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親偉志子無論說什麼話題,下一句必定是「最近的『會女』不行了呀!」這簡直成了她的口頭禪。
理紗雖然還記得自己在上高中時,會反駁說:「沒有的事。」可當她時隔四年返回母校任教時,竟然發覺自己也經常想說:「最近的『會女』……」
「會女」是本地對「會津女子高中」的簡稱。雖然不一定要把「會津女子」簡稱為「會女(Auo)」,但「KAUO」的讀法總讓人聯想到「怪女」1。現在就有兩種截然相反的主張,一種認為不該叫做「KAuo」;另一種則認為正是這種特別的叫法才好——
1「會女」用日語既可以讀「AUO」,也可以讀「KAIJO」。
偉志子是比理紗早二十五年從會津女子高中畢業的老前輩。偉志子的母親也是在舊制時的會津女子高中上的學,所以,這祖孫三代都是「會女」出身。
理紗覺得,雖然只有短短四年的空白,但看看現在「會女」的學生,和自己當年已經大不一樣了。照老前輩偉志子的話說,就是「變得沒氣質了呀」。
據說,偉志子畢業時,「會女」出身就是精英女孩的代名詞。而且各地都一樣。總之,在當時那個時代,地方婦孺接受高等教育的場所,就只有那麼一所學校。
當然,無論是理紗上高中時,還是現在,會津女子高中的排名始終都領先於會津地方其他各所女子高中,名列第一。升學率、偏差值1都很高,學生們的資質也不錯——至少「會女」的相關負責人是這麼認為的——
1表示考試的個人分數在整體中所處程度的數值。
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有人會不小心脫口而出「我們那時候……」,或許是因為年紀大了的緣故吧。
就這樣,快過去一年了,理紗作為一名教師,日漸有模有樣起來,學生們對年紀和他們姐姐差不多的安達老師都懷有一種親近感,所以,理紗在學校很受歡迎。
畢業典禮結束後,3月中旬學校就進入春假。這段日E子,輕拂的東風正讓人感覺到了絲絲春意。
會津的雪下得很厚,所以,春天總是突然就來了。剛看到盆地上佈滿了點點新綠,卻又發現山花已綻放、正一步步逼近山頂。對於已經離開這裡四年的理紗而言,會津的春天真是久違了。
現在也正是理紗心中最充滿期待的時候,這時的女孩子們都會唱「春天來吧,快點來吧……」,理紗的心情也和她們的一樣。
那天傍晚,父親安達武春回來得比平常早,並且帶回一個消息:「姓平野的那位阿浩先生死了。」
「哎?平野先生他?」偉志子也吃了一驚。
「什麼原因?是病死的嗎?」偉志子接著問。
「不是,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事情來得突然,我們發現他時人就已經死了。目前暫且按照死因不明處理,警方也正在調查。」
「警方……」
母女倆人互相看了一眼。
「總之,我馬上要再出去一下。」
武春說他換好喪服就要趕去準備守靈的事,晚飯也不吃了。
「我也過去幫忙吧?」偉志子說。
「還是算了吧?你要是再看到他的樣子,不,應該說是遺體……」
武春支吾著,沒說下去,急急忙忙出了家門。他知道,現在是按照死因不明處理,要想把遺體從警察那兒取回來,可能還得再等一段時間。
「說起平野先生,跟爸爸差不了幾歲吧?」
「呵,是啊。沒聽說過他有什麼病呀,怎麼回事啊?」
「聽爸爸的口氣,我覺得好像是出了什麼事兒,看來他的死有點不對勁呀。」
「不對勁?什麼意思?」
「比如說,是被殺死的。」
「不要胡說啦!」偉志子縮起肩膀,皺了下眉頭,樣子很不高興。
「所以我說『比方說』嘛。」
「就算是比方說,也不好吧?」
「那您說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死的?」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知道呀。」
母女倆說來說去也理不出個頭緒,總而言之,他們都感到四周充斥著焦躁不安的氣氛。
倆人吃過晚飯正看電視的時候,武春又回來了。
聽到武春「喂——」了一聲,母女倆人馬上衝到門口,想知道有關平野之死的後續報道,卻發現門口站著個陌生人。
「這位……是淺見先生。」武春侷促地介紹。
「敝姓淺見。」陌生男子用漂亮的男中音自我介紹說,同時還把身體稍向前傾,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此人三十歲上下,身高可能有一百七十五厘米到一百八十厘米,和武春站在一起顯得很高大。
他裡面穿了件深綠色的薄毛衣,外面又套了件泛白的夾克衫。衣服搭配得很沒有品位,而且這個季節這樣穿也顯得有點冷,不過他本人倒好像一點也不在意。
從體型上說他比較瘦,臉型也長。頭髮剪得不怎麼樣,而且分得很隨意,前額垂下幾綹劉海。
不過他從臉頰到下巴的線條倒是給人俊朗的感覺。
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鼻樑高挺。
(真帥!)理紗吃了一驚,禁不住在心中小聲嘀咕了一句。
「來,快請進,不過我們家裡又髒又亂……」武春一邊說一邊大踏步上了台階,向屋裡走去。
淺見被落在後面,一個人當著她們母女的面小心翼翼脫下了鞋子。理紗瞟了一跟他的鞋,人造革的,便宜貨,一雙也就三千日元左右。
「那我就打擾了。」
三人面對面站在狹窄的門框前,淺見的聲音就像是從上面傳下來的。
「請進。」母親偉志子在前面帶路,理紗和他們稍稍拉開距離跟在後面,眼睛注視著來客的背影。
武春坐在客廳佛龕前面,那是他這位一家之主的「固定座位」。武春很奇怪,坐別的地方,他就會忐忑不安。
武春向後靠著坐在地板上,看到客人進來,馬上指著桌子對面的位置說:「坐!坐!」
淺見規規矩矩地坐在墊子上。雖然坐下來就顯得沒剛才那麼高了,不過,可能是因為他把腰挺直了的緣故,相對於對面的武春,還是有種居高臨下的態勢。
武春對他說:「您隨意!」
然後,他把臉轉向偉志子,接著說:「上茶,上茶……不,來點酒吧?還是先吃點飯?」
「喝茶就行了,我在警察那邊吃過肉排飯了。」
「是嗎,那就給我一個人做點飯吧。」武春抬起下巴示意偉志子。
「您不去守靈,沒事嗎?」偉志子問他。
「哦,還沒回來呢。」
「沒回來?誰沒回來呢?」
「當然是阿浩的遺體了。」
武春皺著眉頭,表情悲傷,目光移向另一邊。理紗非常理解父親現在的痛苦,對武春而言,平野浩司就是他最親密的朋友。
「我去問過警方了,說是今晚解剖,所以,還要等到明天早晨或是中午,才能把遺體取回來。」
「那真的是……」
「嗯,聽說他死得不尋常。」
「不尋常?是被殺死的嗎?」
「我怎麼知道。這位淺見先生剛才一直在接受警方調查,剛剛無罪獲釋。」
「哎?這位先生?……」
偉志子和理紗像是要劃清界線似的,馬上躲開淺見,遠遠盯著他看。
「呵,我是第一目擊者,換句話說,我當然也會是第一個被懷疑的人了。安達先生過來接我時,還有警察待在我身邊呢。」
他說話時像是自言自語。
被警察懷疑還能這麼輕鬆自如!——理紗感到很驚訝。
「正巧當時,我一個人在參觀,目睹了那位先生——就是平野先生的死亡經過。他當時突然顯得很痛苦,抱著肚子一動不動。我當時想,可能是心肌梗塞什麼的,不過經過警方調查,好像是中毒死亡。新聞上怎麼說的?」
「沒,新聞上還沒有報道。」理紗說。父親出去後,她就立刻打開了電視,可是,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關於鈴政工場「案件」的新聞。
「那麼,可能是判定為兇殺案的時間不巧,沒趕上新聞播出吧。這麼說,應該會在9點前的地方新聞中播出。」淺見看了下手錶說。
淺見看上去很有教養、穩重大方,不過,給人印象更深的是,他能注意到每一個細節,腦子轉得也快。
武春開始吃晚飯,偉志子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穿梭。
照顧客人的事則交給丁理紗。
「淺見先生,您是做那一行的?幹什麼工作的?」理紗試探著問了一句。
「我是自由撰稿人。」
「這麼說,就是專門採訪各種案件的記者吧?」
「哈哈哈,我可沒那麼帥!我的工作是提供旅行手冊用的題材,寫些隨筆,還有就是採訪政治家、金融界人士之類的。這次來是想以會津漆器為中心,撰寫一期報道,包括會津的歷史、文化、物產,以及簡短觀光新聞等內容。」
「您是第一次來會津嗎?」
「是。」
「不過,我們這裡地方小,大部分景點、歷史都已經通過旅遊手冊等方式介紹盡了,也沒什麼新鮮的了吧?」
「不,不是的。的確如你所說,我通過觀光手冊的介紹,基本瞭解了會津的風土人情。但是,當我從高速公路上一路駕車過來時,突然之間,感覺自己被會津盆地的廣袤震撼了。雖然,旅遊手冊、景點介紹、觀光報道上,除了鶴城之外,也刊登過五色沼、豬苗代湖、枝岐等地方的照片,可是,對於會津盆地全景、會津若松的街鎮等內容,卻基本沒什麼介紹。所以說,人們對會津的印象一直都是:厚厚的積雪;在爐邊烤巖魚;美味的野菜料理、蕎麥面,是吧?我在來這兒之前,也一個人想像過會津山谷間街市的模樣。現在,親眼目睹一切,真有種文化衝撞的感覺呢。」
「哦?有這種事嗎?」知道一個外面的人這樣看會津,理紗有點震動。
確如淺見所言,會津若松市位於會津盆地中部稍偏南,建立在一片平坦廣袤的土地之上。當然,盆地周圍雖然被群山環繞,但市中心卻並沒什麼坡道,算得上是「斜坡」。北到喜多方市、西到會津高點町,是一片幾乎沒什麼起伏的廣闊平原。雖說「白虎隊」是從飯盛山上眺望城堡的,但其實也不需要特意爬上山,只要登上盆地的任何一個高處、或是自家的房簷上,都可以看到城堡。
「不問不知道」一一這就是真理。作為一個生在會津、長在會津的人,理紗一直都把這些當作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她現在很想重新審視自己所居住的這座城市。
2
和安達家一樣,追溯到戊辰戰爭之前,平野家的祖先也曾經是會津的藩士。聽說他們家親戚中有一個人,就是當年在飯盛山自刎的白虎隊隊員之一。
郁江剛嫁到平野家的時候,公公身體還很好,經常向大家講述他從自己父親那裡聽來的這段故事。
對於丈夫浩司而言,也是一樣,似乎那個出現在故事中的白虎隊親戚,是平野家門惟一的榮耀。一碰到集會,他就會向別人吹噓這段歷史,而別人總是笑他說,現在可沒什麼白虎隊了。
在他們不怎麼寬敞的家裡,只有浩司自己親手做的漆皮佛壇夠氣派。他說,這是在追念祖先遺德。現如今,那個佛壇上卻擺上了浩司自己的遺照。
郁江從警察那裡回來後,就一直坐在佛堂,覺也不睡,飯也不吃。她始終呆坐在佛壇前,目光空洞地注視著丈夫的照片,似乎已經萬念俱灰。
附近鄰居來來往往,跟她打招呼、安慰她,她也只是慢吞吞地應一聲。大家勸她「別太傷心了,一定要堅持下去」,她也依舊沒有動一動的意思。
但實際上,郁江有自己的想法,她心裡面有很多事情要考慮。無論是答謝來弔唁的客人時,還是張羅守靈的事情時,她都一直在琢磨丈夫的死因。
警察問她:「您丈夫他會不會有什麼自殺的理由呢?」
「別開玩笑了!」郁江失口叫道。
此前她還一直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回答警察問話的聲音也低沉嘶啞,所以,問話的警察被她這麼一叫,著實嚇了一跳,記錄本都掉到地上了。
「不要激動!我們只是想瞭解一下情況而已。」警察可能也有點生氣了,語氣像是責備郁江。
「對不起。」郁江道歉說。
再怎麼想,丈夫他也不可能有理由自殺。
「我這麼說,您可能又會生氣,不過,比方說……平野先生可能瞞著夫人您,有其他女人……」
「怎麼可能有那種……」接下來的話,郁江本來是想說「荒謬的事」,不過,她沉默了。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沒什麼事情是絕對的。實際上,丈夫他竟然有可能是中毒死亡,那還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呢。
和當漆器工匠的丈夫平野浩司結婚,差不多也有三十幾年了,我到底能說瞭解他多少?
——郁江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信心。
之後,無論警察再問什麼,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至少,洋一在我身邊——)
他們的獨生子洋一四天前還待在家裡。雖然,浩司和洋一兩個人一見面就吵架,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父親始終把兒子當作自己的依靠。
「等那孩子回家了……」這句話是浩司生前的口頭禪。但是,當真看到洋一,他口氣就全變了,「一個人跑到東京那麼遠的地方,媳婦也不娶,你都幹什麼呢?」盡說些教訓兒子的話。
洋一也是,不搭他的話就得了,可還非得頂兩句:「無論什麼時候,當漆匠永無出頭之日的!」兩個人就這樣互相鬥嘴,可心裡都是替對方的將來著想。
「老爸,就算您辭了工作,也不用擔心,我馬上就會回來的。」洋一說完就又趕回東京去了。
他早在去東京之前就說過,等將來有了積蓄,要在會津開診所,當牙科技師。他還說,伴隨著人口老齡化,牙科醫生的工作會越來越忙,這樣一來,我們牙科技師的工作也就成了熱門產業……兒子對將來很樂觀。
但是,洋一現在會在哪兒、在於什麼呢?
接到鈴政漆器工場打來的電話,驚聞浩司猝死,郁江雖然也很悲傷無措,但還是馬上想到打電話給洋一工作的地方。
洋一在東京郊外武藏野市一家名為高梨的牙科醫院工作,平常就住在醫院裡面。來接電話的是高梨牙科醫院的繼承人一一高梨先生的兒子,一位年輕的醫生。不過,洋一卻多少有點輕蔑地稱他為「公子哥兒」。
「什麼?平野先生他?」年輕醫生一下子噎住了,定了定神才繼續說,「洋一先生他現在不在,不過,到底出什麼事?」
郁江哽咽著講完事情經過,這位姓高梨的年輕醫生聽完後,試著鼓勵她:「我都知道了,洋一一回來我就叫他回去,請您堅強一點。」
年輕醫生應該只比洋一大一兩歲而已,但說起話來就像個大人。還真有個醫生的樣子啊——郁江此時竟然在想這些不相干的事情。
郁江待在家裡,怎麼也等不到洋一回來。於是,她又打電話到高梨牙科醫院詢問,對方卻告訴她洋一早就應該回來了。
「是我送他到三鷹車站的,沒錯呀。」年輕醫生沒想到郁江會再打電話來。
郁江打電話時是下午1點鐘左右,之後大概兩個鐘頭,洋一就從外面回來了,然後,年輕醫生4點鐘之前把他送到了三鷹車站。
從三鷹到東京車站,再乘東北新幹線到郡山下車——無論他此前坐的是JR磐越西線,還是出租車,最遲晚上8點也該到會津了。
郁江在家裡等不下去,所以,分別又在晚上9點左右和10點左右打了兩個電話到高梨牙科醫院。9點鐘接電話的還是那位年輕醫生,10點鐘時是年輕醫生的母親高梨夫人,不過,倆人的回答都一樣。
「怎麼回事?」年輕醫生的語氣顯得很焦急。
「會不會出什麼事了?」高梨夫人的話讓郁江很擔心。
已經是午夜了,郁江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電話給人家,沒辦法,她只好一個人忐忑不安地等到天亮。
早晨8點前,丈夫的遺體就送回來了,比預定的時間還早。
「死因是藥物中毒導致神經麻痺,心臟隨之停止跳動。」跟隨遺體一起來的片岡警長就解剖結果進行了一番說明。可能是因為昨晚沒怎麼睡好,他眼睛有些紅腫。郁江看到這個人脫在門口的那雙很蹩腳的鞋子鞋底磨得厲害,但卻聽到有年輕警員叫他「警長」,所以她想,對方或許是個不可貌相的厲害人物。
對於解剖結果,不知是因為他本人也不怎麼清楚,還是需要保密,當郁江想問些詳細情況時,對方顯得很為難,說什麼目前正在調查,把郁江的問題搪塞過去了。
「只是,看樣子可以肯定,他還是自己服下毒藥而死的。」片岡像是很同情對方的遭遇。「他工作的地方擺著水壺、茶壺和茶杯,似乎是在死前不久吃的藥。從時間上來看,也沒有什麼其他可能了。您丈夫在一小時、或是更早之前,曾去過一次洗手間,除此之外就再沒離開過那間房間了。」
片岡警長這麼解釋,郁江還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管怎樣,她現在甚至連丈夫是從哪裡得到毒藥的都不知道。
「您丈夫有服用膠囊藥劑的習慣嗎?」片岡問她。
「膠囊?……要是感冒藥的話,他倒吃過……」郁江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幕,那是洋一把胃藥交給父親的情景。
在洋一回東京的前一天晚上,父子倆人曾面對面坐在火爐邊喝啤酒。她記得洋一當時說:「這個,您沒食慾的時候吃吧。」
(那是什麼來著?)
「順便問一句,您兒子怎麼樣了?」片岡接著問。
「哎?……」
郁江就像被看穿了似的,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回答。
「不,不會是我兒子。」
「啊?您說您兒子怎麼了?您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吧?」
「哦,不,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好像昨天就說從東京出發趕回來了,是吧?」
「是的,不過之後,他就再沒跟我聯繫過。」郁江解釋說她昨天曾打電話到東京的高梨牙科醫院。
「高梨牙科醫院?」片岡把電話號碼記到本子上,自言自語了一句「又來了」,然後就起身回去了。
祭壇昨晚就設好了,前面擺放著棺木,大家正忙著將浩司的遺體抬進去,這時,安達武春領著個年輕男子來了。
武春從棺木的透視窗瞻仰死者遺容,眼淚「撲哧撲哧」掉了下來。
那個年輕男子拘謹地站在武春身後,合掌默哀。
「這位是淺見先生。阿浩不在時,他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武春這樣介紹淺見。
「真遺憾沒能幫上什麼忙。」淺見道歉說,並且深深鞠了一躬。
郁江倒是通情達理,不但沒有怨恨對方,反而覺得很感激。
「我還得去上班,這就告辭了,淺見先生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有什麼事就找他商量吧。」
武春囑咐完郁江,就回鈴政漆器工場上班去了。
「我剛才好像看到警察來過這裡,他們說什麼了?」淺見這麼問,讓郁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片岡警長剛才說過,不要告訴外人他們正在搜查,而且,還有洋一給藥的事情。
「現在,您最擔心的應該是洋一先生吧?」
看到郁江依舊保持沉默,淺見平靜地接著說:「所有做母親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吧?」
「是的。」部江不由深深地點了下頭。
「有關洋一先生的事情,您能把您現在所知的情況都告訴我嗎?」
「啊……」
「我想,您對警方還是有所保留的,不過,現在,洋一先生的情況非常緊迫,我們得分秒必爭才行。」淺見用一種郁江從來見過的真摯目光直直地注視著她。
好像是被他的氣勢壓倒了,郁江自然而然開口向淺見扼要說明了情況,包括她從昨天開始就打電話到東京的事、高梨牙科醫院的年輕醫生說親自開車送洋一到車站的事以及從那以後就再沒得到消息的事情等等。
淺見一邊聽郁江女士講,一邊「哦,哦」地點頭應和。
郁江看著這個年輕人和善的面龐,覺得他確實是個可以依靠的人。
「這樣呀,很奇怪啊!」淺見聽完郁江的敘述後,盯著她的臉說。緊皺的眉頭傳達了他內心的憂慮。
「我想,最好要求警方發出搜索令。」
「搜索令?」郁江立馬臉色慘白。
「是的,越快越好。不,或許,警方已經在這麼做了,但是,如果還沒有的話……」
「您這是什麼意思?」淺見的不安也傳到了郁江身上,「您是說,洋一他可能出事了?」
「是的,有這個可能。從他失去消息開始,是不是已經有二十個小時了……」淺見低頭凝視腕上的手錶,似乎在設想二十個小時之內都有可能發生些什麼事。
「我想冒昧地問一下……」淺見將視線從手錶移開,轉向郁江,問道,「您有沒有留意過,洋一曾經拿過藥物之類的東西給他父親?」
「什麼……」
「啊,原來您真看到過的。」
淺見好像能夠領先一步覺察出對方的心思。郁江覺得渾身發冷,禁不住把身子縮了起來。
「那怎麼可能,難道是我們家洋一……」
「啊?不是不是,我不知道您在擔心洋一什麼,不過,您真的沒必要亂擔心。我們現在更需要關心的是,洋一他人在哪兒。」說完這些,淺見便將他那雙充滿憂慮的眼眸移向窗外遠方——那是能看得到城堡的方向。
3
究竟是自殺、他殺,或是意外死亡,警方現在還很難對平野浩司的死因下結論。
如果淺見光彥提供的證詞是真實的,平野服毒時一點都沒呼救,那麼,當事人可能就是自覺自願的「自殺」,不過,也有可能當事人是因為太過痛苦,以至沒力氣呼救。另外,當事人還有可能是誤服了毒藥。
無論是自殺、他殺,都應該有一個毒藥渠道——這才是當前面臨的問題。
「那麼,平野先生的兒子怎麼樣了?」刑偵科長巖永的口氣很焦急。
片岡警長打過電話到東京武藏野市的高梨牙科醫院詢問,結果和平野妻子說的差不多。
平野洋一當時聽從高梨牙科醫院的勸說,立即踏上了回鄉的旅途。
「作為我們來說,就這麼讓平野放假也很麻煩的,不過,怎麼說人家都是突然死了父親,我們也沒辦法啊。」院長高梨良雄也是牙科醫生,聽他的口氣好像這件事讓他很為難,「但是,他應該早就回到會津家中了,現在還沒到嗎?到底是去什麼地方了啊?」
之後來接電話的是高梨先生的兒子,也就是送洋一到三鷹車站的高梨繼仁先生,跟平野郁江說的一樣,他肯定自己把洋一送到了車站附近。
「這傢伙,真奇怪啊。」片岡正說著,突然發現昨天提供證詞的那個叫淺見的男子來了,正從門口向裡面張望。
「怎麼?你還待在會津呀?」片岡既感到困惑又感到有趣,於是把淺見領進了審訊室。
「有什麼事嗎?」他先請淺見坐下,然後問道。
「呵,實際上,我是作為平野郁江女士的代理人來這兒的,想請您幫忙找尋她兒子平野洋一。」淺見突然說。
「嗯……」片岡緊盯著淺見,問道,「這恐怕不是平野女士的意思,而是你的意思吧?」
「是的,事實正如您所說。」淺見滿不在乎地回答道。
「是吧?那位母親怎麼也不會想出這主意的。」片岡很滿意自己的推理,同時也感到淺見這個人不簡單。
「那麼,你要求搜索令的理由是什麼?」
「當然是為確保平野洋一先生的人身安全了。不,可能已經晚了……」
「晚了……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他有可能已經死了?」
「嗯,大概……」淺見的神情很憂鬱。
「大概?喂……你這麼認為的根據是什麼?」
「根據?」淺見像是吃了一驚,眼睛瞪得好大,「從昨天到現在已經一天一夜了,他都不趕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就這樣斷了音訊,你說還需要更多的根據嗎?」
「嗯?不,那個,也不一定……」片岡有點慌亂,氣鼓鼓地瞪著這個年紀比自己小很多的自由撰稿人。
「既然如此,你們還不應該盡早開始搜索嗎?」淺見也直盯著對方,好像是想把片岡的視線頂回去。
「這個嘛,事情也有可能會是你說的那樣吧,不過,你出於什麼理由非要插手這件事?」
「理由嘛,也沒什麼特別的。」
「那麼,就請您不要多管閒事了,之後的事情交給我們警方就可以了,我們也已經在全力找尋了。」
「啊?是嗎?是呀,對不起,失禮了。那麼請問,你們具體都採取什麼措施了?」
「我說過了,這個嘛……」片岡不由皺了皺鼻頭,「這件事與你不相干的。」
「是嗎,可我不這麼認為,」淺見平靜地說,「一般說來,警方即使接受了搜索請求,有時也會遲遲不採取行動,即便當事人可能有生命危險時也一樣。所以,我……」
「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所以,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幫幫你們的忙。」
「又來了,你……你到底想怎麼幫?幫我們什麼呢?」
「比方說,預見一下平野洋一的行蹤,或其他什麼。」
「什麼……」片岡聳了聳肩,露出一臉苦笑。他在想,看來對方可能是把我當成蠢材了,不過,要是被這個人這麼想,也無所謂了。
「你這個外行人想怎麼預見?有什麼依據或線索嗎?」
「沒有,我是憑常識和直覺判斷。」
「直覺?……就是那種類似第六感的東西?」
「是的,沒錯。對以前的警察來說,這一點可是相當重要的。」
「哈哈哈,你這麼說,意思聽起來就是,現在的警察直覺很差嘍?」
「是的,正是如此。怎麼?不對嗎?如今凡事都講科學數據,我想,你們的搜查也是基於這種科學系統的。」
「嗯?是呀,當然了。證據第一主義就是現今搜查技術的根基。」片岡挺直背,口氣像是要制止對方否定他們的搜查原則。
「原來如此,這點確實很重要。但是,如果依據您所說的原則行不通時,該怎麼辦?」
「行不通時?……不可能有那種事。」
「是嗎?比如,前一段時間在東京杉並區發生的醫生綁架案,聚集了幾十名警察,但最終,卻因為幾十米的誤差讓來取贖金的犯人給跑掉了。看看那個案子,我只能認為警方的『搜查指南』有什麼欠缺的地方。」
片岡又皺起了鼻頭,心想:這個男人就是這麼毫不留情,說些討人嫌的事。
「那我問你,憑你的直覺,平野洋一應該在哪兒?」
「這種事,我可不知道。」淺見好像很驚訝片岡這麼問,直盯著對方說,「我不是算卦的,也沒有超能力。」
「但,但是,你剛才不是說你能憑直覺知道嗎?」
「不,我說的是我能『憑常識和直覺判斷』。」
「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了。我自始至終都是在『判斷』,並非『知道』。」
「明白了,明白了。總而言之,判斷也好,什麼也好,我想讓你告訴我怎麼判斷。」片岡氣餒地說,他爭不過這個嘴巴不服輸的男人。
「您先說,」淺見像是在擺架子,「你們警方現在對他的行蹤調查得怎麼樣了?」
「嗯?我們警方的事情不需要你管吧?我問的是你的判斷。」
「但是,警方的搜查情況能成為我下判斷的有利線索。」
「可能吧,但是,我不好告訴你我們警方的搜查情況吧?」
「原來如此……算了,要是按照你們警察的原則,恐怕現在還沒採取任何措施吧?」
「你……」片岡像是要說什麼不滿的話,可是,看到淺見那幅鍥而不捨的嘴臉,他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平野洋一先生的屍體……」淺見突然開口了,「在會津盆地周圍的某個地方。」
「什麼?你說什麼?」片岡像是要一下子跳起來,他站起身時不小心把大腿撞到了不銹鋼桌子底下。
「好痛呀……」
這是繼三年前的骨折之後最痛的一次體驗。然而,比起身體的疼痛,更讓他受打擊的是淺見的話,刺到了他心口上。
「什、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說他死……不,暫且不管他是不是死了,你說他在會津周圍某個地方,有什麼根據,這麼……」
「沒事吧?好像撞得挺厲害的。」淺見看了看桌子對面,好像很擔心片岡。
「我沒事,淺見先生,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因為平野洋一先生是會津人了。」淺見反而露出一臉困惑,好像自己在說一件盡人皆知的事,片岡不該不明白。
「嗯?因為他是會津人?……什麼意思?」片岡一個勁兒追問。
「對不起,請問片岡先生您是哪兒的人?」
「當然也是會津人了,我是會津旁邊的高田人。聽我這口音你也該知道了吧?」
「哦,我想也是……那麼接下來,請允許我發問,如果片岡先生您想要自殺的話,會選擇什麼地方作為葬身之地呢?」
「什麼?」對方的問話完全出乎片岡意料。
淺見用他固有的清澈目光望著片岡,看來他不想逼對方,也不想讓對方為難。
「……」片岡在選擇淺見所說的「葬身之地」之前,要先考慮一下措辭。
(這個男人,到底想說什麼?)
「你這麼說是那個意思吧?是指平野洋一自殺了,是嗎?……」片岡好像終於找出了敵人的弱點,開始發話了。
「不,我沒那麼說。我只是想問,片岡先生您自殺時會選擇的地點。」
「但是,你問這話的意思,不就是說平野自殺了嗎?」
「真拿你沒辦法……」淺見苦笑道。
「為什麼你要拐彎抹角地解釋給我聽?還是說,你有什麼理由不方便回答我的問題?』
「理由?那倒沒有。」
「那你能不能回答我的問題?」
對方不愧是個警察,淺見有種被審問的感覺。
(對了,被警察審問就是這樣吧——)
片岡認為自己很好地理解了剛才的發現,他這種毫不矯飾的心情也從嘴邊流露出來,他說:「當然了,我也是會津的,應該會選擇在能看得到城堡的地方死吧。」片岡一邊說著,腦海中浮現出了飯盛山的風景。
外人怎麼想不知道,但是對於會津人來說,從山腰白虎隊墓地所在的大片平地看到的,或者進入後山松林後從視野開闊地帶看到的,鶴城那幅美麗端莊的模樣,就是他們精神的根基。
「看吧,還是如此呀。」淺見笑得很得意,像是玩提迷藏的小鬼頭在叫「找到了」。
「好了,算了吧。」片岡苦笑說,「接下來你想怎麼說?」
「所以,平野洋一先生來到會津死,這就很正常了嘛。」
「什麼!那你的意思還是剛才所說的,他是自殺了?」
「我可沒說他是自殺喲。」淺見很固執。
「不是自殺是什麼?哎?難道是他殺……」在片岡凝固的視線末端,淺見略歪羞頭,像是在引導對方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