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萬華樓的老掌櫃——大淹老爺子,總是在歎氣。聽說是因為二兒子去京都後再沒回來的緣故。
「我兒子是迷上了那邊的姑娘,早就把會津給忘了!這孩子,盡幹些蠢事。」
他所說姑娘的父親是京都一家小有名氣西餐店的老闆,因為她是三個千金中的老大,所以,父親怎麼也不會放她走。好像還說過,如果要結婚就必須繼承店裡的生意。
「那不好嗎?能去京都的話……」安達武春很無所謂地說。
「那哪行?我這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幫著干呢。總而言之,現在人手不夠讓我很傷腦筋呀。」
「哈哈哈,要不然,老伯,這麼著,您就去趟京都,往脖子上套根繩兒,嚇嚇他。」
「我可幹不出這種事!無論怎樣落魄,我也是堂堂正正的會津人呀!」
這麼一說,大淹老爺子最近還真是突然瘦下來了。
他接著抱怨道:「本來我是要退下來,把店交給大兒子的,可如今事事都不如意,反而比以前更覺得疲憊不堪了……」
武春心裡想:人生難免有挫折,但或許,人在有事兒干的時候才是最光鮮的。
「反正,我家那小子要是長眼的話,您家的姑娘模樣就不錯,咱兩家住得又近,他們倆要能成就好啦!」
「啊哈哈,我家那姑娘,她還是個小孩子呢,也不怎麼會說話,暫時還不會有那方面的意思。」
「那可不是!阿武,你要一直還把她當小孩子看,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不知不覺間,孩子們都一下長大嘍!」
萬華樓的老掌櫃說了些讓武春不自在的話,聊了會兒就回去了。
上午,最後一撥客人乘坐觀光巴士抵達,開始參觀。
鈴政漆器工場的車間和展銷會場連在一起。依照活動安排,客人們參觀完車間後,就直接到銷售會場去。
雖說叫做「車間」,其實不過是手工操作的零散工場,並不是流水線。場內房間按照操作順序被一個個分開,工匠們各自在自己所屬房間內工作。因為上漆這種工作忌諱粉塵等雜質,所以,每間房間的窗戶也好、門也好都是緊閉的。
除製作木胎另當別論外,漆器工序大致可分為底漆、二道漆、末道漆三個階段。這種看似簡單的工作,實際卻需要相當複雜細緻的工序,比如說一種叫做「本堅地」的漆器,就需要三十三到四十二道工序才能完成。
即使是批量生產的便宜貨,從底漆到末道漆,要是該掌握的地方沒掌握好的話,一使用就會出現漆皮剝落的情況。
上底漆就是先在木胎上塗抹防銹漆、粉漆,然後晾乾,再利用工具打磨掉多餘的粉漆。
之後,重複多次上述操作,將木胎表面打磨平整。這樣一來,即便使用多年,木胎也不會磨薄。
之後的工序是上二道漆,用優質油漆把底漆塗抹得更均勻,終於要進入末道漆的工序了。
製作漆器的工作,從底漆到二道漆,在時間和技術上都有一定要求,但這些從製成品的外觀上卻都看不出來。
在外行人眼中,這樣的工作似乎單調乏味。當然也有不習慣這種工作或是過敏體質的人,因工作關係而發生中毒。地板上鋪著坐墊,整日面對著操作台——這種工作條件也夠差的。這種工作在地方上屬於3K1職業,所以年輕人都不願意加入進來,無論哪個地方的漆器工場,如今都在為後繼無人的問題所困擾——
1「髒亂」、「費力」、「危險」三詞日語發音的起始字母都是K。
二道漆之後的下一工序是在木胎上塗抹末道漆、繪製花紋。這需要各種各樣的技巧,而且要求更高更細的技術。
說到漆藝,無論是毋需打磨、晾乾後即完工的「立塗」,還是其他或有光澤、或無光澤的漆器製作方法,各地都有自己代代相傳的獨特工藝。「花塗」、「春塵塗」等就屬於這類地方工藝。漆器僅從漆塗得如何就可以分辨出優劣,所以,上漆時必須小心謹慎,以免摻入粉塵或顏色不勻。
打磨掉表面末道漆、露出裡層漆的技藝,在漆器製作領域可謂獨領風騷。「曙塗」、「夜櫻塗」等就屬於這種。
繪紋、加飾則是漆器技藝的頂峰。甚至可以說,漆藝的魅力就凝縮在了加飾這一點上。泥金畫、鏤金、螺鈿……加飾的技巧極盡複雜精巧之能事。特別是「泥金畫」,被稱作日本獨有之物,包括平紋泥金畫、研磨泥金畫等等,種類有十餘種之多。
即使是製造漆器這種體力勞動,如果說到繪紋、加飾兩道工序,總讓人產生藝術家的感覺,夠瀟灑。而且,身懷此技的人為數極少,他們或者有藝術感、或者至少懂得畫畫,都非等閒之輩。所以說,在底漆、二道漆兩道工序和末道漆之間,即便是同為漆器工匠,界線也劃得十分清楚。
雖然安達武春於漆器這行已將近四十個年頭了,可是,在進行末道漆加工時,他仍只不過負責極簡單的操作,比如:塗抹單一色彩的「立塗」。
操作末道漆的工匠——特別是懂得繪紋、加飾的人,收入都不錯,工作場所的條件也好。
他們都有技術,運氣好的話,還可能有機會在展覽會上拿獎,成為工藝藝術家,從而飛黃騰達。
鈴政漆器工場電有兩個專門負責末道漆和加飾的工匠。倆人都只有四十幾歲,各分得一間和式的房子,待遇很豐厚。
會津漆器中有種叫做「會津繪」的,有其傳統的上漆工藝和花紋圖案。如今,這種漆器雖然在製作方法上還是繼續沿襲傳統,但各製造廠商也不斷研製開發出有別干傳統的獨特圖案,摸索著會津漆器發展的新方向。因此可以說,負責末道漆和加飾的工匠作為工場生產的戰鬥力,佔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與他們相比,像武春這樣的底漆工匠,不論是幹了多少年,待遇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的工資和一般工薪階層相比,簡直少得讓人難以置信。所以,幹這行的人,必須是特別喜歡這項工作,或者是對收入多少毫不在乎,又或者是想得開,再或者是胸懷使命感、視之為天職,要不然,這種工作實在沒什麼吸引力可言。
武春可以說是符合了上述所有條件的人。特別是關於最後一項——「天職」,武春把它當作金科玉律一樣,堅信不疑。他總認為,如果沒人干底漆這項工作,那麼會津漆器就不會有明天。
不過,事實也確實如此。最樸素、最沒有吸引力的底漆工作實際上反而是漆器生命之所在。近來,人們只從漆器成品華麗美觀與否來判斷價值,這種風氣,從會津漆器的本質來說,並不是一件可喜的事。
會津漆器本來並不是什麼裝飾品、收藏品。漆器只有作為日常生活器皿,充分用於家庭餐桌、廚房,才能體現其價值。漆器在使用時還必須足夠強韌、耐用。保證這種強韌性和耐用性的就是底漆工序。
但是,負責底漆的工匠卻沒得到應有的報酬。不,不僅是底漆工匠,如今的社會就是這樣的時代——勤勤懇懇從事基礎工作的人卻往往得不到應有的回報。
隔壁房間的平野浩司也是位專心於底漆作業的工匠,他的兒子洋一去了東京,現在是牙科技師。
「作為洋一,看過了我這個做父親的一生,自己也跟著成為一名漆器工匠,最後葬在會津的土地上,實在是件很沒意思的事。」平野曾經這麼說過。
「不過,要按洋一的話來說,他那個牙科技師的工作也差不多嘛。」
據說,牙科治療的一個重要部分——也就是製造假牙的工作,絕大部分都是由技師來完成的,但是,收入方面就不用說了,地位、名譽——所有好事都是牙科醫生的,而牙科技師的收入也就相當於小規模公司裡的新職員。
牙醫們把沒有國家技術考試當作幸事,大學時代就整日癡迷於高爾夫球,不正正經經學習、也沒有掌握基礎技術,就獲得行醫資格。而支撐他們工作的牙科技師卻是辛辛苦苦地工作著——這話聽起來可真讓人覺得同情。
團體參觀客人在走廊裡魚貫而行,透過玻璃窗觀看工場內的操作情形,這就是所謂的「現做現賣」。但是,武春總在想——客人們只是看到眼前這些操作,如果僅憑這一點,他們就認為瞭解了漆器製造工藝,那可就太讓人傷腦筋了。
用刮刀塗抹油漆,不過是幾十道工序中的一道而已。塗完漆後,晾乾、打磨、再上漆的工作需反覆的次數多得能讓人生厭。而令人擔憂的是不知情的人或許會產生錯覺,認為漆器只需上一次底漆,即可轉至末道漆、花紋繪製,然後得到成品,擺上店面。
一位看似單獨來參觀的年輕男子,緊隨團體客人之後走了過來,長時間駐足在窗外。
把防銹漆調成油畫顏料的樣子,然後塗抹到木胎上,沒什麼人會認為觀看這種單調的操作一遍遍重複有意思,但這位客人似乎好奇心特別強,十分熱衷於此。團體客人都走過去很久了,他還把鼻子貼在玻璃上,專心致志地向裡觀望。
應該不是抱著什麼竊取技術情報的目的吧?可能是看到美麗的漆器,從這種所謂的骯髒工作中脫胎而出,所以在價值觀上產生了認同吧。這麼想來,武春心頭多少湧上一股幹勁。
那名男子終於走了,武春看了一眼表,12點多。他準備花點時間整理一下工作間,於是,嘴裡「喲呵」了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他的腰和膝蓋的關節都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
武春來到走廊,準備叫隔壁房間的平野浩司。倆人習慣一起吃便當,平常總是浩司先來叫他,不過,今天似乎很難得,浩司他好像還在忙著幹活。
武春剛走到門前,突然從裡面竄出一名男子——正是剛才那個專心致志觀看操作的小伙子。其他客人都已經走光了,看來他真和團體客人不是一回事,單獨來的。
「快叫救護車!」他突然對著武春大聲叫道。
「那個人樣子很奇怪。」他指著房間裡面,接著說。
武春進了房間,看見平野浩司趴倒在操作台上,一動也不動。
「快!救護車!」他又吼了一聲,像是責怪武春,「還磨蹭什麼!」
吼過之後,他好像還覺得不放心,又大聲叫:「電話在哪兒?」
武春指了指事務所的方向,那個小伙子立刻大步跑了過去。
2
根據記錄顯示,從鈴政工場打來110報警的時間為中午12點13分。
接到出動命令時,片岡昭夫警長剛開始吃他的午飯——拉麵。
「好像是心臟麻痺,已經安排了救護車,不過,報警的人情緒非常激動,堅持說他懷疑是非自然死亡。所以,你還是去看看吧,以防萬一。」刑偵科長巖永掛斷從指揮室打來的電話後,悠悠地說。
「是!」片岡嘴還貼著碗邊,把眼珠向上一翻,回答道。情勢也不是很緊迫,還不至於中斷正吃著的午飯,「快吃快拉」可是警察們的特技,非常時期才會拿出來。
片岡今年四十二歲,正逢厄運之年1。不過,他生得膀大腰圓,體型健壯,看上去倒是和厄運一點都不搭邊——
1日本一般指男25、42虛歲,女19、33歲為交厄運之年。
實際上,片岡也從沒得過什麼真正的病。即使是三年前參加縣柔道大賽時,扭斷了左腳脖,他也沒請過假。只不過,通過那件事,他感到自己年齡確實大了,之後就再沒參加過柔道大賽。
接到報警後五分鐘,便有兩輛巡邏車向鈴政漆器工場駛去。雖然也開了警燈、拉了警笛,但顯得並不怎麼著急。
鈴政漆器工場臨近會津若松市西南郊,位於門田町工業區最外圍附近。而會津若松警署臨近會津若松車站,位於市中心東北部,橫跨市中心。
市中心的幹道是國道121號線,又叫「日光街道」。始於東京上野的國道4號線。之所以稱之為日光街道,是由於這條街道曾經通往日光的東照官。會津這裡將貫穿南會津、越過縣內山王卡、直眈木縣今市的一條道路叫做日光街道。藩政時期叫做「南山大道」、「今市街道」,關東地區也叫做「會津街道」、「會津西街道」。
國道121號線穿過鶴城邊,向南延伸。環城的林木枝頭似乎已吐出了點點新綠,也不知是真發芽了,還是人的心理作用。
「漸漸有了春天的氣息啊!」片岡仰望天守閣,雅興大發,冒出了一句和他身份一點都不相稱的話。
鈴政漆器工場位於門田町工業區中的「漆器區」內,這裡集合了幾家漆器製造廠商,而鈴政漆器工場漆器的質和量都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
西側流淌著阿賀川,和漆器區僅有一堤之隔,當地人親切地稱之為「大川」。大川水壩附近就是會津人最先感受到春天氣息的地方。
鈴政漆器工場周圍,平常除了職工、參觀者之外,幾乎沒什麼人涉足。可是今天巡邏車一到,立刻湧來好多人,在工場內外東逛西看。
救護車比警察早幾分鐘到,醫護人員已採取了常規急救措施,不過,當事人瞳孔放大,心臟已完全停止跳動,他們來這裡只是確認死亡而已。
片岡警長率領警員進入室內,勘查現場,發現死者身上蓋了條毛毯,他的家人正站在房間入口傷心痛哭。
「可能是心肌梗塞或是其他什麼急病,還要查一下嗎?」一位片岡認識的急救隊員說。
聽他的口氣好像對死因沒什麼懷疑。醫生還沒到,他就已經判定是自然死亡。
「那就按照程序,聽取一下口供吧。」片岡對這次事件也沒有絲毫興趣。
根據急救隊員的記錄,死者是鈴政漆器工場職工平野浩司,五十九歲,同事和家人都反映他沒有與心臟病相關的既往病史。
片岡借用了工場接待室,首先叫來第一位發現死者的人和當時在他旁邊的工匠安達武春。
第一位發現死者的是從東京來的參觀者,名叫淺見光彥。
姓名淺見光彥
年齡三十三歲
住址東京都北區西原三巷
職業自由撰稿人
這人身材高挑,相貌電還可以,不過就是讓人覺得不怎麼樣。穿了件不起眼的夾克衫,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年輕,沒什麼派頭。
「所謂的自由撰稿人,就是拿今天這種事做文章,在電視上報道出來,比如,Wide-Show(日本娛樂節目)之類的欄目,是吧?」
「不,那是記者的工作。我接手的都是些相對平和的話題,例如旅行談、旅遊公司介紹等等,是寫給雜誌或旅行指南的。」淺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哦、是嗎……」片岡下意識地有點瞧不起對方。定睛再看眼前這名男子,覺得他更像是個落落大方的大男孩,雁過拔毛那種新聞報道大戰他應該是做不來的。
「那麼,就是你撥打110報警的嘍?」
「是的。」
淺見很驕傲地回答,而旁邊的安達武春此時卻是一臉不安,低下頭說:「叫救護車來就行了,不用什麼事都打110報警,給警察先生添麻煩。」
「沒有,我不是添麻煩。從他那種突然死亡的狀況來看,不一定是生了急病。」
淺見就像一個認真的高中生,眼睛直盯著安達武春,繼續說。
「如果,萬一是非自然死亡,那我們就必須盡快叫警察來。比方說,要是中毒死亡的話……」
「你,淺見先生,能不能安靜一會兒?」片岡很不耐煩,制止淺見繼續說下去,「能不能只回答我的提問?可以嗎?」
「哦……」淺見意猶未盡似地點了點頭。
「總之,淺見先生,你從平野先生開始感到痛苦直至死亡,整個過程全看到了?」
「嗯,是的。我進入鈴政漆器工場的時間是1l點10分多一點……」
「我說過,請你只回答我提的問題就可以了!」
「哦,但是,我們都是希望查清事實真相,我認為……」
「好了,真相應該由我來調查。總而言之,你不用多說話。」片岡擺出一副可怕的表情,瞪了一眼淺見。
「於是,你因為感覺到平野先生樣子不對勁,所以就跑過去看他,是吧?」
「是的,我一看見他倒下,就立刻覺得情況不一般。要說這是為什麼……」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你就打電話給119和110了,沒錯吧?」片岡扭過身去,背對淺見,轉問安達武春。
「是的,沒錯。不過打電話到l10……」
「沒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這也沒辦法。」
「好,可以了,謝謝兩位。」片岡用手示意倆人可以出去了。安達立刻走了出去,而淺見嘴裡還在嘟嘟嚷嚷,好像還有點戀戀不捨。
「你可以走了。是忘了什麼東西嗎?」
「不,不是,我是想,難道不需要我們再說詳細點嗎?」
「不必了,我沒什麼要問的了。不過,你倒一直都夠冷靜的啊。」
片岡裝作半開玩笑的樣子,諷刺他說。
「我想,眼睜睜看見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肯定不會很好吧。」
「當然了,我本來就是個膽小的人,看到死人會害怕,更何況,眼看著一個人垂死掙扎,一般情況下,我怎麼也做不到。」
淺見聳了聳肩接著說。
「但是,因為死者當時的樣子很不尋常,所以,比起恐怖感,我更產生丁很強的疑問,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到底是病死,還是另有其他原因,我們暫且不論。不過,像這種要警察出面的非自然死亡,如果是普通人,光看看就要心驚肉跳了,有的目擊者為了避免捲入事端,甚至還會溜掉呢。」
「我不會,警察來我就放心了。怎麼會覺得恐怖呢!我現在被強烈的好奇心所驅使,很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真是個魯莽的傢伙!——片岡一點都不覺得這種事有趣。
「總之,今天就到這兒,你先回去吧。我們已經登記了你的家庭住址、下榻旅館,如有必要,會再和你聯繫的。」
「是嗎……」淺見好像還是不太滿意,不過,看到片岡好像是真的要生氣了,他也只好不情願地走向門口,準備回去。
可是,就在他打開門的同時,一名警察衝了進來。
「警長!剛才醫生檢查過屍體,說有可能是中毒死亡!」
片岡突然緊張起來。不,不只是片岡,那個叫淺見的男子也嚇得差點跳起來,馬上從門口折了回來。
「檢查出是什麼毒藥了嗎?」
近來報告的警察沒想到淺見會這麼問,吃了一驚。
「哎?!你是誰?警長!這人怎麼回事?這人是誰?」
「你!淺見先生!你能不能不插嘴?」片岡皺了皺眉頭。
「好的好的,不過事實上,我覺得當時的情形很難令人想像是毒藥發作。我一直都盯著當事人,沒發現他中途曾服用過什麼東西。如果是毒藥,應該裝在膠囊裡吧?那個人當時是突然死亡,所以,他吃下的可能是氰酸性毒藥,或者是比它速度更快的強效神經性毒氣,又或者是……」
「你呀……」片岡又打斷了淺見的話,好像恨不得用手去堵住他那張嘴。
「這種事應該由我們警方來調查,你不必再囉嗦說下去了。總之,現在看來,這件事有可能是兇殺案,你也要繼續協助調查,所以,麻煩你就先留在這兒,可以吧?」
「好的,當然了。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幫忙?說什麼呢!你是說你要幫警察的忙?你只要老老實實呆在這裡就夠了。」
片岡心裡很著急,說到最後有點像是怒吼。
然而,轉念一想,就是這個名為淺見的男子叫的救護車,同時撥打了110,可以說是第一功臣。可是,自己對他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揚,反而如此刻薄,想想看人家也挺可憐的。
「哦,對不起,請你先待在這裡吧。」
片岡有點內疚,語氣像是安慰對方,說完走了出去。
3
事發現場房內,醫生正蹲在已經死亡的平野身邊,將注射針頭插入其心臟抽出血樣,他一邊忙著一邊表情嚴肅地說:「具體死因還不清楚,但有中毒的可能,這還需要解剖後才能知道。」
「明白了。」
片岡吩咐部下聯絡署裡,心中暗想:真該咂著嘴對那個淺見說句「服了」!
本來,他今晚已經約好了親朋,準備在萬華樓慶祝獨生女兒保美通過高中入學考試。可是,照現在的情形來看,他這個父親的重要角色似乎要缺席了。
回家後又得聽老婆喋喋不休的牢騷了。她肯定要說:「你爸什麼時候都是這樣子!」片岡本來想:只不過是女兒學校的事,搞個慶祝活動的時間總還有的。可話說回來,三年前確實有個先例,慶祝女兒小學畢業升人中學的那天,他參加柔道比賽,結果鬧了個骨折,被送進了醫院,終於沒能趕上女兒的慶祝會。所以,他現在也不好對妻子說什麼強硬的話。
得到懷疑是「兇殺案」的消息後,第一批搜查人員馬上從總署趕來了。包括警察、法醫以及交通科的人員,總共有三十人,由刑偵科長巖永統帥指揮。據目前情況來看,因為有可能是兇殺案,應該還需要更多警力,所以,臨近警署及縣警局的人員還會陸續趕來增援。鈴政漆器工場這棟樓本身就不必說了,就連工場周圍也被警方用「禁止進入」的繩子圈了起來,下午的參觀計劃全部取消。
鑒定科開始採集指紋,籠罩這一帶的氣氛頓時森嚴、凝重起來。
平野浩司的家屬、鈴政漆器工場的相關人員,包括去縣工商科公幹的鈴政漆器工場老闆———鈴木政之助也匆匆忙忙趕了回來,準備讓警方錄口供。
至於第一目擊者——淺見光彥,警方也要他同行,重新陳述事情經過。
淺見這個人說也奇怪,他不但不覺得麻煩,反而還主動用自己的車子搭載警員,跟在巡邏車後面急匆匆趕了過來。
不愧是自由撰稿人,淺見從他覺得平野浩司出現異常開始,到衝進房間確認平野已沒有脈搏為止,將他看到的全部經過娓娓道來,關鍵地方還重點說明。經他一解釋,聽的人也對事件始末、周圍情形等內容瞭如指掌了。
雖說如此,這個男人也……聽取口供的片岡甚為吃驚。
(竟然能有人面對一個人的死亡還可以如此興致盎然地喋喋不休!)
想想看,已死的平野浩司就不必提了,今天,對於淺見光彥而言也應該是個倒霉的日子。雖然,目前還不清楚是不是兇殺案,但至少,他今天遇上了件原因不明的死亡事件,又遭受了粗暴的「歡迎」,理應受到相當大的打擊才對。
原來,淺見之所以決定採訪鈴政漆器工場,只是因為偶然在旅遊指南上看到了這家工場的名字而已。
「要說漆器工場,另外還有很多家,而且,和鈴政漆器.一樣可以參觀操作現場、現做現賣漆器的工場,旅遊手冊上還刊登了其他幾家,我之所以從中選擇了鈴政漆器工場,倒也沒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原因。只是,我看到照片頁上那位白髮蒼蒼、穿了件和服外衣的工匠,就覺得很有吸引力。」
淺見所說的白髮工匠,就是安達武春。
「那張照片有一種氛圍,讓人感覺……那位老工匠確實是歷盡滄桑,作為照片模特,他的氣質真是恰到好處。我實地去見識過了,他在碗狀木胎上用刮刀塗抹黑漆的操作,雖然一眼看上去很單調,好像沒什麼特別之處,但實際上,在他巧妙的上漆方式中蘊含著節奏、韻律,每一個動作都必不可少,我真是佩服極了。」
淺見還說,他站在那兒不知不覺過了很長時間,再走到下一個操作間時,才發覺開始一起走進會館的團體客人們都已經走光了。
接下來,他就目睹了本案當事人——平野浩司的死亡過程。
「我最初看到那個人——是叫平野先生,對吧?我剛看到平野先生時,他正在工作,樣子很正常。他把碗狀木胎放到操作台上,用刮刀仔細塗勻有坑窪的地方,我駐足在他窗外時,他還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臉上浮現著親切的笑容。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了四五分鐘。然後,平野先生像是突然吃了一驚似的,『啊——』一聲摀住了肚子,他望了眼我這邊,眼神中流露的意思好像是『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接下來的很短時間內,平野先生面部表情極為痛苦,他把頭趴在操作台上,背越來越彎,縮成了一團。我當時想可能是胃痙攣、心臟病什麼的吧。」
淺見望了一跟天花板,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形。
鈴政漆器工場的操作車間分成四個房間排列,各房間的工作內容多少都有些不同,這些房間前後都有供參觀者通過的走廊,車間夾在中間。來賓參觀時就和去水族館一樣,一邊透過玻璃觀看操作車間,一邊沿著自己右首方向前進,走到盡頭後向左拐,形成一條U形參觀路線,然後可以繼續從車間背面的走廊參觀裡面的工作情況。
房間和正面走廊是用固定死的玻璃窗隔開的,所以,要想進入房間就必須繞到對面的走廊上才行。
「我窺視平野先生有一段時間,一開始,我以為他那樣做是出於工作上某種技巧的需要,要真是不舒服的話,應該對我說的。」
淺見的說明非常詳盡,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囉嗦。
「但是,平野先生把頭貼在操作台上的樣子,好像是快不行了,他渾身一直在顫抖。看樣子像是沒力氣再向我這邊抬頭或是呼救了。我覺察到情況不對勁,就馬上跑到走廊盡頭,繞到車間後面,打開門衝了進去。說明一下,我之所以知道這樣可以過去,是因為之前看到先我走過去的團體客人是這麼繞到後面去的。後來想想,我當時如果立馬破窗而入,結果可能會更好一點。剛才,我試著重複了一遍案發時的情形,算了一下我繞到對面走廊、打開門的時間,只需十四秒。」
竟然又在喋喋不休地講些警方問都沒問的事情。
「我雖然沒什麼專業醫學知識,但我想,當時平野先生應該已經氣絕身亡了。至少我可以確定,他當時已停止呼吸,摸他手腕也沒了脈搏。」
「淺見先生,假設你穿過走廊到達房間的時間為十四秒
片岡開始發問了。
「從你注意到平野先生情況異常之後,僅僅只有二十秒左右,平野先生就死亡了,是這樣嗎?」
「不,時間應該再長些。我是猶豫了一會兒才轉身跑過走廊的,大概有四十秒吧,差不多是這麼長時間。」
「原來如此……那麼,之後怎麼樣?」
「後來,我立即從房間衝出去,想要通知工場裡的其他人出事了。結果,就在門口冷不丁撞上了安達先生,於是,我就告訴他平野先生樣子不對勁,讓他快去叫救護車。但是,安達先生卻好像有點不知所措,所以,我只好拜託他照看平野先生,自己跑去事務所打電話了。」
以上就是淺見光彥對整個事件所做的說明。片岡沒什麼要問的,也不想再問什麼了。
之後,片岡將他的話和安達武春提供的情況拿出來比較,發現淺見並沒有說謊。
安達現在也非常感激淺見當時撥打了110報警。而且,當他知道淺見還說想讓他「做照片模特」時,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回贊對方:「他是個好人啊!」
誠然,警方、片岡警長不會輕易放走「第一目擊者」的。假設淺見說的是真話,那麼,事發現場除淺見之外並沒有任何其他可疑人物出現過。
如果真如淺見所說,平野在四五分鐘之內都沒有吃過藥,那麼,他服用的就很可能是裝入膠囊內的毒藥。這一點又恰好被淺見說中了。
初步解剖結果到了,基本確定死者果真是通過膠囊服下毒藥的。
片岡在聽取過幾位相關人員的說明後,又把淺見留在警方的接待室內,再次詢問其他有關情況。
這次還涉及到了淺見和平野浩司的關係等內容。
「沒有任何關係。」淺見瞪圓了眼睛極力否定。看到他那副表情,片岡覺得自己面對這個人簡直幼稚得驚人。
「我剛才也說過了,僅僅是因為在旅遊手冊上看到『鈴政漆器工場』的名字,所以才到這兒來的。」
或許真的如淺見所說。可是,眼下與案件關係密切的只有這個男人,要是就這麼輕易放過他,總覺得有點可惜了。
結果,吃過晚飯,片岡還在給淺見錄口供。
晚飯時,兩個人吃的是相同的肉排飯。此時此刻,片岡的家人和親戚們應該都已經到了萬華樓,正在用餐,慶祝女兒通過考試吧。
「你來一下就行,露個臉兒,爸爸不高興呢!」
其實,片岡更擔心的是說這話的妻子,不知她心情怎麼樣。
7點多鐘時,安達武春來了,說是想問一下平野浩司的遺體何時能抬回平野家。片岡說明天才可以,不過,趁此機會,他讓淺見也一起回去了。
這位口才極佳、非常棘手的客人,終於和安達武春一起離開了。
送走他們,片岡急急忙忙趕往萬華樓。大淹老爺子就站在門口,說:「片岡警長來了呀,鈴政先生那邊怎麼樣了?」
「那位平野浩司先生,我今早還和他說話來著,可是,剛才阿武……哦……安達武春先生來電話說,我剛回來不久他就死了,嚇了我一跳,已經……」
萬華樓的這位老闆天生大嗓門。他家的萬華樓是會津若松最大的店面,這些話可是不適合在飯店裡說。
「聽說是兇殺案,是不是?」
大淹老爺子說起話來不知輕重,片岡慌忙環顧一眼左右。
「還沒解剖呢,暫時還不清楚。」
「你可不要對我隱瞞呀!我也經常看推理小說的,或許,我可以幫你的忙呢!」
「知道,知道……」
片岡揮了揮手,逃也似地擺脫了老闆,急忙坐到自己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