭結束後開始沒落,以前曾經是長野縣諏訪地區的名門。
「我守著小姐直到現在,但神靈卻一點兒也不保護……
阿靜搭拉著肩膀,只是一個勁地流著眼淚。久子好像認定這老婦人也是壞蛋中的一員,所以顯得非常冷漠。
「現在你和我們家的緣份已經斷了,你把這女人的骨灰帶走,可以滾出去了。」
儘管是在警察署裡,久子卻還是毫無顧忌地講著如此刻薄的話。久子的丈夫畢竟也看不下去,不住地勸解著「要適可而止」,但久子已經激動得無法自制,表現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樣。
竹村無奈,決定不去理睬她們,先向兩名公司裡的幹部瞭解情況。
據說,巖田專務和末安總務部長原本就與石原家沒有親戚關係。「中部通信廣告公司」是一家廣告代理公司,總部設在名古屋,主要業務對象是中京一帶的廣告客戶。公司建立於昭和35年(公元1960年),職員人數三十多名,所以在當地也可算是一家頗有實力的廣告公司。
關於這起事件,巖田和末安都一再地強調說「根本沒有想到」。這兩人可稱是石原社長的左右手,所以只要他們不知道的,其他職員就更不可能知道什麼。
但是,話題一涉及到武田喜助,不知道算是意外還是預料之中,兩者竟然出現了關聯。
「武田君是我們公司的股東啊!生意上多少也有一些業務是通過武田商會做的。聽說武田君和我們社長是老朋友了。」
巖田這麼說道。
「石原君在戶隱有別墅,當然你們也應該知道吧。」
竹村問。
「是啊。我們知道的。」
「其實,武田喜助君被害的那天晚上,我們估計武田君有可能是去石原君的別墅裡的。所以請問,那天晚上,石原君是不是去了戶隱的別墅裡?」
「你說武田君去世的那天晚上,是7日吧?」
「不17日那天是發現屍體。是3日晚上,就是從星期六夜裡到星期日天亮之前這段時間裡。」
「對了。如若是3日晚上的話,社長沒有去過別墅啊。因為星期日在寶塚那裡有一場高爾夫球比賽,是廣告客戶招待的,我們公司的主要人物全都去了那裡,說好住在外面的。當然社長也一起去了,我親眼看見社長陪著打麻將,一直玩到很晚。這……」
巖田徵求末安的同意,末安也不住地點頭。
「那麼,石原君的夫人或女兒夫婦怎麼樣呢?她們沒有去別墅嗎?」
「嗯……也許會去吧……」
兩人露出不安的神情面面相覬,好像是擔心自己說漏了嘴。
「在石原君的家人中……包括石原君在內,有誰平時憎恨武田君的?」
「這……」
兩人的口氣越發地像貝殼一樣沉重。
「你們不用害怕。我不會為難你們的。而且,說是憎恨,也不是真的恨到什麼程度。但是,你們倘若很難開口,那麼我來一個個提名字吧。」
竹村先扳動著一個手指。
「首先,石原君怎麼樣?」
兩名男子像孩子一般連連搖頭。
「不會!不會!」
「那麼,石原夫人華代呢?」
兩人又搖著頭。
「那麼……久子君呢?」
兩人互視了一眼,一副很無奈的樣子點了點頭,巖田開口道。
「久子君對武田君也許多少有些成見。因為向社長提起與華代的婚事的,不是別人,正是武田君。」
「難怪……那麼,久子君的丈夫平光一君怎麼樣呢?」
「平君對華代夫人寧可說是持同情的態度吧。因為久子君是他的妻子,久子君講夫人的壞話太多了吧,有時就連我們也看不過去……」
「那麼,他對武田君自然也不會有惡感吧。」
「是啊!可以說,他幾乎不知道有武田君的存在。」
「明白了。就到這裡,辛苦你們了。」
竹村暫先結束對兩人的詢問。
然而這時,竹村忘記詢問與另一個人有關的情況。此事導致了事件偵破的推遲。
此後,竹村個別會見了笠井靜與平久子夫婦。
笠井靜已經完全精神恍傯,回答提問也顯得很憂鬱,健康狀況大不如剛才。
面對這樣的人,竹村最感頭痛。
「請你不要緊張。我只提一些簡單的問題。7月3日星期六,對了!是石原社長住在寶塚那邊參加高爾夫球比賽的時候吧。那天,夫人華代君的確去了戶隱的別墅吧?」
「沒有去啊!」
阿靜面色不變,目光還是對著別處答道。
「那麼,她一直在名古屋自己的家裡吧。」
「是的。」
「在家裡幹什麼?」
「我不知道啊!」
「不會一點兒都不知道吧。比如,在看電視啦……」
「是在看電視啊!」
這樣詢問不行!
竹村苦笑了。
同時據說,平光一正好是石原公司的廣告客戶一方的人,所以作為招待麻將的客人,也去了寶塚。
「你夫人也在一起嗎?」
「不!妻子沒有去。」
「那麼,她留在家裡,看家?」
「就是這樣。」
「她一直在家裡嗎?」
「你是說……」
「聽說石原君的別墅不是在戶隱嗎?我猜想她也許會自己一個人去別墅。」
「難道……」
平光一笑了。
「她沒有那麼大的膽量啊,會自己一個人去如此偏僻的地方。她外表好像很剛強,但說到底畢竟是一個女人啊!」
他與剛才那種惟惟諾諾的神態截然不同,顯得非常精神。也許是妻子不在身邊便虛張聲勢了?還是剛才是故意做給妻子看的?竹村無從判斷。
「首先,我們已經有孩子了。一個男孩,快四歲了。」
「嘿!那麼,她根本就不可能一個人去,是吧。」
「是啊!要說起來就是如此……但是,這事與事件有什麼關係?」
「不!沒什麼關係吧。不過,你夫人會駕駛汽車嗎?」
「會啊!今天就是她開著車來的。」
「華代君呢?」
「開車嗎?當然她也會啊。我岳父不會開主……」
「明白了。我最後再提一個問題。昨天夜裡,你和夫人在哪裡?」
「在哪裡……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懷疑我們嗎?」
「不可能懷疑你們的,只是作為參考。」
「若是那樣就好……我在雀莊裡與同伴打麻將啊!回到家是11點半左右吧……妻子當然在家。不!你要我作證的話就麻煩了。倘若提起那些事就一言難盡。」
平光一明顯地鱔出不悅的表情。
「而且啊,這屬於隱私,我不太想說,你是盯著我問,我才告訴你的吧。說實話,那幢別墅,我們夫婦兩人一次也投有去過呀!基本上好像是華代君……岳平專用的,岳父平時也很少去……」
「呃?石原君也很少去?」
「是啊!因為岳父不喜歡戶隱,一直反對住在別墅裡啊。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即便懷疑我們也是徒勞啊。」
平光一流露出一副不願多舌的表情。
這天中午,長野中央警署掛出了「戶隱連續殺人事件搜查本部」的招牌。就連將武田喜助的死亡推斷為殺人事件都感到證據不充分的搜查當局,採納了竹村巖男警部的建議以後,迅速地得出兩起事件具有「連續性」的結論-
必須警惕第三起事件的發生。」
竹村拍拍宮崎搜查一課課長的臀部。
「真的嗎?你不要嚇唬我!」
「我不是嚇唬你啊!第一起事件發生時,我就隱隱約約地有著那樣的感覺。這起事件,我更有那樣的感覺。那些殺人事件,怎麼看也像是一種懲戒行動。」
「懲戒?」
「是啊。在毒平的地方是飲毒死亡,在矢立的地方屍體身上紮著箭。不惜冒著危險使用這樣的手段,不難想像,這是性格異常者作案。與此同時,作案動機裡應該有著相當強烈的目的。只能認為,兇手是向什麼人顯示他的殺意。在毒平發生的事件,除了直接目的是殺害武田君之外,也起著一種警告的作用,意味著這起殺人事件將要發生。假設按這條思路來考慮這次在矢立發生的殺人事件,兇手顯然是做給別人看的,是在警告那個人。所以即便有第三起事件發生,當然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你想說什麼?你是說,那種奇特的殺人方法。
就是下一次殺人的預告?」
「正是如此。所以,這兩起殺人事件,作為連續殺人事件來說,如若不採取相應的措施,不要說破案,甚至連第三起殺人事件的發生都難以阻止。」
「那麼,在武田君與石原夫婦之間,就應該有著不得不殺的共同點啊。」
「正是如此。」
話雖這麼說,但竹村此刻也無法找到那種「共同點」究竟是什麼?
武田喜助和石原隆二之間的關聯,好像僅是一種業務性的聯繫,武田在石原創建公司時投入過一筆資金,石原從通過武田的公司和武田的熟人認識的企業那裡接受廣告贊助費。僅此而已。
儘管不難想像他們的關係是從二十幾年之前——或更早的時候起就開始的,但沒有一個人瞭解那時的情況。據說,就連石原的女兒久子,知道父親的熟人中有一位叫「武田什麼」的人,也是在兩年前華代成為父親的續絃時,得知湊合那次婚事的人是武田喜助的時候開始的。
由此可見,武田與石原平時關係不是很密切,僅是業務上的交往。
但是,要說他們在生意場上是否有共同的敵人?看來也沒有。綜合巖田專務和末安總務部長的話來分析,從武田君那裡帶來的好處,在中部通信廣告公司的收入利潤中,僅佔微乎其微的一部分,簡直不足掛齒。當初建立公司時姑且不談,警方絲毫也沒有發現近來石原社長與武田有合作做生意的跡象。就是說,即便想要樹立共同的敵人,也沒有那樣的機會。
這一分析也得到了武田的秘書井澤的證實。
據說,井澤自從進入武田商會以後,從來投有以業務的名義向中部通信廣告公司或石原聯絡過。而且,武田促成石原與華代的婚事,開始時也是瞞著井澤進行的。
「而且,社長也只是就事論事地提起一下,好像沒有特地考慮要當證婚人。」
井澤說道。
「他說他很忙,沒有那樣的時間,事情也就到此為至了。但是我總覺得,社長和石原君都保持著一種不願交往得太深的架勢。」
因為老闆已經死了,作為秘書特有的地位,他說得有條有理。正因為如此,所以他的話才真實可信。即使在這裡,也可以看出武田和石原的交往甚少。
就是說,武田事件與石原事件兩者的因果關係,眼下還無從推測。
在那樣的狀況下,將兩起事件聯繫起來,甚至斷言是第三起事件的「警告」,顯然有些大膽,但竹村堅信自己的感覺。
儘管如此,在迷離撲朔這一點上,兩起事件極其相似。
尤其是,石原夫婦是如何從名古屋到現場去的,又經過什麼地方?與此同時,武田從越水高原旅館到毒平,走的是哪一條路線?這兩點,警方都一無所知。
石原夫婦的死亡推定時間,據說是前一天夜裡8點至11點之間。這時,正好是竹村警部帶領部下忍受著豹腳蚊的攻擊守候著石原夫婦的時候,兩人卻被迫飲毒身亡。
石原夫婦離開名古屋後到底去過哪裡?
說「去戶隱別墅」,難道是謊話?
3
田野矢優子的出現,給立花智弘的內心帶來了震動和不安。
立花無法揣測野矢優子怎麼會知道自己的過去。
知道立花家在舊時代被授於子爵稱號的人,只是極小的一部分。立花自己從來沒有對其他人提起過。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悲痛往事。對立花來說,就連「子爵」這個稱號,都只會喚醒他對那段往事的記憶。
聽說老師以前是子爵吧!
優子那惡魔般的哺語在他的耳際甦醒。同時,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優子的面影。
優子那純樸的瓜子臉上,長著一對用「鈴鐺」這一形容非常貼切的碩大的眼睛。而且,她的面容與立花心中無法忘懷的天道瀧的面影模糊地重疊在一起。
在阿瀧恰好與優子同樣年齡的時候,立花失去了無可替代的掌上之珠。每次想起此事,立花便感到極度的哀傷。也許就是因為那種傷感的情緒,才迫使他在優子的身上尋找著阿瀧的身影吧?
不!不僅僅只是這些。
立花心想。
優子在敘說著「鬼女」的故事時目光炯炯,在立花的眼裡看來,她的神情簡直就是阿瀧在訴說著天地之間的神秘、預言未來時的神情。
而且,野矢優子講解戶隱的鬼女傳說,這給立花的內心帶來了震撼。
立花試著給大學學務課打電話。大學裡放假,與立花關係密切的學務課長恰好正在上班。
「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在今年入學的孩子中間,有一位叫『野矢優子』的學生,你能幫我查一查她的出生地嗎?我在托她寫一份調查報告,催得很急,其中有一部分想找她修改一下,但她好像回家鄉了,我聯絡不上啊!」
立花覺得自己彷彿成了一個心懷鬼胎的老色鬼,尋找這樣的藉口央求著對方,也許就是因為感到心虛的緣故。
「行啊!」
學務課長一口承諾。
立花等著他打來的電話,內心裡還感到有些歉意,心想不管怎樣總是委託下面的人辦事,不知道找起來是不是很麻煩?
他覺得等待回電的時間格外地長。
「是長野縣更殖市。更殖市的屋代……」
聽到學務課長的回音時,立花感到有些失望。他好像在潛意識裡希望對方回答他「是戶隱」。
「屋代嗎?真遠啊!沒有辦法了。記得東京的住處的確是竹早町吧。」
「不!不是的。是文京區千石。」
『呃?是嗎?這麼看來,是我記錯了。那當然就聯絡不上了!聯絡方法,你能告訴我一下嗎?」
不僅心懷鬼胎,而且還有欺詐的才能——
立花不由苦笑了。
學務課長不知底細,便將電話號碼告訴了立花。立花道謝後一掛斷電話,便馬上撥打那個號碼。
「喂!我是野矢。」
立花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果真會是野矢優子接電話。從「××莊」這個住宅似的名字來看,他還以為接電話的應該是管理人。
立花惶惑得一下子講不出話來。
「什麼?你是野矢?我是立花。」
「呃?是老師嗎?嘿!我嚇了一大跳。上次謝謝您了。而且我還講了許多很不禮貌的話,請您原諒。我還想著要向您道歉呢。」
優子一口氣說著,嗓音顯得頗有生氣。
「不!那些事,我早就不記得了。我有一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啊。」
「我知道。是我說的『子爵』的事吧?對不起,我是取笑您的……我也很過享不去。不過,能夠與老師講話,我很高興啊!」
「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也想不明白。那件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要是提起這事,話就長了。倘若您方便的話,我希望現在就到老師的住宅裡去,當面告訴您。」
「呃!今天,現在就來嗎?」
「是啊!因為明天我要回農村了……」
最後決定,野矢優子來立花的住處。
這是一種引人人勝的新的事態。優子歡欣地說:「從我這裡到老師的住宅,有30分鐘就能到了。」一看時間,已經快到11點鐘。
中山房江來立花家打掃和準備午飯。
立花一反常態,一副惴儲不安的神情,不停地去大門口張望。門鈴響起,傳來房江從櫥房口向大門口趕去的腳步聲。聽到傳來開門的聲音、像是女性客人的說話聲,隨即便中斷了。片刻工夫,房江連門也沒有敲便探出臉來。
「來客人了。」
她喃語似地說道,接著又補充了一句。
「是一位叫『野矢君』的姑娘……」
不知為何,房江做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如此說來,自從房江過來以後,女性客人來訪,這還是第一次。
「對了。是大學裡的學生吧。怎麼現在來……」
立花帶著爭辯的口吻好不容易矇混過去,接著走過房江的身邊,向門口迎去。
「冒昧來訪,很抱歉。」
野矢優子一看見立花,便好像剛才的電話沒有打過一樣,裝作外人的模樣打著招呼。
站在立花眼前的優子,身穿純白的麻布罩衫,絳紫色的夏裝裙子,一副素淨的打扮,還有一頭光澤烏黑的頭髮,白皙的面容浮現出淘氣的笑容。
立花猝然感到一陣暈眩。優子的整個身姿,簡直彷彿將立花拉回到了四十年以前。一種強烈的印象,瞬間攝去了他的魂魄。
太像了——
立花想道。
難道——
他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給您添麻煩了吧?」
優子不安地問道。
「噢……嘿!沒有。沒有添麻煩。」
立花勉強露出笑容。優子那盯視著他的目光,令他忽然感到一陣目眩。
「嘿!快進屋。」
他轉過身子,逕直向客廳裡走去。
立花吩咐在書齋門前窺察著他們情況的房江「送紅茶」。他無法克制自己那副驚慌失措的神情,當著已經坐下的優子的麵點起了香煙,胡亂地「撲哧撲哧」地吸著。
優子怯生生地走進屋子裡,在沙發的一端坐下,久久地好奇地打量著屋內。
立花至今無法擺脫自己的思緒,一邊用目光追溯著正在打量著屋子的優子,一邊思考著剛才感到暈眩的原因。
默默無言,時間過得格外地漫長。
「老師,煙灰……」
突然,優子說道。
「呃?」
因為慌張,已經燃得很長的煙灰全部落在和服的膝蓋上。
「呀!不行!」
立花不由失態地驚道,「啪啪」地拍打著膝蓋。煙灰成為粉末四下飛散,他誇張地將手在眼前揮動著。
優子用手絹捂著嘴角,強忍著不笑出聲來。
這時,傳來敲門的聲音,房江走進屋子裡。
優子猛然站起身,走到沙發的邊上,恭恭敬敬地鞠躬。
「你是夫人吧。剛才為我開門,謝謝您了。我叫『野矢優子』。」
這時,房江那張板著的臉瞬然露出潔白的牙齒。
「喲!我不是夫人啊!你搞錯了!」
她猝不及防,神情失態,用裝腔作勢的語氣說道。這證明她很高興。
「她呀,是住在附近的夫人。來照顧我的呀!叫『中山房江』。」
「哎!對不起。我很不禮貌……因為你們顯得太像了。」
「嘿嘿!那是一種榮幸啊!」
房江一邊將茶碗放在桌子上,一邊「咯咯」地笑著。
對立花來說,這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優子卻能讓愛嘮叨的房江如此欣喜若狂,他覺得為了優子也應該裝出高興的模樣。
房江離去以後,立花端起茶碗,一邊輕聲說道:
「我妻子今年春天去世了呀。」
「我知道。」
「呃?」
立花很意外,手上的茶碗也差一點兒翻落。
「你知道?」
「因為對老師,我稍稍作了一下瞭解。」
「那麼,你剛才……」
「她好像不歡迎我。」
優子聳縮了一下肩膀,伸了伸鮮紅的舌頭,扮了個鬼臉。
「那麼,你是為了讓她喜歡才這麼說的?」
立花啞然。
這姑娘是什麼類型的人?
是反應敏捷,還是令人頭痛的?
但是,不能否認,不管優子是耍刁還是什麼,總之她的策略是奏效的。
「你很壞啊!好像有嘲笑大人的習慣。」
最後,立花只好苦笑了。
「說我是子爵,也是那種手法吧。」
「那不是。」
優子抿著嘴唇,直視著立花。
「能見到老師,我感到非常高興。而且為了證實自己,我是竭盡全力的。因此,即使在觀賞能樂的時候,我也坐在老師身邊的座位上。」
「嗯。這又是我的榮幸,但究竟是為什麼呢,要與我這不太有趣的老頭兒……」
「我從孩子的時候起,就一直知道老師的名字,所以才選擇了那所大學。」
「嘿!這話昕起來,我越來越感到糊塗了。你怎麼知道我的?」
「我家裡有一本書,書裡有您的名字。」
「嗯。有我的名字吧……那是什麼書,說是在你孩子的時候,就是十年以前吧?……那麼,正好是《今昔物語》新註釋出版的時候吧?」
「不是。不是那本書,是簡明辭典。」
「呃?……」
「是一本英語辭典,裡面用鋼筆寫著『立花智弘用』。」
「……」
「我記得還是在讀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每次看到那本辭典,我就在想,這個人,是一位什麼樣的人呢?那時,我問過母親。母親對我說:『這人是一位子爵呀!』我還不知道子爵是什麼意思,母親說:『你瞧!有一種甘薯叫男爵芋吧。那就是叫男爵的偉人種出來的甘薯呀。子爵要比男爵更偉大』……所以我就記得,這個人是非常偉大的人。以後進了中學,國語老師要求我們當作課外讀物的,就是立花老師的書,那時我真的大吃一驚。因此……」
「你等一等……」
立花阻止了優子的饒舌。
「那本簡明辭典,怎麼會在你家?」
「這就不太清楚了。記得聽母親講起這件事情以後不久,那本辭典忽然從書架裡不見了,另外放著一本新的辭典。我心想大概是這本辭典太舊了,母親特地為我新買了一本,一問才聽說是外祖父要換的。新的辭典,我的確很喜歡,但我也很懷念那本舊的辭典,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我即便問他們放到哪裡去了,他們也不回答我。」
立花彷彿被人牢牢地揪住了心臟,感到胸口在隱隱作痛。
他對《簡明辭典》還有著淡淡的屺憶。他記得的確好像是交給誰了。
但是,它為什麼會在優子的家裡呢?
那時是物資匱乏的時代,哪裡還談得上書籍。因此,難道是優子的母親或外祖父年輕時逛舊書店,才弄到那本辭典的?
不!如果是那樣,優子的母親就不應該知道我是什麼「子爵」。難道是我自己在辭典裡大言不慚地寫著「子爵」?
那時自己被人稱為「少爺」,成長的環境是非常優越的,所以也許會心安理得地幹著那樣的蠢事。
「你的家是在屋代吧。」
『是的,但是,老師怎麼知道的?」
「嗯……嘿!我對你稍稍作了一些瞭解吧。」
「真的?我真高興,非常感謝您。」
「但是,你的家是從什麼時候起住在屋代的?」
「聽說是從外祖父那一代起。」
「你母親是從那裡嫁過來的?」
「嗯……我父親是招女婿。」
「招女婿……」
立花很洩氣。
「對了……不!你對戶隱的傳說很瞭解,所以我心想你也許會是出生在戶隱……」
「鬼女的故事,我是聽母親講的,進高中以後,我自己也作了一些研究。據說,母親是聽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母親說的。當時我曾聽母親說過,外祖父的父母在戶隱住過一段時間。」
「呃?戶隱的什麼地方?」
「是叫『寶光社』的地方。」
「寶光社……」
立花不由失態,一副很散漫的樣子沉沒在扶手椅子裡。他喘不過氣來,彷彿覺得眼看自己就要窒息死了。
難道——難道——
立花一邊想著,一邊問:
「野矢君的曾外祖父,是不是叫『桂次郎』?」
「是啊!是桂次郎……老師認識的?」
「嗯……」
對了!那對老夫婦,說是有一個去當兵的兒子——
立花感到胸膛陣陣緊縮。他衝動地想著。
「是嗎?不!野矢君這個名字,我沒聽說過,但……是嗎?你是那個桂次郎君的……」
立花忍不住重新打量著優子的身姿。
優子好像故意給他看似地,特地做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望著立花。
真像——
立花又感到惶然。
桂次郎夫婦——應該沒有——
天道瀧的面影在立花那朦朧的記憶中微微地喘息著,與眼前優子那白皙的臉龐相比,立花覺得雖說不是很清晰卻總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你的外祖父的夫人……」
立花故意繞了一個圈子問。
「名字叫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外祖父和父母都不願意提起外祖母。只是聽說去世了,但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都不肯告訴我。」
「嗯……這就奇怪了……」
立花說著,覺得優子的外祖母肯定就是天道瀧。
即便桂次郎夫婦的兒子復員後回來,與阿瀧結婚,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生下了優子的母親……
立花忽然想起「輪迴轉世」這句話。
天道瀧轉世,再轉世,在我的面前顯現出她的身影,這種神秘性,難道就是所謂的「因緣」嗎?
立花貪婪地打量著優子時,發現優子身上那白色罩衫和絳紫色裙子的打扮,令自己聯想起巫女舞的服飾。看見優子出現在房門口的一瞬間感覺到的暈眩,無疑是那種聯想的緣故。
「你喜歡這樣的打扮?」
「是啊。很喜歡。裙子可以再偏紅一些。不過,朋友們都說我太靚麗,他們總要貶低我。」
阿瀧是一個很適合穿巫女裝的女人。不僅僅適合,她自己就好像非常喜歡穿巫女裝。立花不知道,聽說初潮以後不能再跳巫女舞時,她聲淚俱下涕淚交流。穿著白色淨衣和紅色褲裙跳巫女舞,這甚至可以說是阿瀧的生命體現。
後來,立花聽阿瀧自己說,在立花家進行禮節實習時,她也常常躲在自己的房間裡,悄悄地將那身衣服穿在身上。
立花因胸部患病去天道家休養時,她在生活中已經公然一副巫女裝的打扮。不僅僅打扮,有時甚至在言行中也是一副身上附有神靈的模樣。在做著什麼事情的時候,半途中會忽然保持沉默,目光凝視著一動不動,不久便舞動著淨衣的衣袖開始跳起舞來,用唱歌似的調子喃說著預言似的話語,然後一瞬間過去便甦醒過來,臉上浮現出羞愧的笑容,回到剛才中斷的地方繼續做事,所以立花開始時還以為她是在鬧著玩。
她的「預言」好像常常言中。說「好像」,是因為預言本身是稜模兩可的,無法判斷那件事是不是果真達到。比如,她邊舞邊吟著「林子,要移動,災難降臨」的第二天,附近因瓢潑大雨,山崖崩落壓死了人。的確,也有人貶低說,她說的是「林子要移動」,倘若她真的能夠預言,不正是應該吟唱「山崖要崩落」嗎?
但是,村裡許多人都相信她的「預言」。立花也不覺得阿瀧的反常只是一種癲狂。他漠然地覺得,在阿瀧的身上發生的事情,是一般人所沒有的附體現象。當時立花還是文學部的學生,原本就缺乏那些科學知識,也無法將預知能力娓娓道來。但他相信,至少阿瀧具有常人所沒有的能力。
阿瀧的父母無異是非常擔心獨生女兒的。寧可說,阿瀧的「才能」是引起他們憂慮的根源。每次感到不安時,他們就向立花傾訴他們的煩惱。立花家的「少爺」,對他們來說,是希望之星。
「沒關係啊!我一定會讓阿瀧幸福的。」
作為立花來說,他是想清楚地表達結婚的意願,阿瀧的父母縱然沒有要讓女兒出嫁的打算,聽到立花對他們的表示,也流露出釋然的神情。
立花由衷地愛著阿瀧。
自從讀中學一年級時見到阿瀧以後,在立花的眼裡,阿瀧是一種宿命。這樣的想法,在立花的內心裡如同一種信念。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想法越來越頑固。而且,阿瀧好像比立花更相信這一點。阿瀧對能生活在立花身邊不抱任何懷疑。只是有時會感到一種極度的恐懼,用一副可怕的目光確認立花的所在,有時會用令立花感到疼痛的力量倚靠著立花的手臂上。以後回想起來,她也許是有著一種預感。
立花不可能感覺到,日本朝著戰敗的局勢急轉而下,幾乎同時天道家的悲劇開始了。但是,阿瀧無疑已經有著那樣的預感。「附體現象」像以前那樣明顯,不是跳著歡快的舞蹈,而是表示著攝魂的恐怖。立花不知多少次看到阿瀧那絕望而陰慘的表情。
然而不久,阿瀧不再將預知到的事用語言吟唱出來了,所以立花無法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麼。直到所有的悲劇全都在現實中產生的時候,他才知道阿瀧那種恐懼的含義。
即便面對著父母的死亡,阿瀧也沒有表現出立花預料中的那種哀傷。不久,立花便感覺到,那不是阿瀧的感情淡薄,而是她預感到在悲劇的彼岸,更大的悲劇將要降臨。
「老師……」
優子那含有責怪語氣的喊聲,將立花從回憶中喚醒過來。
立花不可能睡著的,卻偏偏有一種意識中斷意猶未盡的感覺。因為連優子站起身來也沒有注意到,所以儘管很短暫,卻好像真的沉溺在失神的狀態裡。
「我,告辭了。」
優子一副憂傷的表情鞠躬道。
「嘿!再坐一會兒。」
立花慌忙阻止道。
「我還有事情要問你,你再坐一會吧。」
「那沒關係,但老師……」
「不!我正在考慮一件事情啊。嘿!你先坐下。」
優子好像放下心來,回到沙發上。
看她這副模樣,總覺得還是一副純情的女大學生的感覺,但正因為有著剛才與中山房江那一幕,立花不敢掉以輕心。
「你的母親,叫什麼名字?」
「姓『桂』,據說是桂次郎起的名字。」
「阿桂嗎?是一個好名字啊。」
但是,從這個名字,怎麼也不能聯想到與天道瀧的關係。立花頗感失望。
「你父親幹什麼工作?」
「在開一家清掃公司。白洋捨那樣的聯鎖商店到處都有。就是那種。」
與阿瀧的印象離得更加遠了。
「暑假,你打算怎麼過啊?」
「回農村打工。夏天,別墅裡和民宅裡有許多需要洗滌的東西,洗都洗不完。我從今年起要跑外勤,因此在春假時我獲得了駕駛證,說好戶隱、飯綱高原、鬼無裡村那一帶由我來負責。因為在那一帶,有我們研究會裡的朋友。」
「什麼研究會?」
「就是專門研究戶隱的民間故事和傳說的團體,我是讀高中時人會的。」
「嗯……難怪。那麼,你想早點去吧。」
「是啊。我很高興。呃……在暑假期間,老師打算去哪裡過呢?」
「我嘛,哪裡也不去,正好趁此機會躲在書房裡偷懶打瞌睡。」
「如若那樣,您去戶隱嗎?坐我的汽車,我帶您去。」
「戶隱吧……」
「那裡是一個好地方啊!」
「是啊。是一個好地方吧……戶隱……」
不知為何,立花終於沒有說出「前幾天剛去過」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