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她想:電話。似乎很久沒有見過那種東西了。人類的感情不斷地交錯其中,可電話本身只不過是奇妙的機械,僅能發出單調的鈴聲。無數的各式各樣的憎恨、愛情和慾望從電話的內部通過,電話怎麼絲毫不感到痛苦暱?抑或是那鈴聲不斷地揚起痙攣的、難以忍受的呼喚?
「讓你久等了。車票拿到手了。據說明兒的特快票是很難買到的。這是很大的情面啊。」彌吉說著把兩張綠車票放在她伸出來的手上,「是二等票。為了你才下狠心買的。」
其實明後三天的三等票全部預售光了。相反,二等車票,即使在售票處也可以買得到。可是彌吉一踏進站長室,為照顧體面,他也說不出口不要二等票。
然後兩人又在百貨店裡買了新牙刷、牙粉、悅子的粉質雪花膏,和供今晚在杉本家所謂「送別會」用的廉價威士忌,就踏上了歸途。
清晨,悅子早已把明日外出旅行的行裝準備停當了,所以她把從大阪採購來的僅有物品塞在皮包裡,剩下就是為晚上送別會做頓比平日稍豐盛些的菜餚。從那次以來不怎麼同悅子說話的千惠子,還有淺子也參加進來,幫忙做飯菜。
習慣,一般都帶有迷信保守的色彩。十輔席的客廳平目是不輕易動用的,彌吉建議限於今晚,全家可聚在客廳共進晚餐。這一建議,是無法令人用太明朗的心情去接受的。
「悅子,老爸說出這樣的話,叫人納悶啊!說不定預兆著你會在東京給老爸臨終喂最後一口水哪。偏勞你了。」來廚房偷嘴吃的謙輔說。
悅子去查看了十鋪席的客廳是不是已經打掃乾淨。尚未亮燈的空蕩蕩的十鋪席房間,沐浴在夕照之中的情景,顯得有點荒涼,恍如一個大而空的馬廄。三郎獨自一人面向庭院的方向在打掃房間。
可能是由於房間昏暗,他手中的掃帚以及掃帚穩靜地摩擦著鋪席發出的唰唰聲的緣故,這年輕人那副難以言喻的孤獨的身影,給人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儘管如此,站在門檻邊上凝望著的悅子,卻彷彿第一次看到了他內心的影像。
她的內心被罪惡的意識所折磨,同時也燃燒著同等強烈的戀心。通過痛苦,悅子才第一次真誠地為戀情所苦惱。她從昨日起害怕見到他的原因,也許是戀心動輒在作案吧。
然而,他的孤獨是那麼牢固的純潔,甚至使悅子無縫可鑽。戀慕的憧憬,蹂躪著理性和記憶,以致使悅子輕易地忘卻了美代的存在——這是構成目前的罪惡意識的原因。她只想向三郎道歉,接受他的責備,甚至承受他的處罰。這種想法是值得欽佩的。這種欽佩表現出明顯的利己主義,表面上看,這個女人只顧自己,事實上是她第一次體味著如此這般的純粹的利己主義。
三郎發現站在昏暗中的悅子,便回過頭來說:「您有事嗎?」
「掃乾淨了吧。」
「掃乾淨了。」
悅子走到房間的中央,環顧了一下四周。三郎穿著草綠色襯衫。捋起袖子,把掃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直勾勾地凝視著悅子。
他發覺站在昏暗中的這個幽靈般的婦女的心潮,在洶湧澎湃。
「哦。」悅子痛苦地說,「今晚,半夜一點鐘,麻煩你到後面的葡萄園裡等我,好嗎?在外出旅行之前,我有些話無論如何也得跟你說。」
三郎默不作聲。
「怎麼樣?能來嗎?」
「是,少奶奶。」
「來還是不來?」
「我會去的。」
「一點鐘,在葡萄園,別讓任何人知道呀!」
「是。」
三郎不自然地離開了悅子,用掃帚開始打掃另一個方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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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鋪席的房間裡,安了一百瓦的電燈,可是點亮一看,連四十瓦的亮度都沒有。由於燃點了這糟透了的昏暗的電燈,令人覺得這房間比薄暮時分的昏暗更幽黑了。
「這樣子哪能壯聲勢啊!」謙輔這麼一說,大家進餐的時候,都關心起電燈來,不時輪流地抬頭望望電燈。
而且難得地擺上了待客用的食案,連三郎,全家八人如果以背靠壁龕立梓的彌吉為中心排成工字型席地而坐就好了。不然,人影都聚在一起,好像有田產陶瓷深碗裡盛著的燉肉一樣,看不太清楚食案,所以根據謙輔的建議,八人坐成工字型,縮小四十瓦的燈光下的範圍,這光景,與其說是宴會,不如說是像聚在一起搞夜班副業的樣子。
大家舉起斟上二級威士忌的玻璃杯乾了杯。
悅子忍受著自己造成的不安的折磨,謙輔的滑稽相,千惠子的「青鞘派」式的饒舌,夏雄快活的高聲大笑,她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像登山人越來越尋找艱難險阻的山峰攀登一樣,受不安和痛苦的能力所唆使,釀成更多的新的不安和痛苦。
儘管如此,現在悅子的不安中帶有她獨創的不安和某種異樣的平庸的成份。她採取攆走美代行動的時候,這種新的不安就已經開始露出苗頭。她這樣漸漸地所犯的錯誤之大,或許會使她甚至喪失她在這人世上被分派的幾項任務,喪失她好不容易在這人世上獲得的一把交椅。對某些人來說是個入口,對她來說也許就是個出口。
這扇門設在猶如消防嘹望樓那樣的高處。許多人打消了爬上那人口的念頭,然而碰巧早就住在那裡的悅子想從沒有窗戶的房間走出去,也許一打開出口的門扉。就會踩眥而墜死。也許絕不從這房間走出去的這一前題,就是為了走出去而運用的所有聰明睿智的惟一的基礎。可是…——悅子坐在彌吉的貼鄰。她無須移動視線去看這個上了年紀的旅伴。她的注意力被正對面的三郎手上端著的謙輔勸酒的玻璃杯所吸引了。他那厚實而純樸的手掌,憐恤似地端著斟滿了琥珀色的液體、在燈下閃爍著美麗光芒的玻璃杯。
悅子心想:不能讓他喝那麼多啊。今晚他喝得過多的話。一切又得重新開始。他喝得酩酊大醉睡過頭的話,一切又將全部落空。
只有今晚了呀!明兒我就去旅行。
謙輔想再次給他續酒,這時悅子禁不住把手伸了過去。
「討人嫌的姐姐啊。應該讓可愛的弟弟喝嘛!」
謙輔公開諷刺這兩人的關係,這還是第一次。
三郎無法指出這話的含意,有點莫名其妙,手裡握著空玻璃杯在笑。悅子也佯裝無所謂的樣子,邊笑邊說:「可不是嗎?未成年人喝多了會傷身體的嘛!」
悅子已將酒瓶奪到手裡。
「悅子當了保護未成年人協會女會長哩。」
千惠子袒護著丈夫。表示了溫和的敵意。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地步,近三天來屬於避忌不談的美代的不在,就不一定不能成為公開的話了。因為某個禁忌,迄今是靠適度的親切和適度的敵意巧妙地中和了的冷漠維持過來的。採取一問三不知主義的彌吉、親切遭到禁止的謙輔夫婦,以及與三郎幾乎沒有交談過的淺子,湊巧不謀而合地遵從默契的規章,才使得這個禁忌有可能維持下來。然而,一旦有一角崩潰,危險就會立即呈現在眼前。此刻千惠子就在悅子的跟前,不一定不可能揭露她的行為呀。
悅子心想:今晚好不容易下決心親口向三郎和盤托出,準備接受他的斥責。可是,假定這些是從別人的嘴裡告訴三郎,又該怎麼辦!三郎在憤怒之前,可能保持沉默,把悲傷隱沒起來吧。更壞的是,在大家面前,可能有所顧忌而微笑著寬恕我。一切就將這樣終結。一切的一切,諸如痛苦的預測、不可能實現的希望、令人高興的破滅就將終結了吧。但願深夜一點鐘之前,不要發生任何一樁意外的事!但願在我動手處理之前,不要發生任何一樁新的事故!
悅子臉色蒼白。依然僵硬地坐著。不再言聲了。
彌吉出於無奈,不得不顯示出自覺作為悅子的苦惱的無力的同情者,縱令他只朦腺朧朧地捕捉到悅子感受到的危險內容,然而憑借往日積累下來的訓練,也能大致上體察到她那顆感受著這種危險的心的動搖程度。因此,他清楚地看出,在眼下的這種場台,在謙輔夫婦的面前,顯示出袒護悅子的雅量,就是為了從明天開始的旅行的快樂,也是不可或缺的措施。於是,他發揮了能使在座的人的熱鬧氣氛冷卻下來的才能,以他從社長時代起就有的自信,滔滔不絕地發表長篇大論,這才拯救了悅子。
「好了,三郎不要再喝噦。我在你這般年齡,不要說酒,就連香煙也不抽啊。你不抽煙,令人欽佩。年輕時沒有那些多餘的嗜好,對日後有好處啊。過了四十歲再嗜酒,為時還不晚嘛。像謙輔這樣嗜酒,可以說太早了。當然,時代不同,有個時代差的問題。必須將這個因素考慮進去。儘管如此……」
大家都沉默不語了。突然,淺子揚聲呼出別無他意的瘋狂般的話聲:「啊!夏雄睡著啦。我把這孩子安頓好就來。」
淺子抱著靠在她膝上入睡了的夏雄站了起來。信子尾隨她身後走開了。
「咱們也學夏雄那樣老實點吧。」謙輔體察彌吉的心情,用伴裝孩子般的口吻說,「悅子,把酒瓶還給我吧。這回我來獨酌自飲。」
悅子心不在焉,把撂在自己身旁的酒瓶推到了謙輔的面前。
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三郎的姿影,即使想將視線轉移也無法轉移了。每逢他們的視線碰在一起的時候,三郎都不好意思地將目光移開了。
27
她這樣盯著三郎,特意思考著迄今無法逃脫的命運,又覺得已經考慮好的明天的旅行,變成某種不確實的、似乎隨時都可能改變計劃似的,於是有點狼狽周章了。此時現在她的腦子裡的地名,不是東京;倘使勉強把它稱作地名的話,那麼後門的葡萄園就是惟一的地名。
杉本家的人們通稱為葡萄園的所在,其實就是彌吉如今放棄栽培葡萄的三棟溫室,以及上百坪的桃林組成的房後一地段,這裡是登山和參加祭祀時的必經之路。但除了這種時候以外,杉本家的人們是不常到這場三四百坪的半荒蕪了的孤島般的地段來的。
……悅子早已反覆考慮過諸如在那裡與三郎相會時的打扮,提防不讓彌吉覺察到自己的打扮,準備鞋子,盤算著臨睡前事先悄悄把廚房的木板後門打開,以免它發出可怕的吱吱聲等等。她思緒紛繁,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退一步想,又覺得僅僅為了同三郎長談,得做許多的秘密安排,約好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地點,似乎是白費力氣。毋寧說,似乎是可笑的徒勞。且不說數月前她的戀情尚無人所知,如今卻已成為半公開的秘密,為了避免無謂的誤解,僅僅為了「長談」,白天在戶外進行也未嘗不可嘛!因為她的這種長談所祈盼的僅僅是悲愴的自白。除此別無他求。
是什麼東西促使她特意希求這些煩瑣的秘密呢?
這最後一夜裡,哪怕是形式上的秘密,悅子也是希望掌握它的。她渴望同三郎之間擁有最初的、或許也是最後的秘密。她希望同三郎分享秘密。即使三郎最終沒有給予她任何東西,她也希望從他那裡得到這多少帶點危險的秘密。悅子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有權要求他的這一點點禮物…
十月中旬開始,為抵禦夜寒和晨寒,彌吉就寢時早早就戴上了那頂他稱之為「睡帽」的毛線帽。
對悅子來說,這是一種微妙的標誌。晚上他戴著這帽子鑽進被窩,是意味著不需要悅子。不戴這帽子就寢,則是需要悅子。
送別會在十一點鐘結束,悅子已經聽到身旁的彌吉的鼾聲了。
為了明日一早的旅行,需要足夠的睡眠。彌吉戴著就寢的毛線「睡帽」微微歪斜,露出了骯髒的白髮髮根。他的白髮不是純白,而是花白,給人一種不潔淨的感覺。
難以成眠的悅子借助臨睡時讀書的檯燈燈光,端詳了一番那烏黑的「睡帽」。良久,她才把燈熄滅。萬一彌吉醒來,也不至於因為自己看書看得太晚而使他感到不自然。
此後的近兩個小時,悅子是在漆黑中以可怕的望眼欲穿的心情度過的。這種焦慮和徒然交織著的熱烈的夢想,描繪出一幅她與三郎幽會時的無限喜悅的圖景。她忘卻了自己為招來三郎的憎恨該做的自白的努力,猶如由於戀心的牽縈而忘卻了祈禱的尼姑一樣。
悅子將藏在廚房裡的便服套在睡衣上,繫上朱紅色的窄腰帶,圍上舊的彩虹色羊毛圍巾,然後穿了一件黑色綾子大衣。瑪基拴在大門旁的小犬台裡睡著了,不用懼怕狗吠。從廚房的木板後門走了出來。入夜澄明的天空,月光皎潔如同白晝。她不直接向葡萄園走去。而首先來到了三郎的臥室前。窗戶是敞開的。被子被推到了一邊。他無疑是從窗戶跳下去,先行到葡萄園去了。這種誠實的發現,帶來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官能上的喜悅,使她內心發癢起來。
一句話,雖說是屋後,但葡萄園和房子之間橫著一片峽谷般的低窪白薯地。而且,葡萄園朝這邊的側面覆蓋著四五米寬的竹叢,從家中是全然窺不見溫室的輪廓的。
悅子沿著穿過白薯地峽谷的雜草叢生的小徑走去。貓頭鷹在嗚叫。月光把刨完白薯的地裡的松土,映照得活像用厚紙揉成的山脈地形圖。小徑的一處覆蓋著荊棘,留下許多像是橡膠底運動鞋走過的印跡。這是三郎留下的腳印。
悅子走出竹叢的盡頭。爬了一段斜坡,來到了橡樹的樹蔭下,月下從這裡可以環顧葡萄園的一個地段。三郎交抱著胳膊,果然地立在玻璃幾乎全部毀壞了的溫室的入口。
在月光下,他那平頭髮的烏黑,顯得格外的鮮明。他沒有穿著外套,似乎對寒冷毫無反應。他只穿了彌吉給他的那件手織灰色毛線衣。
一看見悅子,他頓時神采飛揚,鬆開了交抱著的雙臂,併攏腳跟,從遠處打起招呼來。
悅子走近了,卻說不出話來。
良久,她才環視了一下四周,說:「找個地方坐坐好嗎?」
「嗯。溫室裡有椅子。」
這句話裡,絲毫沒含躊躇或羞怯,這使悅子大失所望。
他低下頭,鑽進了溫室。她也尾隨其後走了進去。室頂幾乎全無玻璃,鮮明的框架的影子,乾枯的葡萄和樹葉的影子,落在地板的鋪草上。任憑風吹雨打的小圓木椅子躺倒在地。三郎用掖在腰間的手巾把木椅細細地揩拭乾淨,勸悅子坐了下來,自己則橫放下一個生了銹的汽油桶,落坐在上面。可汽油桶椅子不穩,他像小犬似地立起單膝,在地板的鋪草上盤腿而坐。
悅子沉默不語。三郎拿起稻秸,繞在手指上,發出了聲響。
悅子用進出來似的口吻說:「我把美代解雇了。」
三郎若無其事,抬頭望了望她,說:「我知道。」
「誰告訴你的?」
「從淺子夫人那裡聽說的。」
「從淺子那裡?_.『『三郎耷拉下腦袋,又將稻秸繞在手指上。因為他不好意思正面望著悅了驚愕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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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子的想像力得到意外發揮的時候,在她的眼裡,低下頭來的少年這副憂愁的模樣被無情地改變了,這一兩天他雖然竭力佯裝爽朗,好不容易才把這悲傷抑制下來,在驚人的勇敢的誠實和無以倫比的純樸中。隱藏著一種強烈的無言的抗爭。這無言的抗爭,比任何粗暴的斥責都更剌痛人心。她依然坐在椅子上。深深地曲著身子。她心神不定,把手指剛握緊又鬆開,用低沉而又熱切的聲音訴說開了。她是如何竭力壓抑激越的感情在傾訴?從她的聲音如欷噓似的不時間斷,就可以知道了。而且,聽起來簡直像在生氣似的。
「請原諒。我很痛苦啊!我只好這樣做。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辦法了。再說,你在說謊。你和美代明明那樣地相愛,你卻對我謊說什麼你並不愛她。我聽信你的謊言,愈發痛苦了。為了讓你瞭解你使我嘗受的你簡直沒有察覺的痛苦,我覺得有必要讓你也體會一下同等的無緣無由的痛苦。我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你是不會想像到的。如果可以從心中掏出來比較的話。我甚至願意把眼下你的痛苦同我的痛苦比較比較,看看究竟是誰的痛苦更大。我實在太痛苦,無法控制自己,所以才用火燒了自己的手的啊!你瞧瞧。這是因為你啊!這燒傷是因為你啊!」
在月光下,悅子將帶傷疤的手掌伸了出來。三郎像觸摸可怕的東西,輕輕地觸摸了一下悅子挺直的手指,旋即又鬆開了。
三郎心想:在天理也見過這樣的叫化子,他們顯示傷口以乞討別人的憐憫,實是可怕。
少奶奶身上像是總有一些地方類似自命清高的叫化子啊。
三郎甚至這樣想:想不到自命清高的原因全在他的痛苦上。
至今三郎還不知道悅子在愛自己。
他想盡量從悅子拐彎抹角的告白中撿取自己好歹能夠接受的事實。眼前這位婦女十分痛苦。只有這點是確實的。儘管她的痛苦的深刻原因,別人無從知道,但好歹是三郎引起,她才這樣痛苦。對痛苦的人,必須給予安慰。只是,怎樣安慰才好呢?他不知道。
「沒關係。我的事,你不必擔心。美代不在,短暫的寂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悅子估量這不至於是三郎的本意,就對這種離奇的寬大,感到幾許驚訝,但她仍然帶著一種懷疑的目光,在這親切而單純的安慰中,探索謙遜的謊言,存在隔閡的禮儀成規。
「你還在說謊嗎?硬被人家將自己和心愛的人拆散了,還說沒有什麼了不起,會有這種事嗎?我把所有心裡話都抖摟出來,表示了歉意,你卻把你的真心隱藏起來,還不想真誠地原諒我啊!」
在對抗悅予這種高深莫測的空想的固定觀念上,不能想像會有什麼對手比三郎這種玻璃般單純的靈魂更無為無策了。他不知所措,最後想道:悅子責怪的,歸根到底是他的謊言。剛才她指責的三郎的重大謊言、所謂「並不愛美代」的謊言,如果被證明是真的話,那麼她就安然了吧。他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不是說謊。真的,請你不用擔心。因為我並沒有愛美代。」
悅子不再欷噓,她幾乎笑了起來。
「又在說謊!又說這樣的謊言!你這個人啊,事到如今,以為用這種哄孩子的謊言就可以欺騙我嗎?」
三郎束手無策了。在這個無甚可言的心緒不寧的女人面前,宴在難以對付。除了沉默,再無計可施了。
悅子面對這種沉默的親切,才鬆了口氣。她深切地聽到遠處傳來了深夜載貨電車揚起的汽笛聲。
三郎忙於追尋自己的思考,哪還顧得上汽笛聲。
28
三郎心想:怎麼說少奶奶才會相信呢?不久前,少奶奶曾把愛還是不愛當作天翻地覆似的一樁大事,如今無論怎麼說,少奶奶都認定是謊言,不予理睬,對了,也許她需要證據。只要將事實說出來,她定會相信的吧。
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鼓足勁說:「不是謊言。我本來並不想娶美代做妻子。在天理,我也曾將這件事告訴家母,家母從一開始就反對我的這門婚姻,說為時尚早。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終於沒有把她已經懷孕的事說出來。家母更加反對,她說,討這樣一個不稱心的女人做媳婦有什麼意思。還說,這種討厭的女人的面孔,連瞧也不願瞧一眼,所以她沒有到米殿來,從天理就徑直返回老家了。」
三郎拙嘴笨舌,說出了這番極其樸實的話兒,洋溢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真實感。悅子並不恐懼,她貪婪地咀嚼著夢中的愉悅一般的、隨時都可以消逝的、瞬間鮮明的喜悅。聽著聽著,她的目光閃爍,鼻翼顫動了。
她如醉似夢地說:「為什麼不把它說出來?為什麼不早點把它說出來啊?!」
接著這樣說:「原來如此。原來役有把令堂帶來是由於這個緣故啊。」
她還這樣說道:「於是你回到這兒來,美代不在反而更方便是嗎?」
這番話是一半含在嘴裡,一半吐露出來的。所以要將悅子自身執拗地反覆出現的內心獨白。同說出口的自言自語。做意識上的區別是十分困難的。
夢中,樹苗在轉瞬間成長為果樹,小鳥有時變成像拉車的馬一般巨大。這樣,悅子的夢境,也會使可笑的希望突然膨脹為眼前即將實現的希望的影子。
悅子這樣想道:說不定三郎愛的就是我呢?我必須拿出勇氣來,必須試探一下,不用害怕預測落空。倘使預測對了,我就幸福了。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然而,不怕落空的希望,與其說是希望,莫如說是一種絕望。
「是嗎?那麼。休究竟在愛誰呢?」悅子問道。
在目前這種場合下,聰明的女人所犯的錯誤能夠把兩人連結在一起的,也許不是語言,而是如果她將手親切地搭在三郎的肩上,萬事便會就緒暱。這兩個異質的靈魂。通過手的互相摸挲,也許會融合在一起呢。
但是,語言像頑固的幽靈堵存兩人之間。三郎對悅子的臉頰上的清清楚楚地飛起的紅潮不理解。他只是像被問到數學難題的小學生一樣,在這種提問面前有點畏縮了。
他彷彿聽到:「是愛…還是不愛」
又來了!又來了啊!
乍看這很方便的暗語,對他來說依然給他那種遇事現打主意的輕鬆的生活,帶來了多餘的意義,又給他今後的生活嵌上多餘的框架,不知為什麼他只認為這是剩餘的概念。這種語言作為日用必需品而存在。根據時間和場合,這種語言也可以作為生死的賭注。他沒有運營這種生活的房間。不僅沒有,連想像也不容易。況且,類似擁有這樣一間房間的主人,為了消滅這房間,甚至可以做出放火燒掉整棟房子的愚蠢的行動。對他來說,這是可笑至極。年輕小伙子,在少女的身旁,作為自然的發展趨勢,三郎同美代接吻了,交接了。於是美代腹中孕育了幼小的生命。也不知為什麼,隨著自然的發展趨勢,三郎對美代厭倦了。形似兒童的遊戲變得頻繁了。不過,至少誰都可以是這種遊戲的對象,並不一定非美代不可。不,也許說厭倦了這句話有些欠妥。對於三郎來說,事情已經發展到不一定非要美代不可的地步了。
人,總是不愛一個人就必然愛著另一個人,而愛著一個人就必然不愛另一個人,然而,三郎從來不曾遵循這種理論來規範行動。
由於這個緣故,他又再度窮於回答。
把這個純樸的少年逼到這步田地的是誰?逼到這步田地並讓他這樣隨便應付回答的又是誰之罪?
三郎心想:不是憑感情,而是要仰仗世故教誨的判斷。這是從孩提起就靠吃他人的飯長大的少年所常見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樣一想,悅子的眼睛示意:請說出我的名字吧,他馬上就領悟了。
三郎心想:少奶奶的眼睛潤濕了,看來她是很認真的哪。我明白了,這個謎語的答案:大概是希望我說出少奶奶的名字吧。一定是那樣的吧。
三郎摘下身邊的黑色的乾枯葡萄,一邊放在掌心上滾動,一邊耷拉著腦袋,直言不諱地說:「少奶奶,是你!」
三郎這種明顯說謊的口吻,分明在表白他不是不在愛,而是宣告他不是在公開地愛,悅子無需冷靜思考,就能直接感到這種天真的謊言,這使她深深地沉湎在夢境之中。這句話讓悅子振奮了精神,站立起來了。
萬事完結了。
她用雙手理了理被夜氣浸涼了的亂髮。然後用沉著的、毋寧說是雄壯的口氣說:「好噦,我們也該回去了。明兒一早就啟程,我也得稍睡一覺啊。」
三郎微微垂下左肩,不服氣似的站了起來。
悅子感到脖頸一陣寒冷,她將彩虹色圍巾豎了起來。三郎看她的嘴唇在乾枯的葡萄葉子的陰影下,發出了微帶黑色的光澤。
迄今,三郎疲於同這個難以取悅的、非常麻煩的女人周旋,這時候他才覺得時不時地向上翻弄眼珠望著的悅子,不是女人,而是某種精神的怪物。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是一團離奇的精神的肉塊,是時而苦惱、時而痛楚、時而流血、剛剛恍然便喜悅而呼喚的、明顯的神經組織的硬塊。
然而,三郎對站起身來將圍巾豎起的悅子,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氣息。悅子想從溫室走出去。他拓開胳膊,把她攔住了。
悅子扭動身子,像是刺中三郎的瞳眸似地盯著三郎。
這時,就像小船的船槳在水藻叢生的佈滿暗影的水中碰撞了他人的小船的船底一樣,雖然他們隔著好幾層衣服,悅子也感受到他的胳膊的結實肌肉,和自己胸脯的柔軟的肉體明顯地貼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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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被她凝視,三郎也不再畏縮了。他微微顫動地張開嘴巴,卻沒有發出聲音,讓她放心似地快活地笑了,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他兩三次敏捷地眨了眨眼睛。
這時候的悅子所以一言不發,難道是因為她好歹領悟到語言的無力了嗎?難道是因為好不容易才確實抓到了絕望,不能撒手,就像一度望見了懸崖深淵的人被它迷住而無法考慮其他事情一樣嗎?
悅子被一味迂迂迴回的、年輕而快活的肉體壓迫著,她的肌膚都被汗水濡濕了。一隻草鞋脫下,翻過來落在地上了。
悅子反抗了。為什麼要這樣抵抗?她自己也不知道。總之她簡直著了魔似地在抵抗。
三郎的兩隻胳膊從她的背後伸進兩腋下,緊緊地摟住她不放。
悅子拚命地躲閃著臉兒,嘴唇和嘴唇很難相合在一起。三郎焦灼萬分,腳跟站不穩,被椅子一絆,一邊膝蓋碰在稻秸上。悅子趁機從他的胳膊裡掙脫出來,從溫室跑出來了。
悅子為什麼叫喊?悅子為什麼呼救?她是呼喚誰的名字?除了三郎外,她想如此熱切呼喚的名字在哪兒?除了三郎以外,能拯救她的人在哪兒?儘管如此,她為什麼呼救?呼救又會怎麼樣?在哪兒?走向哪兒?…從哪兒被救出來,送到哪兒,悅子心中有數嗎?
三郎在溫室旁邊叢生的芒草中,窮追著悅子,最後把她按倒在地。女人的軀體深深地落在芒草叢中。被芒葉拉開口子的兩人的手,滲出了血以及汗。兩人卻全然沒有察覺。
三郎臉上泛起了紅潮,滲出的汗珠光燦燦的。悅子一邊近望著他的臉,一邊在想:人世間還有比因衝動而煥發的美、因熱望而光彩奪目的年輕人的表情更美的東西嗎?同這種思緒相反,她的身體還在抵抗著。
三郎用兩隻胳膊和胸脯的力按住了女人的肉體,簡直就像戲弄似的用牙齒將黑綾子大衣上的扣子咬掉。悅子處在半無意識的狀態。她以洋溢的愛,感受到自己的胸脯上滾動著一個又大又沉重的活動的腦袋。
儘管如此,這一瞬間,她還是呼喚了。
在驚愕於這尖銳的叫聲之前,三郎甦醒過來了。他的敏捷的身軀,立即考慮了逃遁。沒有任何理論上或感情上的聯繫,牽強地說,就像直感生命有危險的動物一樣。考慮了逃遁。於是,他離開她的身體站了起來,朝著杉本家相反的方向逃跑了。
這時,悅子產生了一種驚人的強韌力量,她從剛才所處的半丟魂的狀態中,敏捷地站起身來,追上三郎纏住不放。
「等等!等等!」她呼喊道。
越呼喚,三郎就越要逃跑。他一邊跑一邊把纏在自己身體上的女人的手掰開了。悅子用盡渾身力氣,緊緊地抱住他的大腿,被他拖著走了。在荊棘中,她的身體被拖著走了近二米遠。
另一方面,彌吉忽然驚醒,發現身旁的臥輔裡沒有悅子了。他受到了預感的折磨,走到了三郎的寢室,發現那裡的臥輔也是空蕩蕩的。窗下的泥地上留下了鞋子的痕跡。
他走下廚房,看見廚房的木板門敞開著,月光直射了進來。從這裡出去,要麼是到梨樹林,要麼是到葡萄園,除此別無其他去處。
梨樹林的地面,每天都被彌吉拾掇,覆蓋上鬆軟的泥土。所以,彌吉決定從通往葡萄園的路走下去。
29
剛要去又折了回來,拿起了立在堆房門口的鋤頭。這並不是出於深奧的動機。也許是為了自衛用吧。
來到竹叢盡頭的時候,彌吉聽見悅子的悲鳴。他扛著鋤頭跑了過去。
三郎正逃沒逃掉的時候,回頭望見了衝自己跑過來的彌吉。他的腿躊躇不前,站住了。他喘著粗氣,等待著彌吉來到自己的面前。
悅子感到企圖逃遁的三郎的力氣頓時喪失殆盡,納悶似地站起身來。她並沒有感到渾身疼痛。她察覺身邊有人影。一瞧,原來是依然穿著睡衣的彌吉站立在那裡。他已經將鋤頭放下,敞開睡衣衣襟,露出的胸膛劇烈地喘著粗氣。
悅子毫無畏懼地回看了一眼彌吉的眼睛深處。
老人的軀體在顫慄。他經受不了悅子的視線,把眼簾耷拉下來了。
這種軟弱無力的躊躇,激怒了悅子。她從老人手中把鋤頭奪了過來,向無所期待地、毫不理解地呆然佇立在她身邊的三郎的肩膀掄了過去,沖洗得千乾淨淨的白花花的鋤頭鋼刃沒有落在肩膀上,卻把三郎的脖頸擊裂了一個口子。
年輕人在喉嚨一帶發出了微弱的被壓抑的呼喊。他向前搖晃了幾步,第二次的打擊斜落在他的頭蓋骨上。三郎抱頭倒了下去。
彌吉和悅子紋絲不動,凝望著還在微暗中蠕動著的軀體。而且,兩人的眼睛什麼也不看了。
其實,不過是數十秒鐘的瞬間,恍如陷入了無邊的漫長的沉默之後,彌吉開口說道:「為什麼殺死他?」
「因為你不殺他。」
「我並不想殺他呀。」
悅子用瘋狂般的目光回看了彌吉一眼,說:「說謊!你是想殺他的!我剛才就等著你行動。你除非把三郎殺了,否則我就沒有獲救的道路。可是,你卻猶疑,卻顫慄,毫無自尊心地顫慄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代替你把他殺死了。」
「唉,你呀,想把罪過推到我身上。」
「誰推給你!我明兒一早就到警察局自首去。我一個人去。」
「何必著急呢?有許多可供考慮處置的辦法嘛。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為什麼非把這傢伙殺死不可呢?」
「因為他折磨我。」
「可是,他沒有罪。」
「沒有罪?!哪有這等事?這種下場,是他折磨我的必然的報應。
誰都不許折磨我。誰都不能折磨我。「
「不能?是誰定的?」
「我定的。一經決定的事情,我就絕不會改變。」
「你這個女人真可怕。」
彌吉似乎這才發現自己並不是沒有本事,於是放心地鬆了口氣。
「明白嗎?決不要焦急。慢慢考慮個處置的辦法吧。處理之前,讓人發現這傢伙就不好辦噦。」
他從悅子手中把鋤頭拿了過來。鋤把上被四濺的血濡濕了。
此後,彌吉所做的事,很是奇怪。這裡有一片早已收割完畢的泥土鬆軟的旱田。他像深夜耕耘的人,在這旱田上勤勞地挖起洞穴來。
挖一個淺淺的墓穴,花了相當長的時間,這時間,悅子坐在地上,凝視著趴在地上的三郎的屍體。他的毛衣稍微掀開,在毛衣與襯衣一起捲起的地方,他的脊背的肌膚便露了出來。肌肉呈現蒼白的土色。埋在草叢中的側臉彷彿在笑。因為從那由於痛苦而扭曲了的嘴裡,可以窺見他那排尖利而潔白的牙齒。腦漿流淌出來的額頭下方,眼簾深陷似地緊緊地閉上了。
彌吉刨掘完畢,來到了悅子的身旁,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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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身屍體全是血,難以觸摸。彌吉抬起屍體的雙腳,從草地上拖走。就是在夜裡,也可以看見草上點點滴滴地劃出了一道黑色的血跡。仰著臉的三郎的頭部,碰上地面的坑坑窪窪或石頭時,好幾回看上去彷彿在點頭。
兩人匆匆地在橫躺在淺淺的墓穴裡的屍體上埋了土。最後只剩下半張著的嘴、閉著眼睛的笑臉。月光把他的前齒照得閃亮,無比的潔白。悅子扔下鋤頭,把手中的松土撒在他的口中。松土灑落在黑魃魃的洞穴般的口腔裡。彌吉從旁用鋤頭把大量泥土攏過來,將屍體的臉掩埋了。
埋上厚厚的土層之後,悅子用穿著布襪子的雙腳,把上面的土踩結實了。土的鬆軟性使她油然生起一股親切感,彷彿她的雙腳是踩在肌膚上一樣。
這期間,彌吉細心地查看地面,把血跡一一抹掉。蓋上了泥土。
然後又踐踏一遍,消滅痕跡…一兩人在廚房裡,將沾上血和泥土的髒手洗淨,悅子脫下濺上大量血跡的大衣。脫掉布襪子,她找出一雙草鞋穿上,向彌吉走了過來。
彌吉的手不停地震顫,無法舀水。悅子毫不顫抖,她舀了水,細心地將流在水槽裡的血水沖洗乾淨。
悅子拿起揉成一團的大衣和布襪子先走開了。她感到被三郎拽著走時擦傷的地方有點疼痛。儘管如此,這還不是真正的疼痛。
瑪基在吠叫。這聲音也在須臾之間戛然止住了。
…睡眠突然像恩寵似地襲擊了就寢的悅子,該作如何比喻呢?彌吉驚呆地聽著身旁的悅子的鼾聲。這是長期的疲勞,無邊無際的疲勞,比剛才悅子所犯罪過更摸不著邊際的莫大的疲勞.毋寧說是為了某種有效的行為、從積累無數的勞苦的記憶組成的滿足的疲勞…『』如果不是作為這種疲勞的代價,人們又怎能把這樣擺脫煩惱的睡眠變成自己的東西呢?
也許是悅子第一次被允許有了這樣短暫的安閒,之後她醒過來了。她的四週一片黝黑。掛鐘發出陰鬱而沉重的嘀嗒聲,一秒一秒地流逝。她身邊的彌吉難以成眠,在顫抖著。悅子也不想揚聲。
她的聲音,不會傳到任何人的耳膜裡。她強睜開眼睛,投向漆黑中。
什麼也沒有看見。
可以聽見遠處的雞鳴。這時刻距天明還早。雞的嗚叫遙相響應。遠處不知是哪兒的一隻雞鳴,另一隻雞也呼應地鳴叫起來。又一隻啼鳴,還有另一隻呼應。深夜雞鳴,沒完沒了地相互呼應。雞的鳴聲還在繼續,永無休止地繼續……
……然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