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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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謙輔在廚房門口把草蓆攤開,同大倉的妻子和淺子一起在分選柿子。他準確而迅速地找到了這樁不必走動就能完成任務的活計。
  「悅子,柿子呢?」謙輔揚聲說。
  悅子沒有回答。
  「怎麼啦?你的臉色非常蒼白啊!」謙輔又說了一句。
  悅子沒有回答,逕直穿過廚房,走到後面去了。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就走到了柯樹的樹蔭下。爾後,她把空籃子扔在樹下的雜草上,蹲了下來,用雙手摀住了臉。
  這天傍晚,吃晚餐的時候,彌吉停住筷子,愉快地說:「瞧三郎和美代,簡直像兩條狗哪。美代大吵大嚷說螞蟻爬到她的背上了。雖說是在我面前,可這種場合把捉螞蟻的任務交給三郎,不是順理成章嗎?於是,三郎這小子嫌麻煩似地繃著臉站了起來。演戲般做出的這種表情,連不懂表演技巧的猴子也能做得出來。可是,他的手就是深深地探入她的脊背,他怎麼也找不著螞蟻。打一開始,究竟有沒有螞蟻都值得懷疑哪。這時候,美代這傢伙癢得前仰後台地放聲大笑,笑個不止。你聽說過嗎?有人因為狂笑流產了。可是,按照謙輔的說法,愛笑的母親懷孕時,由於胎兒在腹中得到充分的按摩,產婦產後體力恢復得很快。是這樣嗎?」
  這種逸聞,同自己目睹的樹上的情景相結合,給悅子帶來猶如用針扎遍全身般的痛苦。不僅如此,她的頸部疼痛得活像套上了冰枷。這樣,悅子的精神上的痛苦,宛如氾濫的河水淹沒了田地一樣,漸漸地侵犯到她的肉體的領域來了。這就像看戲時精神上忍受不了所演的劇情而發出的危險信號。
  她心想:這樣行嗎?船兒都快沉沒了。你還不呼救嗎?由於你過分地酷使了精神的船兒,所以人最後就喪失了自己尋求的依靠,以致到了關鍵時刻,不得不只憑借肉體的力量跳海游泳了。那時候,擺在你面前的就只有死亡。即使這樣也行嗎?
  痛苦,照舊可以重寫成這樣的警告。她的有機體也許就置於絕境,將失去精神的支柱。她很不痛快。這種不痛快,活像巨大的玻璃球從心底裡迅速地湧上喉頭一樣,活像腦袋膨脹痛得幾乎要炸裂一樣……
  她想:我決不呼救!
  不管三七二十一,為了修築認為自己是幸福的根據,此刻悅子需要凶暴的理論了。
  悅子在思考必須吞噬所有的一切……必須莽撞地忍耐所有的一切必須把這種痛苦當作佳餚全部吞下…采金人不可能淨撈到砂金。再說,也不會這樣做。必須首先盲目地把河底的砂撈上來。
  因為砂中也許沒有砂金,也許有。事前誰都不可能有權限選擇它有還是沒有。惟一確實的,就是不去採金的人,依然是停留在貧窮的不幸中。
  悅子在進一步思考:而且,更確實的幸福,就是飲盡所有注入大海的大河的水。
  這樣,痛苦的極限會使人相信忍受苦楚的肉體的不滅。難道這是愚蠢的嗎?
  開市前一天,大倉和三郎去市場發貨之後,彌吉把散亂的繩子、紙屑、稻草、破竹筐和落葉掃攏在一起,點燃了火,然後讓悅子看管著火堆,自己背向火堆又繼續清掃尚未掃淨的垃圾。
  這天傍晚,霧變得濃重了。黃昏與霧的區分很不明顯,彷彿日暮比平時來得早。被煙熏了似的憂鬱的日落,光線漸弱,漸艨朧。
  在霧的灰色的吸水紙紙面上,落下了一點隱約的殘光。彌吉不知為什麼稍稍離開悅子身旁就覺著心神不定。也許是霧的緣故,只要離開四五米遠,她的姿影就模糊了。焚火的顏色,在霧中格外的美。
  悅子依然佇立著,慢條斯理地用竹耙子將散亂在火堆周圍的稻草耙攏過來。火向她手下獻媚似地熾烈燃燒了起來…『彌吉在悅子的周圍隨便劃了圓圈,將垃圾掃攏在悅子的旁邊,爾後又劃著圓圈遠去了。每次走近悅子時,他都暗自偷看悅子的側臉。悅子把機械地操作竹把子的手停了下來。雖然她並不覺得怎麼冷,可她卻將手放在破籃子時不時地發出響聲燃燒著的、格外高的火焰上烘烤。
  「悅子!」
  彌吉扔下掃帚,跑了過來,把她從火堆邊上拉開。
  原來悅子藉著火焰在烤她手掌的皮膚。
  這次燒傷非上次中指燒傷輕度所能比。她的右手已不堪使用。掌上柔嫩的皮膚整個燒起了泡。這只塗了油裹上幾層繃帶的手,終夜疼痛,奪走了悅子的睡眠。
  彌吉帶著恐懼的心情,回想起那一瞬間的悅子的姿影。她無所畏懼地凝望著火,無所畏懼地將手伸向火,她的這種平靜是從哪兒來的呢?這種頑固的雕塑般的平靜,這種委身於種種感情困惑的這個女人一剎那間從所有困惑中獲得自由的、近乎傲慢的平靜,是從哪兒來的暱?
  倘使任悅子那樣下去,也許不至於燒傷吧。彌吉的呼聲,把她從靈魂的假寐僅有的可能的平衡中喚醒,那時候或許才會使她的手掌被火燒傷的吧。
  望著悅子手上的繃帶,彌吉有點膽怯了。他感到彷彿是自己受傷了似的。悅子這個女人,決不能說是輕率的,她平時沉著得令人感到有點毛骨悚然。她的受傷,絕非尋常。先前她的中指上纏了小繃帶,彌吉詢問時,她微笑著說是火燒傷的。不至於是她自己烤傷的吧。剛拆那小繃帶不久,接著這大繃帶又把她的手掌給纏上了。
  彌吉年輕時代發明並洋洋自得地向朋友們披露的一家之言,就是所謂女人身體的健康是由許多病痛組成的。正像彌吉的一個朋友,同一個據說患原因不明的胃病的女人結了婚,婚後不久,妻子的胃病居然痊癒了。剛放下心來,就進入厭倦期,他又為她開始頻發的偏頭痛所苦惱。他偶爾產生惡念,開始見異思遷,妻子覺察到這種情況,她的偏頭痛反而完全好了。可接著而來的,是未婚時代的胃病復發,一年後診斷為胃癌,很快就故去了。女人的病,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實在無法判斷。剛以為是假病,卻突然生孩子,突然與世長辭。
  「再說,女人這種粗心是有難言之隱。」彌吉尋思,「年輕時代的朋友中,有個名叫幸島的,是個見異思遷的傢伙。他的妻子從他移情他戀的時候起就很粗心,每天都摔破一個碟子。這是純然的粗心。據說妻子壓根兒就不知道丈夫有外遇。每天她對自己的手這種並非出於本意的失態,都單純地感到驚愕。聯想起『碟子宅第』。
  中那個名叫阿菊的傢伙也是因為粗心,把碟子摔破了。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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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清晨,彌吉前所未有地用竹掃帚打掃起庭院來。他的手指被刺紮著了。他置之不理,以致有點化膿。不覺間膿又消失,手指痊癒了。彌吉討厭藥,沒有塗藥。
  白天彌吉從旁看見悅子苦悶的樣子,晚上感到身邊的她難以成眠,他夜間的愛撫就愈發纏綿了。的確,悅子妒忌三郎,彌吉既妒忌三郎,同時也妒忌悅子毫無價值的單思。儘管如此,他對能給自己以某種刺激的妒忌心,多少感到一點意外的幸福。
  彌吉故意誇大,散佈三郎和美代的流言,藉以暗中折磨悅子,這時他感受到某種奇妙的親愛之情,也可以說是反論式的「友愛」
  吧。他所以緘口不言,是因為他懼怕這種遊戲過頭,會失去悅子的。
  近日來,對於彌吉來說,她是他的不可缺少的人,她彷彿成了他的某種罪過或惡習似的不可或缺的東西。
  悅子是美麗的疥癬。以彌吉的年齡來說,為了產生癢感,疥癬也就成為一種必需品了。
  彌吉為體貼體貼她,便控制有關三郎和美代的流言的傳播。悅子反而愈發不安了,她懷疑是否發生了什麼不讓她知道的事態。難道還可能存在什麼比這更嚴重,更惡劣的事態嗎?這種疑問,是不知道什麼叫妒忌的人的疑問。在妒忌的熱情不為事實上的證據所牽動的這點上,毋寧說這是近於理想主義者的熱情。
  …相隔一周,今天燒了洗澡水,彌吉首先人浴。若按往常,他總是同悅子一起入澡塘的。可悅子今天有點感冒,不洗澡了,所以彌吉便獨自人浴。
  恰逢此時,杉本家的女人全部集中廚房裡。悅子、千惠子、淺子、美代,加上信子,全都來洗涮自己的餐具。悅子感冒,脖頸上圍了一條白絹圍巾。
  淺子難得談起沒有從西伯利亞回來的丈夫的事。
  「要說信嘛,八月問來過一封吧。他這個人本來就懶於執筆,真沒法子啊。不過,我想哪怕一星期郵來一封也好。雖說夫妻間的愛情用語言和文字是表達不盡的,但好歹有股怕麻煩勁兒,連用語言和文字也不願表現出來,我認為這就是日本男人的缺點。」
  千惠子想像著若這話讓佑輔——他此刻或許正在零下幾十度的凍土地帶挖掘——聽見……就覺得可笑了。
  「瞧你說的,就算一星期寫一封,也不可能都給你送到的呀。說不定}右輔都寫了呢?」
  「是嗎?那麼,那些沒有送到的信都到哪兒去暱?」
  「大概是配給蘇聯寡婦了吧。準是。」
  開過這樣的玩笑之後,千惠子察覺到這多少是對悅子有點礙事的玩笑。多虧信以為真的淺子提出了愚蠢的反問,這才圓了場。
  「是嗎?可是用日文寫的信,她們是看不懂的呀!」
  千惠子當耳旁風,她在幫助悅子洗涮食具。
  「會把繃帶弄濕的呀。我替你洗。」
  「謝謝。」
  22
  其實,要悅子離開洗碟洗碗這種機械式的操作,反而會使她感到難受。成為機械式的,是她近日來幾乎所有肉感的慾望,是她的一種樂趣。她甚至想等手傷痊癒,就用公認的、令人驚愕的速度,把彌吉和自己的拆洗漿好的秋裌衣縫製好。她覺得自己的針線活是能以超人的速度操作的。
  廚房裡燃點著一盞昏暗的二十瓦的無燈罩電燈,順著煙燻黑了的天花板橫上梁吊下來。婦女們必須面對著有手影的水池子洗涮食具。悅子憑倚在窗際直勾勾地盯視著正在洗涮飯鍋的美代的背影。
  在那粗糙的褪了色的軟棉布腰帶下,腰間肌肉灰暗暗地隆起來,不是像馬上要下蛋的樣子嗎?這個健康的姑娘,一次也不曾發生過妊娠的反應。夏季裡,美代身穿寬鬆筒式短袖夏服,可她連剃腋毛都不懂。流大汗的時候,她在人前就將毛巾伸進腋下揩拭……
  這腰身像果實般成熟的狀況,過去悅子也曾有過的這種彈簧般的曲線條,這種沉甸甸的像裝滿水的花瓶般的重量感…這一切都是三郎造成的。是這年輕的園丁精心播種、細心栽培的東西。這女人的Rx房同三郎的胸脯汗津津地貼在一起,分不開了,就像被清晨的露珠濡濕了的卷丹花瓣與花瓣靜靜地緊貼在一起不分離一樣。
  忽然間,悅子聽見彌吉在洗澡間說話的聲音。洗澡間緊挨著廚房。三郎在屋外負責燒洗澡水。原來是彌吉在與三郎攀談。
  令人討厭的沸沸揚揚的澡水聲。聽起來反而讓人感受到彌吉那瘦骨嶙峋的衰老肉體的存在。他那窪陷的鎖骨處蓄著熱水流不下來。
  天花板上迴響著彌吉乾涸的聲音,衝擊著三郎。
  「三郎。三郎!」
  「是,老爺。」
  「要節約柴禾啊!從今天起,美代也和你一起人浴吧,早點出來,分開入浴太費時間,少說也得添加一兩根柴哪!」
  彌吉浴罷,輪到謙輔夫婦,然後是淺子和兩個孩子。悅子抽冷子說出她也要入浴,使彌吉驚愕不已。
  悅子把身子泡在浴池裡,用腳趾尖探了探澡池的栓塞。後邊只剩下三郎和美代入浴了。悅子泡在熱水裡,直泡至臉頰周圍,她伸出那只沒有纏繃帶的胳膊,把澡池的塞子拔掉了。
  這種行動沒有深奧的道理,也沒有目的。
  她想:我就是不許三郎和美代一起入浴。
  正是這一判斷,促使悅子不顧感冒而人浴,並將澡池的塞子拔掉。
  講究浴室的陳設是彌吉惟一的樂趣。他的浴室裡備有扁柏木製方形浴池和扁柏簾子,面積四鋪席寬。浴池又寬又淺。拔掉塞子,放走池水,聽見流水發出小海螺似的鳴聲,悅子露出連自己也覺意外的幼稚的滿足的微笑,窺視著骯髒得黑乎乎的熱水的水底,心想:我到底在幹什麼啊!這樣惡作尉有什麼意思呢?不過,孩子們的惡作劇究其原因,自有其正確的道理。因為在孩子們的世界裡,要把漠不關心的大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來,惟一的計策就是惡作劇。孩子們感到自己被拋棄了。孩子們和單相思的婦女們是棲宿在同樣被拋棄的世界裡的啊!這樣的居民才缺乏同情心,才變得殘酷的啊!
  熱水的表層漂著微小的木屑、脫落的毛髮和雲母般的肥皂油,緩緩地畫著圓圈浮動著。悅子裸露著肩膀,把胳膊橫放在浴池邊緣上,然後把臉頰緊貼在上面。不大工夫,肩膀和胳膊就不沾水了。
  適度的澡水泡暖和了肌膚,在昏暗的無罩電燈下,放射出帶著光滑的疲憊的光澤。悅子從臉頰感觸到兩隻光潤的胳膊的彈力,感受到莫大的浪費、屈辱和徒勞。
  她自語道:浪費、浪費、浪費啊!這溫馨的肌膚裡充滿著的青春的活動,過剩的活力,簡直就像觀看失明的愚蠢的生物一樣,使她感到惱火。
  悅子將頭髮攏起,盤繞起來,用梳子固定。天花板上的水珠偶爾滴落在她的頭髮和脖頸上,但是,她把臉伏在胳膊上,無意躲閃這涼颼颼的水滴。有時,水滴滴落在她伸出浴池外的纏著繃帶的手上,水滴便暢快地滲透進去。
  熱水緩慢地、極其緩慢地流出了,排水口。觸及悅子肌膚的空氣和熱水的邊界,彷彿舔著悅子的肌膚使她發癢似的,從她的肩膀到Rx房,從Rx房到腹下一點點地流了下去,恍如一番纖細的愛撫之後,感到肌膚寒冷,一陣緊似一陣地。這時,她的脊背猶如冰一般。
  熱水稍微加速旋轉,從她的腰部周圍漸漸地退了下去……
  她想:這就是所謂的死亡,就是死啊!
  悅子不由地想呼救,她驚愕地從浴池裡站起身來。她這才覺察到赤身****的自己剛才就蹲在放空了水的浴池裡。
  悅子返回彌吉的房間,在走廊上與美代照面,她爽朗地揶揄似地說:「喲,我忘了,還有你們等著人浴哪。我把洗澡水都放了。對不起。」
  美代不明白悅子這番猝然脫口而出的話的含意。她呆立不動,也沒有回答,只顧注視著那兩片簡直毫無血色的顫動著的嘴唇。
  這天晚上,悅子發燒,臥床兩三天。第三天體溫幾近正常溫度了。所說的第三天,就是十月二十四日。
  愈後疲乏貪睡,午睡一覺醒來,已是深更半夜。身旁的彌吉正在打鼾。
  掛鐘敲響十一點的一種不安的寬鬆氛圍、瑪基的遠吠、這個被拋棄的夜晚的無限重複…悅子受到非同尋常的恐怖的襲擊,把彌吉叫醒了。彌吉從臥具中抬起穿著大方格花紋睡衣的肩膀,笨拙地握住悅子伸出來的手,單純地歎了口氣。
  「請別鬆開手!」悅了說。
  她依然凝視著天花板上隱約可見的奇異的木紋,沒有瞧一眼彌吉的臉。彌吉也沒有瞧悅子的臉。
  「晤。」
  爾後,彌吉喉嚨裡有痰。清了清嗓子,沉默良久。他用一隻手拿起了枕邊的紙,把嘴裡的痰吐在上面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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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美代在三郎房間歇宿吧。」片刻,悅予說道。
  「……不。」
  「你瞞我,我也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我不看也會明白的。」
  「明兒早晨三郎要去天理。因為後天是大祭祀…出門前一天晚上,發生那種事也是沒法子的啊。」
  「是啊,是沒法子的啊!」
  悅予鬆開了手,蒙上薄棉睡衣,獻欷不已。
  彌吉困惑於自己被置在不透明的位置上。為什麼不憤怒暱,喪失這種憤怒,是怎麼回事呢?這女人的不幸,為什麼竟如此地讓弗吉抱有如同同案犯似的親密感呢?這又是怎麼回事呢?……他佯裝睡眼惺忪的樣子,用沙啞而溫存的聲音對悅子說。在企圖用這個夢的故事來欺騙女人之前,彌吉早已欺騙了自己這種不能指望解決任何問題的、宛如曖昧的海參般的判斷。
  「你好歹住在這種寂寞的農村,心情浮煩,儘是想入非非了。老早就跟你約好,這回良輔週年忌辰。一起到東京掃墓去。我已托神阪君將近畿鐵道公司的股份賣掉,這回賣掉了一些,如果想闊氣闊氣,也可以乘二等車去。不過,還是節約點旅費,把錢花在逛游東京好。也可以去觀賞一番久沒看過的戲。只要去東京,就不缺享樂的地方但是,我還有比這更高的理想。我想,從米殿遷到東京也未嘗不可,甚至還想恢復原職呢。老朋友有兩三個在東京已經重返工作崗位了。像官原那樣不通情達理的人另當別論,大家都是可以信賴的嘛。如果去東京,我就找兩三個那樣的老朋友拭探一下……下這樣的決心並非易事。不過,我所以作這樣的考慮,全都是為了你,部是為T你好。你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我在這農場生活本來說心滿意足了。可是,自從你來後,我的心情多少像年輕人那樣,一開始不安穩了。」
  「什麼時候動身?」
  「乘三十日的特別快車怎麼樣?就是平時乘的『和平號』啊。我同大阪站站長有交情,這兩三天我去大阪托他買票吧。」
  悅子希望從彌吉的嘴裡探聽的不是這件事。她考慮的是另一樁事情。這種莫大的隔閡,讓差點跪在彌吉跟前、依賴彌吉幫助的悅子的心冷卻了。她後悔自己剛才把熱乎乎的手掌伸向彌吉。這手掌解開了繃帶後,依然疼痛,就像灰燼乾冒煙似的。
  「去東京之前,我有件事求你。希望你在三郎去天理不在期間,把美代給辭掉!」
  「這有點不講理鑼。」
  彌吉並不驚訝。病人在嚴冬時節想看籬開劍,誰會愕然呢?
  「辭掉美代,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只覺得由於美代的緣故,我害了這場病,才這麼痛苦,太不值得。有哪戶人家會把害得主人生病的女傭仍繼續留在家裡的呢?這樣下去,也許我會被美代折磨死的。不辭掉美代的話,就等於爸爸要間接把我殺掉噦。要麼是美代,要麼是我,總得有一個人離開這裡。如果你願意讓我離開,我明兒就到大阪去找工作。」
  「你把問題說得太嚴重了。美代沒有過錯,硬將她攆走,輿論也不會答應啊。」
  「那麼,好吧,我走。我也不願意再呆在這裡了。」
  「所以我說,讓我們遷到東京去嘛。」
  「同爸爸一起去嗎?」
  23
  這句話本來不含任何意義的色調,但在彌吉聽起來,它卻反而使下面的話頭具有一種可以促使他不安的想像的力量。這身穿方格花紋睡衣的老人,為了不讓悅子繼續說下去,便從自己的睡鋪饅慢膝行至悅子那邊去。
  悅子把薄棉睡衣披在身上,不讓彌吉靠近。她毫不動搖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視著彌吉的眼睛。面對她一言不發,面對她那沒有厭惡、沒有怨恨,也沒有傾訴愛的滾圓的雙眸,彌吉有點畏縮了。
  「不願意,不願意!」悅子用低沉而沒有感情的聲音說,「直到解雇美代為止,我都不願意!」
  悅子在什麼地方學到這種拒絕的呢?生這場病之前,通常她一感到彌吉向她膝行過來時就立即閉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閉上雙眼的悅子的周圍、在她的肉體的周圍進行的。對悅子來說,所謂外界發生的事,也包含著在自己的肉體上進行的事。悅子的外部是從哪兒開始的呢?懂得這種微妙操作的女人的內部,最終會包含著一種宛如被禁閉、被窒息的爆炸物似的潛在力量。
  緣此,悅子看見彌吉的這副狼狽相,感到格外的滑稽。
  「對於任性的姑娘,簡直令人傷腦筋,真沒法子啊。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你想趁三郎不在家,把美代攆走就攆走好噦。不過……」
  「三郎嗎?」
  「三郎也不會溫順地就此罷休的吧。」
  「三郎會走的呀!」悅子明確地說。「他一定會隨美代之後走的呀!他們兩人在相愛……我就是想在沒有人的命令下讓三郎主動離開,才想到解雇美代的。對我來說,最好的狀況還是三郎離開這裡。
  可是,我怎麼也難以說出口,太難堪了。「
  「我們最終取得一致的意見了。」彌吉說。
  這時,通過岡町站的末班特別快車的汽笛聲劃破了夜靜的氣氛。
  按謙輔所說,悅子的燒傷和感冒,是類似逃避兵的性質;論逃避徵兵役,我是老前輩,我說的一定沒錯。他笑著如是說。就這樣,悅子得以免除勞動,再加上不能讓妊娠四個月的美代干重活兒,杉本家僅有二反。的地,從割稻、刨薯、除草乃至收穫水果等重擔,今年自然而然都落在謙輔的肩上。他依然是一個勁兒地嘟噥。不服氣,一邊懶洋洋地幹活兒。土地改革前,這塊包袱皮般大小的、本是瞞稅的黑地,如今也被迫分攤繳納糧食了。
  三郎把平時的天理之行往後推遲,認真拚命地勞動。收水果的工作大致上結束了。收穫期間,還賣力刨薯、秋耕和除草。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勞動,他曬得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早熟,是個身健力壯的青年。他的理平頭的頭部,有著小公牛的頭那樣的充實感。他收到過一封來自不太熟悉的農村姑娘的情書,使他越想越苦惱。他笑著將情書念給了美代聽。再收到另一姑娘的情書時,他就沒有告訴美代了。這樣做,倒不是想有所隱瞞,不是去相會,也不是回信了,而是天生寡言的秉性,使他這時沉默不語。
  但是,對三郎來說,好歹這是新鮮的經驗。對悅子來說,要是她洞察到三郎知道自己被人所愛,那理應成為其重要的契機。三郎漠然地思考著有關自己給予外部的影響。過去,對他來說,外部不是一面鏡子,而是可以自由馳騁的空間,僅此而已。
  這新鮮的經驗,同秋陽曬黑了他的額頭和臉頰相輔相成,給他的態度帶來了前所未見的微妙的青春的驕傲。由於愛情的敏感,美代也察覺到了這種變化。但是,她卻把它解釋為這是三郎對自己採取的不愧為丈夫的態度。
  十月二十五日早晨,三郎身穿彌吉送的舊西服和草黃褲子,腳蹬悅子送的襪子和運動鞋,一派盛裝打扮,啟程了。他的旅行包是走讀生用的粗糙的帆布挎包。
  「去跟令堂商量結婚的事吧。把令堂帶來,讓她看看美代。我們可以讓她留宿兩三天。」悅子說。
  這是常理的事,悅子為什麼要這樣叮囑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難道是為了把自己逼到進退維谷的境地,需要這樣的措詞?還是考慮到被帶來的三郎的母親看不到最關鍵的兒媳婦而感到茫然,發生可怕的事態,才試圖打消自己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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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悅子將前去彌吉房間告別的三郎攔在走廊上,快嘴地只說了這麼幾句話。
  「是。謝謝。」
  三郎即將上路,十分興奮,有點沉不住氣,在目光的閃爍中表現出一種誇張了的感謝。他一反常態,一本正經地凝望著悅子的臉。悅子祈盼著他握手,祈盼著他壯實的胳膊的擁抱。她情不自禁,想把燒傷剛愈的右手伸過去。然而,又顧慮傷痕的感觸會給他的手掌留下不快的記憶,也就控制住了。瞬間不知所措的三郎,再次留下了快活的含笑的眨眼,轉身便急匆匆地離開了走廊。
  「那背包很輕吧。簡直像去上學啊!悅子在他背後說了這麼一句。
  美代獨自把三郎一直送到橋那邊的入口處。這是權利。悅子清清楚楚地目送著這個權利。
  三郎來到石板路下坡的台階上,再次回頭向走到庭院的彌吉和悅子行了舉手禮。三郎的背影已經掩映在開始著上顏色的楓林裡,但他微笑露出的牙齒依然鮮明地印在悅子的腦海裡。
  是美代打掃室內衛生的時刻了,。約莫過了五分鐘,她才無精打采地從鋪滿透過樹葉間隙篩落下來的陽光的石階登了上來。
  「三郎走了吧。」悅子問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是,走了。」美代也回答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露出一副簡直不知是喜還是悲的無動於衷的表情。
  目送三郎的時候,悅子心中掀起了一股帶柔情的動搖和反省的情緒。痛切的內疚、罪過的思緒充滿了體內。她甚至考慮是否撤銷解雇美代的計劃。
  然而,悅子一看見折回來的美代那副早已沉下心來同三郎度日的極其安心的神色,就不禁火冒三丈。於是,她又輕易地回到了最初的堅決的信念上來。絕對不該撤銷自己的計劃。
  24
  「三郎回來啦!剛才我在二樓看見他從府營住宅那邊抄田間近路走回來哪。真奇怪,只有他一人。看不見他母親的身影。」
  千惠子急忙前來向正在做飯的悅子及時反映了這種情況,是在天理大祭祀翌日,即二十七日的傍晚時分。
  悅子將鐵篦子架在炭爐上烤秋青花魚。聽了這番話,她就將放上魚的鐵篦子置在旁邊的板上,爾後在火上坐了鐵壺。這種沉靜的動作,有點誇張,似乎要使自己的感情合乎規範。然後,她站起身來,催促著千惠子和她一起上二樓去。
  兩個女人急匆匆地登上了樓梯。
  「三郎這小子簡直叫人不得安寧啊!」謙輔說。他正在躺著讀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小說。不大一會兒,他又受到悅子和千惠子的熱心的引誘,走到窗邊同這兩個女人並排地站著。
  府營住宅兩側的森林盡頭,夕陽已經半隱半沒。蒼穹的晚霞,嫣紅似爐火。
  地裡已經基本收割完畢,從田間小路邁著穩健步伐走過來的人影,的確是三郎。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呢?他按照預定的日子、預定的時間回來了嘛。
  他的影子伸向斜斜的前方。挎包晃蕩,幾乎從他的肩上滑落下來,他像中學生似地用一隻手將它按住。他沒有戴帽,也沒有不安和畏懼,踏著儘管悠閒卻不遲緩的堅定的腳步走了過來。倘使徑直走去,就會走到公路上了。他向左拐,走上了田間小路。這回他從成排的稻架旁行走,得留心腳下,小心翼翼地走了。
  悅子聽見了自己心臟的劇烈跳動。這種跳動既不是因為喜悅,也不是因為恐懼。自己等待的,究竟是禍是福,她本人也分辨不清。
  總之,她等待著的東西終於來了。該來的東西來了。她心潮澎湃,連該說的話也難以啟齒。好不容易才對千惠子說:「怎麼辦呢?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啊。」
  若是在一個月以前從悅子的嘴裡聽到這番拿不定主意的話,謙輔和千惠子就不知會怎樣的驚愕啊。悅子變了。女強人失去了膂力。現在悅子希望的,就是回來的三郎什麼也不曉得而向自己投以最後的溫柔的微笑,和知道了他應該知道的事而向自己報以頭一次的最嚴厲的斥責。這幾天夜裡,這種種夢幻不知多少回輪流交替著使悅子感到苦惱!隨之而來的,便是她早已估計到的既成事實。三郎可能會譴責悅子,並尾隨美代離開這個家吧。明兒這個時刻,悅子大概再見不著三郎了吧。不!毋寧說,能夠這樣從二樓的欄杆邊上隨便遠望著他的,恐怕此時此刻是最後一次了吧…一「真奇怪。你要振作起精神來啊!」千惠子說,「只要有解雇美代時的那種勇氣,就絕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的。真的,我們對你有了新的認識哩。我真佩服你啊!」
  千惠於像對待妹妹似的,緊緊地摟著悅子的肩膀。
  對悅子來說,解雇美代的這種行為,是她對自己的痛苦的第一次修正。這是讓步,甚至可以說是屈服。然而,在謙輔夫婦看來,這卻是悅子採取的第一個攻勢。
  千惠子打心眼裡這樣想:讓一個妊娠四個月的女人,背著行囊被攆出家門,可是樁大事啊!
  美代的哭聲、悅子的嚴厲態度,以及一直把美代送到車站後硬逼著她乘上電車的悅子的冷靜而透徹的目光,還有昨天親眼目睹的這一戲劇性事件,使他們夫婦甚感興奮。他們從沒想過在米殿會看到如此值得看的東西。美代背著用絛帶捆綁的行囊從石階走了下去,悅子像警官似的尾隨其後。
  彌吉悶悶不樂地閉鎖在自己的房間裡,連瞧也沒瞧前來辭行的美代一眼,只說了聲:長期以來辛苦你了。淺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魂不附體,轉來轉去。謙輔夫婦從沒聽到過任何的說明,卻能理解這事件的意義,這是值得自鳴得意的。他們在自己能夠理解不道德和罪惡這點上,自負自己也可能是不道德的。不過,這是類似新聞記者自命社會先導的一種衝動。
  「你把事情辦到這一步,難為你了。剩下的,我們會協助你。請別客氣,只管吩咐好噦。我們會盡力而為的。」
  「為了悅子,我會真心實意地干的。事到如今,對公公也用不著客氣啦!」
  夫婦倆在窗邊將悅子夾在當中爭著這樣說道。悅子站著用雙手攏了攏鬢髮,然後走到千惠子的化妝台前。
  「讓我用一下你的科隆牌香水好嗎?」
  「請用吧。」
  悅子拿起一個綠色小瓶,將滴在掌心上的幾滴香水,神經質地往雙鬢角上抹了抹。化妝鏡上垂著褪了色的印有山水花鳥圖的友禪綢簾子。她並不想把它掀開。因為她害怕看見自己的臉。這張過一會兒會見三郎的臉,變得不安起來,她便將鏡簾子斜斜地撩起了一角。她覺得自己抹的口紅似乎太濃,就用帶花邊的小手絹將口紅揩掉了。
  比起感情的記憶來,行動的記憶更是沒有留下痕跡。她到底無法相信昨天絲毫無動於衷地聽著美代因遭無理解雇的哭訴的悅子,推搡著送走那背著沉重包袱的可憐的孕婦悅子,同現在的自己竟是同一個女人。她沒有產生後悔,也沒有產生對「幹嗎要後悔」這種緊張感情的抗拒,而且她發現自己的身姿無可奈何地坐在過去的懊惱的紐帶上,坐在那任何事情都難以打動的腐敗了的感情的堆積上。毋寧說,重新告訴別人自己的懦弱無力的人,難道不就是被稱為有罪的人嗎?
  謙輔夫婦沒有放過這個協助的機會。
  「現在三郎如果憎恨悅子,一切都會成為泡影。公公如果替你承擔責任,說明解雇美代是他所為,這是最好的辦法,可是公公恐怕沒有那麼大的度量吧。」
  「公公說了,他什麼也不對三郎說,只是不承擔一切責任。」
  「公公這樣說是理所當然的。總之,就交給我來辦吧。不會叫你為難的。也可以說美代接到父母急病的電報就回老家去了。」
  悅子清醒過來了。她並不把眼前的這兩個人看作是幫助出主意的人,而把他們看成是不誠實的嚮導,企圖將自己領到一個敷衍了事的迷霧領域中去。悅子是不應該再次進入這種迷霧中。這樣一來,昨天那種果敢的決斷也徒勞了吧。
  就算悅子解雇美代的這種行為無非是對三郎懇切的愛的表白,但到底還是為了悅子自己,為了悅子自己要活下去,不得不採取的行動,這正是自己的本份。悅子倒願意這樣來考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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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須明確地告訴三郎,解雇美代的就是我。我還是要對三郎說,你不幫助我也沒關係,我一個人也是要幹下去的。」
  在謙輔夫婦看來,悅子這種冷靜的結論,只能認為是她自暴自棄的困惑所促使,最終道出的謬論。
  「請再冷靜考慮一下。如果這樣做,一切都將成為泡影了。」
  「正如千惠子所說的,這是下策。這事你就交給我們辦吧。絕對不會對你不利的。」
  悅子露出了莫名的微笑,微微歪了歪嘴角。她想:除非觸怒他們兩人,把他們劃歸敵方,否則無法排除這個對自己的行為幫倒忙的障礙。她把手繞到腰帶後面重新繫好,像疲憊的大鳥懶洋洋地做飛前整翅動作似地站起身來。剛邁下樓梯就說:「真的,你們不用幫忙了。這樣,我反而輕鬆些。」
  她這一招使謙輔夫婦愣住了。他們十分惱火,像趕到火場去幫忙的男人被整理現場的警官制止時的憤怒一樣。在失火這樣一種秩序中,本來只有對抗火的水才是最重要的,可他們卻是屬於端著滿滿一洗臉盆溫水跑過來的人種。
  「那種人可以把別人的親切視而不見,令人羨慕啊。」千惠子說。
  「這且不說,可三郎的母親沒有來,又是什麼原因呢?」
  謙輔這樣說,察覺到自己的疏忽,自己受到了僅僅因為三郎回來這一事實而亂了方寸的悅子的影響,竟沒有把這個發現提到話題上來。
  「別再管這種事了。今後也絕不會幫悅子的忙,這樣我們還樂得輕鬆哪。」
  「我們從此可以安心。袖手旁觀噦。」
  謙輔吐露了真言。與此同時,他悲傷自己喪失了依據,即自己對悲慘的事情所顯示的高尚情操能夠得到人道上的滿足的依據。
  悅子下了樓,落坐在炭爐邊上。她在爐火上取下了鐵壺,又將鐵篦子架在上面,廊沿上放著一塊彌吉備好的向外伸出的板,放在這上面的炭爐是供彌吉和悅子燒菜做飯用的。美代不在,從今天起燒飯的事就由大家輪流擔任了。今天是輪到淺子。淺子下廚,信子替代她唱童謠哄夏雄。那瘋狂般的笑聲,響徹了早已籠罩著薄霧的每一個房間。
  「什麼事啊?」
  彌吉從房間裡出來,蹲在炭爐邊上。他心胸狹窄,拿起長筷子將青花魚翻了個個兒。
  「三郎回來啦。」
  「已經回來了嗎?」
  「不,還沒回到暱。」
  離廊沿四五尺的遠處,是一道茶樹籬笆。夕陽殘照在籬笆的茶葉尖上,彷彿粘住似的,凝聚著它的餘輝。還有尚未綻開的堅實的蓓蕾,點綴著無計其數的同樣形狀的小影子。只有在粗粗修剪過的籬笆上高高探出來的一兩株小枝椏,從下面承受著陽光,顯得更加悠然,放射出了異彩。
  三郎吹著口哨,從石階上登了上來。
  25
  悅子回憶起:有一回,與彌吉對弈時,沒敢回頭望一眼三郎就寢前前來道晚安的那股子難過的樣子。悅子垂下了眼簾。
  「我回來了。」
  三郎從籬笆上露出了上半身,招呼了一聲。他敞開襯衫的前襟,露出了淺黑色的咽喉。悅子的視線和他的單純而年輕的笑臉碰在一起了。一想到以後再不會見到他這副無拘無束的笑臉時,就會在這種注視中伴隨而來一種樂觀的可憐的努力。
  「啊!」
  彌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然後點了點頭。他沒有瞧三郎,卻光望著悅子。
  火苗偶爾燒著青花魚的油,騰起了一道火焰。悅子紋絲不動,彌吉連忙把它吹滅了。
  彌吉心想:怎麼回事?全家人都察覺到悅子的戀情而難以處理的時候,惟有當事人——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卻竟然沒有發現。
  彌吉有點不耐煩地又將再度燃起的魚油的火焰吹滅了。
  說到悅子,她認識到剛才她在謙輔夫婦面前的那種誇口自己要親自對三郎坦露真言的瘋狂般的勇氣,其實只不過是一種空想的勇氣罷了。既然已經看到了他這副純潔的明朗的笑臉,她又怎能有這種令人作嘔的勇氣暱?然而,事到如今,再也找不到可以幫助她的凡了。
  ……儘管如此,也許在悅子所誇口的這種勇氣中,交織著一種狡猾的慾望呢!那就是這種勇氣從一開始就包含著預料到它會受到挫折,在還沒有任何人將不祥的事傳到三郎耳朵裡之前的這段安穩的時間,至少是在悅子和三郎同在一個屋頂下彼此不互相憎恨地在一起的時間,爭取哪怕延長一分一秒,也希望盡可能把它延長啊!
  難道不是嗎?
  過了片刻,彌吉開口說道:「奇怪啊。那小伙子並沒有把她的母親帶來嘛。」
  「真是的。」
  悅子佯裝詫異,彷彿自己才曉得似的,附和了一句。一種異樣的喜悅的不安在驅使著她。
  「不妨問問,他的母親會不會隨後就來,好嗎?」
  「算了。這樣一來,就必然觸及美代的事。」
  彌吉用宛如老年性鬆弛的皮膚一般的奚落口吻這樣攔阻了她。
  此後的這兩天裡,悅子的四周處在奇妙的平穩狀態。這兩天裡,病情的好轉有點令人啼笑皆非,恍如絕望的病人呈現出難以說明的迴光返照的狀態,使看護的人愁眉舒展,再次徒勞地朝向一度絕望了的希望。
  發生什麼事了?現在發生的事是幸福嗎?
  悅子帶著瑪基外出作長時間的散步。還相送彌吉去梅田車站托人代購特快車票,牽著拴在瑪基身上的鏈條一直走到了岡町站。這是二十九日下午的事。
  兩三天前,她剛掛著一副可怕的面孔送走了美代,如今她在同一個停車場上,憑倚在新塗了白漆的柵欄上,同彌吉站著談了一會兒。今天彌吉難得刮了鬍子,穿著一身西裝,而且拄著一根斜紋木手杖。他放過了好幾趟開往梅田拘電車。——因為彌吉目睹悅子這副與平日不同的幸福似的模樣,深感不安。狗兒忙著在附近嗅個不停。她踮起木屐尖,不時打趔趄,一邊在叱責瑪基。不然就用看似有點濕潤的眼睛,和成為習慣似的舒暢的微笑,駐足在車站前的書店和肉輔門前,什麼也不買,只顧凝望著開始流動的熙來攘往的人群。書店裡飄揚著紅旗和黃旗,是兒童雜誌的廣告旗子。這是一個風兒變得有點兇猛的常常陰天的下午。
  彌吉心想:瞧悅子這副幸福的樣子,大概是同三郎談妥了什麼問題吧。她今天不一起到大阪,可能是這個緣故吧。如果這樣,她為什麼對從明日起同行作長時間旅行不表示異議呢?
  彌吉的看法是錯誤的。表面上悅子那副模樣似是幸福,其實只不過是她再三考慮,厭煩了而陷入混沌之前的一種束手無策的沉靜罷了。
  昨日整天,三郎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時而割草,時而下地打發過去了。看起來沒有什麼心神不寧的樣子。悅子從他面前經過時,他脫下麥秸草帽,向她打了招呼。今早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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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輕人本來就寡言,除非是接受主人的命令或回答主人的質問,否則他是絕對不主動開口的。就是終日沉默,也不覺得苦惱。
  美代在時,有時也盡情地開開玩笑。很有生氣。他即使沉默,那副充滿青春活力的容貌,也絕不會給人一種憂鬱沉思的印象。他的整個身軀彷彿是衝著太陽和大自然傾訴、歌唱,他那勞動著的五體的動作,洋溢著一種可以說是真正的生命的頑強東西。
  悅子猜測,這個擁有單純而容易輕信的靈魂的人,至今仍然無憂無慮地確信美代還在這戶人家。他可能會這樣考慮:美代只因事外宿,今天也許會回來的。即使對此惴惴不安,他也不會向彌吉和悅子探詢美代的行蹤。
  這麼一想,悅子的心情變了,她相信三郎的平靜全然繫在自己的身上。因為悅子還沒有將真話抖摟起來。因此什麼也不知道的三郎,當然不會咒罵她,也不會尾隨美代離開這裡。事到如今,在悅子的內心裡說實話的勇氣已經衰微了。這不僅是為了悅子,也是為了三郎這短暫的假想的幸福,毋寧說這種衰微是她所祈望的。
  但是,他為什麼不把母親帶來呢?即使是參加天理大祭祀之後回來,只要別人不打聽,他也絕不會主動詳細地談及大祭祀的盛況和旅途中的見聞的。在這點上,悅子再次陷入難以判斷的境地。
  ……微小的難以言明的希望,如果和盤托出,也只不過是招人恥笑的空想的微小希望。這些深層的不安,在悅子的心中產生了。
  罪過的內疚和這種希望,使她避忌正面看見三郎…
  「三郎這小於為什麼無動於衷,一點也不著急呢?」彌吉繼續尋思,「悅子和我本來以為解雇美代,三郎就會馬上離去的,可如今這種打算也許會落空。沒什麼,不管它。只要同悅子一起去旅行,事情也就此了結了。就說我吧,到了東京,說不定會在某個節骨眼上遇到新的僥倖呢,不是嗎?」
  悅子把拴著瑪基的鏈條繫在柵欄上,回頭望了望鐵路的方向。
  只見鐵軌在陰暗的天空下發出銳利的光。在悅子的眼前,佈滿無數細微擦傷傷痕的鋼軌那耀眼的斷面,以不可思議的帶著幾分親切的平靜,向前伸延。鐵軌旁的曬熱的碎石上,灑落了纖細的銀色的鋼粉。不久,鐵軌傳導著微弱的震感,發出了聲響。
  「大概不會下雨吧。」悅子冷不防地對彌吉說。因為她憶起了上個月大阪之行的情景。
  「這樣的天色,不要緊的。」彌吉抬頭仔細望了望天空,然後回答說。
  四周轟隆隆,上行的電車進站了。
  「您不上車嗎?」悅子頭一次這樣問道。
  「為什麼你不一起去呢?」電車聲的轟鳴,彌吉不得不提高嗓門,緩和了追問的語調。
  「您瞧我這身便服的打扮,還帶著瑪基暱。」
  悅子的話是不成理由的。
  「可以將瑪基寄放在那家書店裡嘛。那店主很喜歡狗兒,是家常光顧的老店了。」
  悅子依然左思右想,一邊將拴狗兒的鏈條解開。這時候,她開始覺得明日外出旅行之前,犧牲今天在米殿的最後半天也是合乎情理的。就這樣回家同三郎在一起,這是以一種類似意想不到的痛苦的形式所想像出來的。前天他從天理回來的時候,悅子是確信他的身影會馬上從自己的眼前消失的。然而,事實上她依然看到他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晃動,她不僅近乎懷疑自己的眼睛,而且看到他就覺得不安。她一看到三郎在地裡若無其事地揮動鋤頭的身影就恐懼起來了。
  昨日下午,她獨自出門作長時間的散步,難道不正是為了逃避這種恐懼嗎?悅子解開了拴狗的鏈條,對彌吉說:「那麼,我就去吧。」
  悅子記得她和三郎並肩走過渺無人影的公路盡頭時,曾想像過那是大阪的中心,如今悅子在那裡卻是同彌吉並肩而行。不知是什麼陰差陽錯,常常給人生帶來這種奇妙的配合。兩人走到戶外雜沓的人群中,才想起了阪急百貨公司的地下道可以直通大阪站內。
  彌吉斜拄著枴杖,牽著悅子的手橫過十字路口。手分開了。
  「快,快點!」
  他從對面的人行道上大聲呼喚。
  兩人繞了汽車停車場半周,不斷地受到了擦身而過的汽車喇叭的威脅,他們擠進了大阪站雜沓的人群中。二道販子看到拎著皮包的人就驅前兜售夜車的車票。悅子覺得那青年黝黑而柔韌的脖頸有點像三郎,便回頭看了看。
  彌吉和悅子橫穿過播放著列車發車和到站時間的喧囂的正門大廳,來到完全兩樣的冷清的走廊上,一眼看到了頭上掛著站長室的標幟。
  ……彌吉只顧同站長搭話,把悅子留在侯車室裡,她坐在套著白麻布罩的長椅子上憩息的時候,不覺問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電話的高聲,把她吵醒了。她一邊觀望著在寬敞的辦公室裡勤快地幹活的站務員們的日常生活,一邊感到自己極度的勞頓。不僅肉體疲勞,心靈也疲憊,光看到生活的強烈節奏,就會給她帶來痛苦的某種物質的眾多的積累。悅子把頭靠在椅背上,她看到了這樣的光景桌面上的一部電話機不斷交替地響起鈴聲以及誘出的尖銳的話聲。

《愛的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