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是否認定腦死亡即為人死亡這一問題,目前由專家、學者以及部分知名人士來作最終結論的「腦死亡臨時調查委員會」,正進入最關鍵的階段。
這些天,各大電台開設了專題報道節目,各大報紙也不甘寂寞,紛紛發表文章、評論。
「人死亡與腦死亡有什麼不同?」
晚飯時,淺見的侄子雅人首先提出了這個簡單的問題。他說在學校老師也提出了類似話題。雖然這在飯桌上講不大合適,但淺見家一貫比較尊重孩子的個性,對孩子們提問從不會粗暴地加以否定。
如果他們的父親陽一郎不在的話,那麼,這解釋的重任就得由身為叔父的光彥來代替。
「所謂腦死亡,就像文字所說的那樣,大腦死亡——總之,就是大腦的功能停止了活動。」
淺見把餐刀插入盤裡的烤肉上,盡量使表情嚴肅些。
「一般說來,人類死亡時,先是心臟停止跳動,中止向腦內供血,這樣一來,大腦功能便失去作用。但是,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比如說顱內出血,由於交通事故等引起的腦損傷等,導致腦功能喪失,但心臟仍在跳動。不過,在大腦壞死的過程中,如果採取適當的措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維持一下心臟及其他器官的活動,但其他器官的機能常常依靠心臟供血來維持,所以把上述情況稱為腦死亡狀態,將它同一般的死亡區別開來。」
「可是,如果大腦停止活動的話,那心臟不是也會停止的嗎?而即使是心臟的不隨意跳動,也只是被稱為交感神經什麼的受到大腦的控制而出現的吧。」
真不愧是秀才兄長的兒子,牛氣十足啥都知道一些。
「說得不錯,但是,在現代先進的醫學中,有用電激方式可以代替大腦的指令,除此之外,還開發了各種維持生命的裝置。比如說即使大腦壞死亡,而身體的相當部分仍可能繼續活著。」
「這不就是植物人嗎?」侄女智美蠻悲哀地皺超眉頭說。
「腦死亡與植物人之間好像還有些不大一樣,植物人是大腦的一部分仍在活動,而腦死亡則是腦功能100%地喪失。但是,即便將100%地喪失了腦功能的狀態定義為腦死,然而能否判斷所有的腦細胞都全部壞死,這個我可不太清楚。我認為就是對來自外部的檢查或者刺激沒有反應,大腦的某一部分也許還有感覺的。而且……」淺見停下來猶豫了一下,說得缺乏科學性吧.會被侄兒、侄女笑話。但是,聰明的侄兒、侄女卻非常專注地看著叔父,不僅是孩子,就連他們的母親和子、祖母雪江,還有保姆須美子都停止了吃飯,認真地聽著。
「我以為這主要是心的問題。」
「心的問題,什麼意思?」雅人間道。
「總之,我一直在想人心這東西,是否只指大腦,大腦壞死,心也會消失嗎?」
「說得在理哩。」須美子對她一直尊重的小少爺的說法表示贊同。
「我也這麼想,因為人悲痛和高興的時候,表現出來的首先不是大腦,而是在胸部一帶有時出現針扎般地痛。」
「這不對喲。」雅人提出異議,「我以為胸痛是因為大腦受到刺激,它再刺激心臟的反應,小叔,你說對嗎?」
「我想應該是這樣。然而.心是否只存在於腦裡,這恐怕目前誰也說不清楚,比如說連接大腦的每一根神經中,說不定就包含有心的碎片……這種想法也許是違反科學原理的。」
一家人全陷入了沉靜之中,連碗筷的聲音都聽不到。
「我相信不會沒有心的。」智美哽咽地說道,跟眶裡噙滿了淚水。
「對,人不可能沒有心。」
和子好像也為女兒的善良而感動,眼睛潮濕了。
「是這樣嗎?在目前我認為不能一概而論地說有或無。」雅人是個注重科學的孩子。
「對,這種思維方式比較正確,只是,在這個問題尚未完全定論階情況下,就匆匆忙忙地決定腦死亡就等於人死亡,說不定是錯誤的呢。」淺見說道。
「對,我也有同感。」雪江沉靜地說道。
「光彥,還記得咱家從前養的那只叫太郎的可愛小狗吧?」
「當然記得,就是那只秋田犬的雜交狗吧,挺乖巧的呢。」
事情都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一想起太郎來,淺見心裡就有些難受。
「那狗死之前已經失去了知覺,只有非常痛苦的氣息,就這樣躺了三天三夜呢。看著它那可憐相,家人便請求獸醫給它注射讓它死得痛快些,在打最後一針時,說不定大郎感覺到了安樂死,也許在心裡喊道:『請不要給我打針』,但它沒能喊出來,就死去了。長久以來,我在心底裡一直都很後悔,覺得太對不起它。」
全家人又陷人一片沉靜之中。
「哎呀呀,彷彿在守靈似的,快吃飯吧。」雪江察覺到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家人,趕快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奶奶,剛才的故事太令人傷心了喲。」雅人抗議似的說道。
「聽了這樣的話,已經失去了再從理論上加以辯解的勇氣了呢。」
「呵呵,是啊,不過,即使是科學家,也應該有這份善解人意的心才是呢。」
「對,很有道理。」雅人點了點頭,一家人終於開始動筷吃飯。
吃過飯,只剩下大人,一起喝茶時和子說:「我說光彥啊,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像剛才你所說的那種因為腦出血啦,交通事故等原因而腦死亡的事兒,這不在從前就已經有了嗎?而最近又把它扯出來作為一大話題,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都是內臟移植而引起的。」
「這話咋說?」
「內臟有疾病的患者以及為其治病的醫師,他們渴望得到可以移植的活體內臟。就拿典型的肝移植來說吧,不僅僅是肝、心臟及腎的移植,都希望最好是從活體上切除來移植,這在當今可以說是一種常識,但從前沒有這種技術。所以腦死亡也就沒有必要作為一大問題來加以考慮。」
「哦,確實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同時,從前的生命維持裝置還不夠發達,一般把腦死亡與心臟死亡同樣看待。心臟仍在跳動,而腦功能卻已喪失,即腦死亡狀態這個概念,這在早先是完全沒有的。」
「對呀,自古以來,心臟、脈搏是否還在跳,就是區別生與死的依據。」
「當然,隨著醫學的發展進步,內臟可以移植,也就是說出現了內臟的需要。由於存在供與需兩大關係,便有必要提供新鮮的內臟,活體內臟。起初是由兩個腎的移植開始,隨後便是肝的一部分由親屬提供移植,直至活體的肝移植。但是心臟只有一個,不可能用一部分來取而代之,最後便產生了需要第三者的,而且要盡可能的新鮮,可能的話,還想要活著狀態的內臟,然而這又不可能從活人身上去摘取,這樣腦死亡問題便浮出了水面,成為當今的熱門話題。」
「這不就是方便主義嗎?」雪江不快地說道,「因為內臟移植的需要,就『創造』出個『視為大腦死亡』,然後將其內臟摘除,這簡直是……」「就是這麼回事,媽說得對。」
老二不無得意地說道。
「剛才說到『視為大腦死亡』,我覺得這最可怕,在學術上,法律上是誰都沒提出過什麼『視為』大腦死亡』的。作為一個大的原則,應該是首先必須確認大腦是否完全停止活動,然後才能判斷其腦死亡。但是,隨著腦死而帶動起來的內臟移植普遍化的話,此類問題就成為現實。患者與醫師都想盡判墳手術,反正好歹都是死,就是大腦多少還有一。點兒功能,又怎麼樣呢,習慣成自然,隨之而來就會這樣去想問題。當然,為了避免上述情況,也可以在法律上,規定一些腦死亡的條件,可這種東西,在實際的操作上,空間就相對較大,這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我認為更為可怕的則是極有可能人為地製造腦死亡。」
「如果人為地製造腦死亡的話,這不就是殺人嗎?」身為刑偵局長妻子的大嫂激憤地說道。
「對。」
「好討厭哦。」雪江歎息地搖著頭說道。
「光彥,你怎麼老往這不好的地方去想呢?」
「媽,您知道嗎,聽說在國外已經發生過以獲取內臟移植為目的的殺人事件呢,由於國內無法找到內臟來移植,咱們日本人便出高價在國外物色內臟提供者,這樣一來.如果日本承認腦死亡,誰也不敢保證不發生類似事件。總之,這豈止是已經腦死亡的,也可能出現將健康的人弄成腦死狀態呢。」
「不過,醫生不可能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絕對不會!」和子辯解道。
「總之,這牽涉到醫生的倫理道德,你認為醫生絕對都是些倫理道德高尚的人嗎?當然,大多數的醫生是善良的。這也如同我們普通人與壞人的比例一樣。就是說,醫生裡面也不排除有壞人的喲,而那些具有某種特別技術而又有權有勢的人,會更壞呢,其中自以為是的大有人在,那些傢伙站在象牙塔頂端,躲在白色巨塔的密室裡,都在幹些什麼,這是咱們一般老百姓無法知道的。」
淺見越說越來氣,本來他並末想到要這樣振振有詞地去譴責那些偽君子,可不知不覺地來了勁兒。
「光彥,你衝著和子來什麼氣?」
雪江出面干涉了,淺見回過神來一看,嫂子正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他呢。
「哦,對不起,我不是衝著嫂子,不知怎麼的就激動起來,我頭腦是否太簡單了點。」
「不過,我認為這樣的少爺才了不起哩。」須美子有些小心翼翼地說。
「是指頭腦簡單嗎?」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少爺那種耿直的性格特別值得讚賞……」須美子忙分辯說道。
「哈哈哈,謝謝。」淺見有些害羞似的略略低了低頭。
「不過,確實像光彥所說的那樣,有可能出現那樣的人呢。」和子嚴肅地說道。
「非常有錢的大財主,一旦出現必須進行內臟移植時情況,不管價錢有多高他都會出的吧,比如說幾億。這樣的話,完全有可能出現為了金錢而犯罪的人。」
「這真令人討厭呢……」雪江歎息道。
「類似這樣的犯罪另當別論,就算不是這樣,人類有必要像這樣用別人的死來換取自己的生存吧?」
「這就牽涉到生死觀的問題了,也就是說人類如何去生,如何去死。」
「你怎麼看待這些呢?」
「我嗎,我祟尚自然死亡,對啦,本人現在就聲明,即使患上什麼需要內臟移植的重病,請絕對不要給我做手術,我不需要去等著人家腦死亡。」
「對,我想光彥就會這麼說的,和子你呢?」
「我也一樣,智美和雅人也是同樣心情,那樣確實很痛苦,但必須忍耐。我想這比起由於某些事故或戰爭而死亡要幸運得多。」
「請別再說了,別再說這些根本不可能發生的悲劇。」須美於幾乎是哭著喊道。
「這樣挺好呢,阿美,還是說清楚比較好,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雪江開導須美子說。老二和大媳婦的想法,今老太大十分滿意。
第二天,淺見從嫂子口中得知,深夜才回家的陽一郎聽了和子的話也贊同大家的觀點。在願意接受移植內臟的患者這個龐大的數目中,像淺見一家人這樣的可能只是極少數,不過這樣一來,可以多少減少一些內臟提供者的數目。
淺見真想這樣感歎:「不管別人如何,只要咱們家有這樣的覺悟就成。」
在回答首相咨詢中,有關腦死亡的臨時調查,其結果存在兩種意見,即腦死亡即可認定為人死亡的多數派與對人的死亡確認應該謹慎對待的少數派。
儘管如此,從整體來看,腦死亡的認定已成為一大趨勢。
受此影響,執政黨派的國會議員開始積極活動,而那類平時對行政改革、綱紀更新漠不關心的議員,對此問題卻格外熱心,有關腦死亡的贊成、反對兩陣營的爭論一時間沸沸揚揚,熱鬧非凡。
同時,學術界、文藝界、宗教界及社會各階層也紛紛寄書各大報紙。由此可以感悟到輿論界濃厚的政治色彩。
無獨有偶,一先天性心臟缺陷的少女,帶著募捐到的數千萬日元,遠渡新西蘭等待心臟移植手術,結果未能如願,客死他鄉。於是,各大電視台在早上的黃金時間紛紛以特別報道形式來報道這則。悲劇」性的新聞。
對於內臟移植法案,多數國民起初並不怎麼關心,而面對這活生生的事實,腦死亡問題迅速升溫,電視台走上街頭,採訪贊成與反對的意見。
「本來已接近死亡的人,使用儀器什麼的,硬讓其活著,這太離奇,與其說如此,還不如把內臟捐給那些需要的人更有意義一些。」
「一旦自己的親人,當他心臟還在跳動,身體還有體溫,卻被視為死亡而將其內臟摘除,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把事實上已經死去的人,弄到特護室,使用精密儀器,投以昂貴的藥品進行長時間的治療,說得極端點簡直是浪費,這樣只能是讓醫生和醫院發財,還不如早些認定為死亡,拯救那些等待著內臟移植的患者,這對消除國民健康保險這一巨額赤字也是有益的。」
總之,持贊成意見的男性居多,而持反對或消極意見的多為女性。雖然媒體的觀點比較慎重,但正逐漸地朝贊成方面傾斜。
然而,讓淺見不解的是,在這些議論中,卻沒有像與淺見家「有無必要用他人的死來換取自己的生」類似的觀點,或許是因為他們與媒體等的出發點各異,即媒體主要是從等待內臟移植的患者的角度去引導,才形成的吧。
眾議院的厚生委員會召集醫學界的專家學者;徵求其對腦死亡問題的最終意見。
這其中的一人,就是積極陳述贊成論的人——加賀裕史郎。
醫學博士、前醫師聯盟會長的加賀以醫療工作者的身份參加了答辯會。他提出為了拯救更多的患者,請求政府盡快制定一個認定腦死為人死的法理。
加賀面色紅潤,絲毫看不出他已是八十歲高齡的老人,他聲音洪亮,說起話來幾乎是喋喋不休,有時以至於提問的委員都不得不禮貌地打斷他的話。
「真佩服先生對腦死問題的熱心勁兒。」有委員略帶嘲諷的口吻這樣評論道。
不管好與歹,三名學者中加賀最具有威懾力,對部分議員所持的立據不足的消極論或謹慎論,加賀如同一頭雄獅那樣疾聲厲色地進行了反駁。
「請設身考慮一下,就在我們大肆發表議論之際,由於沒能接受內臟移植而失去生命的那些患者。」
這口氣如同在教室裡訓斥學生。實際上,在議員中也有加賀過去的學生,在參加臨時調查的醫學界出身的人士中,受加賀影響的人為數不少,因此不能否認臨時調查的結論,會受到加賀主張的誘導這一事實。
本來,在眾議院厚生委員會的成員裡,就存在著一種在臨時調查答辯中接受腦死亡即人死亡這一結論的傾向。厚生省和大藏省幾乎也持肯定態度,而這種態度正不斷地向眾議院議員滲透,因這背後畢竟存在著巨額的國民健康保險赤字。
而惟一的擔心的就是輿論界,輿論界未必就與臨時調查委員會的意見一致。根據最近的輿論調查,對於腦死亡問題,贊成與反對意見各佔一半,這說明尚未完全取得國民的一致支持。
以上述輿論調查為後盾,改革派議員開始強調反對意見,在聯合執政的在野黨中,不排除女性議員的反對票,再加上持謹慎論態度而觀望形勢的議員,贊成派難以過半數,就這樣,法案沒能順利通過,而審議也就常常中斷。
這其中最不可理解的是政府首腦特別是總理大臣對此問題所持的模稜兩可的態度,作為總理本人及其他大臣對於內臟移植法案是贊成還是反對,是否認定腦死是死亡等等,都未做出半點反應。對於國民生死問題的重要法案,一國之首的總理大臣這樣地沉默,這在在野黨內部也有異議,出現了一股要強行突破這份「沉靜」的勢力。
儘管如此,媒體的基本論調已明顯出現向腦死亡認定的傾斜,醫學界的勢力尤其如此,反對或是持謹慎論的意見大有被抹殺的趨勢。
淺見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勢力在操縱著世界,使輿論慢慢發生變化。
進入十一月後不久,淺見去了一趟板木縣的足尾町。渡浪瀨川溪谷的紅葉已開始凋謝,冬季即將來臨。
一直對淺見敬而遠之的高澤部長,這次卻是個例外,一見淺見便笑著說道:「啊呀呀,正想著你該出現了呢,我往你家去過電話,剛一報完自己的姓名,對方便不耐煩地說不在家然後就掛斷了電話。是你太太吧?」
「哈哈哈,我還是單身呢,可能是我母親或我家保姆,她們對警察都很過敏。」淺見邊說邊低頭致歉。
「呵,你母親對警察過敏是什麼意思?」高澤的問話中含有對「刑偵局長」胞弟的諷刺之意。
「不,是這樣,因我總愛管些閒事兒,她們擔心我給警方添麻煩。」
「哦,確實如此,看來,這是你的弱點吧。」高澤在淺見面前首次有了優越感似的痛快地笑了。
「不談那個,總之,打電話找我有什麼事兒?」淺見催促道。
「說不上什麼大事兒,在當時分析案情時,你不是說過熟悉當地情況的很早以前的居民嗎?我把這話告訴了發現遺體的那個叫秋野的大爺,他說那樣的話,礦山那會兒的職工怎樣呢,結果拿來了一些當時的名冊,東西是借來了,可難為死了我,恐怕還得由你來收拾這些。」高澤邊說邊帶著淺見來到文件櫃前。
「那位大爺可不一般,你在町政府那兒拿到一本本gT歷史的書吧,那上面有一篇反對古河礦業關閉礦山的請願書,其起草者的中心人物就是那位大爺,因此他有很多有關足尾銅礦歷史方面的資料。」
高澤打開櫃子,兩個大紙箱裡裝滿了確實不好整理的資料文獻,那名冊分幾年訂為一冊,大概有三十來冊,有的生了霉,有的則破損相當嚴重,最舊的有明治時期的。
「你要查這個嗎?」高澤看著淺見問道。
「警方不查嗎?」
「只是大概翻了一下,主任說就這些破玩藝兒沒辦法,如果要一個人一個人地去跟蹤調查的話,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總之,照主任說的我們只複印了一下封礦時即一九七零年的,如果淺見不要的話,我們就還給大爺。」
「不,請一定借用一下,如果行的話,這就裝上車我帶走。」
「好,我來幫你。」高澤幫著搬動紙箱。
「怎麼樣,那以後的搜查?」淺見一邊把紙箱放進車的後備箱裡,一邊看了一眼大門口貼的「專案組」幾個大字問道。
高澤不太感興趣似的搖搖頭後說:「一起去吃飯吧。」
淺見把車放在警察署和高澤一起朝街上走去這一帶看上去房屋密集,但卻毫無半點生氣,說不定空房居多呢。
時值正午,從町政府方向傳來報時用的八音盒音樂聲,淺見不知道那是什麼曲子,而高澤好像會唱歌詞,隨著音樂輕輕地唱起來。或許天生的五音不全,高澤的歌聲全跑了調。
「是什麼歌?」
「哦,是『足尾的四季』,算是町歌吧。『芒草蒼蒼的山峰,灰濛濛的脫硫塔,皓月當空秋已到』的歌詞是第三段的,這脫硫塔,可是足尾町過去的縮影埃」「歌是不錯,不過很舊吧?」
「可能吧,我不是本地人,不大清楚,不過第四段的歌詞最後是『帶篷馬車奔馳在黃昏的街道上』,其歌詞可能是明治或者大正時期的吧。」
正如歌詞所表達的那樣,足尾這個小鎮,不管它是否願意,它都與銅礦山共榮共衰。在宇宙時代的當今,聽到歌詞裡出現帶篷馬車之類的內容,總會浮起一片淡淡的哀傷。
兩人走進一家蕎麥麵館。
「這兒不大衛生,但東西卻頂好吃。」高澤在掀開店門前的門簾時小聲說道。
這是一家較舊的店舖,那台滿屏「雪花」的電視正在播放「盡情地笑」的電視節目。儘管已是中午時分,而店裡只有兩個像是建築施工的年輕人,他們像是認識高澤似的邊吃著蕎麥面邊朝著這邊點了下頭。
一位板著臉的大媽走過來問:「要什麼?」高澤也不問問淺見的意見,就要了兩份野菜蕎面。
「春天的野菜,秋天的蘑菇,就這兩種還過得去,」高澤小聲地笑著說,「除此以外沒啥好吃的。」
「警方的調查目前毫無進展。」高澤喝了一口大媽端來的溫茶說道。
「無任何目擊者信息,又探聽不到任何消息,真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公司內部的調查表明他和任何人無怨恨關係,從工作上打交道的公司、個人都沒什麼糾纏,連被害人的家屬也說簡直無從想起。那麼,究竟是誰,為什麼非殺田口不可呢。」
高澤隨著電視的聲音,盡量放低嗓門,但淺見仍擔心讓其他客人聽見。
「田口家好像在茨城縣的籐代町吧。」
「對,我也去過一趟,是一個周圍環水的安靜地方呢。」
「家裡有夫人和兩個孩子吧。」
「虧你記得也真清楚。」
「純屬偶然,他家正好和龍滿家一樣。」
「是嗎?哪一家都蠻可憐的呢,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龍滿家屬於警視廳的管轄範圍,我不大清楚,可田口家在經濟上真是太麻煩了。」
蕎麥面端了上來,儘管高澤一再說不好,可蕎麥面本身像是不錯,以後即使不是野菜的季節,應該也挺好。
「真好吃。」淺見真誠地讚賞道。
「哦,我沒說謊吧。」高澤也挺滿意地說道。
從高澤那兒也聽說過田口家的事兒,淺見一直想去一趟。翻開地圖一看,籐代町在取手市附近,從這兒去有點遠,但時間上沒問題。
從足尾先到日光,然後從日光宇都官道進入東北車道南下,過川口立交橋,經由外環線往三鄉,再從三鄉上常磐車道,在谷和原高速路出入口進入一般公路,全程約15公里。
雖然較遠,但因幾乎都是高速路,所以在傍晚前就到了籐代町。
面向六號國道(水戶街道)的籐代町是從前的古宿驛8T,地勢低窪,一條叫小貝川的一級小河彎彎曲曲地圍著它向東流去,其地名從前叫綠代。
田口家住的高須一帶,不遠處就是農田。近年來,籐代町作為東京上班族的住宅城迅速發展起來。連河岸一帶都建了許多住宅,田口家也是剛買不久的期房。
田口夫人圓臉短髮,以前可能性格較爽朗,現在卻很憔悴。
田口夫人接過沒有頭銜的名片,變得有些警惕。
「我是GREEN製藥龍滿科長的朋友。」
聽了淺見的介紹,夫人好像放心了些,「請進,」便將房門打開。屋子裡飄著淡淡的線香味,淺見請求讓其點了一柱香。
在日式客廳的側櫥上放著一個小小的佛龕。佛憲裡擺著田口的照片,那是一張和家人一起拍的經剪接後放大的照片,雖然照片有些模糊,但田口的笑容很自然。
「很溫和的先生呢。」淺見剛說完,夫人眼裡馬上噙滿了淚水。
「是的,他是一個對家庭充滿愛的人,可這樣的好人為什麼……」她無法再說下去。淺見強烈地感覺到了她那份遺憾,心靈受到震動。
這時客廳裡邊的一扇門裡,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男孩伸出頭來喊道:「媽媽,過來一下。」那孩子穿著一身睡衣,臉色異常地蒼白。
夫人慌忙起身說「對不起」,像要把孩子藏起來似的消失在隔壁房間裡,從門縫裡傳來少年的聲音以及夫人哄孩子的聲音,不一會再回到客廳來的夫人的表情更為陰沉。可以看得出她非常的悲哀。
「那孩子有病嗎?」
聽了淺見的問話,夫人只是「哦……」了一聲,腦袋無力地左右搖了搖,彷彿不想再說什麼似的。
「剛才的孩子是小的吧?」
「是的,大的在上中學,那孩子……」夫人如同老太太似的沙啞著嗓子說道。
田口夫人看上去不會比淺見年長多少,或許在搬新家前生活本來就過得並不十分寬裕,又突然失去丈夫,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一想到得拖著兩個孩子過著艱難的日子,就十分難過吧。
「龍滿太太挺擔心的,說是你們家孩子又小,這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吧。」
「是的,我丈夫在時拚命地工作,可現在這房子的貸款,加上兩個孩子,生活相當困難。丈夫死後,我才知道他還有借款,為了這個家,他是盡了力的,我從心底裡感激他。一想到這以後,眼前真是一片漆黑。」
淺見最怕聽到這類悲慘的事兒,即便是想伸出援助之手,卻又無能為力,淺見感到十分痛心。
「冒昧地問幾句,你丈夫沒買生命保險嗎?」
「只買了一點,我丈夫不喜歡保險,他說加入保險只是讓保險公司發財,一旦倒閉,就會全軍覆滅,我也知道有保險公司破產的。」
「哦,是嗎?我還真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呢。」
「他就是這樣想的,他說別相信保險,他會拚命工作,來年帶兒子去澳大利亞,口氣蠻大的夫人說著眼睛又潮濕了,她急忙用手帕擦了擦。
「哦,去澳大利亞?」
「那是讓我們寬寬心,鼓勵兒子的罷了,我們哪有那種運氣喲。」
「您丈夫愛開這種玩笑嗎?」
「哦?沒有的。不管怎麼說,絕對不可能去澳大利亞什麼的,像我們這號貧困家庭……」夫人的口氣有些不耐煩起來,丈夫生前瞞著她去借債,卻在家裡硬無好漢,其夫人惱怒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淺見想如果只是去趟澳大利亞,也沒什麼「絕對不可能」的。夫人用不著那麼生氣。
「哦,還想問問,有關龍滿科長的事,您丈夫有說過什麼嗎?」
「哦,這話警察也問過,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憤慨地說過『真殘忍,把人命都當什麼了?』」「您丈夫出事兒的前一天,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嗎?」
「反常好像倒沒有,只是像剛才說過的那樣,說去澳大利亞什麼的。」
「咽,去澳大利亞是哪一天說的?」
「是的,說這話的第二天就……或許是種預感吧。」
夫人緘默了,但淺見不認為這只是一種預感。
田口對家裡人說去澳大利亞一事的前一天,龍滿夫人曾打電話問他是否去常隆寺取過骨灰。對田口來說,盜用自己的名字是種令人噁心的事兒,一般情緒都不會太好。哪裡開朗得起來呢?那麼令田口感到寬慰的後面,有什麼背景呢?
「再問一下,您丈夫說去澳大利亞一事的前一天晚上,他情緒怎樣?」
「啥?前一天晚上?……」
「對,前一天晚上至當天的早上,總之,您丈夫去上班前的情況。」
「哦,這麼說來,當時還真有些無精打采的,像是有什麼心事。對啦,那一晚他回來得較晚,情緒也不大好……而後來說去澳大利亞時卻相當開心.這前後的情緒相差蠻大的呢。」
從接到龍滿太大的電話至次日早上,田口也可能遇到什麼比較棘手的問題。
盜用自己的名片固然令他不安,但更主要的恐怕是在猜測那件事的特別意義吧。
淺見想,如果是這樣的話,田口說不定悟出了龍滿被害的原因呢。
到那時為止,田口一直相信警方的分析,即龍滿的被害只是一個偶然,可得知骨灰盒一事的那一瞬間,便察覺到事出另有其原因。
從田口家出來後,淺見馬上給龍滿家去了個電話。龍滿太大一聽是淺見,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
「呵,我剛才還在和女兒說起你呢,我女兒說她也知道淺見這個名字,是偵探呢。」
「不,我只是個自由撰稿人,我想問一下,關於您丈夫去淡路島的常隆寺安放骨灰一事兒,只對田口說起過嗎?」
「對,再就是對孩子提起爸爸去過淡路島,連我都不知道的這樁怪事兒,我才沒勇氣向鄰里張揚呢。」
「哦,明白了,謝謝。」
本來夫人好像還想說點什麼,淺見卻掛斷了電話。
毫無疑問,只有田口知道龍滿去「安葬過骨灰」。
所以田口馬上明白是誰盜用了他的名片,當然這個人就是田口把龍滿太太打電話來問過的那件事告訴了的那個人。他是一人或者數人,但人數不會很多。
或許那一晚田口通宵都未能入睡,他把那件事和龍滿的被害聯繫起來,左思右想。第二天使選擇了一個方案。
只能推測他和誰去進行一次什麼樣的「談判」,結果得到一個比較圓滿的承諾,所以當晚他回家便對家人宣佈他們一家可能去澳大利亞旅行。
在妻子眼裡十分「溫和認真」的丈夫田口,在社會這個大染缸裡可能具有他另外的一面。製藥公司推銷員這一行道,沒有點狠勁恐怕難以勝任,對死後他太大才知有借款的這個田口,淺見認為有必要研究一下他的性格。
或許田口本來就是一位非常精明的「壞人」。
可他為什麼沒有想到那個讓他欣喜若狂的「談判」,可以舉家前往澳大利亞的旅行,會導致後來的悲劇?
所以,在談判後的第二天,田口對經過周密的計劃,不留半點痕跡,結束一個人生命是那麼「果斷」的兇手的行為,與其說是憎恨,不如說是驚歎,龍滿事件的兇手無疑是一個武藝高超——確切地說是一個職業殺手,同時並不是單槍匹馬,而是數人的犯罪行為。
儘管如此,那些殺人兇手也有沒預想到的事情。
名片,這張遞給常隆寺住持的名片,一直都沒引起淺見的重視,名片這玩意兒現在哪都能製作,連打字機都能印刷,所以淺見當時只是想田口的名片只不過是隨便製作的而已。
然而,兇手一定得除掉田口的根本理由,或許就是這張名片。
在小松住持向其要名片時,兇手立即就逐上了田口的名片,可能他們想那只不過是座處於淡路島上的山中小寺廟,誰也不會特意到此的緣故。
如果不殺出個來常隆寺採訪的淺見這個程咬金,也就相安無事了,這一點是兇手沒想到的惟一的一個疏忽。
淺見給小松住持打了個電話,讓他好好保存田口信雄的名片。
「名片上可能已有你的指紋,請不要再弄髒,盡量拿兩端把它放好。」
「明白了,好像蠻有趣兒哩。」
真不愧是出家人,肚量也大。
「那麼,把那名片放哪兒呢?放在保險櫃裡吧,反倒不安全,索性就放在骨灰盒裡吧,這有好幾個空盒子呢。」
淺見不由得「氨的一聲。
「行,就裝在裡邊吧。」
「哈哈哈,是個好主意吧,龍滿拿來的盛骨灰的罈子(日本人習慣將骨灰裝入壇內後再放進骨灰盒)太高級,容易引人注目,而我這兒的全是些普通的白色罈子,沒什麼太大的差異,這就如同樹木隱藏在森林中一樣。」
作為隱藏的地方,確實沒有比盛骨灰的罈子更合適,而且,寺廟和骨灰罈是神聖的領域,這樣看來,龍滿所導演的「分葬」的意義,就在這裡嗎?
淺見的書桌上堆滿了從足尾拿回來的發了霉的大量資料——「足尾銅礦礦工名冊」。
雖然是借來的,但一看到這堆積如山的資料,淺見不由得後悔起來。同時,彷彿也明白了警方很快就放棄對此進行調查的原因。
總之,只是大概地翻了一翻,那些名冊並不是印刷品,而是複印件,原件可能是用鋼筆、圓珠筆,最後的還有毛筆來抄寫的。或許每一個時期都有專人來抄寫,字體都很漂亮。
同時,看了這些名冊,連警察都敬而遠之的「追蹤調查」像淺見這樣的個人是無法辦到的,要不是有像淺見那樣的好奇心強的人物,誰也難得去動它,連淺見自己也感覺到他有些太拘泥於推想。
名冊分為所長以下的負責「管理的職員和從事並下作業的礦工兩個項目,臨近封礦時期,人員大量減少,戰後最繁的時期篇幅超過一百頁的名冊有三本。從業人員約在一萬人上下」。
淺見興致勃勃地翻閱了一下二戰即將結束時前後的名冊,名冊裡中國人名和朝鮮人的姓名尤為引入注目,朝鮮人的名字多用「金本」、。金襯」之類的日本人名來代替。回想起那被鎮壓和奴役的歷史,讓人痛心疾首。
隨著戰爭的結束,外國勞工從名冊上迅速消失,淺見彷彿看見了他們獲得解放,為了自由他們紛紛踏上歸國的旅途的光景,他們中的幾個人或者成百人說不定就是從仙崎港啟程而歸的呢,這些名冊不一定就與記錄著戰後混亂的長門市的歷史毫無關係。
淺見就這樣一頁一頁地翻著,突然他的目光停了下來。
足尾銅礦診所顧問加賀裕史郎這真是一大驚人的發現,淺見呆呆地反覆看著那行文字,五十二年前加賀裕史郎竟在足尾!
加賀在足尾銅礦的期間是嗯和18年(1943年)7月至嗯和20年10月,這樣,身為診所的「顧問」,他可能不是常住在那兒,他的名字排在所長之前的位置,這可能意味著他的職位在所長之上,當時的加賀年約二十七八歲,那麼年輕就享有此厚遇,應該是相當優秀的了。
加賀裕史郎曾經呆在足尾這一從天而至的事實,使淺見頭腦發沉。
這倒不是因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這只不過說明在半個世紀以前的從前.他曾經在那兒幹過什麼工作。
「不過……」淺見一時卡住了。
為什麼會是足尾?而且,與此差不多的,為什麼又是長門?這些問題在淺見的腦海裡若隱若現地反覆出現。
龍滿智仁,森喜美惠,出生的長門與田口信雄被殺的足尾之間,都有這個加賀裕史郎。
難道這只是偶然的巧合嗎?
把足尾和長門兩地連接起來的就是留有中國、朝鮮兩國勞工的血淚歷史。
淺見這時突然開始對從未想過的加賀裕史郎這個人物的生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出生於長門市仙崎的加賀裕史郎的人生道路中,藥物審查委員會和腦死臨時調查委員會委員這兩大頭銜是連接他八十個歲月的兩個「點」,再加上戰爭結束前後在足尾的這個中間點,便形成一條「線」。
儘管還有些模糊,但淺見已不知不覺地大概把握了加賀裕史郎的過去。這其一就如「仙崎的玉三郎」大原所告知的那樣,是加賀裕史郎將龍滿智仁的父親——浩三介紹進的GREEN製藥。
加賀與龍滿浩三他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又是怎樣認識的呢?
龍滿浩三在中國大陸做憲兵中尉時,加賀裕史郎可能正在東京大學附屬醫院上班,同時兼任足尾銅礦診所的「顧問」。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龍滿浩三與加賀裕史郎應該相遇在仙崎,即使如此,從中國大陸回來的如同落難公子似的龍滿浩三,與醫學界年輕有為的大教授加賀裕史郎是如何相識的呢?頗有些令人費解。
帶著這些疑問,淺見又請每日新聞社的黑鬚調來一些有關加賀裕史郎的履歷。
加賀裕史郎,1916年生於山口縣長門市,1938年畢業於東京大學醫學系,隨後前往德國柯波研究所進修。從戰後1947年開始為T大醫學系副教授,1958年晉陞為教授。1968年任系主任,1981年任副校長兼T大附院院長,1988年任日本醫師聯盟會長,1994年為顧問。真可謂優秀醫學家的光輝歷程,這讓自幼成績就欠佳的二少爺淺見眼花繚亂。
但是在加賀的履歷中哪兒都看不到足尾銅礦顧問的文字,這讓淺見百思不得其解。同時,奇怪的是從1938年被派往德國後至1947年進T大醫學部前的這段時間也無任何說明。他什麼時候從德國回國的,其後又在於什麼?
以上這些都無任何記載,但淺見已知道加賀1943年在足尾銅礦診所做顧問的那段歷史,但在此之前的五年,他不可能一直呆在德國。
另一方面,離開足尾從1945年後的兩年裡,他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也一概不知。
戰後是一大混亂期,然而比如說曾為足尾銅礦顧問這是事實,而且又有記錄,這沒什麼不妥當的。
難道擔當「足尾銅礦顧問」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兒?
淺見突然想到了這一點。
「顧問」一詞,兼有業餘性質的意思,如果說在足尾銅礦的工作只是個「顧問」的話,這不就意味著他還具有他自己的本職工作?
當時的加賀確實相當優秀,年僅二十七歲的醫務工作者頭上,就已經有了「顧問」的光環,他似乎過得相當悠閒。然而,那個年代,並非如此,在「一億國民均為火中之玉」的口號下,日本舉國上下的老老少少,隨時都有被強行送往戰場的可能。
加賀裕史郎在當時也應該是遵循此號召而拚命工作的。同時可以認為,他並非在一般的民間企業,而是在國家決策機關。否則,按他當時的年齡,按理是應徵入伍,或是被軍隊徵用。但是,在他的履歷中也沒有軍醫之類的記載。
有幸被公派到德國的柯波研究所這樣的優秀醫師,不難推測他當時是被委任了什麼重要職務。
但是,這個「職務」為什麼不公開呢?
「可能是這樣吧……」淺見想到。
如果公開了「顧問」身份,那麼必然要涉及到他的「本職工作」,這樣一來就比較麻煩。會被疑為加賀的那一段履歷含糊不清。
那麼,在這段空白期間,加賀的「本職工作」是什麼呢?這使淺見的興趣油然而生。
年輕有為的優秀醫學家,從事當時國策下的「本職工作」,而又屬於那種不便於公開發表的那一類,那麼,那是種什麼樣的工作呢?
淺見往深處一想,不覺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這樣深究下去的話彷彿會掉進一個莫名其妙的黑暗世界裡去。
也許龍滿智仁和田口信雄都是由於誤入這黑暗世界而悲慘地失去了生命。
「怎麼辦?」淺見自問道。但不用問就知道,淺見任何時候,都不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
他在走廊上擋住到家很晚的兄長說:「我有事想給你說。」
「是嗎,那麼到書房來。」刑偵局長望著弟弟的臉,很爽快地答應道。
「我想查一查加賀裕史郎的個人經歷。」
淺見跟在剛洗完澡穿著寬鬆睡衣的陽一郎後面,如同追趕似的邊走邊說。
「加賀裕史郎?就是那個從前的醫師聯盟會長的加賀氏嗎?」
「對,他還擔任著藥物審查委員會醫療臨床試驗倫理問題特別會的主席。」
「哦,這個加賀氏怎麼啦?」
「你看看這個。」淺見打開他收集到的加賀的歷史資料。
「這上邊缺了1938年至1947年的那一段時間的履歷,我想弄清在此期間加賀氏都在做什麼。」
「確實如此……」陽一郎認真地看了履歷書,然後將視線移至天花板,考慮了一會兒說道。
「對此我不大有把握,我希望你只問這個,我想是否是在軍方呢。一般可以認為是在戶山的陸軍軍醫學校什麼的。」
「軍醫學校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有什麼好遮掩的呢?」
「啊,是這樣,倘若只是這個的話,當時學校裡曾經有個『防疫研究室』。」
「什麼意思?」
「就是人們常提起的731部隊。」
「呵,就是摘細菌戰的那個部隊嗎?」
人們從《魔鬼的盛餐叢書》(森村誠一著,角川文庫版)的小說中早就認識了那個臭名嗯著的731部隊。二戰時,他們在中國大陸為開發有毒氣體、生化武器而進行過人體試驗,虐殺了許多無辜的中國人。
「那個防疫研究室,似乎相當於731部隊內部的一個分科室,1989年7月,在位於新宿區戶山的原陸軍軍醫學校遺跡中,發現了約莫七十具人骨,有消息說那有可能是731部隊做實驗的受害者。」
「真的?」
「這個,不知是否屬實,厚生省和新宿區都不作任何調查就處理了吧。」
「警方沒干預嗎?」
「牛人署倒是派人去了,可結論是所有的人骨都過了二十年以上,不適合警方的調查。」
「適合還是不適合……總之,不是發現了大量人骨嗎?」
「但是,對一些超過一定年限的案件,往往就是這樣來處理的,比如說,就是在小綜原刑場遺址裡發現人骨,也不可能成為調查對象吧?再說遠一點,警方不可能去查勒德路達路人的人骨。」
「道理確實如此,可……」淺見沒了詞兒。
「好啦,暫且不提上面的那種玩笑了。」兄長安慰弟弟道。
「關於戶山的人骨,有許多說法,連當時731部隊的人說法都不一。有一位當時的軍人證實,聽說在實驗中解剖了被殺的中國俘虜,將內臟切除後,送到了附近的機場,然後空運到日本,然而同一部隊的一個少佐軍醫明確否認道『不可能專門送回日本』。」
「但是,不管是從哪兒用什麼方式運送,在那裡發現屍體難道不是事實嗎?」淺見邊說邊在心裡「氨地驚叫了一聲,雖然沒說出口,顯然已「寫」在了臉上。
「喂?怎麼啦?」
「呀,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想到什麼啦?」
「事實上在那裡發現了七十多具屍體,如果不是從中國運來的,那麼不就是從日本哪個地方送來的嗎?」
「啊,這麼說……」
「當時,在日本各地有許多被強行帶來的做勞工的中國人和朝鮮人吧,就比如說煤礦、銅礦、松本大本營等等有可能,屍體是從那些地方集中起來的呢。」
「這個嘛,也不排除有這個可能,不過,這有什麼意義呢?」
「在板木縣的足尾銅礦山,二戰時,就有大量的中國人、朝鮮人被強制帶去從事井下作業,由於當時勞動環境相當惡劣,聽說光中國人都死了一百多號。」
「哦,然後呢?」
「這個足尾銅礦診所,包括二戰結束那一年前後共三年,加賀裕史郎作為顧問在那兒工作過喲。」
「礙…」
平時彷彿什麼都知道的陽一郎,這下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稍等一下。」淺見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來了名冊,一看到加賀裕史郎的名字,陽一郎更加吃驚。
「喂,你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礙…」在兄長嚴厲的目光下,淺見狼狽至極。
「我正在撰寫足尾銅礦山史,在此過程中,查了一下這些名冊,結果發現了加賀的名字……」「那麼,這就是你對加賀感興趣的原因?」
「加賀裕史郎是個名人嘛,發現有他的名字,有些吃驚而已。」
「真的只是這些嗎?」
「哦?」
「你要調查的目的僅為這個?」
「對。」
「哼,就因為這個,你會去查他的履歷,對他持懷疑態度嗎?」
「對,我就喜歡什麼都去查一查,這樣一來,得知加賀的履歷中有缺漏的地方而且多少又明白了他為什麼要那樣做的理由。」
「你都弄清了什麼?」
「總而言之,加賀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足尾時代,在那裡,他一定幹了什麼特別不好的事。」
淺見探了探兄長的反應,陽一郎卻沉默無言。
「在此之前我是啥都不知道,聽了哥哥說的戶山陸軍軍醫學校及防疫研究室的事情後,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總覺得戶山發現的大量人骨與足尾銅礦當時中國的勞工大量死亡有關。」
「喂……」陽一郎如同喉部被卡住了似的,用老人般的聲調,制止弟弟道,「不要再談這個話題啦。」
「為什麼?想像是自由的,如果這種想像被證實,那麼加賀就有義務澄清事實的真相。」
「我已經知道了,不要再說了好不好。我想問一問你寫的足尾銅礦史準備在哪家出版社出版?」
「咦?哦,這個嘛,就是在我常投稿的那家『旅行與歷史』雜誌社。」
「哼,有你這樣去寫的嗎?把底稿給我看一看。」
「可以喲,等寫完以後。」
「不一定要完稿,現階段的就行,拿來!」
「不行不行,還不到能夠拿出來看的時候,而且原稿寫在電腦裡,還沒印呢。」
「那就在電腦的屏幕上看!」陽一郎說著唆地一下站了起來。
淺見坐著一動不動,無可奈何地說:
「哥哥,那是騙你的呢。」
「嗯,我想就是這麼回事。」陽一郎一邊用嘲諷的目光看著弟弟,一邊坐了下來。
「你想幹什麼?」
「沒什麼別的意思。」
「用不著遮遮掩掩的啦。你不是都已告訴了我加賀的經歷了嗎?」
「確實如此……不過真的沒什麼,至少在現階段。」
「現階段嗎?……好啦,我也不想再追問下去。
你沒有理由去調查懷疑人。是不是?我說光彥哪。」
兄長的目光變得擔憂起來。
「如果剛才的事兒牽涉到731部隊的話,必須立即停止,這個話題早就由不少作家和作者探討得清清楚楚的,現在就憑你那點一知半解的知識去瞎編,是沒多大價值的。」
「這些,我知道。首先,本人無那種狂想的能力。」
「那麼,你所要追查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沒追查什麼嘛。」
「你為什麼要隱瞞呢?」陽一郎更加憂慮地說道,「很危險喲,你那樣想隱藏,就是有什麼企圖的有力證據。加賀裕史郎氏與足尾銅礦有什麼關係嗎?」
「哥不用那麼擔心,我是個膽小鬼,不會做那些太過分的事。哥的話對我幫助很大。謝謝。」
淺見道謝後起身道了晚安。
淺見並不知道,當他出了房門,做刑偵局長的兄長的視線還一直盯著他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