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然後醒過來,坐起身。他從指縫中看出去,發現身旁的營火已經熄滅,而那聲音仍然在他耳邊隆隆作響,聽起來就像特種兵團裡一個冷酷無情的團長正用擴音器喊話。
「沒有危險!重複一遍,沒有危險!五個亞核電池處在休眠狀態,兩個亞核電池正在關閉,一個亞核電池只有百分之二的能量在工作。這些電池已無價值!重複一遍,這些電池已無價值!請向北方中央電子有限責任公司報告所處位置!請致電1-900-44!該裝置密碼是『沙迪克』。有獎賞!重複一遍,有獎賞。」
廣播聲停了下來。此時埃蒂看見羅蘭挽著蘇珊娜正站在空地的邊緣,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當這個錄音廣播再次響起時,埃蒂終於擺脫了噩夢帶給他的震撼。他站起身,走到羅蘭和蘇珊娜那兒,心裡暗自琢磨著這個廣播是多少世紀之前錄製的。當初肯定是設定只有在系統全面癱瘓的情況下它才會被播出。
「該裝置即將關閉!關閉程序將在一小時零六分鐘以後完成!沒有危險!重複一遍——」
埃蒂碰了碰蘇珊娜的胳膊,她回過頭來。「這玩意兒播了多長時間了?」
「差不多十五分鐘了。你睡得像死——」她突然中斷。「埃蒂,你看起來糟透了!病了嗎?」
「沒有。我只是做了個噩夢。」
羅蘭審視著他,眼光讓埃蒂有點兒不自在。「有時夢裡會有一些真實情況,埃蒂。你夢見了什麼?」
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你知道嗎,我可不相信。」
埃蒂聳聳肩,對羅蘭報以一個虛弱的微笑。「不信就不信吧。那你今天早上感覺怎麼樣,羅蘭?」
「老樣子。」羅蘭回答,淡藍色的眸子繼續盯著埃蒂的臉。
「得了吧。」蘇珊娜輕快地說,但是埃蒂感覺到她的聲音難掩焦慮。「你們倆都別鬧了。比起在這裡看你們兩個像小孩兒一樣打打鬧鬧,我可有更好的事情做。尤其是今天早上,那頭死熊還想喊垮整個世界。」
槍俠點點頭,但是仍然盯著埃蒂。「好吧……但是你真的確定你沒有什麼要告訴我們嗎,埃蒂?」
他幾乎打算要說出來了——真的這樣打算。他在火光中看見的,夢裡夢見的。但最終他決定還是不說了。可能一切只是記憶而已,火中的玫瑰,夢中鋪滿整塊田野的怒放玫瑰,都只是記憶而已。他知道不能只是因為他覺得他親眼看見、心裡感覺到這些東西就把一切說出來;這樣只會讓它們變得低賤。至少現在,他還得一個人仔細想想。
但是記住,他又一次告訴自己……但在他腦中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像他自己。那聲音聽起來更沉、更老——一個陌生人的聲音。記住玫瑰……和那把鑰匙的形狀。
「我會的。」他低聲說。
「會什麼?」羅蘭問道。
「說出來。」埃蒂回答。「如果有什麼,你知道,重要的事情發生,我會說出來,告訴你們倆。但是現在不行。所以如果我們想到達目的地,夏恩1『註:夏恩,Shane,美國西部片《原野奇俠》(Shane)中的孤膽英雄。』,老夥計,讓我們準備出發吧。」
「夏恩?夏恩是誰?」
「以後我也會告訴你們這個的。現在,我們走。」
他們收拾起營地裡的所有工具,開始往回走。蘇珊娜又坐上了輪椅。埃蒂腦中冒出個念頭,她也許不會在輪椅上再坐很久了。
21
當年在埃蒂完全沉迷於毒品以前,他曾經和一幫朋友開車去新澤西州聽速度金屬搖滾樂團——炭疽與萬人大死亡——在草地鎮的音樂會。他覺得現在這頭巨熊發出的不斷重複的廣播並沒有炭疽樂隊的演出那麼吵,但是他也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在他們離林中空地還有半里地時,羅蘭終於想出一個辦法終止噪音的折磨:他從他的舊襯衫上撕下六塊布片,塞進每個人的耳朵。但是即使塞了布也不能完全阻隔這連續不斷的巨響。
「該裝置即將關閉!」當他們走進林間空地的時候,聲音從巨熊身上發出。這個龐然大物還躺在原來的地方,就在埃蒂曾經爬的那棵大樹的腳下,雙腿分開、膝蓋朝天地躺在那兒,像是一個長滿毛、難產而死的婦女。「關閉程序將在一小時零六分鐘以後完成!沒有危險!」
不對,有危險,埃蒂邊想邊撿起幾塊逃過巨熊臨死前痛苦掙扎、未被撕碎的獸皮。對我該死的耳朵來說危險很大。那塊先前他雕刻的木塊兒還在附近;他連忙撿了起來,塞進了蘇珊娜輪椅後面的口袋。同時,槍俠慢慢扣上圍在腰間的寬皮帶,拉緊生羊皮帶子。
「——正在關閉,一個亞核電池只有百分之二的能量在工作。這些電池——」
蘇珊娜跟著埃蒂,膝蓋上放著一個她自己縫的儲物袋。埃蒂把獸皮遞給她,她連忙塞進了袋子。一切都收好以後,羅蘭拍了拍埃蒂的胳膊,遞給他一隻背包。背包裡面基本上都是醃好的鹿肉,羅蘭在一條小溪上游三公里處發現了一塊天然鹽鹼地。埃蒂發現羅蘭已經背上了一隻相似的背包,另一隻肩膀上還掛著一個袋子——撐得鼓鼓囊囊,裡面裝的全是小零小碎。
一副馬鞍掛在附近一根樹枝上,上面縫著鹿皮座墊。羅蘭一把把它拽了下來,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背在了背上,皮帶在他胸前打了個結兒。蘇珊娜做了一個苦臉,正巧落入羅蘭的眼裡。他並沒有試圖解釋——離這頭死熊這麼近,即使他用最高的聲音喊出來對方也聽不見——他只是聳聳肩,攤開雙手:你知道我們會需要它的。
蘇珊娜回應地聳聳肩。我知道……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喜歡它。
槍俠指向空地的另一端,那兒歪歪斜斜倒著一堆開裂的冷杉樹。這正是曾被人稱作米爾的沙迪克一路過來的路線。
埃蒂靠向蘇珊娜,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圈兒,做出「Okay」的手勢,抬起眉毛詢問:行嗎?
她點點頭,隨後用手掌按住雙耳。行——但是在我變聾之前,我們得先離開這兒。
他們三個穿過空地,蘇珊娜坐在輪椅上,腿上放著塞滿獸皮的袋子,埃蒂則在後面推她。輪椅後面的口袋裡也塞著不少物事,那只藏在裡面、刻了一半的木頭彈弓只是其中一件。
他們身後,巨大的吼聲繼續從死熊體內發出,告訴他們關閉程序將在四十分鐘內完成,就好像這是它與這個世界最後的交流。埃蒂已經等不及了。歪歪倒倒的冷杉樹相互傾斜,形成一道樹門。埃蒂暗忖:這才是羅蘭黑暗塔探尋旅程真正開始的地方,至少對我們來說。
突然他又想到了那個夢——螺旋狀的窗戶裡面冒出滾滾黑煙,黑斑一樣遮住整片玫瑰花田——而當他們經過樹門的時候,他頓時打了一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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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可以使用輪椅的時間比羅蘭想像的長一些。樹林裡的冷杉樹都已經上了年歲,落地的針葉鋪成厚厚一層地毯,讓灌木植物無法生長。蘇珊娜的胳膊非常強壯——比埃蒂的還要強壯,她毫不費力地自己轉動椅輪,穿過平緩蔭涼的林地——儘管羅蘭覺得這種狀況不會持續太長時間。如果有被黑熊推倒的大樹擋了道兒,羅蘭就會把她從輪椅上抱起來,而埃蒂則把輪椅推過障礙。
在他們身後,巨熊發出的廣播聲變得遙遠,但是那機器的聲音仍然在宣告最後一個亞核電池剩下的能量已經可以忽略了。
「我希望你能把這個該死的空馬鞍一直都掛在肩膀上!」蘇珊娜對著槍俠叫道。
羅蘭並沒有表示反對,但是只過了不到十五分鐘,他們就走到一個向下的緩坡,同時樹林裡多出許多年輕一些的小樹:白樺,赤楊,還有一些發育不全的楓樹掙扎著在土壤裡穩住根腳。針葉地毯變得越來越薄,蘇珊娜的輪椅經常會碰到樹間的灌木,這些小枝子擊打著不銹鋼的輪輻,卡嗒卡嗒作響。埃蒂把所有重量都壓在輪椅把手上費勁地推,這樣他們才能再勉強前進四分之一里地。後面山坡變得越來越陡,腳下的土地也更加鬆軟。
「該背你走了,女士。」羅蘭開口說。
「我們再試試輪椅怎麼樣?前面路可能會好走一些——」
羅蘭搖搖頭。「如果你想這樣下山的話,你會……你們怎麼說來著,埃蒂?……連爬帶滾?」
埃蒂咧嘴一笑,搖頭更正道:「應該叫連滾帶爬三百六十度大轉彎,羅蘭。這是我們當年在人行道滑滑板用的詞兒。」
「不管這叫什麼,反正就是說你會頭著地滾下去。來吧,蘇珊娜,快上來。」
「我真恨自己是個瘸子,」蘇珊娜忿忿地說,但是仍然同意埃蒂把她從輪椅上抱起來,穩穩地放進羅蘭背上的馬鞍裡。她剛坐穩就摸到了羅蘭的槍把。「你想要這個小寶貝兒嗎?」她問埃蒂。
他搖搖頭。「你動作更快,你也知道這個。」
她哼了一聲,調節了一下皮帶,放正槍把,好讓她的右手容易夠到。「我把你們倆拖慢了,這個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們是在一條柏油馬路上,我肯定讓你們倆遠遠地落在後頭而且累得跪在街上。」
「這點我毫不懷疑。」羅蘭說……然後他昂起了頭。整個樹林陷入一片寂靜。
「熊老兄終於不叫了,」蘇珊娜說。「感謝上帝。」
「我還以為還剩七分鐘呢。」埃蒂說。
羅蘭收緊馬鞍的帶子。「在過去五、六百年,它的鍾一定已經越走越慢了。」
「你真的覺得它已經很老了嗎,羅蘭?」
羅蘭點點頭。「至少。現在它也死了……我們所知道的十二守護者的最後一個。」
「噢,我可一點兒不在乎。」埃蒂的回答讓蘇珊娜笑了起來。
「你舒服嗎?」羅蘭問她。
「不舒服。我屁股很疼,繼續走吧。只要別讓我跌下來就行。」
羅蘭點點頭,然後開始下坡。埃蒂推著空輪椅跟在後面,盡量不讓輪椅與關節般突出地面的岩石撞得太厲害。現在巨熊終於閉了嘴,他反而覺得林子裡過於安靜——這幾乎讓他覺得自己身處那種會出現食人族和巨型人猿的叢林探險電影中。
23
巨熊留下的腳印很容易找到,卻不太好走。沿著腳印他們走出空地,大約五里地光景,面前出現了一片不完全是沼澤地的泥潭。他們穿過濕地,終於走到一塊較堅實的山坡。羅蘭大口喘著粗氣,褪色的牛仔褲已經濕到了膝蓋,但即使這樣,他比起埃蒂也還算好的。埃蒂發現把蘇珊娜的輪椅推過爛泥潭真是一件費力的苦差事。
「該休息一下了,吃點兒東西。」羅蘭終於說。
「噢!老天啊,快給我點兒吃的。」埃蒂氣喘吁吁地說。他扶著蘇珊娜離開馬鞍,坐到了一棵倒地大樹的樹幹上,樹身已經被熊爪抓得一道一道的。然後他就半坐半趴地倚在蘇珊娜身旁。
「白種男孩兒,你可把我的輪椅弄得夠髒啊,」蘇珊娜說。「這會弄到我身上。」
他揚起眉毛回道:「下次洗車的時候,我會把你也洗洗。而且我還會給你的輪椅打上蠟。這樣總行了吧?」
她笑了起來。「你可得說話算話,帥小伙!」
埃蒂腰上也綁了一個羅蘭那樣兒的皮水袋。他敲敲水袋,問道:「可以嗎?」
「可以。」羅蘭回答。「現在已經不多了;我們出發之前每人還多一點兒。這樣大家都會有水喝。」
「羅蘭,你真是奧茲國的神鷹童子軍1『註:神鷹童子軍,EagleScout,是童子軍中的最高級別,只有完成所有訓練的童子軍才能被授予該榮譽。』。」埃蒂邊笑邊打開了皮水袋。
「奧茲國是什麼?」
「一部電影裡想像出的綠野仙蹤。」蘇珊娜回答。
「奧茲國可不只這些。我哥哥亨利以前會時不時給我講這些故事。以後晚上沒事兒我也講給你聽,羅蘭。」
「太好了,」槍俠嚴肅地說。「我非常想更多地瞭解你們的世界。」
「奧茲國可不是我們的世界。就像蘇珊娜說的,它只是一個想像的世界——」
羅蘭把幾塊用寬葉裹住的肉遞給他們倆。「最快熟悉一個新地方的方式就是去瞭解它的傳說。我很想聽聽奧茲國的故事。」
「那行,說話算話。蘇希負責桃樂絲、托托和錫鐵人的那部分,我負責剩下的故事。」他咬了一口自己那份肉,眼珠一轉表示贊同,嘗起來不錯,還摻著外面裹的葉子的味道。埃蒂很快狼吞虎嚥地把他那份吃完了,胃裡發出咕咕的響聲。現在他吃飽了,氣也順了,感覺很好——實際上是棒極了。身上又有了勁兒,而且每塊肌肉都非常舒服。
別擔心,他思忖。今晚我們會再討論整件事情的。我猜他會先開口,直到提到我的話題。
蘇珊娜的吃相更文雅一些。每吃兩三口她都要啜口水,在手裡把肉翻來翻去,從外向裡地啃。「繼續說說你昨晚講的,」她對羅蘭發出邀請。「你說你認為你已經理解自己兩套互相矛盾的記憶了。」
羅蘭點點頭。「是的。我想兩套記憶都是真實的。一個比另一個更真實一些,但是並不是否認另一個的真實性。」
「我聽不懂,」埃蒂插口說道。「這個男孩兒傑克要麼在驛站,要麼不在,羅蘭。」
「的確自相矛盾——同時既是肯定又是否定。除非解決這個矛盾,否則我會一直分裂下去。這真是糟糕,但是基本分歧已經變得越來越大。我可以感覺到這種變化,只是……沒法兒說出來。」
「那你認為原因會是什麼?」蘇珊娜又問。
「我告訴你們這個男孩兒是被推到汽車前面的。被推到。現在,會是誰有可能推人呢?」
她臉上露出理解的表情。「傑克·莫特。你的意思是說他就是那個把男孩兒推到街上的人嗎?」
「是的。」
「但是你說過是黑衣人幹的,」埃蒂提出反對。「你那夥計,沃特。你說過那男孩兒看見他了——一個牧師模樣的男人。那孩子不是還聽見他這樣說的嗎?『讓我過去,我是牧師』,類似這樣的話?」
「噢,當時沃特的確在場。他們兩個都在場,他們兩個都推了男孩兒。」
「得有人趕緊拿降壓藥,」埃蒂大叫。「羅蘭已經昏頭了。」
羅蘭壓根兒沒有理睬他;現在他已經慢慢明白埃蒂的玩笑和小丑舉動都是他自己應付壓力的方式。庫斯伯特也差不多……至於蘇珊娜,她倒是與阿蘭挺像的。「最讓我生氣的是,」羅蘭繼續說道,「我應該知道的。畢竟我進入了傑克·莫特,而且可以知道他的想法,就像我知道你的,埃蒂,還有你的,蘇珊娜。我在莫特腦子裡看見了傑克,從莫特的眼睛裡看見的,而且我知道莫特打算對他下手。不僅如此,我還阻止了他。我只需要進入他的身體就行了。他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因為他所有精神都集中在他的計劃上,實際上他認為我不過是叮在他脖子上的蒼蠅。」
埃蒂開始有點兒明白了。「如果傑克沒有被推到街上,他就從沒死過。如果他從沒死過,他就從沒到過這個世界。如果他從沒到過這個世界,那麼你就從來沒有在公路小站遇見過他。對嗎?」
「對。我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傑克·莫特真打算要那男孩兒的命,我應該袖手旁觀,讓他得逞。這樣就可以避免現在這種快把我撕裂的矛盾情況。但是我不能那樣做。我……我……」
「你不可能殺死那個孩子兩次,不是嗎?」埃蒂輕聲問道。「每當我快要得出你和那頭巨熊一樣機械冷血的結論時,你總有一些人性的地方讓我驚訝。該死。」
「閉嘴,埃蒂。」蘇珊娜說道。
埃蒂看見槍俠陰沉的臉色,做了個鬼臉。「不好意思,羅蘭。我媽媽常說我這張臭嘴總會想什麼就說什麼。」
「沒關係。我一個朋友也是這樣兒。」
「庫斯伯特嗎?」
羅蘭點點頭。他盯著自己殘廢的右手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痛苦地捏成拳頭,歎了口氣,又抬頭看向他們。樹林深處響起雲雀甜美的歌聲。
「我相信的是,如果當初我沒有進入傑克·莫特,他那天仍然不會去推傑克。那天不會。為什麼?卡-泰特2『註:原文為Ka-tet,在《槍俠》中譯作「命運組」。』。就這麼簡單。當和我一起開始這段旅程的最後一個朋友死的時候,我就發現我自己又一次處在了卡-泰特的中心。」
「闊兒泰特3『註:這裡Ka-tet被埃蒂聽成了四重唱一詞(Quartet)。』,四重唱?」埃蒂疑惑地問道。
槍俠搖搖頭。「卡——就是你們說的『命運』這個詞,埃蒂,儘管它的實際含義遠遠複雜得多,也難以定義。而泰特指的是有相同興趣或目標的一群人。比方說,我們三個就是一個泰特。卡-泰特就是指許多人因為命運聚在了一起的地方。」
「就像《聖路易斯雷的大橋》4『註:《聖路易斯雷的大橋》(TheBridgeofSanLuisRey),美國一九四四年出品的電影,根據一九二七年普利策獎的小說改編,講述一座吊橋坍塌造成五個人離奇死亡的故事。』一樣。」蘇珊娜低聲說。
「那是什麼?」羅蘭問道。
「一個故事,裡面講一群人同過一座大橋,橋塌了,他們死在了一塊兒。這個故事在我們的世界裡很出名。」
羅蘭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在我們的故事裡,卡-泰特把傑克、沃特、傑克·莫特和我捆在了一起。我剛知道傑克·莫特的下一個犧牲者是誰的時候,我認為那是一個陷阱,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卡-泰特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意志而改變或屈服。沃特看見了,他也知道。」槍俠重重地打了自己大腿一拳,苦澀地叫道,「當我最終抓住他的時候,他一定在獨自偷笑!」
「現在讓我們說說如果那天你沒有阻止傑克·莫特的計劃會發生什麼,」埃蒂說道。「你剛剛說如果你沒有阻止莫特,其他人或其他東西也會的。對嗎?」
「對——因為那天不是傑克的死期。離他的死期很近,但還不是。我也感覺到了這點。也許在莫特將要動手的時候他發現有人看著他,或者有某個陌生人介入,或者——」
「或者一個警察,」蘇珊娜說道。「有可能他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看見了一個警察。」
「是的。真正的原因——我們叫做卡-泰特的代理——並不重要。我的第一手經驗告訴我莫特像老狐狸一樣狡猾。只要他感覺一丁點兒不對勁兒,他就會放棄行動,再等下次機會。
「我還知道另外一些。他作案的時候總會化妝。那天他用石頭砸黛塔·霍姆斯的頭的時候,他戴了一頂絨線帽,穿著一件過大的舊毛衣,偽裝成個酒鬼,因為他作案的地方常常聚集著一幫醉鬼。你們明白嗎?」
他們點點頭。
「好幾年以後,蘇珊娜,他把你推向火車的時候,他打扮成一個建築工人,頭戴黃色大頭盔,粘著一抹假鬍子。而在他本來要把傑克推進車流、本來會要傑克命的那天,他也有可能扮成牧師的模樣。」
「上帝啊,」蘇珊娜低聲說。「在紐約推他的男人是傑克·莫特,而他在驛站看見的是你一直在追逐的人——沃特。」
「是的。」
「而那個男孩兒以為他們倆是同一個人,因為他們都穿著同樣的黑袍子?」
羅蘭點點頭。「沃特和傑克·莫特外形上的確有一些相像。我不是說他們倆長得像兄弟,而是說他們倆個子都挺高,都有深色頭髮和蒼白膚色。而且傑克只是在臨死前看過莫特一眼。而當他看見沃特的時候,他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又非常恐懼。考慮到這些,我認為他犯這樣的錯完全可以理解,也能夠原諒。如果在整件事裡面有誰是個混蛋的話,那就是我,我應該早點兒想透這個的。」
「那麼莫特會不會知道他被利用了呢?」埃蒂問道,回想起當年羅蘭侵入他的思想時他經歷的混亂與瘋狂,他不認為莫特會不知道……但是羅蘭只是搖搖頭。
「沃特會非常巧妙。莫特會以為扮成牧師是他自己的想法……我是這麼猜的。他不會認為在他思想深處低聲地告訴他應該怎麼做的是入侵者的聲音——沃特的聲音。」
「傑克·莫特,」埃蒂驚歎道。「一直是傑克·莫特。」
「是的……當然沃特也從旁協助。所以最終我救了傑克的命。當我讓莫特從地鐵站台上跳向開過來的火車時,我改變了一切。」
蘇珊娜提出問題:「如果沃特能夠隨時進入我們的世界——通過他自己的門,也許——難道他不能利用別人來推那個小男孩兒嗎?如果他能夠暗示莫特打扮成牧師,他也可以讓別人這樣兒……怎麼了,埃蒂?你為什麼擺手?」
「因為我認為沃特並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他所希望的是正在發生的一切……羅蘭慢慢失去理智。我說得對嗎?」
槍俠點點頭。
「即使他以前希望這樣,他也不可能這樣做了,」埃蒂又說道,「因為在羅蘭找到海灘上的那些門之前,他早就死了。當羅蘭穿過最後一道門進入傑克·莫特的腦袋時,老沃特呼風喚雨的日子早已過去。」
蘇珊娜仔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我明白了……我覺得。這段時間旅行的東西真是一團亂麻,不是嗎?」
羅蘭開始收拾東西重新放回袋子。「我們該上路了。」
埃蒂站起身,抖了抖背包。「起碼有一件事兒值得欣慰,」他對羅蘭說。「你——還有這卡-泰特——終究能夠救那孩子一命。」
羅蘭本來正在把馬鞍的繩子在胸口打結。聽完這話,他抬起頭,熾熱的眼神讓埃蒂不禁向後一縮。「是嗎?」他尖銳地反問道。「是真的嗎?每想一次這兩個版本的現實就把我向瘋狂逼近一步。剛開始我曾經希望其中一個會漸漸消失,但這根本沒有發生。事實正相反:兩套現實都在我腦子裡愈演愈烈,像兩個處在戰爭邊緣的對立黨派一樣互相爭吵。埃蒂,你來告訴我:你認為傑克是什麼感受?你認為你在一個世界死了、在另一個世界活過來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雲雀又開始歌唱,但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埃蒂定定地看著羅蘭蒼白的臉和那雙熾熱的淡藍色眼眸,居然無言以對。
24
那晚,他們在死熊正東方十五里的地方紮下營地,然後全都疲憊不堪地睡著了,(甚至連羅蘭都睡了整宿,儘管他一晚上怪夢不斷)直到第二天早上日出時才起身。埃蒂什麼話也沒說,生了一小堆火。在他望向蘇珊娜的當口,附近的林子裡傳來一聲槍響。
「早餐。」她說。
三分鐘以後羅蘭扛著一塊獸皮回來了。獸皮上面躺著一隻新鮮的已經收拾好的兔子。蘇珊娜燒熟了兔子,他們吃飽以後就上路了。
埃蒂一路上試著想像擁有自己已經死亡的記憶到底是什麼感覺,但是始終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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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剛過他們來到一片林地,這兒的樹木幾乎全被推倒了,灌木叢也被踏平——看起來好像多年以前龍捲風曾經光顧此地,留下一大片淒涼的廢墟。
「我們離要找的地方不遠了,」羅蘭說道。「它推倒所有東西是為了清除視線裡的障礙。我們的熊兄弟可不想要什麼驚喜。它雖然個頭大,可是並不傻。」
「那它有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驚喜?」埃蒂問道。
「有可能。」羅蘭微微一笑,碰了碰埃蒂的肩膀。「但是即使有——也不新鮮了。」
他們穿過這片廢墟,行程緩慢。大多倒地的樹木已經很老——幾乎都已經腐成泥土——但它們雜亂的狀況還是造成了足夠多的路障。即使他們三個都是健全人這段路也夠難走的;而現在蘇珊娜坐在槍俠背上的馬鞍裡,難度更大,更考驗耐力。
倒地的樹木和雜亂的灌木遮住了巨熊的腳印,同時也減緩了他們的行進速度。直到中午樹上的熊爪印都很清晰,他們一直都順著印記向前走。但是現在,快到巨熊出發點時,當時它的憤怒可能還未完全爆發,所以本來很方便跟蹤的爪印消失了。羅蘭慢慢向前移動,不放過落在灌木叢裡的任何蛛絲馬跡,包括掉在樹上的熊毛。他們用了整個下午才穿過這片亂七八糟的樹林。
當他們來到一片稀疏的赤楊林邊時,天色已沉,埃蒂覺得他們不得不在這片駭人的地方露營了。在林子那一頭,他可以聽見溪水淙淙流過石床。在他們身後,夕陽輻射出一道道暗淡的紅光,照進他們剛剛穿過的亂樹林,黑色的交叉圖形映在倒地的樹木上,看起來就像象形文字。
羅蘭停下來,放下蘇珊娜。然後他伸伸腰,雙手放在臀部扭動身子。
「晚上就這樣了?」埃蒂問道。
羅蘭搖搖頭,說:「把你的槍交給埃蒂,蘇珊娜。」
她照做,疑問的眼光投向羅蘭。
「過來,埃蒂。我們要找的地方就在樹林另一頭兒。我們得去看看,也得幹些活兒。」
「是什麼讓你認為——」
「你仔細聽。」
埃蒂側耳傾聽,意識到那是機器的聲音。同時他發現這聲音已經響了好一會兒了。「我不想丟下蘇珊娜一個人。」
「我們不會走遠的,而且她叫起來嗓門很大。另外,如果危險來自前方——我們倆是先擋在她前面的。」
埃蒂低頭看看蘇珊娜。
「去吧——早點兒回來就行。」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過來的路。「我不知道這裡有沒有人住,但是感覺上有。」
「我們在天黑前一定回來。」羅蘭承諾,向赤楊林走去。片刻之後,埃蒂跟了上去。
26
樹林進去十五碼左右,埃蒂發現他們正沿著一條小道行進,大概是這麼些年來巨熊自己開出來的一條小路。赤楊樹枝互相傾斜,形成一條隧道。機器聲現在越來越響,他也開始分辨出其中有比較低沉的嗡嗡聲,腳底甚至可以感覺到這個聲音——微弱的震動,就好像一台機器正在地下運轉。低聲上面交織著一種好像刮擦金屬的聲音,更緊急尖銳——卡卡嚓嚓。
羅蘭把嘴湊近埃蒂的耳朵說道,「我覺得我們保持安靜會更安全一些。」
他們又向前走了五碼左右,羅蘭停下來,掏出槍,用槍筒撥開沉甸甸垂下來的樹枝。埃蒂順著小開口望進去,終於窺見巨熊這麼長時間以來藏身的空地——它所有恐怖掠奪行動的指揮基地。
這裡沒有任何灌木植物,土地早就被踩踏得光禿禿的。一股泉水從大概十五英尺高的石牆後面冒出來,流過這塊箭頭形狀的空地。在溪流的這一邊,背靠石牆放著一個約九英尺高的金屬盒。盒頂有點兒弧度,讓埃蒂想起地鐵入口。盒子正面漆著一道道黃黑相間的對角線。空地上面鋪的土並不似林地的土一般黑,而是一種奇怪的煙灰色,上面撒滿了碎骨。過了一會兒,埃蒂才意識到原來被他當成灰色土壤的東西實際上是更多已經腐爛成灰的碎骨。
土裡有東西在移動——卡卡嚓嚓作響。四個……不對,有五個,儘是些小金屬裝置,最大的不過小狗大小。埃蒂明白這些都是機器人,或者是像機器人的裝置。它們外形十分相像,而且對於巨熊來說它們無疑都只起一個作用——在每個裝置上面都有一個快速轉動的微型雷達盤。
更多思考帽,埃蒂暗想。我的天,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
最大的裝置看起來有點像埃蒂六、七歲生日時得到的玩具拖拉機;它來回移動,把地上的骨灰攪起小團灰雲。另一個裝置看起來像不銹鋼老鼠。第三個看起來像由一節節鋼塊接起來的鋼蛇——一拱一拱地移動。這些裝置在溪流另一邊繞成圈兒移動,在地上刻出一道圓形軌跡。這幅景象讓埃蒂想起小時候在他媽媽堆在家裡前廳的《星期六晚間郵報》上看見的卡通連環畫。卡通畫裡面,男人總是抽著煙在地毯上踱著方步,焦急地等待他們的孩子出世。
埃蒂在眼睛逐漸習慣了空地的地貌特徵後發現除了這五個以外還有許多各種各樣的古怪玩意兒。他起碼可以看見另外一打,也許還有更多藏在了巨熊獵物的殘骨後面。惟一不同的是其他東西都沒有動靜。經過這麼多年,巨熊的這些機器隨從一個一個都死了,如今只剩下眼前這五個……而且它們發出卡卡嚓嚓生銹的聲音,也不是很健康。尤其是那條蛇,它跟著機器老鼠轉圈的樣子有些遲鈍,好像瘸子似的。跟在後面的裝置——一塊長著粗壯機器腿的鋼磚——會時不時地趕上來輕輕推它一下,似乎是催它走快點兒。
埃蒂暗忖這些裝置到底是管什麼用的。肯定不起保護作用;巨熊天生會保護自己。他猜想,假如老沙迪克在它還年輕的時候碰上他們仨,肯定會一口把他們吞下,嚼兩口後再全吐出去。也許這些小機器人是它的維修部隊、偵察兵,或是通訊員。它們只有在自衛……或者在保護它們主人的時候具有危險性,因為它們看起來並非好戰一族。
埃蒂甚至為它們感到可惜。大多數隊員都已經死了,他們的主人也沒了,而且埃蒂相信它們知道這一點。它們身上投射出的是一種古怪、非人類的悲傷,而非威脅。它們又老又舊,在這塊淒涼的空地裡焦急地沿著它們自己挖出的軌道轉圈兒。埃蒂甚至可以讀出它們腦中的困惑;哦親愛的,哦親愛的,現在怎麼辦?現在他已經走了,我們該怎麼辦?現在他已經走了,誰來照看我們?哦親愛的,哦親愛的,哦親愛的……
突然埃蒂感覺有東西在拖他的腿,差點兒就驚惶失措地尖叫起來。他舉著羅蘭的槍猛地轉身,結果看見蘇珊娜正睜大眼睛抬頭看著他。他長舒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手槍放回老地方,然後蹲下,把手搭在蘇珊娜的肩膀上,親了親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差點兒在你的小笨腦袋裡放了一個槍子兒——你來這兒幹什麼?」
「想來看看,」她也輕聲回答,一點不感到尷尬。說著她把視線轉向盤腿坐在一旁的羅蘭。「而且,我自己一個人留在那兒有點兒害怕。」
她一路爬過來的時候身上被樹枝劃傷了幾道。但是羅蘭不得不承認,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他居然什麼動靜都沒聽到。羅蘭從背包裡拿出一塊破布(那件舊襯衫剩下的最後一塊),幫她擦乾淨胳膊上的血跡,仔細看了一會兒以後,用手指彈了彈她額頭上的小疤。「那你好好看吧,」他嘴唇微動地囁嚅道。「我猜這是你自己贏來的。」
他一隻手撥開了綠油油的灌木枝,幫她清除了視線障礙,讓她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塊空地。她看完以後羅蘭鬆了手,樹枝又遮了下來。
「我為它們感到難過,」她輕聲說。「這真是瘋狂。」
「並不完全,」羅蘭低聲回答道。「我覺得在它們本身就是悲傷的產物。不過埃蒂會幫它們脫離苦海。」
埃蒂立刻搖頭。
「是的,你會的……除非你想整晚都盤腿坐在這兒。瞄準那些轉動的小帽子。」
「萬一我沒打中怎麼辦?」埃蒂憤怒地低聲反問。
羅蘭聳聳肩。
埃蒂不情願地站起身,舉起槍俠的左輪槍。他的視線穿過灌木枝,看見這些機器僕人還在繞著它們孤獨的軌道徒勞地轉圈兒。這就像開槍打木偶,他陰鬱地想。然後他看見其中一個——那個看起來像走路的盒子的——伸出一個醜陋的鉗子模樣的裝置,捏了一下前面的蛇。那條蛇驚嚇地絲絲一叫,向前跳去。走路的盒子又縮回鉗子。
呃……也許並不完全像打木偶,埃蒂想。他又瞥了一眼羅蘭,羅蘭面無表情地回望他,雙臂交疊在胸前。
你總挑些奇怪的時間教課,哥兒們。
埃蒂想到蘇珊娜,當時她先是打中了熊屁股,然後在巨熊朝她衝過來的當口一槍轟碎了它的傳感裝置,然後他又想到羅蘭,不禁感到自慚形穢。與此同時,一部分的他也想去試試,就像以前在斜塔那裡一部分的他想要對抗巴拉扎和他那幫流氓兄弟。這種衝動可能有些病態,但是對埃蒂來說仍舊是難擋的誘惑:讓我們瞧瞧誰會認輸……我們走著瞧。
是的,是有些病態,好吧。
假裝這只是一處射擊訓練場,你只是想為你的甜心贏一隻絨毛狗,他暗想。或者一隻絨毛熊。他舉起槍,瞄準了會走路的盒子,眼光不耐煩地飄向周圍。這時,羅蘭碰了碰他的肩膀。
「說說我教給你的東西,說真話。」
埃蒂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很不高興被分心,但是羅蘭的眼神毫不退縮。埃蒂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努力從腦海中摒除雜念:這些過舊的裝置發出刺耳的尖叫,他身上很痛,蘇珊娜在身邊手撐著地看著他,而且她也離地面最近,所以如果他射偏了,蘇珊娜最可能成為那些機器人的報復目標。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這真好笑,他想;即使在街上碰見他老爹也不會認識。但是他可以感覺到這些話的確起了作用,清空了思緒也安撫了他的緊張心情。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當槍手的料——這個念頭他幾乎從沒有過,即使他知道那晚在巴拉扎的夜總會發生槍戰時他非常鎮定——但是他知道的是當他一字一句吐出槍俠教給他的東西時,他體內有一部分非常喜歡那種籠罩全身的冰冷感覺以及那種所有事物清晰呈現在他眼前的體驗。而另一部分的他也悟出這只是又一種致命的毒品,與殺死亨利和幾乎殺了他自己的海洛因沒什麼太大差別。可這種認知絲毫也沒有改變此時此刻緊繃的快感,這快感像在狂風中振動的緊繩一樣抽動著他的神經。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我用眼睛瞄準。
「『我不用手殺人;用手殺人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接著,他毫無預兆地踏進樹林,對著空地另一邊在轉圈兒的機器人大喊道:
「『我用心殺人。』」
機器人驟然停止轉動,其中一個發出高分貝的嗡嗡聲,像是警報或者警告。那些雷達盤,每個都只有半塊「好心思」巧克力排大小,向人聲傳來的方向轉過來。
埃蒂扣動扳機。
傳感器一個接著一個被擊中,炸得粉碎。埃蒂心中的遺憾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冷酷。他只知道此刻他不會停,不能停,直到任務完成。
巨大的爆炸聲瞬間填滿了整塊陰仄仄的空地,在碎裂的石牆間迴旋激盪。鋼蛇翻了兩個斤斗,蜷成一團躺在泥地上。最大的那個裝置——讓埃蒂想起他小時候的玩具拖拉機的那個——試圖逃跑,埃蒂一槍擊碎它的雷達盤,把它送上了天國。它的玻璃眼珠被打了出來,藍色火焰從眼窩處噴出,然後它重重地俯面倒在了自己的方鼻頭上。
埃蒂惟一沒打中的是那只不銹鋼老鼠,子彈只是咻地擦過它的金屬後背。機器鼠猛衝出圓形軌道,繞著跟在蛇後面的盒子模樣的機器轉了半圈兒,然後以驚人的速度穿過空地。它發出憤怒的卡嗒聲,越跑越近,這時埃蒂看見那東西的嘴邊長著一圈長長的尖銳突起,看起來並不像牙齒,反而更像縫紉機的針尖,一張一闔。他暗想,這些玩意兒終究不像木偶。
「快開槍,羅蘭!」埃蒂邊絕望地大叫邊迅速瞥向羅蘭,卻發現他仍然交疊雙臂站在原地,表情平靜冷淡,就好像滿腦子想的是一盤棋局或者多年以前的情書。
機器鼠背上的雷達盤突然調轉方向,朝著蘇珊娜·迪恩筆直衝過來。
只剩下一顆子彈了,埃蒂想。如果我沒打中,它就會撕下她的臉。
他沒有開槍,相反,他向前踏了一步,然後對著機器鼠狠狠地踢過去,用盡全力。他原來的鞋子已經換成了柔軟的鹿皮鞋,這一踢之下,震動倏地竄到膝蓋上。機器鼠發出齒輪生銹一般的尖銳叫聲,在地上打了幾滾,然後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埃蒂看見它一打粗壯的機器腿還在上下擺動,每條腿末端都有一個尖銳的鋼爪,繞著橡皮擦大小的萬向節不停打轉。
突然一根鋼管從機器鼠的中部戳出,它又挺起來。埃蒂放低羅蘭的左輪槍,瞬間湧起一股用另一隻手來穩住槍把的衝動,但是他壓住了這股衝動。也許這是他自己的世界裡警察開槍的方式,但是在這裡不適用。羅蘭一直告訴他們,當你忘記你握著槍,當你感覺你在用手指射擊,那麼你就練到家了。
埃蒂扣動了扳機。小雷達盤正呼呼轉動、試圖鎖定敵人。槍響之後,它瞬間消失在一團藍色火焰中。機器鼠發出砰砰兩聲,然後就斜倒下來,死了。
埃蒂轉過身,心臟狂跳不止。自從他得知羅蘭想要留他在這個世界直到他們找到那座該死的高塔……換句話說,直到他們都腐爛成泥以後,他就沒有這麼憤怒過了。
他舉起槍,瞄準羅蘭的心臟,用他自己都幾乎不認識的粗啞聲音說:「如果這槍裡還剩下一發子彈,你就可以不用再去考慮那座該死的塔了。」
「別這樣,埃蒂!」蘇珊娜尖聲阻止。
他轉向她。「那東西是衝著你來的,蘇珊娜,它想要把你掀翻。」
「但是它並沒有傷到我。你打中它了,埃蒂。是你打中的。」
「你該去謝謝他。」埃蒂想要把槍裝進皮套,但是他厭惡地發現,皮套還在蘇珊娜那裡。「他和他教的東西。他和他教的那些該死的東西。」他轉身面對羅蘭。「我告訴你,我恨不得——」
羅蘭饒有興味的表情突然一變,視線越過羅蘭左肩。「快趴下!」他大叫。
埃蒂這回什麼問題也沒問,所有的憤怒與困擾在腦海中驟然消失。他趕緊趴下,發現槍俠的左手擋在他一側。我的上帝,他想,他不可能那麼快,沒有人能那麼快。我已經不差了,可蘇珊娜比我快,但是跟他比起來,蘇珊娜就像一隻沿著玻璃山坡向上爬的烏龜——
一件東西尖嘯著掠過他的頭頂,拔掉他一撮頭髮。緊接著,槍俠從臀部的位置開槍,連著三聲槍響好似驚雷,淹沒了尖嘯聲。那東西一頭栽下,落在躺著的埃蒂和跪著的蘇珊娜中間。在埃蒂看來,它像只巨大的機器蝙蝠,一側銹跡斑斑的蝠翼虛弱地拍了一下土地,好像是不甘心喪失了機會,然後就一動不動了。
羅蘭輕鬆地踏著彈簧靴向埃蒂走過來,伸出手。埃蒂一把抓住,讓羅蘭拉著他站了起來。他的呼吸像被抽走了似的到現在都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幸好……看起來我每次開口說話總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埃蒂!你沒事兒吧?」蘇珊娜衝過來,看見他腦袋垂著站在那裡,雙手撐在大腿根部,張著嘴想要呼吸。
「嗯。」埃蒂終於擠出一個字,努力地挺了挺身子。「只是剃了頭。」
「那玩意兒藏在樹裡,」羅蘭平靜地說。「起初我自己也沒看見。這個時辰的光線總會騙人。」他頓了頓,然後又平靜地繼續說道:「她從來都沒有暴露在危險中,埃蒂。」
埃蒂點了點頭。他現在悟出了一個事實,羅蘭在開槍之前根本就有時間先吃個漢堡、喝杯奶昔。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
「好吧。就當我不贊成你的教學方式,行嗎?不過我可不打算道歉,如果你在等我道歉,勸你還是放棄吧。」
羅蘭彎腰抱起蘇珊娜,為她撣去身上的泥土。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無私的情感,彷彿母親在為後院土地上打過滾兒的孩子撣去身上的泥土。「我從來沒想讓你道歉,也不需要,」他說。「兩天前蘇珊娜和我有過相似的對話。不是嗎,蘇珊娜?」
她點點頭。「羅蘭認為,對初學開槍的人,如果他們不會去時不時咬給他們餵食的手,那麼就需要有人抽抽他。」
埃蒂看了看這片狼藉,慢慢開始撣掉褲子和襯衫上面的骨灰。「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想成為槍手怎麼辦,羅蘭老兄?」
「我想說,你想什麼根本不重要。」說完,羅蘭轉而盯著牆角的那個金屬盒,似乎不想再繼續這段對話。埃蒂以前見過他這樣。當話題變成應該、能夠、必須的問題時,羅蘭幾乎總是不願再說下去。
「卡?」埃蒂問道,話音裡透出一絲積聚許久的苦澀。
「對。是卡。」羅蘭說著向金屬盒走去,伸手摸了摸盒子正面相間的黃黑對角線。「我們找到了圍繞世界邊緣的十二個入口的其中一個……通向黑暗塔的六條道路的其中一條。」
「這也是卡。」
27
埃蒂回頭去拿蘇珊娜的輪椅。沒有人讓他這麼做;他只是想單獨呆一會兒,恢復他的自我控制。現在槍戰終於結束,而他身上每一塊肌肉仍然在輕輕顫動。他不想讓另外兩個看見這個——不是因為害怕被他們誤解為恐懼,而是因為他們倆有可能會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過度的興奮。他喜歡這一切,即使加上那只差點兒剝了他頭皮的蝙蝠,他還是喜歡。
老兄,這全是胡扯。你知道的。
可問題是,他並不知道。他也開始直面蘇珊娜在殺死巨熊之後體會到的感受;他可以說他不願意成為槍手,不願意在這個只有他們仨是活人的鬼地方遊蕩,他真的最想站在百老匯大道與第四十二街路口,打著響指,嚼著辣熱狗,聽著克裡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1『註:克裡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CredenceClearwaterRevival,一九六七年成立,一九七二年解散,是美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最有影響力的搖滾樂團之一。』從耳機裡發出的嘶吼,看著那些雙腿裹在超短裙裡、極度性感的紐約女孩兒嘟著迷死人的小嘴從身邊走過……他可以一直說下去,直到臉色發青、喘不過氣。但是他心裡明白另一點,他很享受幾槍就轟掉這些機器動物,至少在遊戲還沒結束、只有他一個人在開槍的時候;他也很享受一腳踢翻機器鼠,儘管他的腳很疼,儘管當時他嚇得不輕。從某個說不清的方面來說,那部分——他害怕那部分——反而加深了享受的感覺。
一切已經夠糟了,但是他心裡明白還有更糟的:如果現在他面前開啟了一扇可以回到紐約的門,他不一定會回去。至少在他還沒有親眼看見黑暗塔之前他不會回去。他甚至開始相信羅蘭的癲狂是會傳染的。
埃蒂一面費力地把蘇珊娜的輪椅推過一片狼藉的赤楊林,一面詛咒著那些打在他臉上差點兒挖出他眼珠子的破樹枝。同時,他發現他起碼可以認清一些事實,這讓他感到血冷:我想看看它的樣子是不是和我夢見的一樣,他心想。親眼看見那種東西……會非常奇妙。
同時另一個聲音在他體內響起。我肯定他其他那些朋友——那些聽起來像亞瑟王宮廷圓桌騎士的人——我肯定他們也這樣想,埃蒂。而且他們都已經死了。全都死了。
他認出了這個聲音,不管他喜不喜歡,那是亨利的聲音。這讓他幾乎聽不下去。
28
羅蘭站在地鐵入口模樣的金屬盒前面,蘇珊娜穩穩地跨在他右髖部。埃蒂把輪椅停在空地邊緣後走了過來。那種規律的嗡嗡聲越來越響,腳底的震動愈演愈烈。他意識到這是一台機器發出的聲音,這機器不是在金屬盒裡面就是在它下面。感覺上這聲音並不是在敲著他的耳膜,而是深深埋在他腦袋或內臟裡什麼地方。
「這麼看這就是十二入口中的一個了。它通向哪裡,羅蘭?迪斯尼世界嗎?」
羅蘭搖搖頭。「我不知道它通向哪裡。也許哪兒也不到……也許任何一處。我的世界裡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們倆肯定都明白這點。而且以前我知道的事情也已經改變了。」
「因為世界已經轉換了嗎?」
「是的。」羅蘭看著他。「這絕對不是修辭的說法。整個世界的確正在轉換,而且越來越快。與此同時,許多東西已經損耗……瓦解……」他踢了一腳會走路的盒子的屍體,來證明他的說法。
埃蒂腦海中浮現出羅蘭在地上畫的那幅十二個入口的粗略圖。「這兒是世界的邊緣嗎?」他怯聲問道。「我是說,這兒看起來和其他地方可沒什麼差別。」他接著笑了笑,又說:「如果這兒有懸崖,我可沒見著。」
羅蘭搖搖頭。「不是那種意義上的邊緣。它指的是光束發出的地方。起碼我是這樣聽說的。」
「光束?」蘇珊娜問道。「什麼光束?」
「中土先人並沒有創造這個世界,他們只是重新創造。有些人說是光束拯救了世界;另外一些人說光束是世界毀滅的根源。光束是中土先人創造的,就像一種線條……能夠約束……能夠保持的線條……」
「你是說磁場嗎?」蘇珊娜謹慎地說道。
他整張臉亮了起來,冷硬的臉部線條瞬間消失,令他彷彿變了一個人。剎那間,埃蒂可以想像出當他們真的到達高塔時羅蘭會變成什麼樣子。
「是的!不僅是磁場,部分還是……重力……還有空間、大小、緯度之間合適的排列。光束就是把一切捆綁在一塊兒的力量。」
「歡迎來到瘋人院上物理課。」埃蒂低聲咕噥。
蘇珊娜沒理他,繼續說:「那麼黑暗塔呢?是不是一種發射器?所有光束的中央能源系統?」
「我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的是這裡是A點,」埃蒂說。「如果我們沿直線走足夠長的路,我們就會到達世界另一端的另一個入口——姑且稱做C點。但是在我們到那兒之前,我們會經過B點,中點,黑暗塔。」
槍俠點點頭。
「這段路有多遠?你知道嗎?」
「不知道。但我知道很遠,而且這段距離每天都在生長。」
埃蒂彎下腰仔細檢查那個會走路的盒子。然後他直起腰,盯著羅蘭。「不可能。」他說話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大人試圖向孩子解釋儲藏室裡並沒有住著妖怪,根本不可能住著,因為妖怪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世界不會生長,羅蘭。」
「不會嗎?我小時候,埃蒂,有許多地圖。其中一幅我特別記得,叫做西土之偉大王國。地圖上有我的家鄉薊犁,然後是丘陵領地,我成年以後這個王國被暴亂推翻,連年內戰。然後是山丘,沙漠,山脈,以及西海——綿延一千多里——但是我卻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才走過這段距離。」
「這不可能,」蘇珊娜急切地說,聲音裡透出恐懼。「即使你一路靠腳走過來,也不可能花上二十年的時間。」
「呃,你得允許他時不時停下來寄張明信片、喝杯啤酒什麼的。」埃蒂插話道,只是沒人理他。
「我並沒有靠腳走,大多都是在騎馬,」羅蘭說。「我偶爾會放慢腳步——是這樣說的吧——但是大多數時間我都在趕路,逃開約翰·法僧,那個率領起義者推翻我的國家、還想把我的頭掛在他後院的旗桿上的暴徒頭子——他這麼想也有理由,我猜,畢竟我和我的同胞也殺死了不少他的人——而且我還偷了他非常珍貴的東西。」
「什麼東西,羅蘭?」埃蒂好奇地問道。
羅蘭搖搖頭。「過幾天再告訴你們……也許永遠不告訴你們。現在,別想那個,想想這個:我走了好幾千里路,因為世界正在生長。」
「這絕對不可能,」埃蒂再次重申,但是他還是嚇得發抖。「有可能是地震……洪水……海潮……我不知道還……」
「看!」羅蘭憤怒地打斷他。「就看看你周圍!你看見了什麼?一個像孩子的陀螺般慢下來的世界,正如它以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加速前進那樣。看看你的獵物,埃蒂!看看你的獵物,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他兩步走到溪水邊,撈起那條鋼蛇,看了一會兒後扔給了埃蒂。埃蒂用左手接住,蛇身斷成兩半兒。
「看見了嗎?它已經耗盡。我們在這裡找到的所有生物全都已經耗盡。即使我們不來,它們不久也會死掉。同樣,那頭巨熊本來也會死的。」
「巨熊生病了。」蘇珊娜說道。
槍俠點點頭。「寄生蟲毀壞了它的生理功能。但是為什麼寄生蟲以前沒有攻擊它?」
蘇珊娜沒有回答。
埃蒂仔細檢查那條蛇。與巨熊不同,它看起來完全是人工製造,由金屬、電路板,和好幾碼(也許是好幾里)的蛛絲一樣細的電線組成。但是他看著手中這半條蛇,發現它不只在表面有點點銹跡,裡面也生了銹,而且還有一塊濕漬,彷彿油漏出來或水滲進去。濕氣腐蝕了一些電線,貌似青苔的綠色物質爬滿數個指甲蓋大小的電路板。
埃蒂翻過蛇身,發現一塊鋼板顯示它是北方中央電子有限公司的產品,板上還有序列號,但是沒有名字。可能太不重要,所以沒有命名,他暗想。只是一個精密的旋轉挖土機,目的是時不時地給熊老兄喂點兒吃的東西。
他扔掉鋼蛇,兩隻手在褲子上蹭了蹭。
羅蘭撿起拖拉機模樣的機器人,猛拉其中一個輪胎。輪胎很輕易地掉了下來,隨之也落下來一團銹塵。他把它扔到了一邊。
「這個世界中的一切要麼休眠,要麼瓦解,」羅蘭開口,語調平淡。「同時,讓整個世界連貫——時間,大小,空間方面——的各種力量正在衰弱。我們小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但是不知道結果會怎樣。我們怎麼可能知道呢?但是現在我就處在這個時期,而且我不相信它們僅僅影響我的世界。它們也會影響你們的,埃蒂和蘇珊娜;還可能影響其它上億個世界。光束正在瓦解。我不知道這是根源還是有什麼其它原因,但是我知道這是真的。快!靠近點兒!仔細聽!」
埃蒂走近那個表面間隔漆著黃黑斜條的金屬盒,突然,一段異常不愉快的記憶湧上心頭——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想起了那座位於荷蘭山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危房。這座危房離他和亨利長大的街區大約一里,佔據萊茵侯得街一塊無人照看的雜草地,附近的孩子都把它稱做鬼屋。埃蒂猜想這個地區的孩子們肯定都聽說過關於鬼屋的恐怖故事。整座尖頂房子陰沉沉地矗立在街邊,緊盯著從它屋簷陰影下走過的路人。窗戶已經沒有了,當然——小孩兒不能靠近的時候會朝著窗戶扔石頭——但是它也沒有被人亂塗亂畫,沒有變成幽會場所,也沒有變成射擊場。最奇怪的是它一直立在那兒:沒有人為了騙取保險金或只是為了看它燒起來而在那裡放火。孩子們說那裡鬧鬼,這是當然。當埃蒂和亨利有一天站在路旁看著這棟房子的時候(他們特意過來瞻仰這個眾多謠言的主角,雖然亨利告訴他們的母親他們只是和一群朋友到達爾伯格去看胡塞火箭),他們感覺這房子可能真的鬧鬼。他難道不是感覺到那些古老的維多利亞窗戶像危險的瘋子似的緊盯著他不放,還滲出一股濃烈的敵意嗎?他難道不是感覺到一陣微風把他頸背和手臂上的汗毛都吹豎起來了嗎?他難道不是清晰地感到只要他踏進這個地方,門會在他後面砰地關上、鎖緊,所有的牆壁會包圍他,像對付死老鼠似的把他的骨頭碾成粉末嗎?
鬧鬼的。有鬼的。
現在,當他一步步靠近金屬盒時,當年神秘的危險再次侵上心頭。雞皮疙瘩開始爬上他的兩腿、雙臂;頸後的汗毛硬硬地倒豎起來。同樣地,他感到一陣微風吹過,儘管空地邊緣的樹葉紋絲未動。
但是他繼續走向那扇門,(因為那實際就是一扇門,儘管這扇門是鎖著的,而且永遠不會對像他這種人開啟)然後耳朵緊緊貼在盒子上面。
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在半個小時前滴下一罐強酸,現在才剛剛開始產生反應。奇怪的顏色在他緊閉的眼睛裡飄來飄去。他似乎聽見有什麼聲音從點著電子火炬的長走廊盡頭傳來,在他耳邊低語。那些式樣摩登的豪華燭台把所有東西照得透亮,但是又突然黯淡下來,變成陰沉的藍色光束。然後是空虛……遺棄……荒涼……死亡。
機器還在不停運轉,但是粗嘎的雜音不是夾在裡面嗎?嗡嗡聲下面的一種絕望的震動聲,好像心律不齊似的?這個比巨熊還要高級的機器不是最終開始走調了嗎?
「亡靈的殿堂裡一切都很寂靜,」埃蒂聽見自己用微弱的聲音小聲說。「在這亡靈的石殿裡,一切都已經被遺忘。看看黑暗中的樓梯;看看毀滅的房間。這些都是亡靈的殿堂,蛛網連結,強大的電路板一個接著一個歸於沉寂。」
羅蘭一把把他拉回來。埃蒂迷茫地看向他。
「夠了。」羅蘭說。
「不管這裡面是什麼,情況不妙,對吧?」埃蒂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他仍然可以感覺到盒子散發出的力量正在召喚他。
「對。現在,我的世界裡的所有東西情況都不妙。」
「如果你們倆想在這裡露營,那就恕我不奉陪了,」蘇珊娜說。她的臉色在氤氳的暮氣中看起來慘白。「我要走得遠一點兒。我可不喜歡這裡給我的感覺。」
「我們三個都到遠一點兒的地方露營,」羅蘭說。「我們走。」
「好主意,」埃蒂說道。他們離開盒子,這時機器的聲音逐漸減弱。埃蒂感到金屬盒對他的影響也逐漸消退,儘管它仍然在召喚他,邀請他去探索半明半暗的長走廊,黑暗中的樓梯,結滿蛛網的毀滅的房間,控制面板一個接著一個全部熄滅。
29
晚上埃蒂又做夢了。在夢裡他又回到了第二大道,向第二大道與第四十六街街口的湯姆與格裡的風味熟食店走去。路上,他經過了一個音像店,揚聲器喇叭裡高聲放著滾石樂隊1『註:滾石樂隊,RollingStone,美國七十年代成立的搖滾樂隊,是繼甲殼蟲樂隊以後又一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搖滾樂隊。』的曲子:
我看見紅色的門,我想把它塗黑,
不再有任何顏色,我想把它塗黑,
女孩兒穿著夏衣從我身邊走過,
我只得搖搖頭,把我的黑暗趕走……
他繼續向前走,經過一家在四十九街與四十八街中間、名叫「你的倒影」的商店。他在櫥窗中掛著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的影子,發現他比以前看上去好很多——頭髮雖然有些長,但是透出健康的茶褐色。他的衣服……呃,天哪!從頭到腳一幅傻帽兒模樣。鮮藍的外套,深紅的領帶,淺灰的西褲……他還從來沒有穿過這樣一套超級雅痞的行頭。
這時突然有人在搖醒他。
埃蒂還想繼續往夢境裡鑽,他可不想現在就醒過來。在他走到熟食店、用鑰匙打開門進去、看見玫瑰花田之前,他可不想醒過來。他想重新再看一眼無垠的玫瑰紅地毯、籠罩頭頂的碧藍天空、帆船一般漂浮在天空的白雲,以及遠處的黑暗塔。他的確害怕從恐怖高塔中散發出的黑暗,那種黑暗好像要把任何靠近的人生吞活剝似的,但是這並不阻礙他渴望再次看見這一切。需要再次看見這一切。
可是搖晃他的手總是不肯放棄。夢開始變暗,第二大道上汽車尾氣的氣味變成了炭火——氣味淡淡的,因為火堆基本已經滅了。
是蘇珊娜在搖他。她看起來非常害怕。埃蒂坐起身,伸出胳膊環抱住她。他們晚上是在赤楊林的另一邊露營的,但仍然聽得見溪水汩汩流過撒滿碎骨的空地。羅蘭睡在火堆另一邊。他睡得不好,毯子全蹬掉了,膝蓋緊貼著胸口,身體蜷成一團,沒穿靴子的雙腳看上去又白又窄,毫無攻擊性。大螯蝦的攻擊讓他失去了右腳的大拇趾,同時殘疾的還有他的右手。
他一遍又一遍含糊地低吟著一些話。聽了幾遍以後,埃蒂意識到他跪倒在那塊蘇珊娜殺死巨熊的空地時說的也是這句話:快走——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羅蘭歇了一下,然後又開始呼喚那個男孩的名字:「傑克!你在哪兒?傑克!」
羅蘭喊聲中透出的絕望與淒涼讓埃蒂不禁打了個寒顫。他抱緊蘇珊娜,她也在瑟瑟發抖,儘管夜晚十分暖和。
槍俠翻了個身,星光落進他瞪大的眼睛。
「傑克,你在哪兒?」他對著夜空大叫。「你快回來!」
「噢上帝——他又瘋了。我們該怎麼辦,蘇希?」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聽下去了,他聽上去那麼遙遠,好像遠離了一切。」
「快走,」槍俠又開始喃喃低語,翻過身膝蓋抱在胸前仰面躺著,「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他沉默了片刻,隨後胸口一振,撕心裂肺地喊出男孩兒的名字。一群大鳥兒從後面的林子裡驚飛起來,呼呼地扇著翅膀,向遠處安靜的地方飛去。
「你知道該怎麼辦嗎?」蘇珊娜睜大眼睛問道,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也許我們該叫醒他?」
「我不知道。」埃蒂一眼瞥見槍俠掛在左臀的手槍,槍外面裹著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獸皮,放在槍套裡面。從羅蘭躺著的位置很容易拿到這把槍。埃蒂最後加上一句,「我覺得我不敢。」
「他快被逼瘋了!」
埃蒂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該怎麼辦?埃蒂,我們該怎麼辦?」
埃蒂的確毫無頭緒。羅蘭被海怪咬了以後,他可以用抗生素止住炎症發作;可是這次羅蘭又發作,埃蒂卻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能夠治好他的抗生素。
「我不知道。和我一道躺下吧,蘇希。」
埃蒂拉過一張獸皮蓋在倆人身上,過了一會兒,她漸漸止住顫抖。
「如果他真瘋了,他可能會傷害我們的。」蘇珊娜說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個可怕的想法在他腦子裡出現過,只是以巨熊的樣子出現——它那雙通紅的溢滿仇恨的眼睛,(而且不是也有一種困惑藏在這對眼睛的深處嗎?)和足以致人於死地的利爪。埃蒂的視線飄向那把左輪槍,就放在羅蘭健全的左手邊,他想起當他看見機器蝙蝠向他們衝過來的時候,他的速度是多麼的快,快得就好像他的手已經消失。如果槍俠真的發了瘋,而且如果他和蘇珊娜成為他瘋狂攻擊的對象,那麼他倆根本沒有勝算。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他把臉緊緊貼在蘇珊娜溫暖的肩窩,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羅蘭終於安靜下來。埃蒂抬起頭望過去,槍俠已經陷入沉睡。埃蒂又看看蘇珊娜,發現她也已經進入夢鄉。他在她身邊躺下,溫柔地吻了吻她豐滿的胸部,然後也閉上了眼睛。
不是你,夥計;你會很長、很長時間睡不著。
但是他們這兩天一直在趕路,埃蒂已經筋疲力盡。他的意識漸漸模糊……下沉。
回到那個夢,他想。我想回到第二大道……回到湯姆與格裡的熟食店。我就想要這樣兒。
但是那晚,那個夢再也沒有回來。
30
太陽升起來,他們匆匆吃了早飯,整理好行裝,重新分配了行李,然後回到了那塊楔形空地。映照在清晨的陽光下,這塊空地看上去沒有那麼恐怖了,但是他們三個仍然盡量遠離斜漆著黃黑線條的金屬盒。如果羅蘭有任何關於前晚噩夢的記憶,那他沒有表露出絲毫。他早上起來以後就像平時一樣洗漱整理,一如既往地心事重重、默不作聲。
「你打算怎麼從這裡出發沿直線前進?」蘇珊娜問槍俠。
「如果傳說是正確的,那應該沒有問題。你還記得你以前問過關於磁場的問題嗎?」
她點點頭。
他在隨身小包裡掏來掏去,終於找到一塊已經磨舊的方形軟皮,軟皮上面縫著一根銀色長針。
「指南針!」埃蒂叫道。「你的確是個神鷹童子軍!」
羅蘭搖搖頭。「這不是指南針。我當然知道指南針是什麼,但是那些日子我是靠太陽和星星辨別方向的,而且即使現在我也這樣做。」
「即使現在?」蘇珊娜有點兒不安地問道。
他點點頭。「這個世界的方向也在移動。」
「上帝啊。」埃蒂插口道,他試圖想像一個北方向東或西慢慢移動的世界會是什麼樣,但是立刻就放棄了。這個事實讓他感到眩暈,彷彿他正從一座高樓的頂端向下看。
「這只是一根針,是鋼的,完全可以當做指南針使用。現在光束就是我們的路線,這個針會顯示出來。」他又開始在隨身小包裡掏來掏去,這回拿出一隻粗糙的陶杯,杯子一側有一道裂痕。這杯子是他在營地遺跡裡找到的,後來他用松膠補了補。羅蘭走到溪流旁,用陶杯盛滿水,回到蘇珊娜的輪椅邊,小心翼翼地把陶杯放在輪椅扶手上。等杯中水平靜下來,他把鋼針丟了進去。鋼針沉到了杯底。
「哇!」埃蒂叫道。「太棒了!我真要五體投地地匍匐在你的腳下,羅蘭,只是我可不想弄皺我的褲子。」
「我還沒結束呢。蘇珊娜,扶穩杯子。」
她照做,接著羅蘭緩緩地把她推進空地,在剛才進來的地方停了下來,羅蘭小心地把輪椅轉了方向,背對著入口。
「埃蒂!」她叫了起來。「快來看!」
他彎腰湊近陶杯,發現水已經從杯口溢出。鋼針慢慢上浮,浮到水面以後就像軟木塞似的浮著,不再轉動。鋼針一頭指著他們身後的入口,另一頭筆直地指向前面古老的密林。「他媽的——一根浮針。現在我算是什麼都已經見過了。」
「扶穩杯子,蘇珊娜。」
她扶穩杯子,同時羅蘭推著輪椅走進空地,與金屬盒的方向構成直角。這時,鋼針失了準頭,上下浮動起來,片刻之後又沉到了杯底。當羅蘭把輪椅推回到剛才的位置時,鋼針重新浮上來,指著剛才的方向。
「如果我們有一張紙和一些鐵屑,」槍俠說,「我們可以把鐵屑撒在紙的表面,鐵屑會慢慢聚成一條直線。」
「如果我們離開這個入口,還會這樣兒嗎?」埃蒂問道。
羅蘭點點頭。「不僅如此,我們還能夠親眼看見光束。」
蘇珊娜轉頭望過去,胳膊肘稍微碰了一下陶杯。水濺了一些出來,鋼針又開始亂晃……然後停了下來,指著原來的方向。
「不是那樣,」羅蘭說。「你們倆低頭看——埃蒂看腳尖,蘇珊娜看大腿。」
他們都照做。
「當我讓你們抬頭的時候,順著鋼針指的方向朝前看。不要看其它的地方,就盯著你眼睛能看見的。現在——抬頭!」
他們抬起頭。一瞬間,埃蒂除了樹林什麼都沒看見。他試圖放鬆眼睛……突然,光束就在那裡,就像當初他從樹樁的突起看出一把彈弓一樣。一霎那他明白了羅蘭不讓他們看其它東西的原因。沿著這條直線撒滿了光束,只是非常微弱。松樹與雲杉的針葉都指向光束的方向,灌木的樹枝也微微向同一個方向傾斜。並非所有被巨熊推倒的大樹都沿著他們過來的小徑——小徑東南走向,如果埃蒂沒弄錯的話——的方向倒下,但是大多數都這樣,就好像在它們搖搖欲墜的時候被金屬盒散發出的某種力量向那個方向推倒。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地上的影子。太陽在東面,影子無疑指向西面。但當埃蒂朝東南方看去時發現也有交織的影子沿著鋼針指的方向隱約織成交叉圖案。
「我好像看見什麼了,」蘇珊娜不是很確定,「但是——」
「看那些影子!影子,蘇希!」
蘇珊娜瞪大了眼睛。「我的上帝啊!它在那兒,就在那兒!就好像天生在那裡!」
既然埃蒂已經看見,他就不可能再忽視它;這條黯淡的直線就是光束的路徑,一路穿過空地四周亂糟糟的樹林。他突然感覺到漂浮在他周圍(或者穿透他身體的,就像X光似的)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一股移開這條直線的衝動,向左也好向右也好,油然生出,埃蒂不得不壓制住這股衝動。「喂,羅蘭,這光束不會讓我生不出孩子吧?」
羅蘭聳聳肩,臉上泛起微微一笑。
「它就像河床,」蘇珊娜驚歎道。「河床如此寬闊,你幾乎看不到邊……但是它始終在那兒。只要我們不離開光束的路徑,這種影子的交叉圖案就不會改變,對嗎?」
「對,」羅蘭回答。「當然它們會隨著太陽的移動而改變方向,但是我們一直都能夠看見光束的路徑。你必須記住,光束沿著這條路徑照過來已經上千年——甚至上萬年了。你們倆抬頭看天空!」
他們抬起頭,發現稀薄的卷雲也沿著光束的路徑互相交織……而且處在光束路徑正上方的雲比兩旁的移動得更快。它們正被推向東南方,黑暗塔的方向。
「看見了嗎?即使天上的雲也必須遵從。」
一小群鳥向他們飛過來,但是在穿過光束路徑的當口,它們開始向東南方向偏斜。儘管埃蒂親眼看見這些,他的眼睛卻無法相信。當這群鳥最終擺脫光束的影響後,它們又沿著原來的方向飛去。
「呃,」埃蒂說,「我猜我們該上路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話都是這樣說的吧。」
「等等,」蘇珊娜盯著羅蘭說。「不止一千里的路程,不是嗎?我們到底要走多遠,羅蘭?五千里?一萬里?」
「不好說。反正非常遠。」
「那我們到底該怎麼到那兒?我坐在這見鬼的輪椅上,你們倆在後面推?我們這樣子朝黑暗塔每天走三里就已經不錯了,你知道的。」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路線了,」羅蘭耐心地回答,「目前這也就足夠了。蘇珊娜·迪恩,我們會越走越快的。」
「是嗎?」她的眼光變得凶狠,他們都看見黛塔·沃克的影子在她眼睛裡閃爍。「你準備好跑車了嗎?即使你有跑車,我們也得有條該死的路能開才行!」
「這個世界和我們趕路的方式都會改變的。」
蘇珊娜在羅蘭面前擺擺手,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你說話的樣子就像個老媽媽,總是說上帝會決定一切。」
「難道不是嗎?」羅蘭嚴肅地說。
她驚訝地看了他一會兒,什麼也沒說,接著仰天大笑起來。「噢,我猜這全取決於你怎麼看。我能說的就是,羅蘭,如果上帝真的決定一切,我可不希望看到他作出讓我們餓肚皮的決定。」
「快,我們快走吧,」埃蒂插口道。「我想趕快離開這兒,我可不喜歡這鬼地方。」他沒說錯,但並不全是這樣。事實上他非常急切地想踏上這條隱蔽的征途。每走一步就是離玫瑰花田和統治一切的高塔又近一步。他意識到——不是沒有驚訝——他希望看看那座塔樓……死也要看到。
恭喜你,羅蘭。他暗忖。你成功了。我已經成為了信徒,有人該唱哈利路亞1『註:哈利路亞為基督教徒讚美上帝的用語。』了。
「我們出發之前還有一件事兒。」羅蘭彎下腰,鬆開左腿上的生牛皮繩,緩緩地解開了他的槍帶。
「這又是什麼花樣?」埃蒂問道。
羅蘭拉下槍帶,遞給了他。「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他平靜地說。
「放回去,哥們!」埃蒂感到劇烈的矛盾攪翻了五臟六腑;他緊握拳頭,但是仍然感覺到手指在顫抖。「你覺得你在做什麼?」
「我的理智每時每刻都在被抽離。在我體內的傷口癒合之前——如果它能癒合的話——我並不適合佩戴這個。你明白的。」
「你接著,埃蒂。」蘇珊娜平靜地說。
「如果昨晚那只蝙蝠襲擊我的時候你不是帶著這該死的玩意兒,我就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
槍俠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堅持把槍遞給埃蒂。他站著的姿勢表明,如果需要的話,他會這樣站一整天。
「好吧!」埃蒂叫道。「見鬼,好吧!」
他從羅蘭手上一把抓過槍帶,粗暴地繫在了自己的腰上。他應該感到欣慰,他想——在夜裡難道不是他看見這把槍離羅蘭那麼近、然後開始擔心如果羅蘭真的瘋了會發生什麼嗎?但是他並沒有感到絲毫安慰,反而只有恐懼、內疚和一種陌生的傷痛,痛得讓他想哭。
沒有了槍,他看起來很奇怪。
一切全不對了。
「可以了嗎?現在笨蛋徒弟有了槍,師傅卻被解除武裝,我們能走了嗎?如果樹叢裡衝出什麼巨獸的話,羅蘭,別忘了擲刀子。」
「噢,那個,」他喃喃說道。「我差點兒忘了。」他從隨身小包裡掏出刀子,刀柄朝外地遞給埃蒂。
「這太荒謬了!」埃蒂大叫。
「生活就是荒謬的!」
「說得好,你就把這句話寫在明信片上,然後寄給《讀者文摘》吧。」埃蒂把刀塞進腰帶,挑釁地盯著羅蘭。「現在我們總可以出發了吧?」
「還有一件事兒,」羅蘭回答。
「我的老天爺啊!」
羅蘭嘴角勾起一抹笑。「開個玩笑而已。」他說。
埃蒂大張著嘴合不攏,身旁蘇珊娜又開始笑,笑聲銀鈴般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31
他們花了幾乎整個早上才穿過被巨熊毀壞的林地,但沿著光束的路徑,走起來要容易一些。當他們終於穿過交錯倒地的樹木、雜亂無章的灌木叢之後,在他們面前又出現了一片深林,這時他們趕路的速度也有所加快。從那堵石牆裡冒出的溪水歡快地從他們右面流過,另外幾條小溪也匯聚進來,這條溪流現在聽上去深了一些。這裡的動物多了——他們聽見這些動物在樹林裡覓食——而且他們還兩次看見了鹿群。其中有一頭雄鹿,看上去起碼三百磅重,頭頂上長著一對優雅的鹿角,鹿頭高昂,像是有什麼問題要問。接著,他們開始上坡,溪流也轉了向,不再沿著他們的路線流淌。天色漸沉,暮靄即將降臨,就在此時,埃蒂好像看見了什麼。
「我們能停一下嗎?休息一分鐘?」
「怎麼了?」蘇珊娜問道。
「好吧,」羅蘭回答。「我們停一下。」
突然,埃蒂又感到了亨利的存在,肩膀沉甸甸的。噢,看這個娘娘腔。娘娘腔是不是又從樹裡看出了什麼東西?娘娘腔是不是又要刻東西啦?是不是啊?噢,真是可愛呀!
「我們不是一定要停下。我的意思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
「——看見了什麼,」羅蘭接下去說。「不管是什麼,閉上嘴,仔細看。」
「真的沒什麼。」埃蒂感到熱血一下子湧上臉,他試圖不去看那棵吸引他注意力的白蠟樹。
「不對。這肯定是什麼你需要的東西,絕對不是沒什麼。如果你需要,埃蒂,我們就需要。而我們不需要的是你甩不掉過去記憶的包袱。」
埃蒂感到臉燒了起來,他低著頭,死死盯著自己的腳,感覺羅蘭那雙淡藍色的戰士的眼睛直勾勾看進他困惑的心。
「埃蒂?」蘇珊娜好奇地問。「怎麼了,親愛的?」
她的聲音給了他勇氣。他徑直走向那棵筆直的白蠟樹,從皮帶裡拔出羅蘭的刀子。
「也許真的沒什麼,」他輕聲嘀咕,接著又費力地說道:「也許很重要。如果我沒弄砸,那倒真是個重要的東西。」
「白蠟樹非常高貴,而且充滿力量。」羅蘭在他身後評價,但是埃蒂幾乎沒聽見。亨利嘲弄尖酸的聲音消失了;他的羞恥感也隨之無影無蹤。他現在滿腦子只想著那根吸引他注意的樹枝,樹枝靠近樹幹的部位變粗,略略鼓起,而埃蒂想要的正是這種粗怪的形狀。
他覺得鑰匙的形狀藏在這根樹枝裡——那把在顎骨燃燒的火焰中曇花一現的接著又變成了玫瑰花的鑰匙。三個倒寫的V字,中間那個比兩邊的更深更寬,而且在末端還有一個小S形。這是秘密。
夢中的低語又在他耳邊響起:叮叮噹,當當叮,你有鑰匙別擔心。
也許,他暗忖。但是這回我一點木料也不能浪費。浪費一成都不行。
他小心翼翼地把樹枝砍下來,削尖了細的那頭兒。樹枝變成一段約九英吋長的粗木。他掂了掂,木頭挺重的,隱隱散發出一股生命力,似乎迫切地想顯出鑰匙的神秘形狀……當然是在靈巧的手中。
他是那個能工巧匠嗎?這重要嗎?
埃蒂·迪恩對兩個問題都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槍俠伸出健全的左手,握緊了埃蒂的右手。「我想你知道一個秘密。」
「也許我是知道。」
「能說出來嗎?」
他搖搖頭。「最好不要,我想。現在還不行。」
羅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好吧。最後一個問題,回答完我們就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了。你是不是發現了我的……我的問題出在哪兒?」
埃蒂心想:他這樣提到那種快把他折磨死的絕望對他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我不知道。現在我還不能肯定。但是我希望是這樣,兄弟,我真的希望。」
羅蘭又點點頭,放開了埃蒂的手。「我謝謝你。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我們幹嗎不好好利用呢?」
「我沒問題。」
他們繼續上路了。羅蘭推著蘇珊娜,埃蒂走在前面,手裡拿著那塊藏有鑰匙形狀的斷木,木頭裡彷彿有一股力量在流動,神秘而溫暖。
32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後,埃蒂拿出羅蘭的刀,開始雕刻。刀子驚人地鋒利,似乎從來不會變鈍。藉著火光,埃蒂一刀刀刻得很慢,也很細心。木塊在他手中翻來轉去,他一刀刻下去,紋理細密的木條就捲起來。
蘇珊娜雙手交疊在腦後,躺在地上,看著星星在夜空中慢慢移動。
羅蘭站在營地另一邊,營火映在他身上。他又一次聽見瘋狂的聲音在他痛苦困惑的腦中響起。
曾經有一個男孩兒。
曾經沒有男孩兒。
有。
沒有。
有——
他閉上眼睛,一隻手掬成杯形放在痛得快裂開的頭上。他真想知道備受折磨的神經到底什麼時候會繃斷。
噢,傑克,他想。你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
在他們三個的頭頂,古恆星與古母星緩緩升上夜空,各踞一方,隔著他們失敗的婚姻鑄成的天河遙遙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