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第三個犧牲者

    1
    多田真弓以前住在文京區本駒人五丁目,就在梢川老人的生意範圍內。淺見和優子兩個「臨時賣藥人」一直在離那最近的地方轉悠。據說真弓在那一直住到去年六月。
    淺見馬上打電話給優子,請她確認一下梢川老人的賬本上有沒有多田真弓這個名字。
    「也可能是和泉冱子。」
    「啊?和泉冱子?不就是那個和『干瀨』公司少爺的事成為議論的話題,後來又自殺的女人?」
    那,為什麼……抑制住好奇的心情,優子趕忙去證實。
    「找到了!是多田真弓。」優子大聲告訴淺見,聲音大到震得他耳朵疼。
    「是嗎?果然是這樣。」
    「可是,這是怎麼回事?和我爺爺的案子有什麼關係嗎?」
    「詳細情況見面再解釋,在以前去過的那個茶室等我。」
    淺見的腦海裡浮現出梢川老人和和泉冱子在大江町鬼博物館相遇的一幕。
    對梢川老人來說,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自己的顧客多田真弓,他既感到驚訝也感到高興。所以高宮明美說親眼看見梢川親密地向真弓搭話,這也是可信的。
    可對於梢川老人的搭話,真弓似乎覺得很為難。不難想像理由在於她的男伴——干瀨由起仁。因為干瀨和梢川所知道的真弓的「男伴」不是同一個人。這種事好像哪都有。
    優子已經在茶室裡等著了。等淺見一坐下來她就問:「喂,是什麼事?」她的眼裡搖曳著好奇和不安。
    「其實和泉冱子,也就是叫多田真弓的那個女人是魚津人。」
    「啊……」光這句話就夠讓優子吃驚了。
    「這件事我想也許你爺爺知道。賬本上有沒有寫出生地?」
    「嗯,這沒寫,不過這是爺爺現在用的賬本的副本。」優子從紙袋中取出賬本複印件的裝訂本。「爺爺每年在五月連休時將一年來記錄在懸場賬上的東西整理並複印好。因此這裡寫的是截止到去年四月為止的原件的複印本。而且原件還會因客人而改變,三年,長一點的六年就寫不下了,於是再做新的。多田真弓的材料也是前年五月重做的。因此在那之前的原件裡或許記錄了她是魚津出身。不,一定記了。回家看了複印件就知道了。不管怎樣,如果爺爺知道她也是富山人或許會很高興。」
    「或許。不,我想多田真弓也同樣很高興。他們不僅僅是賣藥人和顧客的關係,還是同鄉,談話肯定很投機。對,也許兩人還說過海市蜃樓。」
    「是啊,因為是魚津人嘛。」
    「聽干瀨由起仁說,多田真弓從小時候起就邊看海市蜃樓邊描繪著夢想。」
    「是嗎?」
    「聽到這些話,你爺爺也想做她的親人了吧。而且還會同情她一個人在東京生活。」
    「啊,這我可怎麼也不明白。」
    「哦,為什麼?」
    「因為即使不結婚也不一定是一個人。我想或許有別人,一個男的。」
    「啊,那當然,有個戀人什麼的。」
    「比戀人更進一步,類似於同居的人,因為在這用很小的字寫著『她丈夫』。」
    「哦,真的嗎?」淺見驚訝地從優子手中接過懸場賬。果然在「熊膽圓」這個藥名旁邊用很小的字寫著「她丈夫,食物中毒,情況緊急,但討厭醫生。」從這張紙條可以推測,正當多田真弓的「丈夫」患了突如其來的腹痛和痢疾時,碰巧梢川老人來了,給他做了緊急治療。日期是前年的六月十七日,那是梢川最後一次拜訪多田家。
    「去年沒訪問過嗎,還是她搬家了?」
    「嗯……」優子也很納悶,「不會沒訪問。如果她不在家或搬家的話,是會記下的。可能是記在爺爺隨身攜帶的那個賬本上了吧。」
    如果是同一時期訪問,那就應該在去年的六月中旬。而它的副件應該在今年五月連休時整理並複印。但就在這之前,梢川老人遇上了「謀殺案」。
    「走。」淺見站起來。
    「走?去哪?」
    「當然是去多田真弓住過的公寓。」
    多田真弓以前住的是本駒人五丁目住宅區的小公寓。這是間出租公寓,看上去比想像的整潔、高級。管理員好像在,但走進大門後卻沒見那種窗口。可能是因為入住條件有限制,樓裡沒有小孩的聲音,靜得有些可怕。
    他們看到有個女人像是剛從美容院回來,就向她打聽管理員在哪,原來,一樓最靠外的房間就是管理員的住處。淺見還順便向她打聽了多田真弓。
    「呃……」女人聽到這個名字後什麼反應也沒有,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個案子。
    「對不起,您是最近才搬來的?」
    「不,我四、五年前就住在這了。但沒和鄰居來往。」那女人嫌麻煩似地搖搖頭,趕緊走了,可能是忙著準備上班吧。
    管理員大概在睡午覺,睡眼朦朧地出來了。看到淺見和優子,他問:「是要租房子嗎?如果是,請到外面大街上的不動產商那去。」
    「不,不是的,我們想打聽多田小姐的事。」
    「多田小姐?」管理員臉上明顯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他先看了看走廊四周,然後才把門敞開,「進來吧。」
    淺見和優子按他說的進了房間。
    「唉,我真受不了,因為多田小姐的案子。警察已經來過很多次了,記者也在這轉來轉去。你們也是新聞界的?」
    「不是,我是多田小姐的朋友。」
    「朋友!這麼說,你們也是做那種事的?」說著,他上下打量著優子。他說「那種事」時語調很輕蔑。淺見非常生氣,但現在生氣也沒用。
    「換個話題吧。富山的置藥商到這個公寓來過嗎?」
    「哦,來的,是位老藥商。本來我們不允許賣東西的人來,但那個老人例外。這兒晚上工作的女人很多,她們常常在半夜因為肚子疼敲門把我叫醒,所以我就把他請來了。老早以前我老婆就很信賴他了。而且這位老爺爺人很好,住在這裡的人對他的評價也很好。可惜他去世了。」
    「這位就是老人的孫女。」
    「啊,是嗎?」管理員吃了一驚,義重新看了看優子。「那可真是,唉,請節哀順變吧。」
    優子低下頭說:「謝謝。」
    「是這樣啊,你是那位老爺爺的……」
    「我叫梢川優子。」
    「噢,對對對,是梢川,這麼說,你接替爺爺的工作了?」
    「不是的,為了不給客人們添麻煩,在下一位藥商來之前,我先暫時接替爺爺的工作。」
    「是這樣啊。唉,也許該這樣。這種工作對年輕人來說不合適。現在的年輕人都想做既輕鬆又賺錢、而且還很體面的工作,盡說些異想天開的話。」
    「……」優子想反駁他,但一時沒做聲。
    「這兒夜裡上班的女人多嗎?」淺見先發制人地問道。
    「是啊,很多。可能因為這離鋃座、池袋、新宿都很近。也許不該說,不過在這收入高,大家又很安靜,和鄰居沒有多餘的來往,也沒什麼糾紛,就這點來說,真是些難得的住戶啊。」
    「多田小姐在這住到什麼時候?」
    「嗯,去年的這個時候。因為是六月底解除合同的,算起來大概整整四年吧。」
    「一直一個人住嗎?」
    「是的,合同上是這樣的。這棟公寓的業主希望最好是單身女人住。房間也多是一間,不太大,不管怎麼說房東是個喜歡乾淨的人。尤其是有孩子的家庭是絕對謝絕入住的。」
    「多田小姐家裡常有男人嗎?」
    「警察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可能有時會有吧。當時我不知道,但聽警察說多田小姐是做和色情有關的工作,因此也會有客人什麼的吧。但是我也管不了那麼多。要是完全同居在一起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有時來住住就算了。」
    「你見過那男的嗎?」
    「呃,那樣的人見是見過幾次,可我不清楚是不是一定就是多田小姐的客人。有的人偷偷地進出,也有的肆無忌憚地把男人帶回來。多田小姐則一直靜靜地生活。不過就算這麼說,怎麼也能覺察出來,畢竟長年做這種工作嘛……」
    管理員好像突然覺察到什麼,不安地看著淺見說:「可,這男人和多田小姐的死有關係嗎?」
    「嗯,也許有吧。」淺見有些惡作劇地說,「因為多田小姐是死於非命,有他殺的可能。」
    「啊?但警察沒這麼說過,而是說自殺……」
    「目前對外是這麼說。可如果真是這樣,那警察為什麼還拚命調查呢?」
    「不錯,是這樣……那多田小姐是被殺的了?這麼說那個男的就有嫌疑了?可……動機是什麼呢?」
    「原因可能是嫉妒。或許多田小姐有了新的戀人。」
    「對,有可能,因為她很漂亮嘛。」
    「多田小姐從這搬走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糾紛?」
    「沒有。我問過她為什麼搬家,有什麼問題,但她說沒有。」
    「搬家的理由是什麼呢?她有沒有說過要結婚?」
    「沒有明確說清楚,但不像是要結婚。她只是說辭掉了現在的工作,開始搞服裝設計,因此想換更大一點的房子。現在想起來可能是受了『干瀨』公司少爺的引誘。噢,對了,殺多田小姐的是不是『干瀨』公司的那位少爺?」
    「哈哈哈……」淺見笑了起來。管理員的臉上露出了殘忍的表情,他好像喜歡揭人家的傷疤和痛苦。
    「我很瞭解干瀨,他不可能做那種事。」
    「是嗎?人是無法瞭解的。不是說『人不可貌相』嗎?說句不相干的話,人如果因為嫉妒而發瘋,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尤其是一眼看上去正直的……」突然他停住了,原以為他想起十麼,可不是那麼回事。
    這時門開了,一位高大的婦女走了進來,兩手拎著超市的袋子。從管理員萎靡的樣子看,可能是他的太太。那女的瞟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兩位客人,說了聲「對不起」便硬從他們旁邊擠了進去。
    「那麼,就這樣吧。」管理員一邊注意著裡邊的動靜,一邊縮著脖子對淺見他們點點頭。
    2
    在水上警署,警方正對干瀨由起仁周圍的人進行調查,主要是確認多田真弓死亡時干瀨不在現場的證據。但似乎警方並沒有積極地認為干瀨有嫌疑,而傾向於認定是所謂的自殺,並且在進行這樣的收尾工作。
    如果假定多田真弓是被謀殺,除非她有心儀的對象,否則很難想像她會毫無戒備地去現場。然而,符合這一條件的,目前只有干瀨。
    不過,干瀨不在場的證據也不是很充分。凌晨兩點前後,某人在什麼地方,做什麼,別說別人,就是他自己也很難證實。雖然干瀨堅持說自己待在家裡,但沒有第三者可以證實。
    干瀨和父母住在一起,家裡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傭人,總共六個人。他的房間在二樓的一角,隔壁是工作間,和家裡其他人的房間不相鄰。如果夜裡偷偷外出,從大門出入會弄出聲響,可能比較困難。但從窗戶上吊根繩子爬下去卻能行得通。況且他的家人可能注意不到車子開動的聲音。再說他的家人也可能說謊。
    即便如此,懷疑是干瀨犯的罪也很勉強。首先,他沒有犯罪動機。干瀨深愛著真弓,這點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像是事實。而且當知道干瀨需要和泉冱子的服裝設計以後,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結果,案子發生僅一星期,警方就認定和泉冱子是自殺,而且也沒有成立專門的搜查本部。
    這件事是淺見為了打聽案子的進展情況到水上警署拜訪時,從中澤那聽說的。
    「結論下得太早了。」
    「嗯,不就是這樣的嘛。」中澤板著臉說。案件、意外事故每天像家常便飯一樣發生。尤其是現在,水上警署正忙著調查涉及毒品走私的殺人案,不能拖拖拉拉地總圍著一個案子轉。」
    「是不是淺見偵探認為有什麼問題呢?」他的話充滿了諷刺。
    「是啊,很有問題。」淺見臉上不由露出焦急的神色,「一個那樣抱著夢想,一直忍受著艱辛生活下來的女人,好容易抓住了幸運的尾巴,能那麼容易死嗎?只要按常識想想就會覺得奇怪。」
    「可多田真弓不是從干瀨父親那受到殘酷的打擊了嗎?好容易夢想快實現的時候,卻還是破滅了,這種打擊反而更大。她的夢想和希望都破滅了,不是嗎?這是自殺,自殺。」
    警察懷疑人時進行的調查,執拗得令人厭煩,可一旦解除了疑心又非常冷漠。他們裝作不知道被調查人的心情和痛苦,希望很快能忘記這一切。
    淺見離開水上警署後來到「干瀨」公司拜訪干瀨由起仁。當干瀨聽說警方的調查已經結束,頓時感到垂頭喪氣。他說:「把我叫去那麼多次,然後,就這麼完了?」
    「好像是這樣。最值得懷疑的是你,而澄清了對你的懷疑似乎就是最後的解決辦法了。」
    「混賬。總之我……不管怎麼說,如果當作謀殺案繼續調查的話,那還好……現在再說可能已經遲了,可後來我想了很多,總覺得冱子不會自殺,就像你說的,那樣抱著希望的冱子不應該為這點事就絕望自殺。如果不是自殺就是他殺,因為她不會特意跑到彩虹橋上去失足落海的。」
    「我也有同感。」
    「是吧。連我這個外行也這麼想,這麼明白的道理,為什麼警察就……想到殺冱子的傢伙躲在某個角落裡,與其說感到恐懼,我更覺得痛徹心肺。我不想讓那個傢伙活著。」
    「這種想法很危險。」淺見緊鎖眉頭,「你要是想過頭了,甚至會懷疑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現在見到誰都覺得像敵人。直截了當地說,我甚至覺得我父親是殺人犯。」
    「別這樣。」淺見急忙豎起食指貼在嘴唇上。房間裡除了他們沒有別的人,可是隔牆有耳。
    「我不在乎。被聽見也不要緊,我還想當面對父親這麼說。總之,我認為父親想把冱子趕出去是不對的。」
    「嗯,嗯。」淺見微微苦笑著,等勸得干瀨消了氣之後,他說,「我還有件事想問你,你和和泉小姐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公司有個叫淺岡的職員,最初是由他介紹的。」
    這個回答讓淺見很意外。
    「淺岡?是AP部門的淺岡茂嗎?」
    「哦,你認識他?」
    「嗯,時裝發佈會的時候問過他一些事。」
    「是嗎?他看上去比我大四歲,很瞭解我們這行,而且和外界,比如和新聞界的交往很廣泛,可以說是我的老師。除了工作,還教給我很多東西。」當最後說到「很多」的時候,干瀨有些不好意思。
    「是以什麼方式介紹的?」
    「以前在北區的文化中心有文化學校的表演,工作結束去那放鬆的時候,淺岡說有個很熱心服裝設計的女人,他帶來的就是冱子,也就是真弓。她是位非常漂亮的美人,我還以為是淺岡的女人,後來才知道不是。因為常有這種兜售的手段,所以我沒怎麼在意。可看了她的設計圖冊後,我很震驚。雖然畫得很差,可是能感受到她的才華。於是我想馬上見她……然後就墜入了情網。」
    可能是胸中湧起了悲憤的思緒,干瀨抬頭看著天花板。
    「冱子也為我奉獻了全部。她辭去了以前的工作,還照我說的換了住的地方和名字。雖然當初我以為她是電腦公司的女職員。」
    「你知道事實真相確實是在你們認識後不久嗎?」
    「是的。她在認識我一個月左右就說了真相。如果說那時我沒受到打擊,那是假話。但我的感情仍然沒有變。那之後過了約三個月,淺岡得知我和她頻繁約會很驚訝,就警告我,我依然沒有改變決定。這並非只是愛情,我不否認還有別的打算。冱子在時裝設計方面的才華,無論我怎麼努力也模仿不了。雖然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可我從冱子那受到的影響,比花了二十幾年從父親那學到的還要多。」
    干瀨感慨萬分,用拳頭擦去了溢出的眼淚。
    淺見再次被他感動了,雖然以前和中澤他們一起被他的話也感動過。其中儘管多少有些美化和潤色的成分,但干瀨的話從根本上來說沒有說謊。
    「聽到這些事我也很難過。和泉小姐過去有沒有來往的男友?」
    「嗯,有吧。我這麼說有點……畢竟她是那樣的人,又做過那樣的工作,有也是很自然的。如果沒有同居者或情人什麼的,反倒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不過,即使有那樣的過去,我們兩人的愛還是不會改變。在遇到冱子之前,我沒想到會這麼喜歡一個人。」他毫無顧忌地談自己的感情。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淺見都想和他開玩笑說:「謝謝你的款待。」
    「通過和和泉冱子近一年的交往,你有沒有發現她身後有別的男人?」
    「呃……」干瀨低下頭思考。在他的腦海裡可能像走馬燈似的回憶著和她度過的每一天。
    「可能有吧。也許是我很遲鈍,沒有發現除我之外還有別的男人。只是冱子有時會突然想到什麼,露出鬱鬱寡歡的神情。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像假的』。她覺得現在看到的一定是夢,是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的幻覺。那時我回答說,沒那回事,我也會做夢,夢是會像海市蜃樓那樣消失,但人不能停止做夢啊。於是冱子說:『是啊,夢是會消失的。可我要讓大家的夢都不會消失。只要能這樣就好了。』」
    「多善良啊……」淺見歎息道。現在這個社會有許多人像惡狼一樣,不僅是女人,連別人的夢想都想吞噬掉。所以當冱子這樣的女人出現在淺見等人的面前時,他們一下就會成為俘虜。
    干瀨對著淺見把想說的話說了個夠,心情也因此平靜了一些。他說,傷心歸傷心,生氣歸生氣,今後該如何生活,他要重新調整方向。
    分手時,干瀨將淺見送出了房間。淺見來到大廳,請接待處找淺岡。可能碰巧有空,淺岡很快就出現了。他穿著瘦身黑西褲、黑襯衫以及略顯橙色的棕色外套,一身打扮像是從時裝書上剪下來的。
    「我問一下和泉小姐的事,」淺見話音剛落,淺岡慌忙制止了他,並把他帶到外面的茶室去了。
    「在公司內禁止談她的事。」雖然店裡沒那麼多客人,但淺岡仍然壓低了聲音。淺見也受他的感染,小聲說:「介紹和泉冱子給干瀨的是你吧?」
    「嗯,呃……」淺岡顯得侷促不安,「只是介紹,我真的不太瞭解她的事。」
    「這麼說,你們是什麼樣的朋友?」
    「什麼樣的?啊,淺見,你想歪了。可能是在她工作的地方認識的吧……」
    「不,那……」
    「哈哈哈,好了。可我對女的不感興趣呀。」說完,他像是卸下了偽裝,眼神變得嬌媚起來。「說起來,像淺見你這樣的就很有型,下次一起去喝一杯吧。」說著,他做作地把身子伏過來。怎麼回事,淺見覺得他把話題岔開了。干瀨由起仁說過「後來才知道和泉冱子不是淺岡的戀人」也許就是這個意思。
    「你還是說說怎麼和和泉小姐認識的吧。」淺見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噢,那件事……就是那麼回事。」他一邊說著一邊好像在琢磨如何回答,視線游離在空中。「好像是文化學校演出的時候,她熱心地跑來找我,求我把她介紹給專務董事。對,就是這樣。後來我看到她的設計,很有意思,就拿給專務看了。專務也很滿意,呃,怎麼說呢,淺見,這件事你知道多少?」
    他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淺見。
    「干瀨都告訴我了。他的確被和泉小姐的才華震動了。不,不僅是服裝設計方面的才華,他還迷戀上她女性的魅力。很快兩人變得親密起來,就在他們頻繁約會後不久,干瀨知道了和泉的職業,那之後又過了約三個月,他從你那得到了忠告。」
    「是這麼回事。我也很吃驚,我並不是因為這個介紹他們認識的。我想如果專務給迷上了,這責任就大了。因此我把真相告訴他,勸他最好不要認真。而且我還覺得這樣下去會大事不妙的。」
    「大事不妙?是黑社會嗎?和泉背後有那樣的人嗎?」
    「不,怎麼會有那種事……就是那個……」淺岡又在尋找措辭,「因為她是做那種事的,誰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情夫。而且她又過了三十,過去發生了很多事也不稀奇。就是這麼回事。可專務不聽我的話。的確,兩人是很相愛。我覺得如果是這樣也還好。」能圓滿地解釋,他像是鬆了一口氣。
    可突然,他的表情又變了,好像想到了什麼似地說:「你為什麼問這件事?是不是她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我覺得很有可能。」
    「啊,真的?是這,這樣的啊……」
    「你心裡好像也有數吧。」
    「呃,怎麼會,哈哈哈,怎麼可能呢,哈哈哈……」淺岡邊笑邊誇張地擺了擺手,淺見看著他的狼狽樣覺得很古怪。
    淺岡在掩蓋什麼——淺見這麼想。干瀨由起仁將所有的羞恥呀什麼的一股腦和盤托出,相比之下,淺岡雖然表面上談笑風生,但總覺得他有些顧慮。
    「難道和泉冱子原本確實是淺岡的戀人?」淺見不禁又想。也許淺岡受冱子央求,把她介紹給干瀨,但不留神他們相愛了,等想挽回已經遲了。」
    可從對面坐著的淺岡身上完全感覺不到罪犯的味道,他是那種即使會撤個小謊,但也決不會犯下滔天罪行的人。
    為了慎重起見,淺見對查明真相不敢怠慢。兩天後,他將多田真弓照片裡淺岡的頭像放大給公寓的管理員看,並問他到多田真弓家裡來的是不是這個人。管理員搖了搖頭說:「不是。」
    「這個人太時髦了。我只看到那人的背影,不過,他總是整整齊齊地穿著西裝,身體更胖一些,年紀也比這個稍大一點。」
    「那人是多田小姐客人的概率高嗎?」
    「嗯,大概沒錯。後來我想了很多,總覺得是那麼回事。因為多田小姐搬家後,恰好那人就再沒來過。」
    管理員的話像是很可信,淺見心裡覺得自己追蹤的那條小線索「啪」地一下斷了。
    3
    決定和梢川優子結束「賣藥人」的工作是在第二天。由於追查到了和泉冱子這條線索,兩人打工的目的達到了。雖然有些晚,可富山的新推銷員終於來了。他住進了梢川的公寓,接管了生意。
    臨近傍晚,淺見和優子面對面坐在常去的那個茶室裡。「這是個多麼遺憾而又無聊的結局啊。」聽完淺見長長的敘述,優子茫然地唏噓道,「本以為找到遇見爺爺的人了,可連這個人也自殺了。好像我們帶來了厄運。」
    「你這麼想嗎?」
    或許是因為淺見的表情很可怕,優子膽怯地縮了縮脖子,並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我覺得這種想法是對的,因為我也這麼想。」
    「啊,真的?」
    「真的。」
    「可和泉冱子小姐不是因為和干瀨由起仁先生的事煩惱才自殺的嗎?」
    「警方是這麼判斷的,可我不這麼認為。我們,不,我想是因為我對她窮追不捨,結果才讓她死的。」
    「那麼說,和泉小姐自殺確實是因為我們?」
    「不,有兩點不同。首先,你沒有任何責任,她的死是因我而起。其次,她的死不是自殺。和泉冱子是被殺的,導致這一結果的是我……」淺見仰望著天,整個人沉浸在悔恨當中。
    「不過,有一點很清楚,你爺爺的案子不是單純的搶劫殺人案,而且兇手和和泉冱子有關。雖然線索曾一度中斷,但因為出現了新的案子,罪犯自己露出了尾巴。他現在肯定惴喘不安,心裡害怕不知什麼時候會被查到呢。」
    「淺見,我害怕……」優子畏縮地抬眼看著淺見。
    注意到這些後,淺見苦笑著說:「對不起,我嚇著你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樣,所以嚇了一跳。」
    「哈哈哈,我從小時候起就有這毛病,一旦著了迷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可是,我的表情真的這麼可怕?」說著,他側過臉,用手「辟啪」、「辟啪」地拍打著自己的臉。
    「你認為殺我爺爺的兇手也殺了和泉冱子小姐?」
    「是的。」
    「可是,動機是什麼呢?雖然他殺了爺爺,可殺和泉小姐的動機呢?」
    「殺和泉冱子的動機很清楚,一句話,因為她知道你爺爺案子的真相。」
    「說是這麼說,可我不明白為什麼兩件事情會聯繫在一起。如果干瀨由起仁是罪犯,我可以理解,因為那天他和和泉小姐在一起。可罪犯不是干瀨呀。」
    「對,干瀨不是兇手。雖然不能說百分之百,但如果說他是,那我,甚至你也有可能是兇手、總之我認為干瀨不是罪犯。」
    「那又為什麼?」
    「很可能是和泉冱子向兇手通風報信說,在丹後的大江町遇見了你爺爺。你爺爺很驚訝她的同伴是干瀨由起仁。而這件事對兇手來說大概很不利。」
    「嗯?那為什麼?就為了這點事一定要殺我爺爺?」
    「也許。至少目前只能這麼認為。」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比如……」淺見剛開了個頭,卻不知道舉什麼樣的例子才正確,「一般可以這麼認為,你爺爺認識的和泉冱子的戀愛對象,假定是A吧。對這個A來說,和泉冱子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時候被梢川這個第三者看見是很不利的。」
    「我不太明白……如果被看見而又有什麼不利的不應該是和泉冱子她自己嗎?就是說,可能爺爺會揭露她水性楊花。」
    「對,一般是這樣。但對和泉冱子來說,即使被你爺爺看見也毫不介意,完全沒有必要掩飾她和干瀨的關係。因為兩人的關係在『干瀨』公司內部早已傳開了。」
    「噢,對呀,那又為什麼呢?」
    「所以只能認為會對A不利。我想這才是正確答案。」
    「為什麼不利?」
    「哈哈哈,如果我知道,案子的所有謎底都可以揭開了,也可以知道罪犯是誰了。」
    「那麼,你完全不知道了?」
    「目前……反正我一定要查清楚給你瞧。因為在某個地方應該有罪犯的弱點。」說著,他又要露出「恐怖」的表情,但他趕緊動了動臉上的肌肉。
    把優子送到公寓後,淺見直接去了和泉冱子以前住的公寓。
    這個季節白天較長,此刻本來天上還有太陽,但在即將下雨的梅雨天空的籠罩下,街道顯得灰濛濛的。
    已經看見公寓了,可淺見仍然沒有想出好主意,倒是能真切感受到和泉冱子曾在這住過,還有一個男人在夜晚來找她。甚至在他的腦海裡還浮現出這樣的情景,從街上到稍有些向裡凹的建築物裡,好幾輛車緊挨著停在-起,一位男子急匆匆地從這些車旁邊走過,消失在公寓樓裡。
    就這樣,幾個月或是幾年裡,他和她每天呼吸著同樣的空氣。那對的他或她,對彼此意味著什麼呢?只是通過金錢結成的關係嗎?
    接著,和泉冱子和干瀨由起仁相遇,搬出了這個公寓,開始和干瀨一起生活。還差一點,她就到了夢想的世界……
    想到這,淺見轉過身,慢慢登上前往西之原的坡道。
    回到家,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您回來得正好。」須美子高興地嚷著,「大少爺也馬上回來。難得大家都在。」
    嫂子和子剛開始盛油炸蝦,接下來該給大家打招呼了。
    「大家都在啊……」
    說著淺見剛想走到衛生間去洗手,突然他感到一陣震動,背脊上像有涼颼颼的東西滑過,他心想:「為什麼是『大家』?」
    和泉冱子曾經對干瀨由起仁說:「現在看見的是夢,是像海市蜃樓一樣會消失的幻覺……」當干瀨回答說:「沒有那回事。我也會做夢,即使夢會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也不能停止做夢。」冱子說:「是啊,我要讓大家的夢都不會消失。」
    為什麼她不說「你的夢」而說「大家的夢」?
    為了安慰她而說得這麼委婉的是干瀨,回答時當然也應該特指他說「不讓你的夢消失」,這是禮貌,也是愛情,不是嗎?
    「大家」不由得讓人覺得意味著很籠統、不特指的很多人。它不是那種場合一為了愛而燃燒、奉獻。這句話是對「你」和「某人」,至少還有一個人為對像說的,這種推測才合情合理。如果「你」是指干瀨,那剩下的一個或兩個人的夢,和泉冱子可能也不想讓它們消失。這是無意中或不小心說出來的吧。
    還有一個人嗎?
    淺見還不能捕捉住這一想法究竟意味著什麼。雖然他覺得那很快會出現在眼前,但現在只覺得有股焦躁感刺得背脊癢癢的。
    「少爺。」須美子來叫他了,「您怎麼了?大家在等您呢。」
    見她有疑心,淺見匆忙洗了手。
    「怎麼了,不舒服嗎?臉色不太好。」淺見剛坐下,哥哥陽一郎就皺著眉頭問他。
    淺見沒回答而是徑直問道:「最近有個女的從彩虹橋上墜落身亡,哥哥知道嗎?」
    「別說了,光彥,吃飯的時候怎麼說這些話。」沒等陽一郎開口,雪江就先訓斥道。
    「是啊,聽母親的,等會再說吧。」
    於是大家埋頭吃起熱騰騰的油炸蝦來。
    雪江和長子陽一郎夫婦以及他們的女兒、兒子,加上次子光彥、女傭人須美子總共七人,就是現在淺見家所有的人。陽一郎總是下班很晚,而次子光彥又老出門在外,很少像這樣全家人熱熱鬧鬧地圍在飯桌旁吃飯。
    淺見一直在吃飯,後來看到雪江放下筷子,須美子去沏了新茶,他才慢悠悠地問正在讀小學的侄子:「雅人做過夢嗎?」
    「夢?做過,夢見過考試、怪物什麼的。」
    「我不是說那個,是將來的夢。」
    「噢,是指希望嗎?我當然有夢想了,但我不說。」
    「為什麼?」
    「因為聽說夢一旦說出來就會消失。」
    「有那種事嗎?我不知道呀。」
    「叔叔,你呢?你有什麼夢想?」
    「我?我嘛,呃,我想讓大家的夢都不會消失。」
    「撒謊吧。說得太漂亮了吧。」
    「哇,我覺得好棒。」說話的是侄女智美,她已經上了高中,作為女性來說正是多愁善感的時候。「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做那樣的人。」
    「做不到的。」雅人冷酷地說。
    「是啊,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也許做不出那樣的犧牲吧。」
    智美放了一個草莓到嘴裡,作為飯後水果。她抿了抿嘴,好像草莓很酸。「首先,在學校說這樣的話,別人會聯合起來揍你的。」
    「有個女的就說過這句話。」淺見學智美的樣吃了個草莓,然後也皺了皺眉。
    「噢,那個人,難道是叔叔的戀人?」
    「哈哈哈,可惜她不是,是從彩虹橋上掉下死了的那個人。」
    「啊……」
    不僅是智美和雅人,就連雪江他們,也把視線集中到這位叔叔身上。熱騰騰的油炸蝦、溫馨的晚飯也好像一下凍結住了,氣氛變得冷冷的。
    「喂,到書房去。」陽一郎站起來催促著弟弟。
    在狹窄的書房裡面對面坐下後,陽一郎有些不悅地說:「你想說什麼?好像對警方的調查不滿啊。」
    「是的,非常不滿。」
    「你是指彩虹橋的案子?」
    「對,把這件案子過早地定為自殺明顯是錯的。」
    「嗯,我不太瞭解,你這麼說有根據嗎?有沒有物證?」
    「沒有,不過我是這麼認為,也可以說是直覺。」
    「光彥的直覺又開始了。」刑事局長皺起了鼻子。
    「你怎麼說都行,能不能重新開始調查呢?」
    「別胡說八道了。又不是我在指揮警視廳。而且首先到底要調查什麼,有沒有目標呢?」
    「有,我想請他們把被害人的過去重新徹底調查一遍。直到一年前,被害人一直在一個色情場所工作。只要從那時的交友關係中,查到一個特定的男人就行了。」
    「只要就行了,你說得輕鬆,這可是件很難的工作啊。幹那行的,嘴都很嚴,如果是一年前,還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
    「如果警方都很為難,那我就更不可能調查清楚了。」
    「什麼意思?如果警方不做,你就準備做?」
    「沒辦法嘛。」
    「別胡說,必須考慮到背後的危險性,或許有黑社會組織。」
    「這我知道。」
    「混賬……好吧,我知道了,那就調查一下吧。既然你覺得調查還不周密,我就暗示他們繼續調查,不過最終做出判斷還得在現場。而且我不允許你單獨行動。」
    「好的,這樣我可以妥協。」
    「嗯,別對警察說任性的話。」
    「哈哈哈,」淺見笑了,刑事局長也苦著臉笑了。
    4
    梢川優子離開東京那天,一場真正的梅雨從早上起就下個不停。這天也是《旅行與歷史》雜誌的樣書印好的日子。淺見在用車送優子去羽田機場的途中,順便去了趟編輯部,除了分內的兩本雜誌,又額外多領了—本。他把這本散發著新書特有的油墨味的雜誌遞給在車裡等候的優子。
    「這是書店還沒擺上的樣本。上面登了我的文章,請你讀一讀。其實我是以你爺爺的事跡為原型寫的。」
    「哦?是爺爺的案子嗎?」
    「哈哈哈,怎麼會呢,不是的。是介紹賣藥人的典型事例。不過,詳細描寫了最普通的例子,還進行了加工潤色。」
    雖然多少有些加工,但淺見想盡量詳細地描寫一個不太為人知的世界,他曾在那裡興趣濃厚地目睹過「賣藥人」的工作情況、日常生活、及他們和顧客間形同親人般的交流。
    題目很大,是《經過三百年再掀熱潮——越中富山的置藥》。淺見從富山的中藥歷史開始寫起,前半部分披露了他從T藥科大學高津教授和富山千壽堂獲得的藥物學知識及製藥業目前的情況,但文章的主題仍在於介紹支撐著配置藥這一獨特產業的「賣藥人」的生活。
    特別是梢川老人這一理想的原型,還有他的家庭以及能成為他繼承人的孫女也都出現在文章中,所以這不僅是普通的報告文學,就是作為劇本也很有趣,連那個籐山主編讀後也大為感動地說:「真有意思啊。」
    優子坐在副駕駛席上讀了一會便很快合上了書,看著車窗外面。
    「噢,讀這麼小的鉛字,感覺不舒服吧。」淺見注意到了她的舉動,問道:「要停車嗎?」
    「不,不是的。不是這麼回事。」
    優子轉過身,眼睛已經濕潤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淺見,你好像很瞭解爺爺,寫的和真的完全一樣。」
    「啊,最初只想寫一般的報告文學,但加上了根據我們模仿賣藥人的真實體驗寫成的部分,可能就有了生動的感受。都是托你的福。」
    「沒有的事……如果要這麼說的話,那是托爺爺的福。我想爺爺肯定也很感激你,承蒙你把他寫成這麼好的人。」
    在這篇報道中,淺見把從優子那聽說的梢川老人工作對發生的小插曲,經過他自己的想像和加工再介紹給讀者。給夫妻倆勸架、商量孩子不上學的事,當然還有作為他本職工作的治病的事。如把在和泉冱子家遇到食物中毒這件事也作為一個典型事例,在校完清樣之前加了進去。的確可以說描寫了一個過於理想化的置藥商的形象。
    「這是給奶奶最好的禮物。」優子恭恭敬敬地把雜誌放入包內。
    優子在羽田機場的入口處下了車。據說,她從七月起就要回魚津的沉積林博物館工作。「明年你還能來看海市蜃樓嗎?」她有點拘謹地問。
    「哈哈哈。又不怎麼遠,我很快會去打擾的。也許是把破案後的結果作為禮物送給你。」
    淺見揮揮手,然後發動了車子。但直到車子轉彎,他都能從後望鏡中看見優子在一直目送著他離開。
    回去的路上,淺見來到位於大崎的T藥科大學病理學教室拜訪高津教授。就採訪向他表示感謝之後,淺見也遞給他一本《旅行與歷史》。高津「啪啦啪啦」慇勤地翻了翻書,然後把它放在桌上。雖然他四月份剛剛被破格提升為教授,可儼然已具備了教授的威嚴,無邊眼鏡映得淺見晃眼。
    「您馬上要結婚了吧。」
    「啊,您還記得。是啊,俗話說六月新娘,但她不喜歡六月,所以現在忙得一團糟。老爺子也希望最好早點。接班人沒定下來,他就不放心啊。」
    「這麼說,您馬上要當院長了。」
    「哈哈哈,怎麼會呢。還得有順序,先得當系主任、副院長,還早著呢。」
    說著,他身子向後一仰,開懷大笑起來。
    「那也很了不起。從我這樣落魄的人來看,您是站在雲端上的人。」
    「說什麼呀,你家不是代代出人才嗎?瘦死的駱駝比……呃,不對,你也不差。說到這,我可是在一個窮得像垃圾箱似的家裡長大的。上中學的時候,看見你哥哥戴著閃亮的東大校徽從家裡出來,覺得非常羨慕。那就是我發奮的動力。」高津感慨地注視著窗外下著的雨。大概他的思緒已飛回到貧苦的少年時代。
    這也有個曾經做過夢的人。
    淺見慚愧地想道:「自己的人生中有過這種認真思考未來的時候嗎?」想到這,他自己都覺得可憐。
    雖然他也曾做過夢,但那只是沒有實質的、純粹的夢想。少年時代,在學校裡當被問到「將來的目標」時,他總是信口開河,有時回答當「畫家」,有時是「音樂家」。還曾說過想當「算命的」。老師很驚訝:「淺見又開始異想天開了:」於是就不再理他。
    可淺見自己在任何時候都是準備認真考慮,認真回答的。他常常那樣認為、那樣夢想。
    長大以後他也上了大學,雖然是二流的,而且好歹也有了工作,可是好景不長。他不停地換工作,最終發現自己的性格不適合正規的上班族,從那一刻起他就對出人頭地這條路死心了。
    淺見認為自由撰稿人是截止目前為止最適合自己的工作。但這份工作能不能幹長,心裡沒有底。只是他經常遇到奇怪的案件,幹著類似偵探的事,這是他生活中惟一的樂趣。
    淺見光彥今年三十三歲了,因為年輕所以還允許過這樣的生活,但他並不認為自己一生會以這樣的方式度過。如果不認真地考慮將來,不去描繪真實的理想而不是夢想,那麼他很可能會甘於做個永遠吃閒飯的。
    「這本書,容我以後拜讀。」臨別時,高津教授非常誠懇地對他說:從爬滿常春籐的莊嚴的大樓裡出來後,淺見冒著雨跑回停車場自己的車裡。從象牙塔裡逃出來以後,淺見鬆了口氣。只有這個不滿四平方的正方形空間才是他可以完全支配的世界。
    出了大門後不久,車子駛上了前往車站方向的栽有法國梧桐的林xx道。在拐過國道的信號燈時,淺見發出驚訝的一聲:「哎呀!」原來,他發現剛才擦肩而過的是「干瀨」公司的淺岡。
    他馬上看看後望鏡,但已見不到人影了。是看錯了,還是淺岡進了附近的茶室了呢?沒等他弄明白,前面的車子突然緊急剎車,讓他把淺岡的事拋到九霄雲外。
    兩天後,梢川優子寄來了快件,她寫道:「再次讀了你的文章,我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流眼淚是因為很高興你對爺爺和賣藥人的好意。奶奶也是邊讀邊哭。我真懷念和你一起走街串巷的每一天。我覺得做了個比以前所有的夢都高興的夢。可是,夢畢竟還是像海市蜃樓一樣虛無飄渺。」
    淺見拿著展開的信,呆呆地看著被雨淋濕的八角金盤的葉子。他茫然地想,優子究竟做了什麼樣的夢。他覺得,一直在汽車後望鏡中目送著自己離去的優子可能對自己產生了愛慕之情。他為自己不知該如何應對的遲鈍感到生氣。
    「少爺,電話。」這時須美子的喊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淺見,我讀過那篇越中的報道了。」是淺岡那略顯輕浮的娘娘腔。他說「越中」的時候讓人聯想到兜襠布。
    「寫得真好,那些都是你採訪到的?尤其是置藥商,是叫賣藥人吧,那些小插曲真有趣。那也都是根據事實寫的吧?」
    「嗯,是的。雖然進行了加工,但基本上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如果不是那樣,而是馬馬虎虎地寫,那就對不起富山的藥商們了。」
    「是這樣啊。不過你採訪得真好,我很佩服,等什麼時候見面再聽你說吧。」講完要講的,淺岡說了句「就這樣吧」,便掛斷了電話。可能受工作影響,他有點性急。淺見沒來得及問他前天有沒有去過大崎站附近。
    雖然淺岡說過「什麼時候再見面」,但是淺見再也沒有機會和他說話了。兩天後的下午,淺岡茂的屍體被發現了。
    這件事是干瀨由起仁打電話告訴淺見的。他在電話裡尖聲大叫道:「淺岡被殺了!」他幾乎精神錯亂了。不過,淺見也同樣驚訝。
    「被殺了?被誰,在哪,為什麼?」淺見連珠炮似的問。
    「還不清楚,因為警察剛剛通知我。不管怎麼說你能不能來幫幫我?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這件事非同小可。冱子死了,淺岡也被殺了,不知道下次該誰了,我很害怕……」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在去「干瀨」公司的途中,淺見的耳邊不停地迴響著干瀨的聲音——冱子死了,淺岡也被殺了,不知道下次該誰了加上梢川老人,已經有三個犧牲者了。相同的是他們都和冱子有關。如果由此聯想到第四個目標,那麼干瀨由起仁感到膽怯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很明顯可以認為是冱子身後的人幹的。也就是曾經在冱子的公寓和她秘密幽會的那個人。
    沒見到那男人的臉……
    混賬。淺見想像過那個一見面就會大聲叫著「你看見我了」,並向他撲過來的魔鬼。或許那個公寓的管理員也很危險。可他似乎沒有仔細見過那個「魔鬼」的臉,也許這是他的幸運吧。
    警察也來到了「干瀨」公司,正在向干瀨由起仁瞭解情況。淺見只好先在大廳等候。
    過了一會,從電梯裡出來三個人,最後一個是干瀨,他像嫌疑犯一樣耷拉著腦袋。
    看到前面的那個男人,淺見不由得驚訝地叫出聲:「啊,這不是堀越嗎?」
    那人正是赤阪警署的堀越警官。以前,一家位於赤阪的飯店發生了殺人案,淺見在案子調查過程中曾協助過他(請參照《津輕殺人案》)。堀越看到淺見也像忘了自己本來的任務,樂呵呵地對他說:「啊,淺見,上次多謝了。我們課長也很想見你啊。你的消息可真靈啊,這還沒登報呢。」
    「不,只是碰巧,我找干瀨專務有事,是吧?」
    被淺見這麼一說,干瀨一時愣住了,他連忙點頭說道:「對,對。」他對淺見和刑警如此親密感到迷惑不解,
    「你來了,這麼說是赤阪警署管轄內的案子了?」
    「是的。是一棵樹街後面的公寓。」
    赤阪的一棵樹街是TBS電台所在的繁華街道,可以說是東京市中心的第一流地段。淺岡茂三年前分期付款買下公寓後就住在那。雖說是一室戶,但一定價值不菲。時裝業不愧是高收入行業。游手好閒的淺見一聽頓覺很沮喪。
    發現淺岡茂死在自己公寓房間裡的是來找他的「干瀨」公司職員和公寓的管理員。本該知道十一點要開會的淺岡,事先沒打掃呼就沒來上班,同事們覺得奇怪就來他家看看。
    死亡時間估計是昨晚到今天凌晨之間。
    「他的死亡原因可能是所謂的心臟麻痺。」堀越話音剛落,一旁的干瀨馬上就予以否認道:「不對,他是被殺的。」
    堀越縮了縮脖子說道:「噢,正確地說,死亡原因還沒有確定。從外表看,既沒有外傷,也沒有打鬥的痕跡。從臉部出現的青紫看,我們認為可能是心臟的原因,不過也有和心肌梗塞相似的毒藥致死的案例。」在還沒有進行屍體解剖的時候就輕率地說話,堀越的表情像是說:「糟了。」
    「等會能看看現場嗎?」淺見湊近堀越的耳邊問。
    「嗯,這個嘛,現在還沒有做現場鑒定,不過傍晚過後可以想辦法,我也一塊去。」
    「謝謝。」
    和堀越道別後,淺見和干瀨乘上了電梯。
    「請先見見社長吧。」說著干瀨把淺見領到社長辦公室。
    干瀨丈一郎沒有了往日的盛氣凌人,而是一副很憔悴的樣子。對以形象為賣點,以獨佔皇室生意為生命的「干瀨」品牌來說,接連不斷的醜聞很容易成為它的致命傷。
    「從我兒子那聽說了您,很抱歉,我調查了很多您的事,聽說您是位很有名的私家偵探。」
    「不,沒有的事,我只是個自由撰稿人。」淺見連忙擺擺手。
    「這我也知道。明白了,就這麼辦吧。總之,我想請您把我們公司從困境中拯救出來。」
    「呃,如果我能的話……可是,您說怎麼做呢?我能做的只是查清案子,把兇手找出來。」
    「這樣就行了。總之,只要防止我們公司再也不要出現犧牲者就行。尤其是想到下面可能輪到由起仁或者是我,我就很害怕。」
    「您?社長為什麼會想到自己會被殺呢?」
    「這……是那麼回事……」丈一郎吞吞吐吐地說,「不能對您明說,做這行的,有很多接觸上流社會隱私的機會。有的公開出去就不好了。為了保守秘密,就一個接一個……」
    「不錯,您就是有這樣的顧慮?」
    「唉,如果說沒有,那是假話。」
    「可淺岡暫且不說,和泉錏子不是不知道那些嗎?」
    「唉,可是我兒子知道,有可能他在說夢話的時候洩漏了。」
    丈一郎像不吐不快似地說道。說著,他輕蔑地看向由起仁。由起仁則慚愧地低著頭沒有反駁。
    「是嗎……」淺見夾在他們中間苦笑著,「不過,我覺得這不過是杞人憂天。兇手可能和這沒關係。」
    「是嗎?」
    「嗯,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和泉冱子之前被殺害的梢川老人就是和時裝業完全沒關係的人。」
    「啊?還有這件事啊。」
    干瀨丈一郎驚訝地張著嘴。可能是放心了吧,他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當他這個樣子的時候,只讓人覺得他是個疲憊的老人。

《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