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告訴克雷如果他要離開這裡,簡直就是發瘋。
湯姆說,首先,他們在這個亞特蘭大大街旅館裡還相對安全,特別是連電梯都鎖上了,通往大堂的樓梯也給堵住了。大門正對著的是一條短短的走道,就在電梯間旁邊,走道盡頭就是行李房,他們剛才從裡面取出盒子和箱子,堆在樓梯口把門給堵上了。即使有人力氣很大能從另一頭推這扇門,門也會被成堆的障礙物和對面的牆給擋住,最多只能推開約六英吋的縫,沒有人能穿得過來。
此外,湯姆接著講,在他們這小小的避難所之外,整個城市的暴亂似乎愈演愈烈,時常有警報、叫喊、驚叫以及呼嘯的引擎聲交織在一起,還不時飄來令人恐慌的濃煙味道,今天刮起的微風似乎把這嗆人的煙味四處散播。到目前為止,克雷想著並沒有說出來,至少現在還不想——他還不想讓這個女孩再次擔驚受怕。
門外的爆炸聲再也不是一個個的了,而是連成一片襲來,其中有一聲似乎離得很近,他們都躲了一下,惟恐靠街的窗戶會被炸得粉碎。結果沒有,但他們還是挪到裡卡迪先生的裡間辦公室去了。
接著,湯姆給出了第三個原因讓克雷好好考慮。克雷之所以發瘋以至於想到要離開旅館這個岌岌可危的藏身之地就是因為現在是五點一刻了。白天馬上就要結束,湯姆認為要在晚上離開波士頓那簡直就是找死。
「笨蛋才會出去,」湯姆邊說邊指了指裡卡迪辦公室的小窗戶,望出去正好是埃塞克斯街。街道被人們拋棄的汽車給堵住了。至少能看到一具屍體橫在那裡,是個穿牛仔褲和紅襪隊T恤的年輕女子。她俯臥在人行道上,兩手伸展著,彷彿死的時候在游泳。她的T恤上寫著VARITEK這幾個字。「你還想開車嗎?如果你想開車的話,我勸你再仔細考慮一下。」
「他說得對,」裡卡迪先生說。他坐在自己的寫字桌前,還是雙臂抱著放在他窄小的胸前,陰沉的情緒籠罩著整個房間。「你的車停在譚沃斯街停車場,我真懷疑你能不能保得住自己的鑰匙。」
克雷早就已經放棄異想天開的開車計劃了,他正要張嘴告訴他們他不準備開車(至少不準備一出去就開車),突然又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響聲把天花板都震得發抖,同時伴著玻璃破碎的嘩啦叮噹聲,聲音不大但很清楚。愛麗絲·馬克斯韋爾本來和裡卡迪先生面對面坐在書桌旁邊的椅子裡,這時她緊張地仰頭張望,蜷縮得更緊了。
「上面怎麼回事?」湯姆問。
1易洛魁是美國的一個印第安部落。
「頂上就是易洛魁廳1,」裡卡迪先生回答道。「是我們最大的三個會議室中的一個,房間裡堆著供給品——椅子、桌子還有視聽設備等。」他頓了一下。
「儘管我們這裡沒有餐廳,我們還是會應客人的要求舉辦些自助餐會或者雞尾酒會什麼的。剛才那聲響……」
他留了半截話沒說。克雷認為也沒必要說下去了。聽得出剛才那聲響就是樓上的易洛魁廳裡一輛堆滿了玻璃製品的手推車被掀翻了,那房間裡肯定有個瘋子來回亂跑,把無數手推車和桌子都撞倒了。那傢伙像一隻臭蟲一樣被困在二樓的窗戶和屏蔽門之間,那傢伙沒有腦子,找不到出路,只會跑和砸,再跑再砸。
愛麗絲突然開口講話了,這是近半小時以來的第一次。自從他們碰到她,要靠他們的鼓勵她才會開口。「你剛才提到有個叫多麗絲的。」
「多麗絲·古蒂雷茲。」裡卡迪先生點點頭。「是旅店總管,優秀員工,恐怕是我手下最好的一位了。我最後一次跟她說話時,她在三樓。」
「那麼她有沒有——?」愛麗絲沒說出來,她做了個手勢。在克雷看來這手勢就和把食指放在嘴唇旁邊表示「不要出聲」一樣太熟悉了。愛麗絲把右手放在耳邊,大拇指靠近耳朵,小指放在嘴巴前面。
「沒有,」裡卡迪先生一本正經地說。「所有員工的手機都得放在更衣室裡,工作時間不得使用。違反一次口頭批評,兩次就解雇回家。他們第一天上班我就會告訴他們。」他抬起一邊瘦弱的肩膀做了個半聳肩的姿勢。「這是管理條例,並不是我編造的。」
「那她會不會下到二樓去查看聲音的來源呢?」愛麗絲問道。
「有可能,」裡卡迪先生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是她報告說垃圾桶失火。她一直都沒回我的文字傳呼,我傳呼了她兩遍。」
克雷不想大聲叫喊說:你看,這裡也不安全吧。他的眼光越過愛麗絲落到湯姆身上,想用眼神來傳達他的想法。
湯姆問:「樓上到底一共有多少人?」
「我也不知道。」
「那麼你估計一下呢。」
「不多吧。服務員們都走了,可能只剩下多麗絲了。日班服務員三點下班,夜班的要到六點鐘才來。」裡卡迪先生雙唇緊閉。「這是個節省開支的嘗試,不能說是種辦法,因為一點效果都沒有。至於說住客……」
他思考著。
「下午是我們的休閒時間,很空閒。昨晚的客人已經都退房走了——亞特蘭大旅館的退房時間是中午十二點——而今晚住店的客人要到四點左右才會來,通常下午就是這樣。當然今天下午除外。那些一連待好幾天的客人都是來出差的。
比如說你,裡多爾先生。」
克雷懶得糾正裡卡迪念錯了他的名字,點了點頭。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來出差的人都在波士頓城裡某個地方辦事呢。所以你看,這裡就我們幾個人。」
突然一陣響聲又從上面傳來,又有更多的玻璃製品被打碎了,還有一聲微弱但凶狠的嚎叫。似乎和裡卡迪剛才所說的話在作對。他們一起抬頭張望。
「克雷,你聽,」湯姆說。「如果樓上那個人找到了樓梯……我不知道那些瘋子會不會思考,但是——」
「據我們在街上看到的情景,把他們叫做人可能是錯誤。我覺得樓上那個人就是被困在窗戶和屏蔽門之間的蟲子。陷入這種困境裡的蟲子可能會爬出來——如果它找到一個洞的話——我想樓上那個可能會找到樓梯,如果他真能找到的話,那也是出於偶然。」
「那等他順著樓梯下來發現通向大堂的門被封住了,他可能會穿過消防門走到小巷裡,」裡卡迪先生還是帶著他特有的渴望說。「我們就注意警報——凡是有人去推那個門閂,警報就會響——我們就知道他跑了。這樣就少一個瘋子讓我們擔驚受怕了。」
這時從他們的南面又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他們都縮起了脖子。克雷想他總算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住在貝魯特1是什麼感覺了。
貝魯特是黎巴嫩首都,1982年第五次中東戰爭在此爆發。「我想說說我的觀點,」克雷耐心地說。
「我不這麼想,」湯姆說。「你怎麼都要離開這裡的,因為你擔心妻子和孩子。你想說服我們因為你想找人做伴一起上路。」
克雷吐出一口悶氣。「是啊,我想找人做伴,但那並不是我想說服你們離開的原因。濃煙的味道越來越重,可是大家還記得上一次聽到警報聲是什麼時候嗎?」
沒有人回答。
「我並不這樣想,」克雷繼續說。「我並不認為波士頓城裡情況在好轉,我從沒這麼想過。情況只會越來越糟。如果真的是由於手機——」
「她想給爸爸留個口信,」愛麗絲突然開口,語速很快,彷彿要和記憶賽跑,在自己忘卻之前把每個字都搶著說出來。「她只是想確認爸爸把乾洗店裡的衣服拿回來了,因為她想穿那件黃色羊毛裙出席委員會會議,我也要在星期六的比賽中穿我的替換校服。那是在出租車裡,然後我們就撞車了!她掐住了司機的脖子要置他於死地,還打他,司機的穆斯林頭巾掉了下來,他的半邊臉上都是血,然後我們就撞車了!」
愛麗絲環顧四周那三張目瞪口呆的臉,把自己的臉埋進手裡,開始抽泣。湯姆正要過去安慰她,可是令克雷倍感意外的是裡卡迪先生搶在湯姆前面,繞過寫字桌,用細長如煙槍般的胳膊抱住了女孩。「好了好了,」他說。「我想這一切都是誤會,年輕的女士。」
她抬頭看著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帶著點瘋狂。「誤會?」她指著自己裙子上胸口前那已經干了的血跡。「這個也叫誤會?我都用上從初中自我防衛課上學來的空手道了。我用空手道來反抗我母親!我把她的鼻子弄破了,我想……我肯定……」愛麗絲飛快地搖著頭,頭髮四處亂飛。「還有,如果我沒有及時打開我身後的門……」
「她肯定會把你殺了,」克雷直截了當地說。
「她肯定會把我殺了,」愛麗絲呢喃著。「她根本認不出我是誰。我的親媽媽。」她先看看克雷,再看看湯姆。「就是手機弄的,」她仍然低聲耳語著。
「對,就是手機弄的。」
「那麼,整個波士頓到底有多少部手機?」克雷問。「市場滲透得如何?」
「想想吧,大學生數量龐大,我敢說手機多得無法想像,」裡卡迪先生回答道。他又回到桌子後面的座位上,他現在看上去活潑了點,可能是因為去安慰了一下女孩,也可能是問到了一個有關商業的問題。「當然,擁有手機的絕不局限於富有的年輕人。一兩個月前我曾經在Inc.雜誌上讀過一篇文章,說中國大陸的手機數量和美國人口一樣多。你們能想像嗎?」
克雷根本不想去想像。
「好了,」湯姆勉強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要得出什麼結論。某個人——某恐怖組織裝備——在手機信號上做了手腳。不管是打手機還是接手機,大家就會接收到某種……怎麼說呢?……某種對潛意識有影響的信息,我想……就是那東西讓人們發瘋。聽上去像科幻小說,但我想十五年或二十年前,如今大家使用的手機在那時候對大多數人來講不也是像科幻小說嗎?」
「我相信就是類似那樣的某種東西,」克雷說。「即使你是無意中聽到別人的手機對話,你聽到一定程度也會瘋掉。」他邊說邊想起了黑髮小仙子。「但更陰險的就是當人們發現周圍不對勁的時候——」
「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電話,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湯姆接著說。
「對,」克雷繼續。「我看見有人就是這樣。」
湯姆沮喪地看了他一眼。「我也看到了。」
「可是,我不明白,這些和你要離開這個安全的酒店有什麼關係呢,特別是夜幕就要降臨了,」裡卡迪先生說。
突然一陣爆炸聲響,似乎趕著來回答這個問題,接下來又是六七下,往東南方遠去了,如同一位巨人踏著步子漸行漸遠。他們頂上又傳來砰的一聲,還有微弱的怒吼嚎叫。
「我覺得瘋子們不會聰明到想要離開這座城市,就像樓上那個永遠找不到樓梯在哪兒一樣,」克雷說。
有那麼一會兒,他認為湯姆臉上滿是震驚的表情,可接著他又覺得那表情其實不是。可能是訝異吧,又似乎看到希望來臨。「哦!上帝啊,」他說著,還用手扇了自己半邊臉。「他們不會離開。我怎麼從來沒想到呢?」
「還有一點,」愛麗絲說話了。她咬著嘴唇,眼睛朝下盯著自己的手,雙手不停地纏繞著。她強迫自己抬頭看著克雷。「其實天黑了再走也許會更安全。」
「為什麼,愛麗絲?」
「如果他們看不到你——如果你能躲在什麼東西後面,如果能躲起來——他們馬上就忘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