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會這麼想,親愛的?」湯姆問道。
「因為剛才那個男人追我的時候,我就躲起來了,」她低聲說。「就是那個穿黃T恤的。就在我看見你們之前。我躲在一條小巷裡,就躲在那種叫什麼來著的大垃圾箱後面。我很害怕,因為如果他追進來抓我,這裡可能沒有什麼退路了,但我只想到這一招。我看見他站在巷口,到處張望,走來走去——踱著步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這是我奶奶的說法——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在戲弄我,你知道嗎?
因為他肯定看到我跑進巷子了,我只在他前面幾步……只有幾英尺……差一點他就抓住我了……「愛麗絲開始渾身發抖。」可是我一旦躲起來了,就好像……我不知道……「「看不到也就想不到,」湯姆說。「可是如果他離你那麼近,你又為什麼要停下來呢?」
「因為我跑不動了,」愛麗絲說。「我真的跑不動了。我的腿已經癱軟,感覺好像自己要虛脫了。可結果是我居然不用跑就甩掉了他。他在那裡轉了幾圈,嘴裡不停地說著瘋話,然後就走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還以為他使詐騙我出來……可是同時我也明白了這樣的瘋子不可能這麼聰明。」她瞟了克雷一眼,然後還是把視線拉回到自己手上。「可是後來我又撞上了他。第一次碰見你們我就應該和你們待在一起。有時候我真是傻得沒治了。」
「你太害——」克雷的話音未落,迄今為止最大的爆炸聲從東邊傳來了,震耳欲聾的一聲「卡哇崩」讓大家全都縮起來摀住耳朵,大堂裡的窗戶搖搖欲墜。
「天……哪,」裡卡迪先生驚魂未定。他那光頭下眼睛瞪得像銅鈴,看起來很像漫畫《孤兒安妮》裡安妮的恩人華百克老爹。「那可能是殼牌石油在尼蘭德新建的超級加油站,所有的出租車和觀光鴨船都在那裡加油,就是那個方向。」
克雷也不清楚裡卡迪說的對不對,他聞不到汽油燃燒的味道(至少目前還沒有),但是他那擅長形象思維的大腦勾勒出了這樣一幅畫面:一座三角形城市混凝土建築在暮色沉沉中如丙烷火炬一樣熊熊燃燒。
「現代都市燒得起來嗎?」他問湯姆。「基本上都是混凝土、金屬和玻璃材質?能像芝加哥那次那樣嗎?歐利裡夫人的奶牛一腳踢翻了油燈,整個城市成了火海。1」
11871年10月8日晚芝加哥發生大火,持續了30小時,無數人無家可歸。那時的建築大多為木結構,據說肇事者就是一頭奶牛。
「那個奶牛踢翻油燈的說法只不過是坊間傳言而已,」愛麗絲邊說邊揉脖子後面,好像頭疼得厲害。「我們美國歷史老師邁爾斯女士說的。」
「當然有可能燒起來,」湯姆說。「紐約的世界貿易中心不就是被飛機撞了以後就燒起來了嗎!」
「那可是加滿燃油的飛機啊,」裡卡迪先生很尖銳地指出。
好像是這禿頭接待員裡卡迪吐了個魔咒,那燃燒的汽油味道開始撲面而來,從破碎的大堂窗戶裡飄進來,如同厄運一樣從門縫裡溜進裡間辦公室。
「我猜你剛才說到殼牌加油站還真說中了,」湯姆說。
裡卡迪先生走到他辦公室的門和大堂之間,開鎖再把門打開。克雷眼前的大堂空蕩、陰沉還有點和周圍的環境脫節。能聽到裡卡迪先生使勁用鼻子吸了幾下,再關上門並鎖上。「已經淡了一些,」他說道。
「自欺欺人吧,」克雷說。「要麼就是你的鼻子已經習慣了那種『香味』。」
「我想裡卡迪可能是對的,」湯姆發話了。「外面刮起了很大的西風——也就是說空氣都往海洋方向移動了——如果剛才那聲響來自於尼蘭德和華盛頓交會處那個新修的加油站,就在新英格蘭醫療中心隔壁——」
「就是那個,沒錯,」裡卡迪先生說。他的臉上帶著陰鬱的滿意神情。「噢,當時很多人反抗示威,最後被那些老奸巨猾的投資者給搞定了,相信你——」
湯姆打斷了他。「——那現在那個醫院也著火了吧……還有那些留在裡面的人,當然也……」
「不,」愛麗絲叫起來,一隻手摀住了嘴。
「我認為是這樣。接下來就是王安中心。天黑了,風到處吹。如果王安中心沒事,那麼麻省高速公路以東的所有一切到晚上十點以前都會成為烤奶酪。」
「我們正好在西邊,」裡卡迪先生馬上指出來。
「那麼我們就安全了,」克雷說。「至少不會受那加油站的影響。」他走到裡卡迪辦公室的小窗跟前,踮起腳尖朝外觀望埃塞克斯街。
「你看到了什麼?」愛麗絲問。「有人嗎?」
「沒有……有了。一個男人,在街對面。」
「是那種瘋子嗎?」她接著問。
「看不出來。」但克雷想他應該是瘋子,看他跑步的樣子,還有如同痙攣一樣不斷回頭向後望的動作。還有,他剛剛走到街角拐到林肯大街的時候,差點撞倒了一家雜貨店門口的水果攤。儘管克雷聽不到他說什麼,但他能看到那人的嘴唇在動。「他走開了。」
「沒有別人了嗎?」湯姆問。
「至少現在沒有了,但那裡在冒煙。」克雷頓了一下。「還有黑煙和煙灰。
說不出有多少,風把煙吹得到處都是。「「好了,我相信了,」湯姆說。「我一向學起東西來比較慢,但絕不是學不進去的那種。整座城市都要燒起來了,除了那些瘋子,沒人能倖存下來。」
「我認為你說得對,」克雷說。而且他認為目前這個狀況並不只局限於波士頓,可是現在他也只能將心思集中於波士頓。只有等他知道兒子約翰尼是否安全的時候,他才有可能考慮波士頓以外的局勢。也可以說,克雷可能從來就不善於認清事情的全局,畢竟他是靠畫一幅幅小小的圖畫為生的。可是,除開這一切,他心底裡那始終堅守崗位的自私的小人給了他一條清晰的思路,這個想法似乎是彩色的,藍中帶著閃耀的暗金色。為什麼這一切偏偏要在今天發生?為什麼正好是我最終取得了成功的時候?
「如果你們要走的話,能帶上我嗎?」愛麗絲問。
「當然了,」克雷回答。他抬頭看了看接待員。「你也跟我們一起吧,裡卡迪先生。」
「我還是堅守我的崗位,」裡卡迪先生說,語調顯得崇高而傲慢,但眼睛裡閃過一絲不快,看了克雷一眼就飛快地躲開了。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你鎖上大門然後離開旅館,到時候也不可能讓你和管理層來分攤損失吧,」湯姆柔和地說道。克雷開始喜歡這種語調了。
「我還是堅守我的崗位,」他又重複了一遍。「日班經理多內利先生下午出去到銀行存錢時把這裡交給我負責。如果他回來,可能……」
「拜託,裡卡迪先生,」愛麗絲開口了。「待在這裡沒什麼好處。」
但是裡卡迪先生又一次將雙臂合抱在他瘦弱的胸前,什麼都不說,只是搖頭拒絕。
他們把一隻仿伊麗莎白式高背椅挪到一邊,裡卡迪先生幫他們把前門的鎖打開。克雷向外張望,不論哪個方向都沒有人影,但他也不能完全確定,因為現在空氣裡都是黑灰,就像黑色的雪花在微風中舞動。
「跟著,」他說。他們開始的第一步只是想先到隔壁去,到大都會咖啡館裡去。
「我要把門重新鎖起來,再用椅子抵上,」裡卡迪先生說,「但我會注意聽著動靜。如果你們碰到麻煩了——如果街上那種……人……比你們想像的要多,比如說躲在隔壁的有很多——你們必須往回撤,記住大聲喊我的名字,『裡卡迪先生,裡卡迪先生,我們需要你幫忙!』這樣我就知道開門是安全的了。明白嗎?」
「明白,」克雷說著,緊緊擁抱了一下裡卡迪先生那瘦弱的肩膀。裡卡迪後退了一步,然後站穩(儘管對於如此的敬意他仍沒有表示出愉悅)。「你真好。
我沒想到你有這麼好,看來我錯了。「「我希望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這個禿頭僵硬地說。「一定要記住——」
「我們會記住的,」湯姆說。「我們大概十分鐘就到那邊了,如果你這裡有什麼危險情況,你就大喊一聲。」
「好的。」但克雷並不相信他會這麼做,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一個人身陷麻煩之中卻不會大叫一聲尋求別人的幫助來擺脫危險,其實說不過去,但克雷就這麼想。
愛麗絲說:「請別那麼固執,裡卡迪先生。波士頓並不安全,你到現在應該也明白了。」
裡卡迪先生仍舊雙眼看著別處。克雷忍不住好奇:這大概就是當人們衡量到底是死亡更危險還是變化更危險的典型表情吧。
「走吧,」克雷說。「我們趁著還有電,趕快做點三明治。」
「別忘了還要些瓶裝水,」湯姆說。
當他們在大都會咖啡館那鋪滿白色瓷磚的整潔的小廚房裡打包最後一塊三明治時,突然斷電了。在這之前,克雷試著給緬因州的家裡打了三次電話:一次打給他的老房子,一次打給莎朗執教的肯特塘小學,最後一次打給約翰尼就讀的約書亞·張伯齡中學。可是都沒有接通,每次一撥到緬因的區號207,電話就斷了。
大都市咖啡館裡的燈剎那間全滅了,克雷覺得眼前頓時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到愛麗絲驚叫了一聲。不一會兒,緊急照明燈亮了。可愛麗絲還是覺得不安,一隻手緊緊抓住湯姆,另一隻手正揮舞著剛才切三明治用的麵包刀,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卻毫無光彩。
「愛麗絲,把刀放下,」克雷說,語氣比自己預想的要更嚴厲。「當心傷到人。」
「當心傷到自己,」湯姆還是以那種溫和舒緩的語氣說著。在那刺眼的緊急照明燈光下,眼鏡片也閃爍著光芒。
她放下了那把刀,突然又把它拿起來。「我要這個,」她說。「我要隨身帶著。克雷你已經有一把了,我也要一把。」
「好吧,」克雷回答,「但是你沒有皮帶。我們現在就給你用桌布做一條,但你這樣拿著刀要小心。」
有一半三明治是烤牛肉和奶酪,剩下一半是火腿和奶酪,都由愛麗絲用保鮮膜仔細包好。在收銀機下面克雷找到了一疊袋子,一面寫著DOGGIEBAG1,一面寫著PEOPLEBAG。他和湯姆取了三個,兩個塞滿三明治,第三個裡面裝了三瓶水。
1餐廳為客人打包準備的袋子。
咖啡館裡的桌子已經鋪設好,看上去是迎接晚餐到來的樣子,可是這晚餐永遠不會有了。除了兩三張桌子被人掀翻了以外,大多數都整齊完美地立在原地,在牆上的緊急照明燈那刺眼的燈光下,桌上的玻璃器皿和銀質餐具都在閃光。那種整齊和井然有序刺痛了克雷的心。那折好的餐巾雪白乾淨,每張桌子上還有一盞精巧的小燈。然而這所有的一切現在都湮沒在黑暗裡,克雷覺得要等到這咖啡館裡華燈重上,映亮這一切恐怕還要很久。
他看見愛麗絲和湯姆左顧右盼,臉上那難過的神情誰都看得出。突然一股想要讓他們開心起來的願望湧上他心頭,那願望十分迫切,近乎瘋狂。他想起自己曾經用來讓兒子開心的小伎倆。他又開始惦記著約翰尼的手機如何了,一陣恐慌像老鼠一樣撕咬著他全身。克雷多麼希望那該死的手機被約翰尼奇扔到了床底下,躺在一團團灰塵當中,電池已經用光,用光,用光!
「仔細看好了,」克雷說著,把裝三明治的袋子放到一邊,「請注意我的手絕不離開我的手腕。」他抓住了那垂下的桌布角。
「這可不是你玩把戲的時候,」湯姆說。
「我想看看,」愛麗絲發話了。自從遇上她,他們第一次在她臉上發現綻開的笑容,儘管那只是微微一笑,但她的確笑了。
「我們需要桌布,」克雷說,「就一秒鐘,況且這位女士想看看,」他扭頭對愛麗絲說。「但你得說出一個有魔力的詞,說『變』就可以了。」
「變!」她叫道,克雷迅速地用雙手一拉。
他有兩年,可能甚至三年都沒有玩這個把戲了,所以魔術並不成功。就在那一刻,他雙手拉動的時候略有些遲疑,但正是這個錯誤給這個小把戲增添了一些吸引力。在桌布不可思議地從桌上的東西之下消失的那一剎那,桌上所有的東西並沒有紋絲不動,而是向右移動了大約四英吋。結果離克雷最近的那只玻璃杯的圓形底座一半在桌子上,一半懸在桌子外。
愛麗絲鼓掌大笑了。克雷雙手展開鞠了個躬。
「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吧,偉大的魔術師?」湯姆說話了,其實他也笑了起來。克雷看見他那細小的牙齒在緊急照明燈下閃著光。
「等我把這個弄好,」克雷回答。「她可以把刀掛在一邊,然後把三明治袋子掛在另一邊,這樣你就可以提水。」他把桌布對折成三角形,然後很快地把它捲成一條帶子,再把帶子一頭從三明治袋子的提手處穿過,將桌布腰帶在愛麗絲那纖細的腰上圍起來,圍了一圈半,然後在後面打了個結,保證掛著的東西不掉下來,最後將有著尖尖鋸齒的麵包刀穩當地插在腰帶的右側。
「你還挺會就地取材,」湯姆說。
「會就地取材就是人才,」克雷答道。突然咖啡館外面有什麼東西爆炸了,距離應該很近,震得整個屋子都在抖動。那本來只有一半立在餐桌上的玻璃杯頓時失去了平衡,摔到了地板上,粉身碎骨。他們三個看著這玻璃杯的殘骸。克雷本想告訴他們倆自己不相信預兆,但說了恐怕會更糟。說實話,他還真的相信預兆這種事。
出發之前,克雷很想先回到亞特蘭大大街旅館去。一是因為他的畫夾還在那邊的大堂裡;二是想看看能否找到什麼東西湊合著給愛麗絲當刀鞘——他想哪怕是一套剃鬚用品都可以,只要夠長;三是再給裡卡迪先生一個跟他們一起走的機會。他很驚訝地發現第三個理由比找回自己的畫夾這個理由更加具有吸引力,說明他已經對那個男人產生了一種古怪而且情不自禁的喜愛之情。
他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湯姆,出乎他意料的是,湯姆居然點了點頭。「這就跟我對於匹薩上面那些鳳尾魚的感覺一樣,」湯姆說。「我告訴自己這一堆奶酪、番茄醬和死魚混在一起實在讓人噁心……可是有時候那種讓人羞恥的衝動又征服了我,讓我立即投降大飽口福。」
外面的街道上和建築物之間突然刮起了漫天的黑灰和煤灰。汽車警報尖叫著,防盜警報嘶吼著,火災警報聒噪著。空氣裡似乎沒有火焰燃燒的熱氣,但克雷聽到他們的南面和東面都有火焰辟啪作響,空氣裡的焦味也更加濃重了。他們聽到有人在叫喊,但那叫聲是在後面的公共綠地方向,就是波伊斯頓大街由窄變寬的地方。
他們來到了亞特蘭大大街旅館門口,湯姆幫克雷從玻璃破碎的空門框裡伸手進去將一把伊麗莎白式高背椅給推開。前面的大堂陰鬱沉寂,裡卡迪先生的辦公桌和沙發都成了黑影;如果克雷此前沒到過這裡,他肯定不知道這些黑影到底是什麼東西。電梯上方唯一的一盞緊急照明燈閃著點亮光,燈下那電源盒像馬蠅一樣嗡嗡叫著。
「裡卡迪先生?」湯姆叫著。「裡卡迪先生,我們回來看看你有沒有回心轉意。」
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愛麗絲小心地敲著大門上窗框裡還嵌著的尖尖的碎玻璃。
「裡卡迪先生!」湯姆又叫了一聲,看見還是沒有動靜,他轉身對克雷說。
「你還要進去嗎?」
「是啊,去拿我的畫夾。我的畫都在裡面。」
「你沒有備份?」
「那些是底稿,」克雷說,彷彿這就可以解釋一切。對於他自己來說的確如此。而且裡卡迪先生還在裡面。他可能在說,我聽著呢。
「要是樓上那弄得砰砰響的瘋子把他抓住了怎麼辦?」湯姆問。
「如果真是那樣,我想我們早就聽到那瘋子在這裡弄得砰砰響了,」克雷說。
「而且,那個瘋子一聽到我們的聲音就會飛奔過來,嘴裡胡言亂語著,就像之前在公共綠地旁要拿刀砍我們的那個瘋子一樣。」
「你說的不對,」愛麗絲說,緊緊咬住下嘴唇。「現在就認為你什麼都知道還為時太早。」
她說得當然有道理,但是他們可不能就站在外面討論這個,也沒有一點好處。
「我會小心的,」他說著,把一條腿跨過窗戶。儘管這距離很窄,但也足夠他爬過去。「我就去他的辦公室張望一下。如果他不在,我也不會像恐怖電影裡的女孩一樣,到處去找他。我去把我的畫夾拿上然後我們就開路。」
「記住不停地叫喊,」愛麗絲說。「就說『我很好』之類的就可以了,從進去到出來都別停。」
「好的,如果我不叫了,你們趕快走,千萬不要進來找我。」
「別擔心,」她說著,臉上一副嚴肅的表情。「我也看過很多恐怖電影。我家能收到CINEMAX1。」
CINEMAX為專門播放電影的收費電視台。
「我很好,」克雷一邊叫著,拾起自己的畫夾,把它放在接待前台上。就可以走了,他想。但還有任務沒完成。
他圍著檯子轉了一圈,回頭望見有一扇沒有堵上的玻璃窗在閃光,那窗戶似乎在越來越濃的陰沉黑暗中浮動著,窗上映出兩個剪影直刺入今天的最後一線亮光。「我很好,沒事,現在去看看他的辦公室,我還好,還——」
「克雷?」湯姆警覺地叫道,可就在那一刻,克雷無法回答湯姆讓他安心。
就在裡間辦公室那高高的天花板中央懸垂下來一個吊燈的固定支架上吊著裡卡迪先生,繞著他脖子的似乎是一條窗簾繩,他的頭上罩著一隻白色的袋子。克雷想那袋子恐怕就是旅館給客人放換洗衣服和乾洗衣物的袋子吧。「克雷,你還好嗎?」
「克雷?」愛麗絲尖聲叫著,幾乎要歇斯底里了。
「還好,」克雷聽到自己回答了一聲。他的嘴巴似乎在自發行動不受大腦控制。「我還在裡面。」他的腦海裡回想起裡卡迪先生當時說我要堅守我的崗位時臉上的表情。這句話十分高尚,但他那時的眼睛裡滿是恐懼,略帶點謙卑,就像是一隻被兇猛憤怒的大狗逼到車庫牆角的小浣熊的眼神。「我馬上出來。」
克雷還是往回走了,他轉身的那一剎那似乎裡卡迪先生會收起那用窗簾繩自製的絞索然後跟著他走一樣。那一刻,他不止為莎朗和約翰尼擔憂;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思鄉之情,讓他想起自己第一天上學,看著母親在操場門口和他告別,而其他的父母都會送自己的孩子進去。但母親對他說,你自己進去吧,克雷頓,就是第一間屋子,沒事的,男孩子應該自己走進去。在他自己走進學校之前,他目送著母親遠去折回了雪松大街。她的藍色外套還很醒目。現在,他一個人站在黑暗裡,再一次回味著這樣一個道理:這一次他的思鄉之情是有原因可尋。
湯姆和愛麗絲都是好人,但他只想要自己所愛的人。
他又走回到接待前台,面對街道橫穿過大堂。他離那長長的破窗戶越來越近,能夠看到他新結交的兩位朋友那嚇得煞白的臉,突然想起自己又忘了該死的畫夾,然後再折返過去,伸手去取畫夾。他感覺裡卡迪先生的手肯定會從櫃檯後面那一片漆黑中悄悄地伸出來靠近他的手。這當然並沒有發生,可是從他頭頂又傳來一聲前面聽到的那種乓的巨響。還有東西在上面,在上面的黑暗裡跌跌撞撞地亂闖。
在今天下午三點以前,那個東西曾經是人類。
當他離大門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大堂裡唯一的一盞電池驅動的緊急照明燈忽閃了一下然後熄滅了。有人破壞了防火規範,克雷想。我應該去舉報。
他將畫夾遞給湯姆,湯姆接了過去。
「他在哪兒?」愛麗絲問。「難道他不在裡面嗎?」
「死了,」克雷回答。本來他想過要撒謊,但他並不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
他所見的情景實在太令他震驚。一個人怎麼可以懸樑自盡?他認為這根本不可能。
「自殺。」
愛麗絲哭了起來,克雷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如果不是裡卡迪先生那時打開了門,她可能早就命歸西天了。想到這裡,克雷自己的鼻子也開始有點發酸了。裡卡迪先生救人於危難之中,如果有機會,大多數人可能都會這麼做。
他們的西面是一條黑沉沉的街道,通往公共綠地,那裡突然傳來一陣嘶叫,聲音之慘烈似乎不像是發自人類的肺腑。在克雷聽來就像是一頭大象在吼叫。聲音裡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樂,只有瘋狂。愛麗絲連忙靠攏克雷,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她摟住,感覺自己懷抱裡的這具軀體就像是通上了強電流的電線。
「如果我們要離開這裡的話,馬上行動吧,」湯姆說。「如果不撞上什麼麻煩事的話,我們應該能夠往北趕到馬爾頓市,然後在我家裡過夜。」
「這主意太棒了,」克雷說。
湯姆謹慎小心地笑了笑。「你真這麼想?」
「是的。誰知道呢,可能阿什蘭德警官已經到那兒了。」
「阿什蘭德警官是誰?」愛麗絲問。
「我們剛才在公共綠地碰到的警察,」湯姆回答。「他……你知道,幫了我們的忙。」這時他們三個正朝著東面的亞特蘭大大街走去,天空還有黑灰紛紛落下,四周到處是警報的聲音。
「我們看不到那位警官的,克雷剛才只是想幽默一把而已。」
「哦,」愛麗絲說。「很高興還有人想幽默一把。」人行道上有一個外殼已經破碎的藍色手機躺在垃圾桶旁。愛麗絲順勢一腳把它踢進了陰溝裡。
「漂亮,」克雷讚許道。
愛麗絲聳了聳肩。「我踢了五年的足球,」她回應著,正好這個時候街燈全都亮了,就像是一個承諾:還有希望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