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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街景是淡褐色的,就像過度曝光的黑白照片,這讓一早就覺得煩躁的干瀨丈一郎心情更加惡劣。
最新的冬季時裝發佈會只剩下最後幾天,可預計要展出的作品中仍有三分之一沒有著落,還沒完成。如果是因為硬件方面的原因倒還好,比如說裁縫們沒有準備好之類的。但真正的原因卻是最關鍵的設計沒有定下來。當然責任在於首席設計師干瀨自身。
這是他從事這行四十年來的第一次。
「難道我也老了嗎?」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掠過他的腦海。
干瀨今年六十五歲,精力和注意力都在衰退,這無法否認。年輕時,他的靈感如泉湧般層出不窮。每當他被一種設計思路吸引,就會一頭栽進去,完全忘記了時間和周圍的世界。
現在不同了,遠處的電話鈴、說話聲以及透過雙層玻璃窗隱約傳來的街上的嘈雜聲,甚至政治、經濟等方面的社會變動都會引起他的關心,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前他從未關心過家裡和自己的妻子、兒女,甚至可以說遠離這些瑣碎事才是激起他創作靈感的源泉。能專心致志地埋頭於服裝設計的那段時間,就像夢一樣的不真實。
「由起仁他不行吧……」
把兒子和以前的自己比較之後,干瀨不得不這麼想。也許不僅是兒子,整個社會都和以前不—樣了。那種廢寢忘食的拚搏精神,現在在拳擊世界也找不到了。大家都認為,才華是天生的,但只要有運氣和金錢,任何人都能痛飲成功的美酒。
無論怎麼對由起仁說「加油干」,但可能因為兩人對努力的認識程度不同,干瀨無法向他傳達自己的心意。也許由起仁一直想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吧。
他不願認為自己的兒子沒有才華。由起仁畫起時裝設計圖時總是一揮而就,因為少年時接受過英才教育,偶爾也會有讓人驚喜的時候,但僅此而已。即使是最大限度地發揮由起仁能力的作品,也超越不了父親教給他的東西。沒有一絲跡象表明,他想努力超越現在,或者對追求個人的獨特風格有永無休止的野心。
對兒子的操心更妨礙了干瀨的注意力集中,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
「今後的『干瀨』會怎麼樣呢?」
作為皇室的御用品牌,「干瀨」公司已經在時裝界建立起不可動搖的地位,但它的繼任人究竟是誰呢?這件事不僅是時裝界注目的焦點,而且也是新聞界最關心的事之一。這也意味著人們普遍認為由起仁不配接管「干瀨」品牌。
儘管如此,干瀨也從未考慮過從外面引進設計師,並將「干瀨」托付給別人。
雖然時裝界正在日益系統化,但由其他人繼承時裝設計師個人品牌的可能性仍然很小。即使有幸遇上有才華的繼承人,讓其繼承自己的品牌,但他能繼承的也只是商標,作品的感覺和風格則與原設計完全不同。如「森英惠」等品牌,它們的設計風格也只限於原設計師那一代。
如果設計不如以前,世人就不會接受;如果很優秀,那麼繼任者又不會滿足現狀。總之,他會標榜他個人的品牌,並將繼承來的一切佔為己有,從而開始新的時裝事業。
如果是世襲,情況就可能不一樣。人們對「血緣」的態度近乎崇拜,尤其在日本這種傾向更強。皇室雖然是象徵性的,可採用的是世襲制;歌舞伎等古典藝能界也幾乎都是世襲的。無論是怎樣的空心大蘿蔔演員,只要冠以「出身名門」,就有了金字招牌,人們會毫不懷疑地認可。似乎大家都相信,在從父母那繼承的「血緣」裡也包含了上一輩的全部才華。所以對時裝業,也一定有這種寬容而友好的態度。
話雖這麼說,可要讓人們接受還必須有一定的基礎。比如歌舞伎只要掌握了世代相傳的套路,就大致可以了,但時裝設計可不行。時裝每天都在變化,不允許有雷同的款式,同一個品牌在設計理念上可以有繼承性或一定風格,但也要求不斷創新。
干瀨非常悲觀,由起仁沒有這樣的藝術細胞和能力。在此之前,他曾多次測試過兒子的能力,但最終發現他不會超越自己。
這次的時裝發佈會,他也給了由起仁機會,並計劃將時裝發佈會四分之一的作品定為由起仁的風格,這可能就是「干瀨」品牌新老交替的序曲。
「我能行嗎……」由起仁從最初就很洩氣地說。
「現在不是說能不能行的時候,必須要這麼做。」
雖然干瀨斥責了他,但內心也不由暗暗擔心,「可能他幹不了吧。」為了以防萬一,他決定整部作品仍然像往常那樣按自己的風格先準備著。
果然不出所料,由起仁的設計方案交晚了。不僅如此,隨著日期臨近,連他的蹤影也見不著。
「跑到哪去了,幹什麼去了?」
由於生氣,干瀨從早晨就覺得胃疼。
今天是設計定稿的最後期限,只要設計方案定了,縫紉方面再緊張也能克服。根據以往的經驗,讓裁縫們連夜趕製無論如何都來得及,他有這個自信。
因為事先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所以他想自己事先多準備一些作品。儘管如此,作品數目仍然比預計的少。其實,他心裡還是有點樂觀地希望由起仁的設計中有能派上用場的。
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減少作品數目。整個時裝發佈會原來預計要展出五十件服裝,那麼就減為三十二、三件。無論怎樣在表演上別出心裁地下功夫,只要是稍有點眼光的客人,就會看穿那是偷工減料,或是設計沒來得及趕上時間。即便如此,干瀨也不願為了趕時間而拿出粗製濫造的設計進行拙劣的模仿。
上午十一點至十一點三十分是一個雜誌社的採訪,主題是「皇室時裝」。雖然干瀨對品牌的高檔次形象貢獻很大,但由於幹這行很容易得罪人,所以必須出言謹慎。只聽他說道:「我的原則,是不過多設計皇室時裝。」
皇室時裝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對設計師來說是個輝煌的舞台,但正因為如此,設計師們才會更加努力,想引起人們的注意。但這是個人的私慾,也可以說是邪念。他總結說:「所以我要從扼制這種邪噁心理、允許我表現出『皇室風格』的謙虛心理來設計皇室時裝。」
洗耳恭聽的記者雖然不停地點頭附和,「確實如此,確實如此」,但他臉上似乎已經流露出不滿。他想再引出些皇室內幕,於是就肆無忌憚地提問,如太子妃殿下有沒有訂做衣服,在皇室內部有沒有受到這樣那樣的批評等等。甚至讓人覺得他事先準備好了一些胡編亂造的故事,想得到干瀨的證實。
「真討厭,你這個人,夠了吧。」
最後,干瀨板著臉站了起來。這對一向以柔軟姿態為招牌的干瀨來說可是破天荒的事。那個記者也覺得很意外,慌忙告辭了。或許他在報道中會因此加些惡意的話,但干瀨覺得無所謂。
中午過後,干瀨在外面吃了飯,接下來他該去事先預約好的一家專門裁縫店。那家店在世田谷,名字叫「ATELIER」。正要出門的時候,內線電話響了,從秘書室傳來的聲音說:「專務董事回來了。」「專務董事」就是由起仁。干瀨命令秘書道:「叫他馬上來。」接著他又加了一句,「那個笨蛋。」
由起仁怯懦地低著頭走進房間,腋下夾著大開頁的時裝設計冊,讓人覺得他像在故意煽起干瀨更大的怒火。
「你到哪去了?幹什麼去?」干瀨冷冷地問。
「啊?」由起仁像不關自己事一樣裝糊塗,「當然是做您交待的設計去了。」說著,他把設計冊放在干瀨的桌上,「請您過目。」
「真的嗎?」干瀨懷著疑問掀起了設計冊的封面。
躍入眼簾的是一款同種面料做的套裝,黑色半長迷你裙加白色短上衣,樣式非常簡潔。乍一看沒什麼特別,但上衣前面的領口裁成半月形,以大膽的彩色對比喚起現代美術的感覺。第二張設計的風格則完全不同,是一套有折皺的裙子和上衣,婀娜多姿地表現出鮮明的都市風韻。第三張設計圖中的裙子強調腰身,以合身為設計宗旨,甚至還註明「使用超彈性針織材料」和有伸縮性的材料。第四張是有羅曼蒂克式袖口的白襯衣和長裙。在高品位當中又散發著時髦和略微挑逗的風韻。接下去是第五張、第八張……每翻開一頁,就有一個嶄新的時裝世界出現在干瀨的眼前。
他不由得發出讚歎聲,必須承認這是不折不扣的高水準,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作品沒有標新立異,基本上表現出「干瀨」品牌的高雅格調和優良品質。但它既沒有被傳統束縛,又不模仿干瀨丈一郎一貫的風格。在每張設計中都能看到設計者的獨特風格,令人覺得好像吹入了一股清新的氣息。
傑出的……雖然干瀨最終沒說出口,但內心已在暗自讚歎不已。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害怕,彷彿看到設計者充滿才華的鋒芒已逼近自己。
「怎麼回事?」干瀨一邊冷冷地問由起仁,一邊再次翻開已瀏覽過一遍的設計冊。
「嗯?」
「我在問你怎麼回事,從哪,怎麼得到這個的?」
「什麼意思?」
「明擺著嘛。如果你認為我會相信這是以由起仁個人能力完成的,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麼說太過分了,我自己……」
「別撒謊了。不,我不想罵你。設計本身的確很優秀,我也承認設計的用筆是你的手法。如果你把它當作具有自己個人風格的作品拿出來那也行。可如果是來歷不明的東西,我是不會把它放入『干瀨』時裝發佈會裡去的。老實說,到底你背後還有誰?」
「……」本來一臉得意的由起仁一下變得臉色蒼白。
「沒必要隱瞞。不論是誰的設計,一旦經過我的篩選,想作為『干瀨』品牌發表是沒有問題的。可要這麼做,假如不知道對方的來歷豈不是很危險嗎?總之,不能不防這可能是競爭對手策劃的陰謀。」
「不會的,絕對不用擔心。」由起仁先是拚命否認,然後才無可奈何地說,「原來的設計是我認識的一個女的畫的。不,她可以說是我的徒弟。」
「你的徒弟?」干瀨用鼻子「哼」了一聲,「有這樣的人?」
「有的,和徒弟差不多。不過,她雖然有好的靈感,但畫得很差勁,沒有表現力。所以我以她的想法為參考,然後整理出這些設計,因此也可以說是我的獨創設計,至少您可以認為我是美術指導。」
「我要告訴你的是,別自我陶醉了。這些設計作品的價值就在於那女人的感悟能力,而不單單是靈感之類的東西。她……呃,叫什麼?」
「和泉,和泉冱子。」
「和泉冱子?是假名吧。」
「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那當然。真名呢……唉,叫什麼都無所謂,能見見她嗎?」
「嗯,當然,實際上……」
「你們正談戀愛?」
「嗯,可……她比不上爸爸您。」
「這個星期就是泡在她家了吧,還是你們已經同居了?」
「還沒到那種地步,不過,我準備和她結婚。」由起仁很少這樣毫無懼色地直接盯著父親看。
「是不是結婚,等以後才能決定。」
「結婚是我自己的事。」
「混賬,這是『干瀨』繼承人該說的話嗎?別忘了你結婚整個事關『干瀨』的名譽。它波及的範圍遠遠超過了開兩三個馬馬虎虎的時裝發佈會產生的影響。」
「這種想法只考慮您和公司的利益,我是不是照著做,得由我自己決定。」
干瀨看兒子反抗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奇怪的生物。
「幹嗎那麼激動,我還沒說你結婚的事已經沒商量了。是不是,噢,對了,難道她是那種你認定我絕對不會同意的人?」
「沒那事……」
「對了,你就為這事害怕吧。就是說,她是那種人了。你究竟被什麼樣的女人迷住了?」
「這麼說她,就是爸爸您,我也不允許。」
「別說瘋話了。像你這樣在單純的環境裡成長起來的男人,只要別人稍微要點花招,你就會輕易上當。那女的可能比你大,沒錯吧。」
由起仁好像後悔說出真相,他一言不發。
「嗯、好了,先把她帶來吧。再讓我看看她的真名、地址和履歷表。既然這麼決定了,那就馬上把這些設計送到『ATELIER』裁縫店去,讓他們馬上動手。不,我也去。」
干瀨催促著兒子,然後像年輕人一樣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向門口。結果,他們迎面碰上了女秘書,她走到由起仁身邊說,「有位雜誌社記者正在接待處等著見您。」說著她遞給他一張寫有姓名的紙條。
「淺見?我不認識,是哪個雜誌社的?」
「不是,據說是自由撰稿人。」
「什麼?是自由的?那就替我回絕了,說我現在很忙。」
說忙也的確是事實。
「難道是覺察到她了?」秘書離開後,干瀨擔心地說。然後他像要驅走這種不吉利的想法似的搖搖頭邁開了腳步。
干瀨父子走出電梯時,有位男子從大廳另一邊小步跑到他們跟前問:「是干瀨由起仁先生吧?我叫淺見,能不能和您說說話?」
「噢,我的秘書剛才應該回絕您了。」由起仁邊走邊搖手。
「對,她說今天您很忙,那我改天再打擾吧,什麼時候合適呢?」
「什麼時候我不知道,得看看日程表。你想採訪什麼?」
「不是採訪。」
「啊?不是採訪?那是什麼事呢?」
「前幾天我在丹後的大江町見過您,我想就這件事……」
「在大江町……」在走出大門時,由起仁停住了。干瀨丈一郎則徑直走到人行道那輛等候他們的車子跟前,在臨上車時他回過頭,對由起仁招招手喊道:「快點。」
「總之,我現在很忙。」說完,由起仁逃跑似地鑽進車子。自稱是「淺見」的男人用開玩笑似的動作向他慇勤地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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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見感覺,當他提到「大江町」時,干瀨由起仁的反應確實很強烈,至少有一定程度的震驚。他心裡像是說:「不妙,被人撞見了。」是因為和女人在一起呢,還是因為他和案子有牽連,從他慌亂的程度還無法推測,但值得追究下去。
可讓淺見無法釋懷的是,由起仁是個非常軟弱的青年,與兇手的樣子相差很遠。殺梢川老人的手段相當殘暴,是將被害人毆打致死後再棄屍於懸崖上。這與干瀨由起仁的外表和個性怎麼也聯繫不起來。雖說人不可貌相,但如果罪犯真是由起仁,倒真應驗了這句話。
淺見從丹後回來後,向梢川優子大致匯報了此行的「收穫」。但還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所以只對她講了在鬼博物館高宮明美曾見過梢川老人。
優子仍在努力地從事「賣藥人」的工作。淺見除了工作忙或去拜訪干瀨由起仁之外,只要有空就盡量陪著她。
「淺見,這樣做行嗎?」優子常常很擔心地問淺見,「我因為要接手爺爺的工作,所以博物館那邊也允許我請假請到暑期的旅遊旺季之前,可您自己的工作不也很忙嗎?」
「不要緊,別擔心我。以後我也會開車陪你到顧客家去的,因為我也從中學到了藥物方面的知識啊。」
這是實話,自從開始扮演「賣藥人」,淺見獲得了不少配置藥方面的知識。
在顧客家門前或走廊裡補充已用完的藥量或者計算藥費,和他們東拉西扯,也挺有意思的。顧客們還以為淺見是指導老師,而優子是見習的呢。大家都善意地讚揚優子,說她為繼承祖父的事業而努力工作。無論去哪,他們都異門同聲地說:「你爺爺是個好人哪。」好像梢川老人不僅僅是個配置藥商,還親自動手幫大家做些雜事。
當然在訪問的顧客中,有的已經搬家,也有的說不想再要了,並不一定都是好的反應。如果只拜訪賬本上記載的家庭,那每年可能減少約百分之五的顧客。而且,本來應該同時發展新的客戶,但由於淺見他們的目的不在擴大銷路,所以對此也不在意。
可是他們的原定目標卻不見有任何進展,案子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仍然沒有出現競爭對手的跡象。也許罪犯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奪取賬本。
自從那天見面之後,淺見也嘗試和干瀨由起仁接觸,但幾次去他公司都吃了閉門羹。雖然淺見明白,因為他和干瀨已在正面碰過面,所以是不會被人家當回事的。但正因為如此,淺見才更懷疑他迴避自己的理由。
在淺見第一次去「干瀨」公司的五天之後,「干瀨」服飾在新宿的K酒店舉行了時裝發佈會。淺見托認識的報社搞到了採訪袖章,也加入了採訪記者的行列。一方面自然是採訪時裝發佈會,另一方面則想以照相機的掩護深入後台,可最後仍然無法接近干瀨由起仁。一方面因為阻攔記者的保安非常頑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干瀨父子身邊圍了一大群人,無法接近他們,而且後台的氣氛如同戰場一樣特別緊張。
淺見雖然離由起仁很遠,但他通過照相機上的取景框注意著由起仁的一舉一動。只見由起仁一會和模特們開玩笑,一會向造型師交待些什麼,有時還笑容可掬地面對記者,十足一副「干瀨」第二代領導人的派頭。
突然,淺見被由起仁附近的一個女人的舉止所吸引。由起仁的周圍有許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來往穿梭,除非仔細觀察,否則根本不會發現她的存在,只見她衣著樸素,舉止謹慎,可以說淹沒在那些珠光寶氣的女人當中。對於一般的攝影記者,倒不如說她有礙眼前的華麗場面。這反而引起了淺見的注意。
她的臉形很美,只是略施粉黛,在高大的模特中間毫不顯眼。從她關心服裝的樣子看,像是造型師,但她又沒有幫忙整理模特身上的服裝,而是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像在審視整個搭配效果。會不會是服裝設計方面的?
如果僅此而已的話,淺見是不會那麼留意的。但當他將注意焦點固定在由起仁身上時,不由得發現由起仁和那個女人之間似乎有種微妙的關係,那就像線一樣將兩人聯繫在一起。雖然由起仁和那個女的都沒有直視對方,但視角只錯開了十度或二十度,總之他們總能意識到彼此的存在。而且那樣子明顯很不自然。雖然兩人從未四目相對,但如果注意的話就會讓人覺得這反而更證明了他們的不自然。
淺見盡量用二百毫米的整個鏡頭拍了多張那個女人的特寫。
時裝發佈會結束後,干瀨父子及其主要陪同人員離開了會場,留下收拾舞台的人當中也有那個女的。她默默將模特們扔在一旁的衣服認真地收好,放入箱子裡。
淺見走上前問道:「您是設計師嗎?」
那女的驚慌失措地轉過身來狼狽地答道:「對,噢,不是。」無法判斷究竟「是」還是「不是」,但這並不重要。
淺見拿出名片飛快地說:「我是做這個的。」他生怕被打斷又緊接著說,「前幾天您去過丹後的大江町嗎?」
「不,沒有。」
「那麼,舞鶴呢?」
「也沒去過……啊,對不起,我正在工作。」她冷冷地說著,背過身去。
「好奇怪啊。」淺見的直覺告訴自己。他用含糊不清的話飛快地說了「丹後的大江町」這個不熟悉的地名,對方沒有反問「啊,哪兒?」卻馬上回答「沒去過」。提到「舞鶴」時也是如此,給他的印象是,她好像不僅事先知道問話的內容,而且打定主意一旦被人問就馬上否認。
「對不起,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那女的正要離去,但淺見纏住她問道。
「我叫和泉。對不起,失陪了。」她留下尚未收拾好的東西,消失在會場裡面。
在電視中經常能看到名人被突然襲擊式的採訪,記者追著人家提問的不禮貌行為,但淺見做不出來。於是他只好抓住附近的一位男子問:「和泉小姐是設計師嗎?」
「和泉小姐?噢,是她啊,呃,怎麼說呢,算是個助理設計師吧。」
「和泉兩個字怎麼寫?」1
「呃,是什麼來著……喂,小年,你知道嗎?」年輕人問旁邊一位體型圓圓的女造型師。
「和泉小姐?是叫和泉冱子吧。」
「是兩個字的『和泉』還是一個字的『泉』字?」2——
1原文中,此處之前均是用片假名標了讀音。
2日語中「和泉」和「泉」讀音相同。
「是兩個字的『和泉』吧。這要寫什麼報道嗎?」年輕人好像才注意到淺見的採訪袖章。
「嗯,還不太清楚。我想寫篇關於支撐著『干瀨』品牌的年輕人的專訪。」
「噢,是嗎?不過,這能行嗎?老闆可不歡迎這麼做啊。」
「為什麼?我認為這有助於宣傳。」
「可是,『干瀨』是靠干瀨丈一郎一個人發跡的,因此手下人突出或引人注目,這可是犯忌諱的事啊。」
「不錯,是這麼回事。」淺見對自己的幼稚感到慚愧。
年輕人覺得奇怪,說道:「你是新聞界的人,但好像不太瞭解啊。」他約莫三十歲,但可能這行的人本來看上去就年輕。
「的確是這樣,我是剛出道的新手,真不好意思。」
淺見邊向他道歉邊記起來遞給他名片。
「我是自由撰稿人,這次突然接到採訪任務,非常為難。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給我講些時裝界的事?」
「可以是可以,但現在有點忙……啊,你的名字裡也有個『淺』字,真巧啊。」年輕人像是突然感到很親切,也掏出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印著「干瀨株式會社AP部門淺岡茂」。
「AP部門是幹什麼的?」
「是AttachedePress的簡稱。簡單地說,就是負責設計和作品的廣告宣傳。說起來好聽,其實是幹些雜活,比如發發新聞稿,把服裝出租用於攝影,或者和外界進行交涉等等。」對淺見這樣不認識的人也這麼親切,可能就是職業的緣故吧。
淺見和他約好後天,也就是兩人都有空的時候見面,之後他們分手了。
第二天的報紙上,有關「干瀨」時裝發佈會的報道佔了文化欄的大幅版面。評價很好,說是「令人感受到成熟的御用品牌形象中有股清新的氣息」。人們曾擔心作為皇家時裝指定品牌的「干瀨」會墨守成規,但這次的時裝發佈會確實打消了人們的顧慮。文章結尾處寫道:「我們預感到面向二十一世紀的『新干瀨時代』開始了。」
在早餐桌上,淺見家的女人們——母親雪江、嫂子和子還有女傭須美子,也在不停地談論著「干瀨」冬季服裝發佈會。
「現在還是盛夏,卻已經出了冬裝。」雪江歎息道,
「不過,媽媽,這裡寫著,今年的『干瀨』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喂,須美子,你怎麼看?」
被和子這麼一問,須美子兩眼放光地說道:「真是這麼回事呢。但『干瀨』的衣服太貴了,據說標準套裝最低也要五十萬日元。像我這樣的人,一輩子也穿不起。」
「不會的,等哪天出現了『他』,會買來送給你的。」
「噢,太太,我不是說過不結婚的嗎?」
「又說這樣的話。」
「真的,我真的絕不嫁人。因為我想一直在這照顧老太太和二少爺。」
「別那麼認真……」和子笑了,須美子卻很當真,甚至掉了眼淚,「二少爺」淺見光彥聽了她們的對話如坐針氈,慌忙逃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真令人奇怪,在此之前淺見認定時裝界和自己毫不相干,但突然間卻成為自己感興趣的對象。隨處可以看到時裝方面的報道和時裝設計的雜誌。淺見很吃驚,原來有關時裝的新聞報道已氾濫到了這種地步。
雖然不知道日本究竟有多少服裝設計師,但據說有六、七家時裝公司在海外也相當活躍。當然「干瀨」也是其中之一。據說,干瀨丈一郎很早就在巴黎開設了分公司,是日本向國外市場輸出最新流行服飾的先驅。
每個設計師、企業都會樹立自己獨特的風格,並有固定的擁護者和顧客。
「干瀨」從最初就標榜高檔次,並滲透進皇家,得到與皇室關係密切的上流社會婦女的強有力支持。這其中徹底貫徹了干瀨的戰略,就是不論有多少消費者或有多少市場需求也絕對不生產便宜的女式成衣。
不僅在作品的設計方針和企業形象方面是如此,就連私生活方面他也表現出高層次的生活方式。他在伊豆建造的別墅是幢佔地約一萬坪、帶泳池的豪宅。開的車是勞斯萊斯,度假方式、娛樂健身無不考慮到與提高「干瀨」的品牌形象相關。
有關干瀨的經歷,除了知道他是地方的商業高中出身之外,其餘都不太清楚。據說,他在稅務事務所工作時就時常對時裝設計感興趣,進了只有女子才上的西式縫紉學校,學會了服裝設計。可以說他本人也從未意識到的天賦突然間迸發出來了。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調查干瀨丈一郎的來歷時,淺見逐漸被他的魅力所吸引。干瀨這個人不僅是位服裝設計師,還是個心理學家、老奸巨猾的策略家,有時還兼有教父般的氣質。
相比之下,他的兒子由起仁就比較容易瞭解了。由起仁今年二十八歲,從私立大學藝術系畢業後立即赴巴黎留學,三年學業結束後進入「干瀨」總公司。雖然給人不可靠的印象,但他長相端正,而且怎麼說也是「干瀨」公司總裁的公子,當然不可避免地成為年輕女性仰慕的對象。他身邊總圍繞著一大群爭奇鬥艷的女人,只要他本人願意,可以隨意挑選。
但當淺見在資料庫中查閱了報紙和雜誌後,卻意外地發現完全沒有干瀨由起仁的桃色新聞,倒是他的父親丈一郎與上流社會女人關係曖昧的傳聞比較多。不過新聞界也僅止於將這些當成傳聞,而沒有渲染成醜聞,或許是各新聞媒體有意迴避,抑或是有禁止報道這方面內容的命令吧。
3
披露干瀨由起仁和和泉冱子關係的不是淺見,而是圖片週刊(F)。在雜誌的預告廣告中用黑體字印著特訊「『干瀨』王子—一干瀨由起仁的神秘女人」。
當時,淺見正在睡懶覺,不知道這件事,但在淺見家的早餐桌上,這則廣告成了議論的話題。須美子收拾完桌子,跑出去買了份(F)雜誌。當淺見從自己房間出來的時候,她和和子正在看那份雜誌。
在翻開的雜誌中,一副巨大的照片佔據了整整兩頁紙,照片下還附有報道。與往常一樣,照片是晚上偷拍的,不太清楚,只見在公寓門廊燈光的映襯下有兩個人影。
「這種刺探別人隱私的事……」雪江一邊嘴上歎息地說,一邊卻扶正了眼鏡從她們背後窺視雜誌上的照片。
「未婚妻?用了對方的開頭字母稱她為『I』小姐,究竟是誰呢?」須美子意味深長地說。「會不會是明星?」平常一副賢妻良母樣子的嫂子也露出了庸俗的一面。也許女人總是難以抗拒這種話題。
「她叫和泉冱子。」淺見的口氣像給三個女人的熱情潑了盆涼水。
「啊,少爺,您知道?」
她們的目光一起轉向淺見。
「噢,我總算也是新聞界的人嘛。」
「啊,真了不起。」不僅須美子很崇拜他,就連雪江和和子也是一副要對他另眼相看的表情。
「那位小姐是誰?」
「嗯,是位助理服裝設計師吧。不過和泉冱子像是筆名之類的。」
「連這也知道哇。可少爺為什麼不寫成報道呢?真可惜。」
「哈哈哈,我可不願做這種挖掘別人隱私的事。」
「真了不起,光彥。」雪江拍著膝蓋說,「不愧是淺見家的人,須美子,你也別老看那些無聊的東西:」說完,老太太便走到裡面房間去了,留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淺見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到母親聽不到的程度,再調頻道。果然,一個電視節目正在談論這個話題。
畫面正在追拍剛才提到的那位「I」小姐,她的臉被馬賽克覆蓋了。但緊接著採訪干瀨由起仁時,卻用的全部是特寫鏡頭。
「您和傳聞中的『I』小姐訂婚了嗎?」面對記者直言不諱的提問,由起仁笑著擺擺手。雖然他嘴裡說「沒有,沒有」,但看起來卻像承認了。
和子和須美子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機。
這時,電話鈴響了,須美子拿起電話,然後馬上雙手握著要遞給淺見,「少爺,」她掩住話筒不滿地說,「是個女的。」這段時間,梢川優子經常打電話來,所以須美子也不由得留心起來。
電話是大江町「鬼博」的高宮明美打來的。她連客套話也來不及講就開門見山地說:「照片上那個女的,沒錯,就是她。」原來,前幾天淺見把舉行時裝發佈會那天拍的照片寄給了高宮明美,這個電話就是她的答覆。
「是嗎,果然是這樣……」
淺見看著電視機上的畫面,被馬賽克遮住臉的和泉冱子正要消失在「干瀨」大樓裡。不知是這件事還沒發展到電視節目感興趣的醜聞呢,還是採訪不充分,電視裡忽然換成了其它的話題。
淺見道過謝,掛上電話。
關上電視後,他腦子裡「I」小姐的樣子還沒有消失,被馬賽克遮去的那部分露出了他用照相機拍特寫時和泉冱子那略帶悲傷的表情。淺見趁著記憶還沒有消失,回到了自己房間。
淺見坐在文字處理器前,打開開關,但他沒有敲鍵盤,而是呆呆地陷人了思索當中。
在大江町的鬼博物館,梢川尋助遇見的確實是干瀨由起仁和和泉冱子兩人,這點淺見已經好不容易追查清楚了,但這又怎樣?真讓人有點不知所措了。
這件事與梢川被殺有什麼關係,想起來只覺得很牽強。生活於繁華時裝界的兩人與勤勤懇懇經營「賣藥」生意的梢川老人之間很難想像會有什麼聯繫。
淺見認為,不管怎樣,得先查查兩人在案發當晚的行蹤。
下午,淺見來到位於南青山的「干瀨」總公司,在接待處遞上了名片。接待處小姐一看是淺見,馬上就很悲觀地說:「我想專務也許不願見您。」
「能不能幫我通報件事,就說我想問問在大江町的事。」
雖然淺見死纏著不放,但他內心已灰心了,「可能不行吧。」但意外的是干瀨由起仁答覆說可以見他。就連接待處小姐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她高興地對淺見說:「專務說見您。」她看淺見的明亮眼神也非常善意。
在二樓的會客室等了一會,干瀨出現了。
「什麼事?」他用戒備的目光看著淺見。
「前幾天拜訪您的時候,我說過,曾在大江町的鬼博物館見過您,還記得嗎?」
「噢,還是那件事啊。」
「據說您和那時在一起的和泉冱子小姐訂了婚?」
「這真讓我為難啊。唉,真為難啊。」干瀨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說「這個嘛,我承認去過大江町,不過,現在鬧成這樣,我是無所謂,但她就不能這麼理解了……」
「噢,不是的,我不是想問這件事。」淺見笑了。
「不是?」
「對,我想問的是那天晚上,呃,實際上,我從大江町去了舞鶴,好像覺得在那也看見您了。」
「我?在舞鶴?不,我沒去舞鶴。你是不是把別人錯認成我了?」干瀨很吃驚的樣子,從他的表情看,不像在說謊。
「噢,是這麼回事啊。那麼,後來您去哪了?」
「我們從大江町返回了大阪。其實前—天我們住在天橋立,而那時正好在返回的路上。從前我就對大江山的酒吞童子感興趣,你知道嗎?酒吞童子雖然被說成是惡貫滿盈的鬼,實際上是反抗朝廷勢力的頭頭。這樣一位,呃,怎麼說呢,對這樣受欺凌的人,我很有興趣。」
干瀨乘興說了好多,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哈哈哈,這是多餘的話,噢,對對對,那天傍晚在大阪有事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了東京。不過,到大阪以後我就和她分開了。總之,不知道在哪被你看見了。」
「對不起。」
「啊,你是偶然看見的吧。可在哪呢?我印象中,那個博物館裡沒有別的遊客啊。」
「是在停車場。噢,對了,當時只有和泉小姐先下了車,干瀨先生您正在車裡打電話,對吧?」
「啊,對對對,是這樣啊。一點沒注意到,我還絲毫不敢馬虎呢。」他苦笑著,可並不像有任何顧慮的樣子。干瀨由起仁今年二十八歲,比三十三歲的淺見年輕很多,稍微有些輕浮也是理所應當的。但若是從他擔任的專務董事這一重要職位來考慮,還是言行更謹慎些比較好。的確,干瀨由起仁就像個不知人間貧苦的有錢人家少爺,只表現出心直口快。淺見不僅不覺得他有殺人嫌疑,自己反倒有種欺騙他的負疚感。
「和泉小姐和您分開後立即回東京了嗎?」」不,她還留在大阪,當然是住在別的酒店。」
「那麼說,當晚您沒有見到她?」
「對,沒見到。我剛才說過,在東京、大阪這些地方很危險。」
「這麼說,第二天您獨自駕車返回東京的?」
「是的。」
「怎麼回事?」干瀨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淺見。對此,淺見又不能明著向干瀨詢問他不在現場的證據。因此,剩下的就是和泉冱子的行蹤了,只能由自己直接去問冱子。
可把殺害梢川的罪行歸於和泉冱子所為,這種推測光想想就讓淺見很苦惱。首先,對兩人之間的關係,什麼也沒掌握就突然有這種不確切的想法,這本身就太具有跳躍性。但是在鬼博物館,梢川老人的確曾親切地向冱子打過招呼。無論是什麼樣的關係,都可以認為是那種可以令梢川向她親切搭話的朋友關係,雖然梢川的搭話並不太受冱子的歡迎,這也可以認為是事實。
現在剩下的問題就是——當晚冱子在哪,做了什麼?只要弄清楚這個問題,「疑團」就煙消雲散了。倒不如說淺見希望是這樣的。
但是淺見不可能從和泉冱子那裡直接聽到事情的真相了,因為兩天後,她失蹤了。
這件事是淺見從干瀨由起仁打來的電話中得知的。
「淺見,你對冱子做了什麼?」從一開始干瀨就氣勢洶洶。
「做了什麼?沒有啊。」
「你一定說了什麼,要不然,冱子是不會失蹤的。」
「啊,她不見了?」淺見不禁脫口而出,但他馬上意識到須美子就在旁邊。可能是感到電話有些不對勁吧,須美子擔心地看著淺見。
「是的,不見了,而且什麼也沒對我說。我想,原因就出在你身上。」
「等等,可我還沒見過和泉小姐呢。」
「別說謊了,後來我問過冱子,她認識你,她不是還有你的名片嗎?」
「噢,那是時裝發佈會的時候我給她的。那是第一次見面,從那以後就沒再見過。」
「你這麼說我也不信,總之你到我這來一趟。你想打聽冱子的好多事,這總是事實吧。」
「這我就為難了……」
「為難的是我。你究竟對冱子說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對她說,首先我根本就沒見過她。你是想問我,究竟我對她說了什麼才會發生這樣的事,對嗎?」
「這……」干瀨不吭聲了,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可我和您見面後才過了兩天。和泉小姐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昨天,昨天夜裡。」
「這麼說,還不到一整天,您就這麼草率地認為她失蹤了?」
「那是因為她留下了一封信。」
「信?是留言嗎?」難道是遺書,淺見剎那間想到了這個。
「是啊,上面寫著她想暫時躲起來。」
「理由呢?」
「理由……沒寫清楚,可能是擔心給我添麻煩吧。」
「麻煩?給您添了什麼麻煩?」
「這種事沒必要對你說吧。」
「那就是難以啟齒的事了。」
干瀨在電話的另一頭沉默了,似乎在揣摩淺見究竟知道多少,自己該不該說得更多些,於是他簡單地說:「有點煩心事。」
淺見怕干瀨掛斷電話,急忙說:「那封信只是簡單的留言嗎?」
「啊,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擔心是遺書之類的。」
「別開玩笑,能不能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不是的,當然我是做了最壞的推測,如果不是的話,我道歉。」
「絕對不會的。為什麼她非要死,淺見,你知道什麼,還是你對冱子說了什麼?你說了什麼,還是冱子說了什麼?死,這種事……」干瀨囉囉嗦嗦地說個沒完,不知是因為他真的越發感到不安了呢,還是動了感情,語氣聽上去兩者都像。
「冷靜點,聽我說,干瀨,好嗎?說得明白些,我沒和和泉小姐見面,因此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可真要是這樣的話,你為什麼會想到遺書呢?對吧,如果什麼都不知道的話,是不會想到這件事的。如果你知道什麼,請告訴我,不,請你告訴我,冱子去哪了,出什麼事了,求你了。」他的聲音像是在哀求淺見。
「知道了,電話裡說不方便,我們見個面吧,就約個您方便的時間和地點。」淺見一邊說一邊朝總盯著這邊看的須美子眨了眨眼。
兩人約好下午在帝國飯店的休息室見面,然後掛了電話。
「少爺,沒事吧?」須美子像等了很久,「剛才的電話是『干瀨』公司總裁的公子干瀨由起仁打來的吧,好像說話很難聽。」
「哈哈哈,沒事。對了,雜誌上登的那個叫『I』的女的,她失蹤了,所以干瀨求我幫忙。」
「好像是的。少爺,您真了不起,干瀨那小子來找您商量,我又要崇拜您了。」
「那還不至於,不過,須美子,和以前一樣,這件事要對我母親保密。」
「知道,可您也要小心啊。」
「謝謝,」淺見硬是做出副正經樣,用力點了點頭。
4
和淺見通完電話,干瀨由起仁比往常更快地處理起手頭的工作。儘管腦子裡一片空白,但他覺得身體還可以隨心所欲地活動。午飯毫無食慾,一種正在發生什麼事情的不祥預感時刻侵擾著他。
下午兩點過後,由起仁準備出門赴約。他收拾好桌上的東西,開始整理身上裝束的時候,秘書告訴他:「社長找您。」本來直接打個電話就可以了,可他父親卻故意命令秘書代做。這是干瀨丈一郎的一貫作風,由起仁本該早就習慣了,但惟獨今天,他覺得父親的這種做法很冷漠。
由起仁在走廊裡走著,腦子裡盡想著和淺見的約會,他心想:「如果不被吩咐做麻煩的工作就好了。」
干瀨丈一郎此刻正抱著胳膊望著窗外,突然他對身後的由起仁不高興地拋出一句話:「你慌慌張張地在做什麼?」
「啊?沒有慌慌張張……」
「隱瞞也沒有用,和泉冱子不見了吧?」丈一郎只是在提到「和泉冱子」這個名字時才壓低了聲音。
由起仁聽了,驚訝地哆嗦起來:「您怎麼知道?」
「我想對你說的是,連這點事也不知道,還能做你的父親嗎?那女人沒遵守和我的約定,本來上午十一點就該到這裡,但她卻沒來。我想向你證實一下,就派松井去找你,他回來報告說,你的樣子很奇怪。」
松井是主管秘書室的秘書長,在公司內被稱為「CIA」,據說他還會搞竊聽。
在時裝界,情報就是生命,設計當然是最重要的情報。哪怕洩漏出一張設計圖,也可能造成致命的損失,因此情報管理尤其謹慎。作為公司來說,想最大限度地掌握每個職員的動向。總之,如果有哪個設計師、職員在酒館或別的什麼地方,稍稍誇口談了設計策略方面的事那就麻煩了。因此竊聽之類的,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對作為專務董事的我,他的兒子竟然也……由起仁不願相信,但如果是他父親,是做得出這種事的。
「找和泉冱子什麼事?」由起仁用頂撞的口氣問。
丈一郎扭轉身,略顯驚訝地看著兒子,咧開嘴笑著說:「怎麼,沒事先通知你就不能叫她來?」
「不能這麼說……因為她不是正式職員。」
「有幾十個非正式職員也在聽我的指揮工作呢。」
「話是這麼說,可……」
「嗯,這都無所謂,你知道和泉冱子的去處嗎?」
「呃,不知道。」
「怎麼回事?你喜歡的女人跑了,你卻不知道她去哪了,真是個可憐的傢伙。」
「……」由起仁說不出話來。
丈一郎一邊像在可憐由起仁似地笑著,一邊慢慢轉過身緊盯著他說:「她的來歷,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所有的事。」
「那我問你,她是幹什麼的』
「職業是……助理時裝設計師。」
「這是她現在的工作。以前她靠什麼生活?」
「電腦程序設計員。」
「真的嗎?」
「……」
「你好像怎麼都不願說嘛,就是說是難以啟齒的職業了。你知道了還要和她結婚?」
「對,我不管她的過去怎麼樣,但她的確有時裝設計師的天賦。這點,社長您也承認的,不是嗎?」
「我承認她有才華,但我不允許她做你的妻子,做『干瀨』公司繼承人的夫人。」
「這不是不講道理嗎?我不會答應。如果無論如何都不行的話,就把我從公司趕出去好了。不光是從公司,也把我從干瀨家趕出去好了。」
由起仁發火了,好像在對父親下最後通牒。
丈一郎用鼻子「哼」了一聲笑了,接著他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從小時候起,你就總是這樣撒嬌讓你母親屈服。你認為只要發牢騷什麼都能如願,但世界上有些事是絕對不允許的,像這次的事就是這樣。就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所以我才想對她說清楚道理。」
「難道……」由起仁嚥下唾沫,發出「咕碌碌」的聲音,「是爸爸……是社長把她趕走的?……」
「說什麼混賬話。」
「是嗎,是這樣的嗎?果然是社長把她趕走的。竟然做出這樣卑鄙的事……」
由起仁憎惡地瞪著父親。
「發什麼神經,我不是說過還沒和她見面嗎?不過在這之前從我們面前消失,說明她很聰明。從這點來說,她是個難得的人才啊。」
「竟然還裝作不知道……」由起仁的臉變得煞白,「她去哪了,告訴我,把她藏哪了?」
「你真是糾纏不清,由起仁。」干瀨丈一郎用渾濁、發紅而又可怕的眼睛瞪著兒子。
「得了,如果你那麼想,那我也有自己的想法。」由起仁像要酒瘋的人一樣,兩眼發直。
「說什麼『你』,怎麼用這種口氣?」
「失陪了,社長。」由起仁鞠了一躬便向門口走去。丈一郎叫道:「等一等!」可他連頭也沒回。
干瀨由起仁趕到帝國飯店的休息室時已經過了三點。父親曾告訴他,約會遲到是欠對方的人情。但這次卻是因為父親而遲到,由起仁感到非常氣憤。
淺見光彥坐在休息室最裡面的一張桌子邊。他眼尖,看到由起仁便對他招了招手,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對不起,我來遲了。」
「不,對不起的是我,在您百忙之中打擾。」
雖然由起仁若無其事地打過招呼,但淺見還是能感覺到他意志消沉。
櫃檯的女招待拿來菜單,淺見要了咖啡,由起仁點了薑汁飲料。女招待把手伸進裙子口袋,拿出紙杯墊放在由起仁面前。由起仁無意中把手放在那個紙杯墊上,感到有微微的溫熱,這一瞬間他想起了觸摸冱子大腿的感覺,於是急忙縮回了手。
女招待離開後,淺見對由起仁說:「看樣子,你還不知道和泉小姐的下落。」
「嗯。」由起仁點點頭,歎了口氣,「我想,在電話裡我對你說得太過分了,那可能是我單方面的錯誤想法。」
「哦,是這麼回事。出了什麼事嗎?」
「呃,還不太清楚。可如果是准對冱子說了什麼,我想那是我父親。」
「你父親?他說什麼了?」
「這我不能說,總之肯定是說了傷害冱子的話。」
「比如反對你和和泉小姐的婚事……噢,對了,例如和泉小姐不適合你之類的話吧。」
「唉,那些話……你知道什麼嗎?」
「不,我不知道,但我想,按一般說法,或者常識性的想法,就是這樣一些問題。」
「是嗎?」由起仁再次感到世人看待「干瀨」公司和干瀨丈一郎的冷酷目光。「或許你也知道,我父親出身貧寒,好容易爬到今天的地位。正因為這樣,他生性高傲,眼睛常常長在頭頂上,對弱者和窮人反而無法寬容。我一直將父親的這種生活方式奉為真理,直到最近,我認識冱子後,不,是愛上冱子以後,我才改變了想法。我好像現在萬意識到,其實每個人都有夢想,在這點上,大家都是一樣的,就連我父親也曾是其中之一。可現在他已經忘記了。」由起仁傷心地看著天花板。
女招待端來了他們點的熱飲和冷飲,談話中斷了一會。
「淺見先生,你太太呢?」
「我還是單身。」
「是嗎?對不起,我以為你比我大很多,所以……」
「是啊,我今年三十三歲了,可到現在還不能自立,還賴在父母家,應該說是賴在哥哥家吃閒飯。大概不會出現接受我這樣的男人、對我產生愛情的女子吧。」
「哈哈哈,你說得真幽默。」這是干瀨由起仁來這之後第一次露出笑容。「從這點看,我一直受益於父母,而且還邂逅了冱子這樣充滿才華的女人,有一位願意接受我的女性。我說的有些……不過,冱子作為設計師來說,的確非常有天賦。我沒有父親的才華,但我覺得冱子能彌補這點。在我的愛情當中的確有這種不純的動機,或許冱子也察覺到了。」
「不,我不這麼認為,」淺見說,「在時裝發佈會那天,和泉小姐開心的表情正是發自她找到自己生活歸宿的喜悅。」
「是嗎?如果是這樣就好了……」這時,由起仁的上衣口袋裡傳來了電話鈴聲。
「對不起。」由起仁轉向一邊,把手機貼在耳邊,像是個有很多噪音的難以聽清的聲音說了句「警察」。
「警察?」
「您是干瀨先生嗎?」
「對,我是干瀨。」
「這裡是水上警署,是干瀨由起仁先生嗎?」
「對,是的。」
「您認識多田真弓嗎?哦,我想,說和泉冱子小姐更恰當些。」
「認識,她怎麼了?」
「事實上,今天早晨我們發現了她的屍體。」
「啊……」
「呃,在調查身份時,我們發現她是您的未婚妻,而且現在新聞界正在紛紛報道這件事,所以首先……」
由起仁只覺得電話裡的聲音越來越遠,他沒注意到拿電話的手已經沒了力氣,電話已滑落到胸前。
「喂,喂……」電話裡傳來細小的聲音。
「出什麼事了?不要緊吧,干瀨。」淺見鼓勵似的對他說:
「冱子……死了。」由起仁的臉因為恐懼而變得僵硬,他把電話移得很遠,好像它是個不祥的東西。
5
「對不起,」淺見從由起仁的手中奪過手機,「喂,喂,由我代聽電話,和泉冱子死了,是真的馮?」
「呃,您是……」
「干瀨的朋友,我叫淺見。」
「淺見先生,淺見?難道是那個淺見,是刑事局長的「啊,你是……」淺見對對方的聲音也有印象,「是水上警署的中澤嗎?」
「是的,我是中澤,這麼說,果然是你啊。」說話人的語氣中有股明顯的冷漠。水上警署的中澤是在另一宗連環殺人案中和淺見認識並結下了很深的淵源。(參見(沃野傳說))
「可你怎麼又會在那呢?」
「是啊,呃,還是先說正事吧,和泉冱子死了,這是怎麼回事,能不能詳細告訴我?」
「所以目前才有許多事要問干瀨由起仁嘛。」
「明白了,我這就帶他去,到水上警署行嗎?」
「不,淺見,你就不用來了。能不能讓干瀨聽電話……」
沒等中澤說完話,淺見就把電話掛了。他站起身,抓住干瀨的胳膊說:「干瀨,我們走。」干瀨像木偶般輕飄飄站起來,目光呆滯,走路搖搖搖擺,像個夢遊病人。周圍的人都用驚奇的目光看著他。淺見鼓勵他說:「振作點。」然後拽著他問前走。
由起仁是自己開車來的,但按目前的情況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開車了。淺見將他推進自己車子的副駕駛位置,然後開車前往水上警署。
水上警署負責東京港一帶、隅田川河口附近以及運河、水渠等水域發生的所有案件。在以前淺見參與偵查的一宗案件,就是以漂流到與羽田機場相鄰的填海地——京濱島岸邊的一具屍體為開端的。
那時,警察把淺見當瘟神對待,但正是多虧了淺見,複雜的案子才得以偵破,因此按理對他的認識應該多少有些改變,而且干瀨由起仁可以說是重要證人,淺見特意自己開車將他送來了,可沒想到以中澤為首的刑事課的警探們對淺見的到來都很冷淡。
但是,正因為淺見是警視廳高官的親戚,他們又不敢怠慢。在中澤帶領下,淺見他們來到屍體跟前。雖然由起仁沒有抱著屍體不放,但要不是淺見在一旁扶著,他早就癱倒了。
對干瀨由起仁的問話工作轉到水上警察署內的一間小屋裡進行。淺見以照顧由起仁為由也請求列席。雖然不是審訊室,但卻是個陳設簡陋的煞風景的房間。中澤和另一個年輕的刑警坐在由起仁和淺見的對面。中澤遞給他們煙的時候,由起仁臉色發青,根本沒有看見。
「打撈起屍體,開始調查死者身份後沒多久,有人說見過死者的臉,好像是最近媒體頻頻談論的那個女人。雖然在電視節目上用馬賽克遮住了臉,但雜誌的彩頁上卻拍得很清楚。經調查,果然查明她就是和泉冱子,本名多田真弓。接著就和您聯繫了,一時引起了小小的混亂。」
中澤全然不顧由起仁的心情,絮絮叨叨地說著。
「好像她被新聞界追蹤而變得有些神經質,是不是因此發作而自殺了呢?這是我們的推測。到底是怎麼回事,干瀨先生有沒有聽她說過這方面的事?」
「……」
「您最後見到多田是什麼時候?」
「……」
「有沒有發現她有自殺的跡象?」
「……」
不管問什麼,干瀨由起仁只是呆若木雞地坐著。
「能不能告訴我們發現屍體時的情況?」淺見代替由起仁問道。雖然中澤很不高興地說:「應該先回答我們的問題。」可他還是介紹了案子發生之後的大致情況。
多田真弓的屍體是在東京灣「第三台場」被發現的。所謂「台場」,就是幕府末期佩裡率軍艦來日本時,幕府為了保衛江戶在隅剛川河口以南約三公里處為修築炮台而建的填海地。在從西南到東北綿延約二點五公里的範圍內,排列著第一至第六台場,但隨著東京灣的發展,它們遭到了破壞,目前只剩第三和第六台場還基本保持原樣,兩個台場的一部分還作為東京都經營的海上公園而被利用。
台場前面的海正在被填平,那裡在建設東京都的臨海市中心。那是東京變化最大的風景,辦公樓、觀代化公寓,各種高樓大廈鱗次櫛比。
被第二台場和臨海城市環抱的海灣作為水上滑艇的中心吸引了很多人。在海灣相對的一面,現在與其叫東京灣不如叫運河更貼切,在那裡的海面上架起了彩虹橋。那是座雙層結構的吊橋,上面是首都高速公路,下面是與高速公路並行的普通機車道和新都市交通線「赤味鷗」線以及人行道。離台場約二百米處聳立著巨大的橋墩。
發現多田真弓屍體的是位黎明前在附近岸邊垂釣的男子。當時,他正想換個釣魚的地方,無意中將視線移向左側時,突然發現海裡漂著個異樣的東西。時間是早晨剛過六點,正是漲潮的時候,而且當時刮的是西風,從這些因素考慮,可能屍體是從近海漂到岸邊的。當弄清那個物體是人之後,釣魚者立即跑到海上公園管理所撥了110報警。中澤乘水上警署的巡邏艇趕到現場時是幾分鐘之後。
「看到屍體時我首先感到很吃驚,屍體幾乎呈半裸狀。如果是海上波濤洶湧或長時間被水揉搓,也會有衣服脫落的情況,但這次死者的情況卻從未有過。最初我們以為可能是被強暴了,但後來根據調查的結果推測,她是從很高的地方墜落到水面時,因為受到巨大的衝擊和水壓,衣服才會被剝落的。」
「死因是什麼?」
「解剖結果剛出來,沒有檢查出毒藥。她的肺裡吸入了海水,從這點看,死因可能是溺水身亡。但由於吸入的海水量很少,所以可能在這之前就因為墜落受到了衝擊,事實上當時已經死亡或至少是處於昏迷狀態。」
和泉冱子的屍體上沒有因反抗、掙扎而引起的明顯的外傷,但在頸骨等四處地方有骨折現象,而且身體右側大範圍面積內有明顯的落到水面時因受衝擊而產生的痕跡,那裡皮膚的顏色發生了異常變化,看上去就像痣一樣。
「總之,從這些情況看,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她是從很高的地萬,可能就是從彩虹橋下墜落的,這是解剖醫生的看法。其實考慮到屍體漂流停靠的場所、漲潮時間等其它條件,認為從彩虹橋上墜落的看法基本上是正確的。」
根據中澤展示的資料,彩虹橋主塔間的距離為九百一十八米,在橋中央附近的最高處,橋桁架到海面約有五十二米。越往下,橋的高度也逐漸降低,儘管如此,在吊起橋桁的繩纜的基點——一個被稱為「錨基」的建築物附近,高度也超過了四十米。
可是,想要在頭腦中描繪那個巨大的建築物和屍體漂流現場之間的位置關係是不可能的。
「我想先看看現場。」淺見說道。
「是這樣啊……」中澤有些為難,但他還是站起身,「嗯,好吧。」干瀨仍處於虛脫狀態,癱軟在椅子上,即便想問他話,也要花時間等他恢復神志。於是,中澤將看護干瀨的任務交給手下,他乘著淺見的車前往現場。
彩虹橋的普通機車道雖然比上面的高速公路低,但從車窗望出去的景色並沒有什麼不同。從東京市中心到房總半島、東京灣、三浦半島、橫濱、川崎一帶的景色可盡收眼底。對岸的臨海市中心建有富士電視等特別的建築物,已顯露出未來城市的景象。
淺見曾經開車從上層的高速公路經過,但走下面的普通機車道和人行道還是第一次。橋寬約三十米,中間是「赤味鷗」線,它的兩側是普通機車道,最外側是人行道。在離海面最高的吊橋處和它的兩邊,約有一公里用高高的柵欄像鳥籠一樣圍了起來。而從「錨基」到岸邊的橋體則只有普通高度的橋欄杆。
「只有這樣的欄杆,那麼從人行道也可以跳下海。」淺見戰戰兢兢地說。
「那當然,只要這麼想就可以。因為從人行道就可以看到下面的海。」
只聽中澤這麼一說,有恐高症的淺見就覺得頭暈。
過橋後向右轉就進入了臨海市中心,在第一個拐角處再向右轉,可以看到路的兩側都是住宅區,那裡排列著公寓樓。右側建築物的一樓是別緻的咖啡座,全排成一排,在它前面的左側是剛才提到過的那個規模很小但可以進行水上滑艇運動的海灘。張著鼓滿風的小帆的帆船在海面上忽左忽右地游弋。淺見有種預感,不久這裡就會成為年輕人聚集的新的東京城。
前面的路變得像防波堤一樣,在它的盡頭就是第三台場的根部,還有彩虹橋人行道的入口。
「上去嗎?」中澤指著上面問。淺見連忙擺手說:「不,等會吧。」
「那麼去看看發現屍體的現場吧。」中澤帶頭下了填海地邊緣的石階,帶著淺見來到第三台場。這是個狹長的海角,從這裡看,天橋立顯得很小。這裡到處長著繁茂的桉樹般的樹木,景色優美。兩人在石牆上的草地上走了約二百米後,中澤停住了,指著斜前方說:「就是那。」
禁止入內的繩子已經拆了,但在靠近岸邊的水面仍然漂著作記號的紅色浮標,在進行過打撈作業的石牆上也煞風景地塗著黃色塗料,表明這就是案子的現場。
在眼前約二百米的海面上,彩虹橋從東向西延伸,高度漸漸增高,在過了「錨基」後又彎曲向北伸展。橋下遙遠的那一邊是築地、銀座的樓群,它們的剪影像海市蜃樓一樣朦朧。
從現在的這個位置,淺見又再次體會到彩虹橋有多麼高。
「在調查開始時,我們認為可能是從那掉下去的。」中澤先指著欄杆較低的地方,接著他的手指又「嗖」的一下以自由落體的速度指向水面。這時太陽西斜,橋下的海水泛著微瀾,發出恐怖的黑光,彷彿在誇耀自己已經吞噬了一個可憐的女人。
「不錯,從那掉下去的話肯定會受到很大的衝擊。」
「你也這麼想吧,可實際上,人行道在夜間是不准進入的,到晚上八點半就不允許進入了。九點過後,裡面的柵欄也關上了。」
「可剛才從那過時,我就覺得從普通機車道翻越柵欄也可以進人行道的呀。」
「對,實際上也常有冒失鬼這麼闖進去。我們也這麼想過,但可惜的是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因為管理制度很嚴格,到處安裝了監視器,而且警衛會用喇叭制止這些越軌者。我們問過警衛,據說昨晚沒有出現這樣的女人。」
「哦……這麼說,不是從彩虹橋掉下去的了?」
「不,不,並非一口咬定就是這樣。」中澤煞有介事地說,「雖然不能在那進入人行道,但如果走普通機動車道,在靠近兩條路分岔的地方,再從人行道的這邊翻越柵欄也是可以的,況且監視器也不對著普通機動車道,所以可能沒被警衛發現。」
人行道是和上彩虹橋的機動車專用道並在一起的。在中澤所指的這個地方,機動車道的邊緣不太高,而且雖然是上坡路,但橋本身就有三十米,因此墜落時受到的衝擊肯定相當大。
「在那邊,海水有多深呢?」
「我問過港灣事務所,大概十到十五米深。不過,如果是從那掉下去的話,無論如何都沒救了。」
「這之前有沒有墜落事故或自殺事件?」淺見想問個實在點的問題。
「沒有。要這麼說,出現連鎖反應似的模仿就糟了。」中澤瞪著淺見,好像在怪他,「怎麼說不吉利的話呢?」
「這麼說,多田真弓是第一個了……」淺見還抓著這個問題不放。
「嗯,是這麼回事,希望別成為不好的先例……」中澤黯然地摸著下巴。
「問題就是,多田是自己掉下去的呢,還是並非出於本人意願掉下去的了。警方是怎麼想的?」
「目前,認為她自殺的想法居多,呃,只能肯定這不是意外,因為死亡的時間估計是今天凌晨一點至二點之間,所以沒有哪個好事者會在半夜三更特地無聊地走到這麼危險的地方去。」
「有沒有可能是謀殺?」
「當然有這樣的可能。如果是謀殺案的話,那麼死者可能是活著被扔下去的。因為身體右側的異樣淤血可以看成是活體反應。」
淺見緊鎖眉頭,腦海中浮現出那種「情景」,接著他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說道:「走,看看去,」
他們掉轉車子,又反向開上彩虹橋。行駛了約二百米,來到分岔口。左邊是首都高速公路的入口處,而淺見他們直接開上了普通機車道。再往前約二百米,處於橋外側的人行道就和機動車道平行了。淺見把車停在離那很近的地方,關上車燈。當然橋上是禁止停車的,不過有警察陪同,他的膽子也大了。但他還是在車後的地上放了個三角形的警告牌。其實那時車流量很小,沒有必要放警告牌。
「即使在傍晚的交通高峰期也是這樣,所以到了半夜兩點鐘幾乎沒有車子通過。目前,還沒有接到任何目擊報告。」
「這麼說,也可以認為罪犯把車停在這附近,然後把多田搬出車子,越過欄杆再扔下去。由於沒有掙扎的外傷,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罪犯可能使用了迷藥將她弄暈了。」
「那怎麼可能,這地方雖然說車少,但還是有車子經過的危險,難道會在這種地方殺人拋屍嗎?」
「可你不是說半夜幾乎沒有車經過嗎?而且現實當中也的確沒有任何目擊報告呀。」
「說是這麼說,可……」中澤提高了嗓門憤憤地說,「雖然可以這麼說,但沒有理由兇手會在可能有車經過的地方,瞄準空隙,特地選擇彩虹橋作為犯罪地點。考慮到這一情況,我在調查會議上主張她是自殺,不,這也是水上警署大多數人的看法。」
「就是說多田半夜走過長長的機車道來到這,翻欄杆跳海的了?她自殺得可真夠辛苦的啊。」
「那是因為人要有了死的念頭,什麼都做得出來。」
「那如果有了殺人的念頭,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不知不覺,兩人頂撞了起來。
「當然,我們並沒有完全放棄謀殺這條線索,而是對被殺、自殺、意外等各種可能都進行嚴密調查。但如果要追究謀殺這條線索的話,目前最可疑的就是你帶來的那個干瀨由起仁。」
「這想法有點過於武斷了吧。」
淺見苦笑著說,可中澤仍然繃著臉,也許是對淺見的「他殺論」認真起來了。
「還是下車看看吧。」淺見下定決心,走下車。他走近路的左邊,眼前是什麼也沒有的半空中。在欄杆的那一邊,臨海市中心那參差不齊的建築群像搭積木一樣延伸著。淺見用力向外跨了一步。
機動車道的邊緣是只有普通欄杆高的混凝土牆,下面就是無底深淵。淺見顫顫巍巍地往欄杆下面張望。海面雖然稍稍染上了夕陽的橙紅色,但仍然黑漆漆的。淺見覺得有種要被隱藏在那裡的邪惡東西誘惑進去的恐懼,還不到三秒鐘他就退了回來。
「怎麼樣,會死人的吧。」中澤若無其事地往下張望。
看到中澤那樣,淺見像事關自己似的感到不安起來,「啊,危險!別那樣。」
「噢,你有恐高症啊。」中澤像覺得很有趣似的兩眼發光,似乎他已經準備好贏得這場爭論了。「好吧,還是先回去聽聽那傢伙的交待吧。」他意氣風發地說道,然後鑽進了車子。淺見慌忙拿回三角牌,跳進駕駛席,握住方向盤的手一時間提不起勁。
6
中澤和淺見返回水上警署時,干瀨由起仁剛剛平靜下來,此前負責問話的中澤手下,顯然沒有什麼收穫。可剛剛恢復平靜的干瀨,在聽淺見介紹完彩虹橋及台場周圍的情況後,又開始掉眼淚了。
「我完全沒料到冱子會受到這麼大的痛苦。」
「不,現在還沒有斷定多田小姐是不是自殺。」
「啊,不是自殺,那會是什麼?」
「淺見,你真讓我們為難。」中澤很不痛快地制止了他,「這應該是我們說的話。」
「對不起。」淺見很誠懇地道了歉。
干瀨又將問話轉向了中澤:「警官,這是什麼意思,冱子不是自殺的嗎?」
「所以說還不清楚,也許是自殺,也許是意外,還有可能是被謀殺。」
「被謀殺?到底被誰謀殺的,為什麼?」
「目前還不清楚,首先我不是一句也沒提到是謀殺案嗎?真的還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今天早上案子發生後。這才開始調查。總之,我們感覺自殺的可能性很大,不過為了查明真相,必須要向很多人調查。因此,我們想首先請您講講多田真弓的情況。」
「嗯,好的。不過,現在我的腦子很亂,不知道能不能說清楚……」
「我理解,我理解。嗯,只要是您想到的,能記起來的就行,慢慢說。那麼,淺見,你能不能迴避一下?」
淺見正要站起來,干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道:「不,請淺見先生留下,可以嗎,警官?」
「呃,如果你希望這樣,我也不能說不行。」中澤繃著臉,從手下那裡接過此前整理的調查材料,「刷」地掃了一眼說,「嗯,多田真弓,籍貫富山縣魚津市……」
「啊,魚津的!」說話的是淺見,不僅中澤,就連干瀨也驚訝地看著他。
「是啊,魚津的,怎麼了?」
「噢,沒什麼。」
中澤疑惑地瞅著淺見的臉。
「只是我四月份剛去過那。」淺見設法搪塞過去。當他知道多田真弓的出身地和梢川優子工作的地方同是魚津時,受到了很大震動。也可能只是巧合吧,但他又隱約預感這好像是命運。
中澤手裡拿著的是這之前警方從富山多田真弓娘家瞭解到的材料,內容大致如下:和泉冱子,本名多田真弓,生於富山縣魚津市,今年三十一歲。十八歲高中畢業後去了東京,在台東區纖維批發店工作,從那時到五年後她從這家店辭職的期間常回魚津老家探親。但從纖維批發店辭職後就與家人疏遠。四年前父親死後,幾乎音信全無。
因為她已經過了結婚適齡期,家裡人因擔心她而與她聯絡,但她晚上總不在家,到東京去找她,她也不願見面,令人覺得她明顯在逃避。
「她不肯明確告訴我們工作地點。」
在電話裡面對警察的詢問,多田真弓的哥哥黯然地講述著。真弓的哥哥是魚津市一家大電器公司下屬承包公司的職員。「妹妹說要去東京的時候,我就反對,但她說東京有她的夢想,不聽我的。我說那種夢就像海市蜃樓一樣。而我怎麼勸,她也不聽。」
「海市蜃樓」這個詞,干瀨由起仁也從和泉冱子那聽過。
最初,干瀨由起仁說得斷斷續續,沒有條理,但隨著思緒的慢慢展開,或許他心中也有話想說,因此不等中澤提問就主動談起心愛女人的悲劇。
「冱子常說:『我在看海市蜃樓嗎?』小時候,她在魚津的海上看過很多次海市蜃樓,她認為那不只是幻覺,而是真實地存在於海的另一邊,只要到了那就能在現實中看到,觸摸到。來到東京以後,雖然生活得很辛苦、很悲傷,甚至想死,但她認為這只是夢幻,在夢的那一邊一定會有美好的現實在等著她。因此她一邊過著不能對父母、哥哥說的生活,一邊學習服裝設計,這也是因為她懂憬著什麼時候一定會……而且只差一步她就要在現實中抵達真實的世界了。可新聞界,不,不僅是新聞界,還包括我的父親,大家殘忍地踏碎了她的憧憬和夢想。如果冱子是從彩虹橋上跳下來的,那麼她在臨死之前眺望東京的時候,展現在她眼前的霓虹都市看上去一定像海市蜃樓。想到這,我就無法原諒這個社會,無法原諒我的父親。」這段長長的敘述當然是干瀨流著眼淚斷斷續續說完的。期間,他由於過度悲憤還敲打過桌子。淺見覺得干瀨由起仁的心情不像是裝的。
「她從彩虹橋上看見了海市匿樓嗎?」連中澤的語氣也變得很誠懇,像在咀嚼干瀨的話。就連平日生活在殺氣騰騰的世界裡的警官也這樣說,當然淺見也非常瞭解干瀨痛苦的心情。如果多田真弓真是因為自殺身亡,那由此可以圓滿地解釋為什麼她會選擇彩虹橋作為自殺場所。從那座橋上看東京,的確會讓人想起海市蜃樓。
儘管如此,淺見的腦子裡還有附加的問題——如果是自殺,那麼……僅僅根據警方的材料和干瀨的話就斷定是自殺,這過於草率。按照干瀨所說,冱子是一直看著海市蜃樓而生活下來的,因此當她夢想的世界近在咫尺時,是不會因一些障礙和迫害而屈服的。
「聽到這些真難過。」淺見憂鬱地說,「剛才您提到和泉小姐的過去,說是不能對父母和哥哥說的……那具體意味著什麼樣的生活?」干瀨回頭看了看淺見,然後又看了一下中澤,稍微猶豫了一會以後,像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說:「反正是要說的,新聞界好像也嗅到什麼了,我就不隱瞞了。因為事關她的名譽,所以有些話只能在這說,請大家盡量保密。」
淺見和兩位刑警都認真地點了點頭。
「冱子曾幹過色情方面的職業。和我當然是在別的場所認識,但交往不久她就對我挑明了。她還說,和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一直拒絕接受我的愛。」
但最終冱子還是被干瀨深深的愛俘虜了,這是干瀨的話。真是現代少有的純愛情故事,中澤警探聽得入了迷,臉上還露出欽佩的表情。如果是這樣的女人,那麼她是有可能自殺的。對這樣的女性的死抱有疑心,淺見也覺得自己很冷酷。
如果沒有梢川老人的案子,如果多田真弓不是梢川在旅途中惟一接觸過的人,淺見一定什麼疑慮也沒有。
「怎麼樣?淺見。」中澤得意地看著淺見,「多田小姐果然是自殺的,你不這樣認為嗎?」干瀨的眼神很不安。他和中澤都像是等待宣判的被告,在等著淺見宣告結果。
在這種場合,淺見不敢對多田的死抱過多的懷疑。「我越來越弄不明白了。」他歎了口氣說,「聽了干瀨先生的話,我知道多田小姐是位即使自殺也毫不稀奇的純情女子。」
「是啊,是啊。」中澤滿意地點點頭。
「不過,如果有被殺的嫌疑,請警方務必仔細調查,抓到罪犯。」干瀨哀求道。
「當然,畢竟案子剛發生。即使斷定為自殺,警方也要進一步調查。至於今後怎麼展開調查,就只能先請您暫時關注事態的發展了。」
雖然是這麼約定,但不得不說一旦警方定為自殺,那麼再展開積極調查的可能性很小。
這以後的幾天,新聞界把這個話題炒得沸沸揚揚,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因為這段時間,有許多人指責電視節目不僅揭藝人的隱私,還披露普通人的私生活。國會還可能就此進行討論,制定制度,以約束這種做法。
儘管如此,警方仍然對干瀨等有關人員逐一進行調查。
同時,警方也注意到了由起仁的口供,他說他父親干瀨丈一郎曾冷酷地對待多田真弓。對此,丈一郎舉出「淺見」的名字反駁說:「把多田真弓逼入絕境的不正是那個人嗎?」
接到部下的報告後,中澤打電話給淺見,話裡帶刺地向他講了這一晴況,還叮囑說:「如果太活躍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那之後,調查有什麼進展嗎?」淺見問。
「什麼進展?沒什麼新進展。每件事都讓人不得不承認多出真弓的死是自殺。在調查工作的最後階段,干瀨父親說出了你的名字,於是事情就此打住了。」他好像在威脅說,如果再鬧下去,很可能會連累到你。
「有關她從事的色情行業,你們也調查過這方面的人了嗎?」
「當然調查過了。雖說是跟色情有關的店,但多田真弓工作的地方和暴力團伙的聯繫較少,因此可以說完全沒可能捲入那些麻煩中。她和店裡的客人好像也沒什麼糾紛。去多田真弓以前在那個店工作時住過的地方也搜查過了,什麼也沒發現。她好像是個絲毫不引人注目的女人,一直悄悄地生活。」中澤像在敘述著回憶。看來,警方對多田真弓的案子已準備拉上帷幕了。
淺見在掛電話前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問了一句:「她以前住在哪?」
「文京區。文京區本駒人五丁目,在駒人站附近,離你家不太遠。」
「駒人……」淺見切實感到自己的心臟猛地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