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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星期以來,約翰「傑克」1『註:傑克(Jake)是約翰(John)的暱稱。』·錢伯斯一直奮力與腦海中的瘋狂搏鬥。他感覺自己就像快沉的遠洋輪船上的最後一名乘客在拚命用艙底水泵抽水,希望能捱到風平浪靜、天空初霽、救援趕到的那一刻……無論哪裡來的救援。一九七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放暑假前四天,他終於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沒有任何救援趕來。是該放棄的時候了;是任風暴捲走自己的時候了。
但是最終的導火索是英語寫作課的期末作文。
約翰·錢伯斯在派珀學校的第一學年很快就要結束。在他三、四個朋友眼中,他是傑克。(如果他父親知道這件事兒,肯定會暴跳如雷)儘管他已經十一歲,上六年級了,但是他的個頭比同齡的孩子小,第一次見到他的人都覺得他還很小。實際上,一年前的時候他還常常被誤認為女孩兒,這讓他後來鬧著讓母親同意把他的頭髮剪得更短。當然,他父親對他剪短髮倒沒什麼意見。他只是露出他僵硬的、不銹鋼似的笑容,說:這孩子只是想看起來像水兵,勞麗。這也不錯啊。
對他父親來說,他從來不是傑克,幾乎也不是約翰。對他父親來說,他通常只是「這孩子」。
去年夏天的時候,(正逢兩百年國慶——到處掛滿白禿鷲的彩旗,紐約港裡停滿了橫帆船)他的父親就對他解釋道:派珀學校,簡單說,就是全國你這個年齡的男孩兒能上的最好的學校。傑克能上這所學校和錢沒有關係,艾默·錢伯斯解釋說……近乎堅持。他對此無比自豪,儘管當時只有十歲的傑克並不相信。他覺得這完全是他父親編造出的一套鬼話,好讓他自己在午餐聚會或雞尾酒會上閒閒地說:我小孩兒?噢,他上派珀學校。這可是全國這個年齡的男孩兒能上的最好的學校了。錢可不能把你買進去,你知道的;派珀只要最聰明的。
傑克非常清楚艾默·錢伯斯有多麼頑固,他的腦子就像熊熊燃燒的壁爐,願望和主觀的想法就像木炭,最終會被燒成堅硬的鑽石,他把這些鑽石稱之為事實……或者,在更多私下的場合裡,他稱之為「近似事實」。他最喜歡說、也最常說的就是那句充滿敬畏的事實上是,只要有機會他都會用這句話。
事實上是,錢可不能幫任何人上派珀學校,他父親在那個兩百年國慶的夏天一直這樣告訴他。那個天空蔚藍、到處是白禿鷲和橫帆船的夏天是傑克的一段黃金記憶,因為那時他還沒有失去理智,惟一的擔心就是他能不能符合這個號稱是天才孵化園的派珀學校的要求。惟一讓你能上派珀學校的就是你這裡面的東西。艾默·錢伯斯身子探過辦公桌,用薰滿尼古丁味道的手指重重敲了敲他兒子的腦門兒。明白了嗎,孩子?
傑克點點頭。他沒必要和他父親說話,因為他對待每個人——包括他妻子——的方式都像對待他在電視廣播網的下屬一樣。他在那兒是節目製作的頭兒,而且是著名的殺手老闆。你只需要聽他說、適時地點點頭就行了,過一會兒他就會放你走。
很好,他父親邊說邊點燃第八十根駱駝牌香煙,他每天都要抽那麼多。那麼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你需要用功讀書,否則他們永遠都不會給我們寄來這個的。他撿起派珀學校寄來的錄取通知,把紙抖得嘩嘩作響,動作裡透出一股子野蠻的勝利感,彷彿這封信是他在森林裡殺死的獵物,馬上就要剝皮生吞。所以好好用功。拿個好成績,讓我和你母親為你驕傲。如果學年末你能拿到平均A的成績,你就可以到迪士尼世界去玩兒。這可是值得好好努力的獎勵,不是嗎,孩子?
傑克的確拿了好成績——門門都得了A(直到最後三個禮拜)。大概他已經讓他的父母很自豪了,儘管他們很少在家,所以還很難說。平時他放學回家的時候通常都是沒人在家的,除了格麗塔·肖——管家——以外,結果他只能把他得A的成績單給她看了。之後,這些成績單就被丟在他房間的角落裡,傑克偶爾會翻看一下,琢磨著這堆紙到底有沒有意義。他希望它們有意義,但是他對此非常懷疑。
傑克覺得這個夏天他也去不成迪士尼世界,無論他有沒有拿到平均A的成績。
他琢磨著自己更可能去的是精神病院。
五月三十一日早上八點四十五分,當他走過派珀學校的兩道門時,幻覺突然出現在眼前。他看見他的父親在洛克菲勒廣場七十層樓的辦公室裡,嘴角叼著一根駱駝牌香煙,藍色的煙圈在他頭頂盤旋,他身子探過辦公桌,正在對他的下屬說話。整個紐約市展現在他父親身後,所有的喧囂與擁擠都被瑟莫潘雙層窗玻璃阻隔在外。
事實上是,錢不能讓任何人進入陽光谷療養院,他的父親對下屬說,陰沉的語調透出得意。他伸手敲了敲下屬的額頭。惟一能讓你進這樣一個地方的機會是你的聰明腦瓜出大問題的時候。那孩子就是這樣,但是他讀書絕對用功。他們告訴我他可是學校裡最好的。而且如果他們讓他出來——如果他們讓的話——他會去旅遊,去——
「——去驛站,」傑克喃喃接口,顫抖地摸了摸額頭。那兩個聲音又回來了,互相嘶喊、互相衝突,快把他逼瘋了。
你已經死了,傑克。你被車撞死了。
別傻了!你看——看見那張海報了嗎?上面寫著「別忘了一班的野餐」。你認為人死了以後還能參加班級野餐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被車撞了。
你胡說!
我沒胡說。車禍發生在五月九日早上八點二十五分。你不到一分鐘就死了。
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
「約翰?」
他嚇了一跳,朝四周看看。貝塞特先生,他的法語老師,站在他面前關切地看著他。貝塞特先生身後其他學生魚貫走進公共大教室參加上午###。學生們很安靜,沒有打鬧也沒有叫喊。大概其他學生,就像傑克自己,也一遍遍被自己的父母耳提面命地提醒他們能上派珀是多麼幸運。在這兒錢不重要,(雖然一年的學費要兩萬兩千美元)重要的是你的才智。大概他們很多人的父母也答應如果他們成績好,暑假就讓他們出去旅遊。大概這些幸運的好學生的家長甚至都會陪他們一起去。大概——
「約翰,你沒事兒吧?」貝塞特先生問。
「當然沒事兒,」傑克回答。「我很好。今天早上我睡過頭了,我猜到現在還沒全醒。」
貝塞特先生的表情放鬆下來,笑了笑。「我們每個人都會這樣的。」
我爸爸就不會。殺手老闆可從來不會睡過頭。
「你準備好參加法語期末考了嗎?」貝塞特先生又問。「你想今天下午考試嗎?」2『註:原文為法語。』
「我想是吧,」傑克回答。事實上,他並不清楚自己是否準備好參加考試了。他甚至不記得他有沒有複習。這些天,除了腦子裡的聲音,其他什麼事兒都變得不重要。
「我想再對你說一遍,今年你在我班上,我很高興。我本來想告訴你家長的,但是他們沒能出席家長之夜——」
「他們很忙。」傑克說道。
貝塞特先生點點頭。「好吧,我們相處得很愉快。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些……而且我希望下個學期在法語二級的班上還能見到你。」
「謝謝。」傑克回答。他在想如果他說出下面的話,貝塞特先生會作何感想。但是我想下個學期我不會修法語二級了,除非我在陽光谷療養院還能選讀函授課程。
學校秘書喬安娜·弗蘭克斯手中拿著一隻銀鈴鐺,出現在公共大教室外的走廊裡。在派珀學校,所有鈴鐺都是手搖的。傑克心想,這大概也是吸引家長的一點,勾起他們對小紅學社3『註:小紅學社,LittleRedSchoolHouse,指的是一八七年以前開始建於美國紐約州的只有一間房間的學校,現在許多遺址已經被列為美國的文化保護單位。』之類地方的回憶。他自己對這鈴鐺可是十分痛恨,叮鈴鈴的響聲幾乎要刺穿他的腦袋——
我再也堅持不住了,他絕望地想。我很抱歉,我正在失去理智。我真的、真的正在失去理智。
貝塞特先生也看見了弗蘭克斯小姐。他轉過身剛要走,又突然轉過來。「真的沒事兒嗎,約翰?這幾個禮拜你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傑克差點兒就被貝塞特先生的關切打動,但是他接著想像了一下貝塞特先生會變成什麼臉色,如果他說:是的。我的確有心事。一堆煩人的心事。我死了,你瞧,然後進入到另一個世界。然後我又死了。你會說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當然你是對的,而且我的一部分理智也知道你是對的。但是我其他的理智確信你錯了。這種事情的確發生,我也的確死了。
如果他說出那樣兒的話,貝塞特先生肯定會立刻給艾默·錢伯斯打電話。傑克猜,然後他的父親會說小孩子都會在期末考試周開始有瘋狂的想法,當然這些問題不適合在午餐或雞尾酒會上討論,這些讓人失望的孩子。說完之後,傑克就會被送去陽光谷療養院治療。
傑克強迫自己對貝塞特先生笑了一下:「我只是有點兒擔心考試。就是這樣。」
貝塞特先生眨眨眼。「你不會有問題的。」
弗蘭克斯小姐開始搖###鈴,每一聲鈴響都刺進傑克的耳膜,彷彿小火箭似的衝進他的腦袋。
「快點兒,」貝塞特先生說。「我們快遲到了。期末考試周的第一天可不能遲到啊,不是嗎?」
他們經過弗蘭克斯小姐和她叮叮作響的鈴鐺,走進教室。貝塞特先生直接走向被稱做教師唱詩席的那排位子。在派珀學校諸如此類的有趣名字還有很多:大禮堂被稱做公共大教室,吃午飯叫做聚會,七、八年級的學生叫做高年級男孩、女孩。當然,鋼琴(呆會兒弗蘭克斯小姐就會過來敲擊琴鍵,像她搖鈴鐺那樣毫不留情)邊上的折疊椅就叫做教師唱詩席了。這全是傳統吧,傑克猜想。如果你是家長,得知你的孩子中午是在公共大教室聚會,而不是在咖啡館大嚼金槍魚三明治,你肯定會欣慰地認為這兒的教育也絕對一流。
他在教室後面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麻木地聽著報告,腦海中滿是無盡的恐懼,讓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隻被困在車輪裡的老鼠。他盡力想像明天會更好,可是只能看見前方一片黑暗。
如果他的理智是一艘船,那麼這艘船馬上就要沉了。
校長哈雷先生走上講台,發表了一通簡短演講,不外乎強調期末考試很重要、取得的成績將會是他們偉大人生路的重要一步云云。他對學生說,學校全靠他們,他全靠他們,他們的父母也全靠他們。他並沒有說整個自由世界也全靠他們,但是他強烈暗示出這個意思。最後他說,期末考試周將不再搖鈴(對傑克來說,這是整個早上聽到的第一個、也是惟一的好消息)。
弗蘭克斯小姐坐在鋼琴旁,奏出一個祈願的和弦。所有學生,七十個男生、五十個女生,都端莊整潔,體現出他們父母的優雅品位和經濟實力,齊刷刷站起來,開始唱校歌。傑克也跟著動動嘴,但是心裡想著那個他死了以後又醒過來的地方。剛開始他以為自己進了地獄……當那個身穿黑色帶帽長袍的男人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更加確信自己身處地獄。
然後另一個人也出現了。那個傑克幾乎開始敬愛的男人。
可是他讓我摔了下去。他殺了我。
他感到頸子後面和肩胛骨汗水涔涔。
我們讚美派珀,
高舉它的旗幟;
我們讚美您,母校,
派珀,奮力拚搏!
天啊,這歌兒真難聽,傑克心想。突然他想到,這歌肯定很對他父親的胃口。
2
第一節課是英語寫作,是惟一沒有期末考試的科目。他們的作業是回家完成一篇期末作文,打印出來也就四百到五百字左右。艾弗莉小姐佈置的題目是我對事實的理解。期末作文佔到期末總成績的百分之二十五。
傑克走進教室,坐在了第三排的位子上。班上總共就十一個學生。傑克還記得在去年九月的進校介紹日,哈雷校長告訴他們,在東部所有私立中學中,派珀的師生比例是最高的。當時他不停地揮著拳頭強調這一點。傑克對此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但是他還是告訴了他的父親。他覺得他的父親肯定會被打動。他沒有猜錯。
他拉開書包拉鏈,小心拿出夾著他期末作文的藍色文件夾,攤開放在桌上,打算再最後檢查一遍。這時,教室左面的一扇門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一直知道這扇門後面是衣帽間。門關著,因為今天紐約的氣溫是華氏七十度,沒有人穿了大衣要儲存在衣帽間裡。那裡面除了牆上一排銅鉤子和地上一塊放靴子的橡皮墊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在遠處的角落裡還放著幾盒教學用品——粉筆、藍皮測驗簿等等。
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傑克仍然站起身朝那扇門走過去,文件夾就攤放在課桌上。教室裡其他同學在小聲說話,一頁頁翻著期末作文檢查有沒有用錯的形容詞或表達模糊的詞組。但是那些聲音聽上去很遙遠。
他完全被這扇門吸引。
近十天以來,他腦子裡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對門——各種各樣的門——的興趣也與日俱增。過去一個禮拜,他肯定已經開開關關臥室與樓梯間的那扇門不下五百次,而臥室和浴室間的門則開了起碼一千次。每次他開門的時候都感覺胸口一緊,希望油然而生,就好像他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在門背後,而且他肯定能夠找到……最終能找到。但是每一次,門後只是大廳、浴室、前廊。
上個禮拜四他放學回家以後,就一頭倒在床上睡著了——睡眠似乎是他惟一的解脫。但是四十五分鐘後他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站在通向浴室的走廊上,迷迷糊糊地盯著馬桶和洗臉池。幸好當時沒人看見他這樣。
現在,當他一步步走進衣帽間時,他又感到同樣的希望在燃燒,而且非常肯定這次門背後不會只是瀰漫著冬天法蘭絨大衣、橡皮和濕羊毛味道的陰暗鬥室了——而是另外一個世界,能讓他再次完整的世界。耀眼的陽光會照進教室,在地板上投出三角形的影子。鳥兒在藍天盤旋飛翔,那種藍色就像
(他眼睛的顏色)
洗白的牛仔褲。沙漠的風會把他的頭髮向後吹,吹乾他眉毛上焦慮的汗水。
他只要走進這扇門,一切傷痛都會治癒。
傑克轉動門把,門開了,可是裡面只有黑暗和一排發亮的銅鉤,角落裡放著捆測驗簿,旁邊還有一隻落單的手套。
傑克的心沉了下去。他突然只想爬進這間苦澀的瀰漫著冬天味道和粉筆塵的暗室。他可以拿開手套,然後就坐在銅鉤下的角落裡。他可以坐在橡皮墊子上,雖然這是冬天放靴子用的。他可以坐在那兒,把大拇指放進嘴裡,緊緊抱住膝蓋,閉上眼睛,然後……然後……
然後就放棄。
這個想法——以及這個想法帶來的安慰——強烈地誘惑著他。這樣,所有的恐懼、困惑、混亂都會結束。混亂的感覺是最糟糕的;這讓他一直感到整個生活都變成了貼滿鏡子的迷宮。
但是,傑克·錢伯斯的心底深處有一根鋼管,就如同埃蒂與蘇珊娜的一樣,這根鋼管就在這當口散發出藍色的微光,像燈塔一樣照亮了黑暗。他不能放棄。他體內那不受控制的力量,不管是什麼,最終肯定會撕裂他的理智,但是他根本不在乎。他要是在乎就活見鬼了。
決不!他的思緒變得激烈。決不!決——
「等你結束盤點衣帽間的學習用品以後,約翰,可能你會想回到位子上吧。」艾弗莉小姐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溫文爾雅卻不帶絲毫情感。
傑克慢慢轉過身,教室裡響起一陣笑聲。艾弗莉小姐站在講台後面,修長的手指撐在記事簿上,平靜地看著他。今天她穿著藍色套裝,頭髮像往常一樣束在腦後梳成圓髻。納撒尼爾·霍桑1『註: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Hawthorne,1804—1864),美國十九世紀影響最大的浪漫主義小說家和心理小說家。長篇小說《紅字》是他的代表作。』從她身後的牆上皺著眉頭看著傑克。
「對不起。」傑克喃喃道歉,可立刻一股強烈的衝動又攫住他,他想再打開門看看,這次另一個刺眼陽光灑在沙漠上的世界是否在門後。
但是他什麼也沒做,只是走回自己的位子。帕特拉·傑瑟琳興奮地看著他。「下次你再進去把我帶上吧,」她輕聲說。「到時候你就有東西可看了。」
傑克心不在焉地笑笑,滑進自己的座位。
「謝謝,約翰。」艾弗莉小姐說,語調仍然是沒完沒了的平靜。「現在,在你們交期末作文之前——當然,我肯定所有文章都會很好,很整齊,很詳細——我會發下來英語系的暑期推薦閱讀書單。我先來說說這些精彩書籍——」
她邊說邊遞給戴維·薩雷一小沓油印材料,讓他分發下去。傑克打開他的文件夾,想最後看一眼他寫的我對事實的理解。他對這篇作文還真的挺感興趣,因為他絲毫不記得他寫過期末作文,就如同他不記得複習過法語。
他好奇又不安地看看標題頁,我對事實的理解,作者約翰·錢伯斯,這行字整齊地印在頁面中央,沒什麼問題,但是不知什麼原因,他在字下面還貼了兩張圖片。一張上面是一扇門——他想可能是倫敦唐寧街10號的大門——另一張上面是一輛美鐵2『註:美鐵,Amtrack,全稱為美國全國鐵路客運公司(AmericanTrack),是美國最大的鐵路公司。』火車。兩張都是彩色照片,無疑是從雜誌上精選下來的。
我為什麼這樣做?我什麼時候做的?
他翻開作文,視線鎖定在他的期末作文的第一頁上,卻簡直不能相信、也無法理解他看到的。震驚之餘他開始慢慢明白了一些,同時恐懼也爬上心頭。這一切終於發生了;他的瘋狂與日俱增,而且別人也開始知道這一點。
3
我對事實的理解
作者:約翰·錢伯斯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
——T·S·「布啻」·艾略特
我最初的想法是,他每個字都是謊言。
——羅伯特·「桑登斯」·布朗寧
槍俠就是事實。
羅蘭就是事實。
囚犯就是事實。
影子女士就是事實。
囚犯與影子女士結了婚,這就是事實。
驛站就是事實。
會說話的魔鬼就是事實。
我們一起來到山腳下,這就是事實。
山下有許多怪獸,這就是事實。
其中一個在兩腿之間有一個美國石油公司的油泵,它假裝那是他的生殖器。
這就是事實。
羅蘭讓我死了。這就是事實。
我仍然敬愛他。
這就是事實。
「而且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你們都應該讀讀《蠅王》1『註:《蠅王》(LordoftheFlies),是英國作家威廉·戈爾丁的處女作,威廉·戈爾丁於一九八三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艾弗莉小姐還在用她那清澈但略微蒼白的嗓音繼續說著。「當你們在閱讀的時候,你們必須問自己一些問題。一本好的小說常常就像一串謎語,而且這本小說非常好——可以說是二十世紀後半期寫得最好的一本。所以首先問問自己,海螺殼有什麼象徵意義。其次——」
遙遠。非常非常遙遠。傑克顫抖地翻開他的期末作文的第二頁,一塊暗色的汗漬留在了第一頁上。
什麼時候門不是門?當它是個罐子的時候,這就是事實。
布萊因就是事實。
布萊因就是事實。
什麼東西有四個輪子還能飛?一輛垃圾車,這就是事實。
布萊因就是事實。
你必須得一直看著布萊因,它帶來一切煩惱,這就是事實。
我很肯定布萊因非常危險,這就是事實。
什麼東西渾身又黑又白又紅?一匹臉紅的斑馬,這就是事實。
布萊因就是事實。
我想回去,這就是事實。
我得回去,這就是事實。
如果我不回去,我就會發瘋,這就是事實。
我不能再回家,除非我找到石頭、玫瑰和門,這就是事實。
小火車,這就是事實。
小火車,小火車。
小火車,小火車,小火車。
小火車,小火車,小火車,小火車。
我很害怕,這就是事實。
小火車。
傑克緩緩抬起頭。他的心臟劇烈跳動,眼前出現一束彷彿閃光燈發出的強光,隨著脈搏舞動,每拍都重重砸在他的心臟上。
他看見艾弗莉小姐把他的期末作文遞給他的父母親。貝塞特先生站在旁邊,臉色凝重。他聽見艾弗莉小姐清澈蒼白的聲音:你們的兒子病得很重。如果你們需要證據,就看看他的期末作文。
近三個禮拜以來,約翰一直魂不守舍,貝塞特先生補充說道。有時候他看上去很害怕,而且總是迷迷糊糊的……不是很清醒,希望你們明白我的意思。我覺得約翰生病了……你們知道嗎?2『註:此句原文為法語。』
艾弗莉小姐又問:你們家裡是不是有什麼治療情緒的藥物,可能約翰誤拿了?
傑克並不知道什麼治療情緒的藥物,但是他曉得他父親在書桌最下面抽屜裡藏著幾克可卡因。他父親肯定會認為他拿了這些毒品。
「現在讓我說說《第二十二條軍規》3『註:《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22),美國作家約瑟夫·赫勒的長篇小說,被認為是黑色幽默的經典。』,」艾弗莉小姐的聲音從教室前面傳過來。「這本小說對六年級和七年級的學生來說比較有挑戰性,但是你們仍然會完全被它吸引,只要你準備敞開心扉,接受它特殊的魅力。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把這本小說看做一出超現實的喜劇。」
我可不需要讀這樣的東西,傑克暗忖。我就生活在超現實裡,而且絕對不是喜劇。
他翻到期末作文的最後一頁,上面一個字也沒有。相反,他又貼了另外一幅圖,一張比薩斜塔的照片。他用鉛筆把它塗黑,黑色的鉛筆線條亂糟糟繞成一圈一圈。
他壓根兒沒有印象做過這些。
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這當口,他聽見他的父親對貝塞特先生說:生病了。是的,他絕對生病了。一個糟蹋了自己上派珀這樣學校機會的孩子肯定有病,你不認為嗎?好吧……我會處理這件事兒的。處理事情是我的工作。陽光谷就是解決辦法。他必須去陽光谷待上一段時間,這樣他可以重新恢復正常。你們不用擔心我的孩子,各位;他可以跑……但是他不能躲。
如果他看起來確實不能一路進步成為社會精英,他們真的會把他送進瘋人院嗎?傑克心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毫無疑問絕對是響亮的。他父親不可能忍受家裡住著一個瘋子。他們把他送去的地方不一定會叫陽光谷,但是那兒絕對有木條釘在窗戶外面,而且還有身穿白大褂、腳踏紗底鞋的年輕人在走廊裡走來走去巡邏。那些年輕人個個都肌肉結實、眼神警惕,還能給人打催眠針。
他們會告訴所有人我出門了,傑克繼續想。他腦海中越漲越高的恐慌暫時壓住了互相爭執的兩個聲音。他們會說我去莫德斯度4『註:莫德斯度(Modesto),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中部城市,是聖華金河谷地區的加工、貿易中心。』的叔叔嬸嬸家住一年……或者去瑞典做交流學生了……或者去外太空修衛星了。我媽媽可不會高興……她會哭的……但是她終究會接受。她有她的男朋友們,而且,她總是接受他的一切決定。她……他們……我……
尖叫的衝動驟然堵在喉嚨口,他不得不緊緊捏住嘴唇才沒有叫出聲。他又低頭看了看斜塔照片四周他畫的黑色線圈,心想:我必須離開這兒。我必須立刻離開這兒。
他舉起手。
「約翰,什麼事兒?」艾弗莉小姐微微慍怒地看著他,她不喜歡在講課中間被學生打斷。
「我想暫時離開一會兒,如果可以的話。」傑克回答。
這是派珀語言的又一個例子。派珀的學生從來不說「上廁所」或「小便」,更不會說「撒尿」。其未被言明的原因是,派珀的學生太優秀了,以至於在他們優雅的生命旅程中不允許產生任何廢物。所以時不時地有學生會請求允許「暫時離開一會兒」,就是這樣。
艾弗莉小姐歎口氣。「必須嗎,約翰?」
「是的,老師。」
「好吧,盡快回來。」
「是,艾弗莉小姐。」
他站起身,合上文件夾,拿了起來,接著又猶豫地放了下來。不行。艾弗莉小姐會奇怪他為什麼上廁所還帶著期末作文。他剛才應該先把那幾頁該死的作文紙撕下來塞進口袋,然後再要求出去的。現在太遲了。
傑克走向門口,文件夾留在了桌上,書包則放在桌下。
「祝你排泄通暢啊,錢伯斯。」戴維·薩雷邊小聲說邊捂著嘴竊笑。
「不要說話,戴維。」艾弗莉小姐明顯生氣了。整個班級哄堂大笑起來。
傑克走到門前,在他抓住門把手的瞬間,那種期盼和確定夾雜的感情倏地升起來:這就是了——真的就是。我打開門,沙漠的陽光就會照進來。我會感到乾燥的風吹在臉上。我會走出門,永遠不會再見到這間教室。
他打開門,卻只看見走廊,但是有一件事兒他猜對了:他再也沒見到艾弗莉小姐。
4
他慢慢地走在昏暗的貼有木牆裙的走廊上,汗水微微滲出。一扇扇教室門從他身邊經過。如果不是每扇門都鑲著透明窗戶,他肯定會忍不住打開這些門。他望進貝塞特先生上法語二級和諾福先生上幾何概論課的教室,裡面的學生都手拿鉛筆、埋著頭看測驗簿。他又望進哈雷先生上演講藝術課的教室,看見了史丹·道夫曼——不能算是朋友,只是點頭之交——開始做期末演講。史丹看上去快被嚇破膽了,但是傑克可以說史丹對恐懼——真正的恐懼——並無絲毫認識。
我死了。
不,我沒死。
又死了。
沒死。
死了。
沒死。
他走到一扇寫有女生的門前,推開門,希望能看見湛藍的沙漠天空和地平線遠處的藍山。但他看見的卻是貝琳達·施蒂文斯站在水池前正對著鏡子擠她的青春痘。
「上帝啊,你介意嗎?」她問道。
「對不起,走錯門了。我還以為這兒是沙漠。」
「什麼?」
但是他已經離開,門砰地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他走過飲水泉,打開寫有男生的門。這兒就是了,他知道,非常確定,這就是能把他帶回去的門——
三個小便池被螢光燈照得一塵不染,水滴從水龍頭裡莊重地漏出,滴進水池。其它什麼都沒有。
傑克關上門,繼續沿著走廊走下去,腳跟踩在瓷磚上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他經過辦公室的時候,向裡面瞥了一眼,只看見弗蘭克斯小姐坐在裡面。她正在打電話,坐在旋轉椅上轉來轉去,手指不停地繞著一撮頭髮。銀鈴鐺就放在她旁邊的桌子上。傑克趁著她背轉過去的當口趕緊溜過去。三十秒鐘以後,他沐浴在了五月末明亮的晨光中。
我逃學了,他想。即使那些讓他分心的事情也沒有阻礙他對現在預料之外的事態發展感到驚訝。如果我五分鐘以後還不從洗手間回來,艾弗莉小姐會讓人去查看……然後他們就會知道了。他們都會知道我離開學校,逃學了。
他想起留在桌上的文件夾。
他們會讀我的作文,然後會認為我已經瘋了。生病了。他們肯定會。毫無疑問。因為我的確瘋了。
接著,另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意識到這是那個男人的聲音,那個有一對戰士的眼睛的男人,那個臀部上低低掛著兩把手槍的男人。那聲音非常冷……卻不乏安慰。
不,傑克,羅蘭說。你沒瘋。你很迷惘、害怕,但是你沒瘋。你既不用害怕早上的影子從你身邊掠過,也不用害怕晚上影子變長。你只是需要找到回家的路。這就是全部。
「但是我該往哪兒走?」傑克喃喃自語。他站在五十六街帕克路與麥迪遜路之間的人行道上,看著街上車來車往。一輛城市公共汽車鳴著喇叭從身前開過,柴油發動機噴出一串刺鼻的藍煙。「我往哪兒走?那扇該死的門到底在哪兒?」
但是腦海中槍俠的聲音歸於沉寂。
傑克轉到左邊東河的方向,開始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在朝哪裡走——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他只能希望雙腳可以把他帶到該去的地方……就像很久以前把他帶到了不該去的地方一樣。
5
一切都是三個禮拜之前發生的。
這裡不能說一切是三個禮拜前開始的,因為這會讓人以為整件事情一直在發展,這是不對的。當然,兩個聲音的確在發展,各自都越來越強烈地堅持自己的那套才是事實,但是其他事情都是一次性發生的。
他早上八點離開家走著去上學——天氣好的時候,他總是走著去上學的,而且今年五月的天氣絕對好。他父親已經去廣播電視網上班了,母親還躺在床上,而格麗塔·肖太太在廚房裡邊喝咖啡邊看她的《紐約郵報》。
「再見,格麗塔,」他說。「我上學去了。」
她對他抬了抬手,眼睛都沒有離開報紙。「祝你今天愉快,約翰尼。」
一切如常,生活裡的又一天罷了。
下面的一千五百秒也與平時沒什麼不同。然後,一切都永遠不一樣了。
他一隻手拎著書包,另一隻手拎著午餐便當,邊逛邊瀏覽沿街的櫥窗。離他生命盡頭還有七百二十秒的時候,他停在了布麓蜜百貨商店櫥窗前面,櫥窗裡時裝模特身披皮裘,穿著愛德華七世時期的西裝擺出僵硬的說話的姿勢。他當時只是想下午放學以後去打保齡球。他的平均戰績是一百五十八分,這對於只有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已經很好了。他的夢想是某一天成為保齡球手參加職業巡迴賽(當然如果他的父親知道這個小秘密,肯定也會暴跳如雷的)。
愈來愈近了——離他理智突然崩潰的那一刻愈來愈近了。
他穿過三十九街,此時還剩下四百秒鐘。他必須在四十一街街口等待行人燈,只剩下兩百七十秒了。他停了下來,瞧了瞧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二街角落的一家賣新奇物事的小店,現在只剩下一百九十秒了。而現在,他的普通生活還剩下三分多鐘的時候,那種力量的陰影籠罩在傑克·錢伯斯的頭上,羅蘭把這種力量稱做卡-泰特。
一種古怪不安的感覺開始爬上他的心頭。剛開始,他只是覺得有人在看他,然後他領悟到並不是這樣……起碼不完全是。他感覺他以前到過這兒;好像他在經歷夢中的一切,而他本來已經差不多忘記這個夢了。他想等到這種感覺過去,但是並沒有,反而這種感覺越變越強烈,而且現在開始夾雜著另一種他很不情願承認的感情,恐懼。
前面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三街交界的街口,一個戴著巴拿馬草帽的黑人正在支起一個餅乾汽水攤。
他就是那個大叫「我的上帝,他被撞死了!」的那個人,傑克心想。
從遠處角落走過來一個胖女人,手裡拎著一隻布魯明戴爾百貨的袋子。
她會扔掉袋子,然後手塞進嘴裡尖叫。袋子會開裂,裡面有一個裹著紅毛巾的洋娃娃。我會從街中央看見這一切,從我躺著的地方。我就躺在那兒,血浸濕褲子,蔓延成血泊。
胖女人後面是一個高個兒男人,他穿著釘子裝飾的衣服,拎著一個公文包。
他就是吐在鞋上的男人。他扔掉了公文包,嘔吐在他的鞋子上。我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但是他的雙腳麻木地向前,把他帶到十字路口,人流穿梭來往。在他後面什麼地方,殺手牧師正在慢慢靠近。他知道這個,就像他知道牧師的雙手馬上就會伸出來推他……但是他不能回頭看。就好像他被鎖在一場噩夢裡,一切都沿著無法改變的軌跡在一一發生。
現在還剩五十三秒鐘。他前面的餅乾小販正在打開貨品車一邊的蓋子。
他馬上會拿出一瓶優胡飲料,傑克心想。不是一罐,而是一瓶。他先會搖一搖,然後一飲而盡。
餅乾小販果然拿出一瓶優胡飲料,用力搖了搖,然後擰開瓶蓋。
只剩四十秒了。
現在燈要變了。
白色行走燈暗了下去,換上快速閃爍的紅色禁止行走燈。在不到半個街區的地方,一輛藍色的凱迪拉克正向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三街的十字路口開過來。傑克心裡知道,同時也知道司機是個胖男人,戴著一頂幾乎和車子色澤一樣的藍帽子。
我馬上就要死了!
他想對身旁來往的陌生人尖聲叫出這句話,但是他的下巴就像被鎖住一樣,只剩雙腳沉著地一步步向街口走去。禁止行走的紅燈停止閃爍,發出紅色警告。餅乾小販把喝空的飲料瓶扔進了角落裡的垃圾箱,胖女人站在傑克對面的街角,手裡拎著那只購物袋。她身後站著那個身穿釘子裝飾衣服的男人。現在僅剩十八秒鐘了。
玩具車該經過了,傑克心想。
前面一輛貨車從街角行駛過來,在顛簸的路面上上下晃動。車身上貼著一個快樂的小木偶的圖片,車身一側還刷著幾個大字:圖柯玩具批發。在他後面,傑克知道,身穿黑袍的人開始加速縮短他們之間的空當,現在伸出兩隻長臂。但是他仍然無法回頭,彷彿你夢中知道有怪物在抓你卻不能回頭一樣。
快跑!如果你不能跑,就趕緊坐下牢牢抓住不准停車的標誌牌!不要讓這一切發生!
但是他根本無力阻止這一切發生。在他前面的人行道邊是個身穿白衣黑裙的年輕女人,她的左邊是個墨西哥裔小伙子,帶著錄音機。錄音機裡剛剛放完一首唐娜·桑瑪1『註:唐娜·桑瑪(DonnaSummer),美國著名迪斯科舞曲歌手,被稱為「迪斯科女王」。』的迪斯科曲,下一首,傑克知道,應該是「吻」樂隊的「戀愛醫生」。
他們馬上就會分開——
就在傑克想到這個的當口,那個年輕女人向右邊跨出一步,墨西哥裔小伙子則向左面跨了一步,而傑克不聽使喚的雙腳開始向兩人中間留出的空當移去。現在還剩九秒。
街道另一頭,凱迪拉克的車頭標誌在五月的明媚陽光下閃閃發亮。傑克知道是一九七六年的那款轎車。還剩六秒。馬上就要變燈,凱迪拉克準備加速,車裡那個頭戴一頂帽簷上得意洋洋地鑲著一道皮邊的藍色禮帽的胖司機打算以最快速度衝過十字路口。還剩三秒。傑克後面,黑衣人前傾過來。小伙子的錄音機裡,「愛你愛你,寶貝」唱罷,「戀愛醫生」響了起來。
兩秒。
凱迪拉克轉到靠近傑克這邊的車道上,開始向路口衝過來。
一秒。
傑克的呼吸堵在喉嚨口。
零秒。
「啊!」他身後一雙手在暗處重重地把他推向馬路,推向死亡——
只是其實並沒有手。
但是他仍然繼續向前衝去,雙手在空中亂舞,嘴巴大張成絕望的O形。剎那間,提著錄音機的墨西哥裔小伙子伸出手一把拽住傑克的胳膊,把他拉了回來。「當心,小英雄,」他說。「車流可會把你碾成肉腸的。」
凱迪拉克從身旁經過。傑克瞥見頭戴藍帽的胖司機向外探了探頭,然後開走了。
一切就在這一刻發生;在這一刻他被從中間劈成兩半兒,變成了兩個男孩兒。一個躺在街中央,另一個則站在角落瞠目結舌地看著禁止行走的紅燈變成行走白燈,人們陸續從他身邊走過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而的確,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還活著!一半的理智欣慰地歡呼雀躍。
死了!另一半則厲聲駁斥。死在街上了!他們都圍在我旁邊,然後推我的那個黑衣人說「我是個牧師,讓我過去」。
陣陣昏眩席捲他的全身,所有思緒都變得飄忽,彷彿隨風翻滾的降落傘頂。他看見那個胖女人走過來。當她從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看進她的購物袋,透過紅毛巾的一角瞥見洋娃娃的藍眼睛,和他猜的一樣。她走了過去。餅乾小販也沒有大叫我的上帝,他被撞死了;相反,他邊繼續張羅這一天的生意,邊哼著剛才墨西哥裔小伙子錄音機裡放的唐娜·桑瑪的曲子。
傑克轉過身子,匆忙尋找那個假扮成牧師的男人。他不在那兒了。
傑克呻吟起來。
趕快振作起來!你到底怎麼了?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時他應該躺在街上奄奄一息,胖女人大聲尖叫,身穿釘子裝飾衣服的男人開始嘔吐,黑衣人擠出圍觀的人群。
而且他的一部分理智感覺這一切的確正在發生。
昏眩感又重新席捲他全身。傑克突然把他的午餐便當扔在人行道上,開始重重地扇自己的臉。一個走在上班路上的女人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傑克根本不理會,也沒注意到禁止行走的紅燈又閃爍起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死亡曾經離他那麼近……然後又頭也不回地擦肩而過。他的內心深處清楚這根本不是事情應該發生的方式,但是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也許現在他會長生不老。
這個想法讓他全身的每個毛孔都想尖叫。
6
他到學校時腦子已經清醒了一些,理智也一直在說服他什麼也沒發生,真的什麼也沒有。也許有些怪事發生了,彷彿一道閃電劃過,他從中窺見了一種可能的未來,但是這又如何?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嗎?這種想法實際上還挺酷的——就像刊登在格麗塔·肖總是趁他母親不在時看的怪異報紙上的內容一樣——類似於《國家詢問者報》或者《內幕》之類的小報。只是那些報紙報道的都是些聳人聽聞的小道消息——一位婦女夢見飛機失事,取消了航班座位,結果果然飛機失事;一名男子夢見自己的兄弟被關在一家生產中國幸運餅的工廠裡,結果果真如此。你閃電般預感到收音機將要播放「吻」樂隊的歌曲、胖女人拎著的布魯明戴爾百貨的袋子裡裝著裹在紅毛巾裡的洋娃娃、餅乾小販要喝一瓶優胡飲料而非一罐,可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忘記這一切吧,他說服自己。全結束了。
這個想法還挺不錯,只是在第三節課的時候他意識到根本就沒有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此時他正在上初級代數,他坐在教室裡,正看著諾福先生在黑板上寫簡單的方程式,就在這當口,恐懼開始降臨:一套全新的記憶浮出腦海,就像眼睜睜看見怪物從霧濛濛的湖面上浮起。
我到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想。我的意思是,我將會知道——如果凱迪拉克真撞上我的話我就會知道了。那是一個驛站,但是那部分的我現在還不知道。那部分的我只知道那是沙漠中某個了無人煙的地方。我一直哭,因為我很害怕,我怕這就是地獄。
下午三點鐘,他來到中城保齡球館,知道此時他應該在馬廄裡找到了水泵,弄到一些飲用水。水很涼,礦物質的味道很濃。很快他就會走進一間曾經是廚房的屋子,找到一塊干牛肉。他非常確定地預感到這一切,正如他預感到餅乾小販會拿出一瓶優胡飲料,布魯明戴爾購物袋裡的洋娃娃有一雙藍眼睛。
這種感覺就像他擁有對未來的記憶。
他只打了兩組球——一組得了九十六分,一組得了八十七。他把成績單交到櫃檯時,蒂米瞅了一眼,搖搖頭說:「你今天發揮失常啊,冠軍。」
「你什麼都不明白。」傑克回答。
蒂米仔細看看他。「你還好吧?臉色很蒼白。」
「我可能感冒了。」這句話倒不全是謊話。他非常確定他肯定是染上了什麼怪病。
「回去躺躺吧,」蒂米建議道。「多喝點兒水——松子酒、伏特加什麼的。」
傑克勉強擠出笑容。「也許我會的。」
他慢慢走回了家。整個紐約最誘人的景色鋪展在他的眼前——寧靜的下午,街道每個角落都有音樂家在演奏。綠葉繁茂,每個行人都心情愉快。傑克眼見這一切,卻同時也看見隱藏在後面的景象:看見他自己蜷縮在廚房陰暗的角落裡,此時黑衣人正在馬廄水泵旁大口喝水,像只獰笑的老狗;他——或它——沒有發現傑克離開,之後他看見自己舒了一口氣,嚶嚶地哭了起來;他看見自己在太陽落下時沉沉睡去,繁星綴滿深紫色的沙漠天空,像碎冰塊兒一樣熠熠發光。
他拿出鑰匙,打開聯體公寓的門,走進廚房想找點兒東西吃。他並不餓,只是習慣想吃點兒東西。他走向冰箱,可是瞥見了食品室門,他停了下來,突然意識到驛站——另一個他身處的陌生世界——就藏在這扇門後面。他只要推開門,就可以和已經到了那個世界的傑克匯合,他腦海中疊加的記憶會消失,那兩個一直喋喋不休爭論他是否在八點二十五分死了的聲音最終會沉寂。
傑克伸出雙手推開食品室的門,欣慰的笑容明亮地在臉上綻開……然後突然僵住。與此同時,站在食品室後面小板凳上的肖太太大聲尖叫起來,手一鬆,一罐番茄醬掉在地板上。她在板凳上晃了晃,傑克趕緊衝上前扶住她,免得她一腳踩在地上的番茄醬上。
「荊棘叢裡的摩西1『註:Mosesinthebullrushes。此句出自《聖經·出埃及記》第三章,摩西在燃燒的荊棘叢中接到了神的旨意,要把以色列人從埃及人的統治下解救出來。』!」她氣喘吁吁地擺動雙手。「你把我的七魂六魄都嚇出來了,約翰尼!」
「對不起。」他回答。他的確很抱歉,但是同時也品嚐到失望的苦澀。終究這還是一間食品室。他剛剛如此確定——
「你在這兒鬼鬼祟祟地幹什麼?今天是你打保齡球的日子!我以為你起碼一個小時以後才會回來。我甚至還沒為你準備甜點呢,所以你可別指望了。」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餓。」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番茄醬罐子。
「你進來我一點兒也沒聽見。」她小聲咕噥道。
「我聽見有耗子或什麼的。我猜大概就是你。」
「我猜也是。」她走下小板凳,接過番茄醬罐子。「你看上去好像感冒了,約翰尼。」她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沒發燒啊,但是這也不表示什麼。」
「我想我只是累了,」傑克說,同時他心想:如果真是這樣兒該多好啊。「也許我喝點兒汽水,看會兒電視就好了。」
她咕噥道:「你有沒有什麼卷子要給我看?如果有,快拿出來。我還要做晚飯呢。」
「今天沒有,」他回答。他離開了食品室,拿了一瓶汽水,走進起居室。他調到好萊塢框框2『註:好萊塢框框(HollywoodSquares),美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著名的電視遊戲節目。』那個頻道,心不在焉地看著,與此同時關於另一個世界的記憶繼續在腦海中展現。
7
他的父母根本都沒有發現他不對勁——他父親甚至到九點半才回家——但是傑克也無所謂。他十點就上了床,卻總也睡不著,在一片漆黑中聆聽窗外城市的聲音:剎車、喇叭、呼嘯而過的警車。
你死了。
不,我沒有。我正好好兒躺在我自己的床上呢。
這沒關係。你已經死了,而且你明白這個。
最糟糕的是,他兩者都明白。
我不知道哪個聲音說的是實話,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們倆都給我閉嘴。不要再吵了,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行嗎?求求你們了!
但是它們並不想照做。明顯也不能。傑克突然覺得他必須起床——立刻——去打開浴室的門。另一個世界就會在門後,驛站和另一個他也會在那兒。另一個他正披著舊毯子縮成一團躲在馬廄裡,邊琢磨到底出了什麼事兒,邊想睡上一會兒。
我可以告訴他,傑克興奮地踢掉被子。他突然想到書櫥後面的門不再通向浴室,而是通向另一個籠罩在夜色下的世界,那裡散發著熱氣、紫鼠尾草的氣息,還能讓他看見一把塵土裡的恐懼。我可以告訴他,只是沒必要了……因為我會進入他……我會變成他!
他衝過黑漆漆的房間,高興得幾乎笑出聲,一把推開門。然後——
依舊是他的浴室。只是他的浴室。牆上貼著馬爾文·蓋耶1『註:馬爾文·蓋耶(MarvinGaye),美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著名的黑人歌手,以演唱黑人靈歌著稱。』的大幅海報,夜光透進百葉窗,在瓷磚地上刻出交錯光影。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努力嚥下所有失望,可是失望一點兒沒有退去,苦澀卻越來越重。
苦澀。
8
從事發到現在的三個禮拜在傑克的記憶中延伸成一片無情荒蕪的廢墟——一片噩夢般的荒原,永遠沒有寧靜、休憩,永遠受著痛苦的折磨。他腦海中幽靈般的聲音和記憶給他的壓力與日俱增,他的理智不堪重負,他曾經等待過,就像一個身陷囹圄的囚犯望著他曾經統治過的城市一樣,曾經希望當他到達那個叫做羅蘭的男人讓他跌落深谷的那段記憶的時候,雙重記憶就會結束,但是事與願違。相反,記憶只是倒回開頭、重新播放而已,就像一盤設定為反覆播放的磁帶一樣,除非磁帶壞了或者有人按下停止鍵,否則會無休止地播放下去。
恐怖的記憶裂谷越來越深,他自己作為紐約男孩的生活的記憶也同時變得不確定、不連續。他記得自己去上學、週末去看電影、上個禮拜天(或者是上上個?)和父母吃了早中飯,但是這些記憶就像一個得了瘧疾的人在彌留時的印象:來往的人模糊得只剩下影子,聲音變成互相重疊的回聲。甚至連回憶起最簡單的動作,比如咬一口三明治或從健身館的售貨機裡拿一罐可樂,都需要一番掙扎。傑克熬過了那段腦海中聲音對吵、兩套記憶衝突的神遊一般的日子,但是門——各種各樣的門——卻讓他越來越著魔;他從來沒有停止希望槍俠的世界可能就藏在其中某扇門後。不過這也不奇怪,畢竟這已經是他僅剩的希望了。
但是今天,遊戲結束了。他再也不可能取得獲勝的機會,不可能了。他放棄了。他逃學了。傑克盲目地沿著街道向東走去,根本不知道他會走到哪裡,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9
他向前走了一會兒以後,不愉快的恍惚漸漸散去,他開始注意周圍。他正站在萊剋星頓大道和第五十四街的街口,卻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這兒來的。他第一次注意到今天早上天氣好極了。五月九日,所有瘋狂開始的那天,天氣已經很好,但是今天還要棒十倍——那天,也許春天環顧四周時看見強壯英俊的夏天正站在身邊,自負的笑容掛在古銅色的臉上。陽光照在市中心大樓外層的玻璃幕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把每個行人的影子都照得簡潔活潑。頭頂的天空呈現出洗練的湛藍,不摻一絲雜質,偶爾飄過幾團厚雲點綴其中。
兩個商人站在街邊建築工地的隔板牆邊,他倆都穿著剪裁合身、價格不菲的西裝,一邊大笑一邊互相把什麼東西遞來遞去。傑克好奇地向他們走了過去,湊近一看,發現原來這兩人正在隔板牆上玩圈叉遊戲1『註:圈叉遊戲(tic-tac-toe),兩個玩家輪流在兩條橫線、兩條豎線交叉而成的井字形圖案上畫圈或畫叉。率先可以在同一行畫出連續三個圈或三個叉的人為勝。』。他們拿著一支昂貴的馬克筆在牆上畫出井字格,輪流畫圈畫叉。傑克覺得很有趣,湊得更近了一些。這時,其中一個人在右上角的格子裡畫了個圈,然後沿著對角線拉下一道斜線。
「又輸了!」他的朋友說道。他看上去像是個很有權勢的主管、律師或一流的股票經紀人。他拿起馬克筆又畫了一個井字格。
剛才贏了的那個人看了看站在左邊的傑克,笑著問:「天氣真好,啊,小傢伙。」
「是啊。」傑克真心地回答。
「天氣太好,所以不去上學了,啊?」
這回傑克可真笑出了聲。派珀學校,那個吃中飯叫聚會、上廁所叫做暫時離開的地方,剎那間變得很遙遠,而且變得微不足道。「你明白的。」
「你也想玩玩兒嗎?比利在他五年級的時候就是我的手下敗將,現在還是贏不了我。」
「別惹那個小傢伙,」另一個生意人邊說邊拿出馬克筆。「這回你將成為歷史。」說罷,他朝傑克眨眨眼,傑克居然也眨了回去。他離開了這兩個沉浸在遊戲中的大人,繼續向前走。他仍然感覺有什麼好事兒馬上就要發生——已經開始發生,這種預感讓他的腳步輕巧起來。
角落的行走燈亮了起來,他開始穿過萊剋星頓大道。突然,他在馬路中間停了下來,一個騎著十速自行車的信童差點兒撞上他。今天真是個明媚的春日——同意。但是並不是因為這個他感覺這麼好,也不是因為這個他突然認清身邊的一切或者如此確定有很棒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
腦海中的聲音停止了。
它們肯定不是永遠停止——他不知為什麼就是明白這一點——但是起碼此時此地,它們不再吵了。為什麼?
瞬間,傑克的想像中出現兩個同在一間屋子裡吵架的人。他們面對面坐在桌子旁邊,愈發尖刻地互相指責。然後他們湊得更近,兩張好鬥的臉靠在一起,唾沫星子濺得對方滿臉,幾乎馬上就要拳腳相向。但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規律的重擊聲——像是銅鼓發出的聲音——然後歡快的敲鑼打鼓聲響了起來。兩個人停止了爭吵,疑惑地互相看了看。
怎麼回事兒?一個人問。
不知道,另一個回答。聽上去像是遊行。
他們衝到窗邊,發現果然是遊行——整齊劃一的樂隊,閃閃發光的銅號,帥氣的鼓手隊長揮著指揮棒調整他們的步伐,裝飾著鮮花的敞篷車載著揮手致意的名人緩緩開過。
兩個人同時朝窗外張望,爭吵早已棄之腦後。無疑,他們肯定還會繼續再吵,但就在這個瞬間,他們好朋友似地肩並肩站著,同時看著窗外的遊行——
10
一陣喇叭聲把傑克從他的想像裡驚醒,這故事生動得就像做夢一般。他意識到他正站在萊剋星頓大道的中央,交通燈已經變了。他慌亂地向四周望去,希望能看見一輛藍色的凱迪拉克向自己衝過來,卻只看見司機坐在黃色的福特野馬敞篷車裡,笑著衝他按喇叭。所有紐約人似乎都被今天的好天氣感染。
傑克向那個司機揮揮手,趕緊跑到街對面。野馬車司機的手指在耳邊劃圈兒,做出你瘋了的手勢,然後也揮揮手,開走了。
有好一會兒,傑克只是站在街角,仰起頭任由五月的陽光灑在自己臉上,微笑地琢磨著今天發生的事兒。估計即將上電椅的死刑犯被暫時免於一死時肯定就是他現在的感覺。
腦海中的聲音仍然安靜。
問題是,到底這個遊行的什麼地方能夠暫時讓它們分神?難道只是這個春日早晨的美景嗎?
傑克覺得肯定不全是因為這個,因為那種預感再一次席捲他全身,就像三個禮拜前當他走向第五大道和第四十六街時控制他的感覺一樣。但是5月9日那天的感覺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今天則是一種愉快的期盼,就好像……好像……
白界1『註:白界(theWhite),在書中指中世界善與公平的力量,貴族階層的槍俠被認為是白界的騎士。』。對,就是白界,他非常確定、清晰地意識到就是這個詞。
「是白界!」他高聲歡呼。「白界到來了!」
他沿著五十四街走下去,當他穿過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四街街口的時候,他又一次經過了卡-泰特力量的陰影。
11
他向左轉彎,停下,又轉身,沿著剛才的路線走回到街角。現在他需要沿著第二大道走,對,毫無疑問這沒錯,但他走到馬路另一邊了。交通燈一變他就匆忙穿過馬路,又向右轉。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體會到
(白界)
這樣做沒錯。安慰與興奮交織的感情幾乎讓他瘋狂。他已經好了,這回決不會再出錯。他非常確定他很快就要看見他認識的人,就像他看見那個胖女人和餅乾小販,而且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出他的預料。
然後,他走進了一家書店。
12
曼哈頓心靈餐廳,窗戶上寫著這幾個字。傑克走了進去,看見牆上掛著一塊小黑板,就像在所有餐館飯店門口看見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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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盛宴,盡情享用
傑克走進書店,發現自己是三個禮拜以來第一次沒有了那種推開門能看見另一個世界的強烈願望。推開門,頭頂一隻鈴鐺叮地響了一聲,一股溫和的書香撲鼻而來,彷彿回到了家。
書店裡面的裝飾也延續了心靈餐廳的主題。牆上釘滿一排排書架,一個噴泉式樣的櫃檯把空間分成兩塊。傑克站著的這一邊放著幾張小桌子和幾張甜品店裡常見的拉絲靠背椅。每張桌上都擺放著今日推薦:約翰·D·麥唐諾的私探查維斯·麥基系列,雷蒙德·錢德勒的私探菲利普·馬洛系列,威廉·福克納的斯諾普斯系列。福克納那張桌上放著一個小標牌:現有珍貴第一版——有意請咨詢。另一個小標牌放在櫃檯上,上面只有簡單四個字:隨意瀏覽!幾位顧客坐在櫃檯那兒,邊喝咖啡邊翻著書。這是他到過的最棒的書店,傑克一點兒不懷疑地得出結論。
關鍵問題是,他為什麼在這兒?只是運氣,還是某種溫柔但堅持的預感告訴他一定要找到為他留下的線索——類似於力量光束一樣的蹤跡。
他瞥了一眼左邊小桌上的擺設,瞬間知道了答案。
13
桌上擺的是一些兒童讀物。桌面不大,所以也只有十幾本——《愛麗絲漫遊仙境》、《哈比人歷險記》、《湯姆·索亞歷險記》之類的。一本明顯給低齡兒童看的書吸引了傑克的視線。綠色封面上印著一個擬人的小火車頭,氣喘吁吁地爬上山坡。車頭前部的排障器(亮粉紅色的)像張微笑的嘴巴,彷彿歡快眼眸的兩盞車頭燈邀請傑克·錢伯斯一起去探險。書的名字叫《小火車查理》,作者與插圖者都是貝裡·埃文思。傑克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他在期末作文封面上貼的美鐵火車圖片,以及作文裡不斷重複的小火車這個詞。
他一把拿起這本書,緊緊攥在手裡,彷彿他一鬆手書就會飛走。當他再仔細看封面的時候,傑克發現自己並不信任小火車查理臉上的微笑。你看上去很高興,但是我想這只是你戴的面具,他心裡想。我才不相信你是真的開心,我也不相信查理是你的真名。
這些想法真的很瘋狂,毫無疑問,但是感覺上卻絲毫不瘋狂。相反,它們似乎很有道理,而且真實。
《小火車查理》旁邊放著一本破破爛爛的平裝書,封面已經磨壞,連粘補的膠帶都因為年份久遠而微微泛黃。封面上畫著一個小男孩兒、一個小女孩兒,兩人表情迷惑,頭頂浮著一堆問號。書名叫做《謎語大全;每個人的腦筋急轉彎與智力遊戲》。沒有寫作者是誰。
傑克把《小火車查理》夾在胳膊下面,又拿起那本謎語書。他打開書掃了一眼,看見了這個:
什麼時候門不是門?
「當它是個罐子1『註:該謎語利用了「罐子」(ajar)一詞與「門微開的」(ajar)一詞同音的特徵。』的時候,」傑克喃喃說道。汗從他的前額……胳膊上流下來……淌滿全身。
「當它是個罐子的時候!」
「找到了點兒什麼嗎,小傢伙?」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詢問道。
傑克轉過身,看見櫃檯那兒站著一個胖胖的傢伙,他身穿開領白襯衫,雙手插在華達呢長褲的口袋裡,光亮的禿腦門兒上架著副老花鏡。
「是的,」傑克熱切地回答。「這兩本,賣嗎?」
「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賣,」胖傢伙回答。「這間屋子都能賣,只要我是主人。哦,可惜我只是租借。」他伸手要接過書,傑克忽地向後一縮,然後他猶豫地把書遞了過去。他覺得如果這個胖傢伙拿著書逃跑——只要他顯示出一點點這樣的企圖——傑克就打算把他推倒、奪過書,然後逃之夭夭。
「好吧,讓我們看看你挑了什麼,」胖傢伙說道。「順便說一下,我叫塔爾,凱文·塔爾。」他伸出手。
傑克瞪大眼睛,不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什麼?」
胖傢伙頗有興趣地看著他。「凱文·塔爾。你覺得這個名字哪裡不好,北國的流浪者?」
「啊?」
「我只是說你像是被嚇著了,小鬼。」
「噢,對不起。」他拍了拍塔爾先生寬厚柔軟的手掌,希望這個人不要追究下去。實際上這個名字的確嚇了他一跳,不過他不知道原因。「我叫傑克·錢伯斯。」
凱文·塔爾握了握他的手。「好名字,小伙子。聽上去就像西部小說裡的孤膽英雄——獨自衝進亞利桑那的黑岔山,血洗整個城鎮,然後繼續旅行。聽上去有點兒像韋恩·D·歐沃侯澀2『註:韋恩·D·歐沃侯澀(WayneD.Overholser,1906—1996),美國著名西部小說家。』的小說。只可惜你一點兒不像孤膽英雄,傑克。倒像是覺得今天天氣太好而沒去上學的孩子。」
「噢……不是的。我們上個禮拜五就放假了。」
塔爾笑笑。「啊哈,是嘛?你就挑這兩樣兒嗎?人們總要擁有些東西,這真是滑稽。現在你——我一開始以為你屬於喜歡羅伯特·霍華德3『註:羅伯特·霍華德(RobertE.Howard,1906—1936),美國著名奇幻小說家,其創造的人物蠻王柯南(ConantheBarbarian)成為眾多漫畫、電影的主角。』一類的孩子,想找幾本唐納德·M·格蘭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那種有羅伊·克蘭柯4『註:羅伊·克蘭柯(RoyKrenkel,1918—1983),美國著名漫畫家、插圖畫家。』插圖的。滴血的寶劍,糾結的肌肉,蠻王柯南獨闖龍潭。」
「聽上去是不錯,說真的。這些書是給……呃,給我弟弟的。下個禮拜他過生日。」
凱文·塔爾用大拇指把他的老花鏡推下鼻子,仔細看著傑克:「真的嗎?你看上去可是像個獨生子。如果我真的見過獨生子,你就是了,當五月女士穿著綠衣在六月的茂密樹林外徘徊時,獨自享受不告而別。」
「又來了?」
「別在意。我在春天總容易染上威廉·考伯5『註:威廉·考伯(WilliamCowper,1731—1800),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代表作《歐尼頌詩》、《任務》,他終生被憂鬱症所困。』式的多愁善感。人總是又古怪、又有趣——我說得對嗎?」
「我猜你說得對。」傑克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個怪老頭兒。
一個坐在櫃檯旁凳子上看書的人轉過身,一手拿著咖啡,另一隻手捧著一本磨舊的小說《鼠疫》6『註:小說《鼠疫》(ThePlauge),法國存在主義小說家阿爾貝·加繆的代表作之一,1947年出版。』。「別再糊弄小孩子了。趕快把書賣給他,凱爾7『註:凱爾(Cal)是凱文(Calvin)的暱稱。』,」他說。「如果你動作快點兒,我們還能趕在世界末日之前下完這盤棋。」
「匆忙可就違背了我的本性,」凱爾回答。他打開《小火車查理》,瞅了一眼裡頁的標價。「這本書挺普通,但這個版本特別好。小孩子為找他們喜歡的東西總願意把世界都翻過來。這本書我可要收十二美元——」
「該死的強盜,」旁邊那個讀《鼠疫》的人大叫,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凱文·塔爾卻不以為然。
「——但是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可不忍心這樣宰你。七美元,它歸你了。當然還要加稅。這本謎語書我不收你錢,就當我送給你的禮物,獎勵你在春天的最後一天明智地備上馬鞍、出發去探索未知的領土。」
傑克掏出皮夾,焦急地打開,生怕自己在離家時只拿了三、四塊錢。不過他運氣還好,皮夾裡有一張五塊和三張一塊。他把錢遞給塔爾,塔爾隨便把錢塞進一個口袋,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零錢。
「別急著走,傑克。既然你已經來了,到櫃檯這兒來喝杯咖啡吧。等我把亞倫·深紐打得落花流水,你肯定會驚訝得目瞪口呆的。」
「你想得美,」那個讀《鼠疫》的人回答——他大概就是亞倫·深紐了。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我……我還要去別的地方。」
「好吧。只要不回學校。」
傑克咧嘴一笑。「不——不回學校,否則真要瘋了。」
塔爾大聲笑起來,又把老花鏡推到腦門兒上。「不錯啊!真不錯!現在的年輕一代終究不會下地獄了,亞倫——你怎麼想?」
「噢,他們還是得下地獄,」亞倫回答。「這孩子也許只是個例外。」
「別理他,他是個憤世嫉俗的討厭鬼,」凱文·塔爾說。「上路吧,北國的流浪者。我真希望重新回到十歲、十一歲,而且外面也有這麼棒的天氣。」
「謝謝你的書。」傑克回答。
「沒問題。這是我們該做的。有空再來啊。」
「我會的。」
「呃,你知道我們在哪兒的。」
是的,傑克心想。只要我知道我現在在哪兒。
14
他站在書店外面,又一次翻開謎語書。書的第一頁是一段很短的前言,未標明作者。
「謎語也許是人們今天還在玩的遊戲中最古老的一種,」前言這樣寫道。「古希臘神話中的眾神用謎語互相打趣,而古羅馬人則把謎語做為教學工具。《聖經》中也包含著許多妙趣橫生的謎語,其中最著名的一條是力士參孫1『註:參孫(Samson),《聖經》中以色列的但族中的一個大力士,他和達麗拉的愛情故事在《士師記》十六章中有記載。』在他與達麗拉婚禮上說的謎語:
吃的從吃者出來。
甜的從強者出來!
「他讓參加他婚禮的年輕人猜這個謎語,很有信心他們無法猜出答案。但是年輕人誆騙了達麗拉,讓她悄悄洩露了謎底。參孫勃然大怒,以欺騙罪處死了這些年輕人——古時候,你瞧,人們對於謎語的態度比之今日可要嚴肅得多!
「順便說一下,參孫謎語的謎底——以及本書中所有謎語的謎底——都可在書後找到。我們只是請求您在偷看謎底前給所有謎語一個公平的機會!」
傑克翻到書的最後一部分,隱約預感到他會找到什麼。果然,在印有謎底兩字的那頁後面只剩下一些碎片,然後就是封底了。整個謎底部分已經被撕掉。
他站在那兒想了一會兒。然後,一陣不太衝動的衝動促使他又走回曼哈頓心靈餐廳。
凱文·塔爾從棋盤上抬起眼。「怎麼,改變了主意想喝一杯咖啡了嗎,北國的流浪者?」
「不是。我只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一個謎語的謎底。」
「問吧,」塔爾邀請道,走了一步卒。
「參孫說的謎語,他是《聖經》裡的大力士吧?是這樣說的——」
「『吃的從吃者出來,』」亞倫·深紐轉過身看著傑克,接口道。「『甜的從強者出來。』是這個嗎?」
「是的,就是這個,」傑克回答。「你怎麼知道——」
「噢,我看到過一兩回。再聽這個。」他仰著頭開始用悅耳的嗓音唱道:
參孫路遇一壯獅,
參孫爬上獅子背。
你讀過獅爪把人傷,
但參孫手伸進獅下巴!
騎著壯獅直至猛獸亡,
蜜蜂在死獅頭中築蜂房。
傑克聽罷,瞠目結舌,亞倫眨眨眼睛,被傑克瞠目結舌的表情逗得大笑起來。「這回答了你的問題嗎,朋友?」
傑克的眼睛瞪得更大。「哇!這歌兒真好聽!你從哪兒聽來的?」
「噢,亞倫什麼都知道,」塔爾回答。「當鮑勃·迪倫2『註:鮑勃·迪倫(BobDylan),生於一九四一年,美國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搖滾歌手、音樂家、詩人。』還只會在赫納口琴上吹出開音G時,他就是布利克街3『註:布利克街(BleeckerStreet),位於美國紐約格林尼治村,街上有許多參觀酒吧,是前進詩人、搖滾歌手的聚集地。鮑勃·迪倫曾在街上的酒吧駐唱。』上的常客了。至少如果你相信他的話。」
「那是首古老的靈歌,」亞倫對傑克解釋,接著對塔爾說:「順便說一下,你被將了一軍,死胖子。」
「不是很老吧?」塔爾回答。他走了一步相,亞倫迅速地抓住機會。塔爾小聲嘟噥一句,傑克覺得聽起來非常像他媽的。
「所以謎底是獅子。」傑克說。
亞倫搖搖頭。「只是一半謎底。參孫的謎語可是兩個,我的朋友。另一半謎底是蜂蜜。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
「好。再試試這個。」亞倫閉了會兒眼睛,然後背誦道:
什麼會跑卻從不走,
有嘴卻從不開口,
有床卻從不睡覺,
有頭卻從無淚流。
「自作聰明的蠢貨。」塔爾衝著亞倫大吼。
傑克仔細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他本來能多想一會兒的——他發現猜謎真是非常有趣——但是他強烈地感覺到必須得離開這裡,因為他在今天早上還要去第二大道有些別的事情。
「我不猜了。」
「不行,你不能放棄,」亞倫說道。「這是你對付現代謎語的方式,但是真正的謎語不只是玩笑,小傢伙——它是一個謎題。用腦子好好想想。如果你真的猜不出來,找個理由過兩天再回來。如果你需要一個理由,死胖子的咖啡的確沖得不錯。」
「好吧,」傑克回答。「謝謝。我會的。」
但是他離開的時候,確定的感覺襲上心頭:他永遠不會再踏進曼哈頓心靈餐廳一步。
15
傑克沿著第二大道慢慢地走下去,左手裡緊緊攥著新買的書。剛開始他還試著思考這個謎語——什麼東西有床卻從不睡覺?——但是腦海中的期盼逐漸增強,謎語反而變得不重要了。他現在的感官似乎比以前任何時候都來得敏銳;他看見人行道上跳躍著無數光點,每次呼吸都夾雜數千種混合的香氣,而且似乎在所有能聽到的聲音中還能聽見其他一些聲音,秘密的聲音。他琢磨這大概就是狗在暴風雨或地震來臨之前的感覺,而且頗為肯定。但是這種有事將發生的預感卻並非惡兆,而且他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即將發生的事情將調和三個禮拜以前他經歷的可怕的遭遇。
現在,當他一步一步靠近命運已經安排好的目的地時,他又一次擁有了那種未卜先知的預感。
一個乞丐馬上就要向我要施捨,我會給他塔爾先生找給我的零錢。然後會經過一家音像店,為了空氣流通店門開著,我經過時會聽見滾石樂隊的歌,還會看見鏡子裡我自己的倒影。
第二大道上的車流還不算多。出租車鳴著喇叭在開得慢一些的車輛中間躥來躥去,擋風玻璃和黃色車身上反射出耀眼的春光。他停下來等交通燈,果然看見一個乞丐蹲在遠處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街角一家小飯店外的石牆根。傑克走近的時候,他看見飯店的名字叫做「嚼嚼老媽」。
小火車,他想,這就是事實。
「有零錢嗎?」乞丐懶懶散散地問道,傑克甚至都沒有抬眼,就把書店找的零錢扔到了乞丐的膝蓋上。現在,完全按照計劃,耳邊響起了滾石樂隊的歌聲:
我看見一扇紅門,我想把它塗黑,
沒有其他顏色,我想它們變黑……
他經過的時候看見——同樣毫不驚訝——店名叫做「力量塔音像」。
塔這個詞看起來這年頭不值錢了。
傑克繼續向前走,街上的廣告牌像做夢般從身邊掠過。他走到第四十九街和第四十八街中間時,又經過一家叫做「你的倒影」的商店。他轉過頭,一如所料地看見鏡子裡的一打傑克——這些男孩子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小,穿著整潔的校服:藍外套,白襯衫,深紅領帶,淺灰西褲。派珀中學並沒有統一的校服,但是這已經是最接近統一標準的著裝了。
感覺上派珀已經很久很遠了。
驀地,傑克意識到他要到哪裡去了。這個想法像從地底汩汩冒出的甘甜泉水一般在腦海中浮現。應該是一個熟食店,他心想。反正看上去是。實際上它是別的東西——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通道。那個世界。他的世界。正確的世界。
他開始奔跑,急切地向前張望。第四十七街的交通燈還沒變顏色,但是他也不管了,直接跳出人行道,靈活地穿過人行橫道線,只是匆匆地看看左邊的車子。突然一輛貨車衝了過來,剛來得及在傑克旁邊停住,輪胎發出吱的尖銳剎車聲。
「嘿!你不要命啦!」司機衝著傑克大叫,傑克根本不理。
只剩下一個街區了。
他現在開始全速衝刺,領帶飄到左肩後面,頭髮也被吹到腦後,路夫鞋打在人行道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行人紛紛側目——有的覺得有趣,有的只是好奇——但是他根本不理會,就像他不理會那個司機一樣。
就在那兒了——在那個拐角,緊挨著文具店。
這時,一個身穿深棕色工作服的郵遞員推著一車包裹出現在他面前。傑克像跳遠運動員似的展開雙臂,一躍跳過包裹車。白襯衫從褲腰裡跑了出來,像襯裙邊似的飄在外面。他落地的時候又差點兒撞上年輕的波羅黎各婦女推著的嬰兒車。他敏捷地繞過嬰兒車,彷彿足球中鋒發現防守漏洞、打算衝進禁區。「趕著去救火啊,帥小伙?」年輕婦女笑問,可是傑克照樣沒有理她。他跑過那家紙補丁文具店,櫥窗裡陳列著各式鉛筆、筆記本和計算器。
門!他興奮地想。我就要看見門了!我要停下來嗎?絕對不能!我要直接跑進去,如果鎖上了,我會直接把門推倒——
然後,他看見了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街口的東西,完全停了下來——實際上他的腳跟還向前滑了幾步。他就站在人行道中間,雙手握拳,氣喘吁吁,濕漉漉的頭髮一綹一綹地貼在腦門兒上。
「不,」他幾乎要哭出來了。「不!」但是他近乎瘋狂的否認並不能改變他親眼看見的事實——那兒什麼都沒有,除了一道矮圍牆和一塊垃圾滿地、雜草叢生的空地。
原來在那兒的屋子已經被拆了。
16
傑克呆呆地站在圍牆外面,遲鈍地掃視這塊空地,足足兩分鐘的工夫都一動不動。他的嘴角微微抽搐,感覺到所有希望以及絕對的確信都慢慢被抽乾,取而代之的是他所經歷過的最沉痛、最苦澀的絕望。
又是一次假警報,震驚稍微減弱以後他慢慢恢復思考能力。假警報,死胡同,枯井。現在馬上兩個聲音又要開始吵了,那時候,我想我要開始尖叫。沒關係。我已經忍耐得煩了,我也厭倦瘋狂。如果這就是發瘋的樣子,那我只想快點兒瘋掉,好讓人把我送進醫院,然後給我點兒藥好讓我昏厥。我放棄了。一切都結束了——我不幹了。
但是腦海中的聲音並沒有回來——至少現在還沒有。當他開始思索眼前的景象時,他意識到這塊空地並非全空。滿地垃圾和雜草中央立著一塊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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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上市?也許……但傑克仍舊心存懷疑。上面的字已經有些褪色,牌子也微微下垂。至少已經有一個塗鴉畫家,叫班戈·斯干克的,在海龜灣豪華聯排別墅漂亮的效果圖上用亮藍色噴漆留下了大作。傑克懷疑這個房產項目要麼被推遲,要麼已經流產。他還記得他的父親,大概在兩個禮拜前與商務顧問打電話時大叫著讓對方別再碰任何別墅投資。「我可不在乎投資回報看上去有多誘人!」他幾乎在尖叫(起碼就傑克所知,他父親談公事時都是這麼高的調門——也許這與辦公桌抽屜裡的可卡因脫不了關係)。「當他們提供一台電視機讓你看藍圖時,肯定就有問題!」
空地四周的矮牆剛到傑克的下巴,牆上糊了許多海報——奧莉維亞·紐頓強1『註:奧莉維亞·紐頓強(OliviaNewton-John),美國七、八十年代的著名影星、鄉村女歌手。』、在無線電城的演出、一個稱作G·高登·利迪與洞穴人的樂隊在東村俱樂部演出,還有一張春天上映的《殭屍大戰》2『註:《殭屍大戰》(WaroftheZombies),美國恐怖電影。』的宣傳海報。「請勿進入」的告示牌間隔地被釘在圍牆上,但是大多數已經被鋪天蓋地的小廣告覆蓋。不遠處的圍牆上還有一幅街頭藝術家的塗鴉作品——顯然原來用的是亮紅色的噴漆,但是現在顏色已經褪成夏日最後一朵玫瑰似的暗粉紅。傑克驚異地瞪大眼睛,輕聲念出:
看那寬寬烏龜脊!
龜殼撐起了大地。
若你想跑想遊戲,
跟著光束向前去。
傑克猜想這首怪小詩的來源(如果不說意思的話)還算不上奇怪。畢竟東曼哈頓這一帶一直叫做海龜灣,但是這根本無法解釋他後背上冒出的一串串雞皮疙瘩,也不能解釋為什麼他清楚地預感到他在隱蔽的高速公路某處也找到過另一個路牌。
傑克解開襯衫的扣子把剛買的兩本書塞了進去。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確認沒有人注意他,然後抓住矮牆的牆頭,身子一撐,先跨過去一條腿,接著跳了下去。他的左腳正好踩在一堆鬆散的磚頭上,磚頭從他腳下滑出去,腳踝一時沒有撐住身體的重量,突然一扭,這時一陣銳痛瞬間順著左腿傳上來。他重重地面朝地跌了下去,又驚又痛地叫出了聲,同時更多的磚塊像重拳似的砸在他的胸口。
他躺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呼吸。他覺得並沒有傷得很重,但是他的腳扭了,很可能會腫起來。現在這副樣子,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了。但是他也只能笑著忍下來了;他根本沒有乘出租車的錢。
你並不真的打算回家,不是嗎?他們會把你生吞活剝的。
呃,他們也許會,也許不會。至少就他而言,在這件事兒上,他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不過還是待會兒再擔心這個問題,現在他要好好探索這塊空地,這塊就像磁石吸引鐵屑一般吸引著他的空地。他感覺到神秘的力量仍然籠罩在他左右,而且比以前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他覺得這塊空地並不空,反而彷彿有什麼事兒,什麼大事兒,正在這裡發生。空氣中流動著不尋常的跡象,就像電流從世界上最大的發電站洩漏出來。
傑克爬起身,結果發現實際上他還摔對了地方,旁邊就是一堆碎玻璃。假如他跌在這堆玻璃上就可能已經被嚴重割傷了。
這兒以前肯定是櫥窗,傑克暗忖。熟食店還在的時候,你能站在人行道旁看見所有用繩子穿好懸掛在店裡的肉和奶酪。他並不曉得他怎麼會知道這些,但是他就是知道——毫無疑問地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環視一圈,然後向空地中央又走了幾步。在靠近中間的地方他看見另一個牌子,倒在地上,被春天茂密的雜草遮住了大半。傑克在牌子旁邊跪下,把它扶正,撣去上面的泥土。牌子上的字已經褪色,但是仍舊依稀可辨:
湯姆與格裡的風味熟食店
晚會大盤是我們的特色!
兩行字下面是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仍是用剛才同樣褪成暗粉色的紅色顏料噴上去的:他在他的腦海中把我們凝聚在一起。
就是這個地方,傑克心想,哦,是的。
他站起身,鬆手放開牌子,緩緩地向空地深處走去,眼睛不放過周圍任何一樣東西。隨著他向前移動,對神秘力量的感知越來越濃,他眼中的所有事物——雜草、碎玻璃、磚頭堆——看上去都蘊含著某種令人驚歎的力量,甚至薯片袋都漂亮極了。陽光照射下,廢棄的啤酒瓶也變成了一根棕色火柱。
傑克異常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呼吸,眼前所有東西都好像被灑下的陽光鍍上金邊。他突然領悟,自己正站在一個曠世秘密的邊緣,而且他已經感到全身開始顫抖——半是恐懼,半是驚奇。
全都在這兒。所有東西。一切仍然在這兒。
雜草刷過他的褲腳,蒼耳刺進他的襪子,一陣清風拂過,吹起他面前的包裝紙。包裝紙反射出耀眼的陽光,一瞬間煥發出一種令人驚訝的內在光芒。
「一切仍然在這兒,」他喃喃自語,並沒發現自己的臉龐也煥發出這種內在光芒。「一切。」
一個聲音一直在他耳邊低吟——實際上他從一踏入這塊空地就聽見這個聲音了。那是一種奇妙的高聲哼鳴,透出無法言喻的孤獨以及同樣無法言喻的魅惑。疾風在荒蕪的原野上呼嘯而過可能就發出這樣的歌聲,只是耳邊這個更加鮮活,像是千股歌聲匯合在一起的合唱。他低頭,居然看見一張張面孔,在糾結的雜草中,在低矮的灌木中,在雜亂的石堆中。面孔。
「你們是什麼?」傑克低聲發問。「你們是誰?」沒有回答,但似乎在合唱下面他聽見馬蹄踏地、槍炮連連、天使在陰影中高呼「和撒那3『註:和撒那(Hosannah),《聖經》中對上帝的讚美。』」。他轉身,廢墟中的面孔也隨之變化,彷彿緊跟他的腳步,但並未包藏絲毫加害之心。第五十六街以及在第一大道另一側的聯合國大樓的一角在遠處隱約可見,但是聯合國大樓根本不重要——紐約根本不重要,這些都已經變得如同窗玻璃般蒼白。
哼鳴聲愈來愈大。現在它已經不是上千股歌聲的合唱,而有上萬股歌聲加入,從宇宙最深的一口井中噴湧而出。在這些和聲中,他隱隱聽見一些名字,但是並不真切。其中一個可能是馬籐,另一個是庫斯伯特,還有一個大概是羅蘭——薊犁的羅蘭。
除了名字,還有片斷的對話,其中包含成千上萬的複雜故事;但是在這一切之上,是那越來越強的奇妙哼鳴聲,彷彿一種震動想要在他腦海中投下明亮的白光。傑克突然悟出,這聲音是肯定、是白色、是永遠。這種認知讓他極度興奮,強烈的感情幾乎要把他撕裂。這是讚美他的合唱,正在空地上迴盪,正在為他而歌唱。
然後,在一片繁茂的蒼耳叢中,傑克看見了鑰匙……以及鑰匙前面的玫瑰。
17
傑克的腿終於再也撐不住,他跌了下來,雙膝跪地。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在哭,隱隱感到褲子也弄濕了。他雙膝著地向前爬去,伸手摸到蒼耳叢中的鑰匙。這把鑰匙的形狀曾經在他夢中出現過。
附圖:P144
他暗想:末端的小S形弧度——那是一個秘密。
他伸手緊緊握住鑰匙,這當口,所有聲音和諧地匯聚成勝利的歡呼,甚至淹沒了傑克自己的喊聲。鑰匙在手指間閃出白光,一股強有力的震動躥上手臂,就好像他摸到了一根高壓電線,只是並無疼痛的感覺。
他打開《小火車查理》,把鑰匙放進去。接著他的視線落在玫瑰花上,意識到那才是一把真正的鑰匙——打開一切的鑰匙。他向玫瑰花爬過去,臉上燃燒著熾熱的渴望,眼睛裡閃爍出藍色火焰。
玫瑰長在一簇詭異的紫草裡。
當傑克靠近這簇紫草時,玫瑰在他的眼前突然綻放,露出深紅色的花芯;花瓣一片疊著一片,每一片都狂熱地燃燒著自己的神秘。可以說眼前這一切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熱烈、最活潑的景象。
他伸出髒兮兮的手臂觸摸這個花的奇跡,合唱開始吟唱他的名字……此時,極度的恐懼開始入侵他的心靈深處,如冰塊般冷酷,如石頭般沉重。
一定有什麼不對勁兒。他能夠感覺到一陣陣的不和諧音,就像一件無價的藝術品上深深刻著一道醜陋的刮痕,或像傷兵冰涼的皮膚下致命的低燒。
就像是蠕蟲,入侵的蠕蟲,就潛伏在下一個路口的拐彎處。
這時,玫瑰花芯在他眼前展開,放出一道耀眼的黃光。這陣非凡的震動掃光了他所有的思緒。一瞬間,傑克以為他看到的只是染上一層神秘的內在光芒的花粉,如同這片廢棄空地中所有東西都發出內在光芒一樣——他是這樣以為的,即使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玫瑰中有花粉。他湊近一看,卻發現花芯中耀眼的黃圈根本就不是花粉,而是一個太陽:一個巨大的火爐在紫草裡的玫瑰中央熊熊燃燒。
忐忑的感覺又重新襲來,只不過現在已經增強為全然的恐懼。是對的,他心想,這兒的一切都是對的,但是仍然可能出問題——已經開始出問題了,我猜。我被允許在承受範圍之內感受到的這種謬誤……但是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應該怎麼辦?
它就好像蠕蟲一樣。
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心臟,怦怦跳動,破壞了玫瑰寧靜的美麗,嘶叫著褻瀆了原本可以安撫鼓舞他的合唱聲。
他湊近玫瑰,發現花芯那兒不止一個太陽而有許多……似乎所有太陽都被兇猛但也很脆弱的外殼包裹。
但是這不對。一切都有危險。
傑克心裡明白觸摸這個耀眼閃光的小宇宙只會帶來死亡,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他伸出了手。這個簡單的動作並沒有包含好奇或恐懼,只是單純地包含著強烈而無言的願望,想要保護這朵玫瑰的願望。
18
過了很久,傑克悠悠醒轉。他只知道他暈了很長時間,而且頭痛得彷彿要炸開似的。
出了什麼事兒?我被搶劫了嗎?
他翻身坐起來。頭又抽痛起來。他抬手按住左邊的太陽穴,摸到黏糊糊的血。他低頭看見旁邊雜草叢中戳出一塊石頭,石頭一端的圓角也被染紅。
如果這角再尖一點兒,我大概要麼已經死了、要麼昏迷。
他朝手腕看了一眼,卻詫異地發現手錶還在。這是一塊精工表,不是特別貴,但是在這座城市,你不可能在沒人的地方打了盹兒還能保證什麼東西都不少。無論貴賤,總有人會很樂意從你身上把東西取走。看上去這回他真的運氣很好。
表針顯示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一刻了。他至少在這兒毫無知覺地已經躺了五個小時,他的父親大概已經報警找他了,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對於傑克來說,走出派珀學校彷彿已經是一千年以前的事兒了。
傑克向靠近第二大道的矮牆走過去,走了大概一半距離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記憶漸漸地滲回來。爬過矮牆、扭了腳踝。他彎下腰,摸摸腳踝,痛得縮了一下。是的——這是剛才發生的事兒。然後呢?
魔幻的經歷。
恍若一個老人在黑暗的房間裡四處摸索一般,傑克也在四處摸索。所有東西都散發著內在光芒,所有東西——甚至空的包裝袋、廢棄的啤酒瓶。同時耳邊還迴盪著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講述著互相重疊的故事。
「還有面孔。」他喃喃自語。想起這個讓他緊張地四處張望起來,卻根本沒看見什麼面孔。碎石堆還是碎石堆,雜草叢還是雜草叢。根本就沒有面孔,但是——
——但是剛才的確有,不是你的想像。
他相信這一點。雖然他無法捕捉記憶的精髓以及那種超越現實的美麗,但是這段記憶感覺極度真實,惟獨在他昏過去之前的片段記憶感覺像是照片。當時天氣如何——諸如此類的細節——能夠記住,但這些照片卻缺乏立體感,毫無說服力。
傑克又一次環視這塊荒蕪的空地,已經被傍晚的夕陽印染上一片紫羅蘭色。他暗想:我想你回來。上帝啊,我想你回到原來的樣子。
剎那間,他看見了長在紫草叢中的玫瑰,離他摔倒的地方很近。他的心臟忽地跳到了喉嚨口。他根本不在乎每走一步腳踝處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向玫瑰跑過去,然後好像神壇前虔誠的信徒似的雙膝跪在玫瑰前面。他睜大了眼睛湊得更近。
只是一朵玫瑰。只是一朵普通的玫瑰而已。而周圍的草——
周圍的草也並不是紫色的。草葉上星星點點有一些紫色,的確,但是草的顏色仍然是最平常不過的綠色。再仔細一看,他發現其它草叢上星星點點的藍斑,而右手邊的一簇草葉上還有紅色和黃色。蒼耳叢另一邊堆著一些丟棄的顏料罐,商標上寫著:絲般滑順。
原來只是這樣。只是灑出來的顏料。你肯定是腦子昏了才會以為你看見——
胡說八道。
他霎時明白了剛才看見的景象,也明白了現在看見的一切。「偽裝,」他輕聲說。「就是這樣。一切都是這樣。而且……一直都是。」
現在他的腦子清楚了一些,他又一次感覺到這個地方蘊藏著的和諧、穩定的力量。合唱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音樂一樣,只是聽上去模糊、遙遠。他低頭看見一堆石塊和幾塊打碎的石膏中浮現出一張面孔。隱隱能認出這是一張女人的臉,額頭上劃過一道長疤。
「愛麗?」傑克輕聲問道。「你的名字是愛麗嗎?」
沒有回答。面孔消失了。現在他只是盯著一堆醜陋的石塊和石膏。
他又回頭看玫瑰,眼前不再是熊熊燃燒的火爐中央的暗紅色,而只是灰濛濛、斑駁的粉紅。花很漂亮,但並不完美,一些花瓣已經凋落,花瓣外圍一圈也已經焦黑。這朵花與他在花店裡看見的精緻花朵並不一樣,他猜這是朵野玫瑰。
「你真漂亮,」他喃喃低語,又一次伸手觸摸花瓣。
儘管此時沒有微風,可是玫瑰花竟然向他點頭。一瞬間,他的指尖碰到了花瓣,綢緞般柔軟,而且充滿驚奇的生命力。此時,縈繞他身邊的合唱聲似乎越變越高。
「你生病了嗎,玫瑰?」
沒有回答,當然。他的手指離開了粉紅色的花朵,玫瑰又彈回到原來的位置,在這簇染上顏料的雜草中寧靜地散發出遺世獨立的光輝。
這個季節玫瑰會開花嗎?傑克感到很奇怪。野玫瑰呢?那又為什麼一朵野玫瑰會長在廢棄的空地裡呢?而且如果有了一朵,為什麼沒有更多的呢?
他雙膝跪下,雙手撐地,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一會兒,然後明白他可以整個下午(甚至一輩子)就跪在這兒一直盯著這朵玫瑰,但是一切困惑也將永遠無法解決。他曾經看見過這朵玫瑰和這塊丟滿垃圾的廢棄空地裡所有其他東西摘下面具、卸掉偽裝時真實的模樣。他希望再看一次,但是僅憑空想卻無法達成心願。
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
在曼哈頓心靈餐廳剛買的兩本書躺在一旁的地上,他把書撿了起來,突然一件銀色的小玩意兒從《小火車查理》裡滑出來,掉在草堆上。傑克彎腰,扭傷的腳踝又是一陣劇痛,但他仍舊撿起這個東西。就在此時,合唱聲又響起,愈唱愈響,然後驟然降低到原先幾不可聞的哼鳴聲。
「這麼看來那些事情真的發生了。」他喃喃自語,用大拇指觸摸鑰匙的突起,摸到粗糙的V字形凹口,又滑過第三個凹口處平滑的小S形弧度。然後他把鑰匙塞進右邊的褲子口袋,一瘸一拐地向圍牆走去。
他走近圍牆,準備翻過牆頭,突然一種可怕的想法湧上心頭。
玫瑰!如果有人過來把它摘了怎麼辦?
他非常擔心地呻吟了一聲,轉過身,一眼就看見那朵藏在陰影下的玫瑰——昏暗的光下那抹嬌小的粉紅色身影,脆弱、美麗、孤獨。
我不能就這麼丟下它——我得保護它!
但是此時他的腦海中又出現另一個聲音,毫無疑問是他在另一個世界的驛站遇到的那個男人的聲音。沒有人會摘走玫瑰,也不用擔心有什麼流浪漢踩壞它,因為他們暗淡的眼睛無法忍受玫瑰奪目的美麗。沒有危險,玫瑰可以保護自己。
傑克感到一陣寬慰。
那我以後可以再回來看它嗎?他問腦海中的聲音。當我心情不好,或者那兩個聲音又回來吵我的時候?我可以回來看看它,得到一些安寧嗎?
腦海中的聲音沒有回答。傑克仔細傾聽了一會兒,最終確信聲音已經消失了。他把《小火車查理》和《謎語大全》塞進褲腰帶——腰帶上沾滿泥土,還掛著幾個蒼耳——,雙臂抓住牆頭,身體向上一聳,翻過牆頭,跳在第二大道那側的人行道上,很小心地用沒扭傷的腳著地,撐住身體。
大街上的交通——人流和車流——多了許多,人們都下了班匆忙往回趕。有幾個路過的行人看到這個襯衫沒塞好、外套被撕破的髒兮兮的男孩兒笨拙地翻過矮牆,但是看到的人不多。在紐約,人們對行為怪異的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感到十分失落,同時也發現了一些其它東西——互相爭執的兩個聲音還沒有回來。至少這個還不錯。
他瞥向矮牆,胡亂噴在牆上的打油詩一下子攫住他的視線,大概是因為噴漆與玫瑰的顏色一樣。
「看那寬寬烏龜脊,」傑克小聲念了出來。「龜殼撐起了大地。」他開始顫抖。「今天真是太棒了!天啊!」
他轉過身,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家。
19
看門人肯定在傑克剛走進大堂的時候就按了他家門鈴,因為當電梯在五樓開啟時,他的父親就已經守在電梯口了。艾默·錢伯斯穿著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褲,牛仔靴把他五尺十寸的身高堪堪墊到六英尺。板寸平頭上黑色的頭髮根根豎起。在傑克記憶中,他父親從來就是一副剛剛遭受了巨大電擊的樣子。傑克剛踏出電梯,錢伯斯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看看你自己!」他父親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看見傑克臉蛋和雙手都髒兮兮的,雙頰和太陽穴上還掛著乾涸的血跡,褲子上都是泥,外套也撕破了,腰帶上還掛著幾個像是模樣古怪的夾子似的蒼耳。「快進來!見鬼,你到哪兒去了?該死地,你母親都快急瘋了!」
他根本不給傑克解釋的機會,逕直把他拖進家門。傑克瞄見格麗塔·肖站在餐廳和廚房之間的門旁,謹慎地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然後很快消失,以防被「先生」看見。
傑克的母親坐在搖椅上,一看見傑克就站起身。但是她並沒有一下跳起來,跑過大廳擁抱傑克,也沒有親吻或責罵他。她慢慢向傑克走過去,傑克看著她的眼睛,猜想她一個下午肯定吞了至少三片安定、也許四片。他的父母親都篤信藥品可以幫助他們達到完美狀態。
「你流血了!你上哪兒去了?」他母親用很有修養、濃重的瓦撒女子學院1『註:瓦撒女子學院(VassarCollege),成立於一八六一年,位於紐約州的貴族式文科學院,一九六九年開始招收男學生。』的腔調問道,咬字清晰,試圖讓每個句子都押韻,彷彿在問候一個剛剛遇到車禍的朋友。
「出去了。」他回答。
他父親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傑克顯然沒有料到,一個踉蹌正好摔在他扭傷的腳上。疼痛倏地躥上來,怒火騰地冒出。傑克覺得他的父親這麼惱火不是因為他留下那份瘋狂的作文離開學校那麼久;他父親惱火是因為傑克居然有膽量糟蹋了那麼珍貴的學習機會。
一直以來,傑克對他的父親只抱有三種感情:迷惑,害怕,還有一種微弱、不解的愛。現在第四種、第五種感情相繼出現:一是憤怒,另一個則是厭惡。與這些不愉快的感情摻雜在一起的還有一種想家的感覺,這種感覺現在在他心中愈發強烈,像煙霧一樣包裹著所有其他感情。他看著他父親漲紅的臉頰、豎起的短髮,真希望他能回到空地看看玫瑰,聽聽合唱的哼鳴。這兒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他暗忖。不再是了。我還有事情要做,只是但願我知道是什麼事兒。
「放開我。」他說。
「你剛才對我說什麼?」他父親圓睜的藍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傑克猜想他肯定剛剛沉浸在魔術藥粉裡,現在不是激怒他的時候。但是傑克發現自己還是想挑釁。他可不能像一隻被叼在狂虐的雄貓嘴裡的耗子一樣被搖來晃去,今晚不行,永遠都不行。突然他發現大部分的憤怒是源於一個簡單的事實:他不能對他們說發生了的事情——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已經關上所有的門。
但是我有鑰匙,他邊想邊隔著褲子摸了摸鑰匙的形狀。此刻,他腦海中又響起那首不尋常的打油詩:若你想跑想遊戲,跟著光束向前去。
「我說放開我,」他重複道。「我腳扭了,你弄得我很疼。」
「我可不只會弄疼你的腳,如果你不——」
突然,傑克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抓住夾著他上臂的手,狠狠地甩開。他父親驚訝得合不攏嘴。
「我可不為你工作,」傑克說。「我是你的兒子,記得嗎?如果你忘了,看看你辦公桌上的照片。」
他父親的嘴唇咧開,露出一排整潔的上牙,七分驚訝、三分憤怒地衝他咆哮起來。「不准你這麼跟我說話——見鬼,你的尊敬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也許在回家的路上弄丟了。」
「你沒打招呼在外面閒蕩了該死的一整天,現在回來了還站在這兒胡言亂語,毫不尊敬——」
「別吵了!你們倆都別吵了!」傑克的母親大叫道,聽上去都快哭出來了,雖然血管裡流的全是鎮靜劑。
傑克的父親又想抓住傑克的胳膊,但突然改變了主意。大概是因為他兒子剛才甩開他的那股力道著實驚人,抑或只是因為傑克的眼神。「我只想知道你到哪兒去了。」
「出去了。我告訴過你。而且我就打算告訴你這麼多。」
「他媽的!你的校長打電話來,你的法語老師親自到家裡來了,而且他們都有許多問題問你!我也是,而且我要答案!」
「你的衣服髒了,」他的母親發現這一點,然後又怯怯地加了一句:「你是不是被搶劫了,約翰尼?你是不是逃學,然後被搶了?」
「他肯定沒有被搶,」艾默·錢伯斯吼道。「手錶不是還戴在手上嗎?」
「但是他頭上有血。」
「沒關係,媽媽。我撞到頭而已。」
「但是——」
「我要去睡覺了。我非常、非常累。如果你們想明天早上談談這件事兒,那行。也許那時候談更有意義。但是現在,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的父親跟在他後面,伸出手。
「不要,艾默!」傑克母親幾乎在尖叫。
錢伯斯沒有理睬,一把抓住傑克外套的後背。「不准你就這樣走開——」他開始訓斥,這時傑克猛地轉身,用力地一扯外套,右胳膊下面本來就裂開的地方這回嘶啦一聲全被拉斷了。
傑克那雙熊熊燃燒的眼睛逼得他父親向後退了一步。他臉上的憤怒被另一種表情取代,看上去更像是恐懼。說傑克的眼睛熊熊燃燒並不僅僅是比喻;他的眼睛事實上看起來就像兩簇火焰。他母親虛弱地呻吟出聲,一隻手捂著嘴,向後踉蹌地跨了兩大步,然後重重地跌坐在搖椅上。
「別……管……我。」傑克說道。
「你到底怎麼了?」他父親問道,現在的聲調幾乎是悲傷的。「你見鬼地怎麼了?考試周第一天就逃出學校,什麼招呼也沒打,回家時從頭到腳沾滿泥……而且你的一舉一動就像瘋了一樣。」
對,就是這句話——你的一舉一動就像瘋了一樣。自打三個禮拜以前他的腦海中出現兩個聲音以來,他一直就害怕這句話。令人心驚膽顫的指控。只是現在這句話一旦真的被說出口,傑克反而覺得一點兒不可怕,也許是因為他最終能夠不去想這件事兒了。是的,有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而且仍在繼續。但是沒有——他沒有瘋。至少現在還沒有。
「我們明早再談,」他又重複了一遍,說完走出餐廳。這回他父親並沒有阻止他。他快走到大廳的時候,身後響起他母親焦慮的聲音:「約翰尼……你還好吧?」
他該如何作答?好?不好?兩者皆是?兩者皆不是?但是腦海中的聲音停止了,這才比較重要。實際上,非常重要。
「好一些了。」他最終回答道。他走回自己的房間,重重摔上門,彷彿這樣能把他和世界的其餘部分都隔絕開,這讓他感到非常欣慰。
20
他站在門邊聽了一會兒。他母親在低聲說著什麼,他父親的聲音則比較大。
他母親提到了血,還有醫生。
他父親說這孩子沒問題;惟一出問題的是從那孩子嘴裡說出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他會來處理。
他母親勸他父親冷靜下來。
他父親說他本來就很冷靜。
他母親說——
他說,她說,如此這般,說來說去。傑克仍舊愛他們——無論如何,他還是比較確定這一點的——但是現在有其它事情發生了,同時又引起更多的連鎖反應。
為什麼?因為玫瑰花出了問題,也可能是因為他想去另一個世界……再次看見他的眼睛,如公路小站的天空那麼湛藍的眼睛。
傑克慢慢挪到書桌前,脫掉外套。這件衣服已經壞得差不多了——一隻袖管幾乎被全扯了下來,裡面的襯裡像張軟帆懸掛著。他把外套掛在椅子背上,坐了下來,把書攤在書桌上。這一個半星期以來他一直睡得很糟糕,但是他猜今晚大概能睡個好覺。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疲憊過。等明天早上醒來時,可能他就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傑克警惕地向聲音的方向轉過身。
「是我,肖太太,傑克,我能進來一分鐘嗎?」
他微微一笑。肖太太——當然是她。他父母親總是讓她做和事佬,或者說,用個好點兒的詞,中間人。
你去看看他,他母親會說。他會告訴你到底怎麼回事兒的。我是他的母親,那個雙眼通紅、直流鼻涕的是他的父親,而你是惟一的管家,但是他會告訴你他不願意跟我們說的事兒,因為你見到他的時間比我們中任何一個都要多,而且也許你說的話他能懂。
她會端著個盤子,傑克邊想邊打開門,然後笑了起來。
肖太太果然端著盤子,上面放了兩個三明治、一角蘋果派和一杯巧克力牛奶。她略顯焦慮地看著傑克,彷彿他會撲上來咬她一口。傑克朝她肩膀後面看了看,並沒有發現他的父母。他可以想像他們倆正在客廳裡坐立不安地聽著這裡的動靜。
「我猜你可能想吃點兒東西。」肖太太說。
「是的,謝謝。」說實話他真的快餓扁了;早飯以後他就什麼都沒吃。他側過身,肖太太走進房間(進去的時候又憂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把盤子擺在了書桌上。
「噢,看這個,」她說著拿起《小火車查理》。「我小時候也有這本書。你今天買的嗎,約翰尼?」
「是的。是不是我父母讓你過來看看我怎麼樣了?」
她點點頭,沒有矯飾,沒有假裝。這只是一件小事,就像倒垃圾一樣。你可以告訴我你想怎麼做,她的表情彷彿在說,或者你也可以什麼都不說。我喜歡你,約翰尼,但是我真的無所謂。不管怎樣,我只是在這兒工作,而且現在離我平時下班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了。
她的表情所說出的一切絲毫沒有讓他生氣,反而讓他更加平靜。肖太太是另一個不算是朋友的熟人……但是他猜她也許比學校任何同學都更像朋友一些。至少肖太太很誠實,從不耍花招,一切都明明白白地體現在月末的工資單上,而且她總是把三明治的麵包皮切下來。
傑克拿起一塊三明治,大大咬了一口。臘腸加奶酪,他的最愛。這是肖太太另一個好處——她知道他所有喜歡的口味。他母親到現在還執拗地認為他喜歡搗碎的玉米,討厭吃甘藍菜。
「請告訴他們我很好,」他說。「而且告訴我父親,我很抱歉對他無禮。」
他其實並不抱歉,但是他父親想要的就是一句對不起。當肖太太把這個告訴他,他就會輕鬆下來,然後繼續自欺欺人——他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沒有任何問題。
「我複習考試很用功,」他邊嚼邊說,「而今天早上所有壓力都壓下來,我猜。我有一點兒僵住了,彷彿我不離開就會窒息。」他摸了摸前額上乾涸的血疤。「這個嘛,告訴我母親,真的沒什麼。我沒有被搶劫,這只是很愚蠢的意外。一個郵遞員正推著手推車,我一頭撞了上去。傷口並不大,我也沒有看見重影或者其它什麼症狀,甚至頭現在都已經不疼了。」
她點點頭。「我可以想像到是怎麼回事兒——競爭激烈的學校,如此而已。你只是被嚇壞了,沒什麼可恥的,約翰尼。但是過去幾個禮拜你的確看上去心神不寧。」
「我想現在我很好。我也許得重寫我的英語期末作文,但是——」
「噢!」肖太太驚叫一聲。她連忙把《小火車查理》放回桌上。「我差點兒忘了!你的法語老師留了點兒東西給你。我這就去拿。」
她離開房間。傑克本來希望不用擔心貝塞特先生的,他人很好。但是現在既然貝塞特先生親自來了,估計他得擔心了。傑克有印象派珀學校的老師很少家訪的,他也很奇怪貝塞特先生到底留了什麼。他猜最可能的是邀請他去和學校的心理醫生赫啻基斯先生談談。倘若他今天早上知道這個肯定會害怕,但今晚不會了。
今天晚上,重要的只有玫瑰。
他又吃了一塊三明治。肖太太離開的時候沒有把門帶上,所以他可以聽見她在和他父母親說話。現在他們倆聽上去都冷靜了許多。傑克喝了口牛奶,拿起盛蘋果派的盤子。過了一會兒,肖太太拿著一個非常熟悉的藍色文件夾回到房間。
傑克發現他畢竟還是沒能克服所有的恐懼。現在,他們所有人,同學和老師,應該都已經知道,而且也沒時間再做什麼彌補,但是這並不意味他喜歡所有人都知道他精神錯亂、成為大家的話題。
文件夾上面用別針別了一封信。傑克把信拿下來,撕開信封,抬頭問肖太太。「我爸媽現在怎麼樣?」
她微微一笑。「你父親想讓我問你為什麼你不告訴他你只是得了考試焦慮症。他說他小時候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有一兩次。」
傑克非常驚訝,他父親從來就不是那種會沉湎於回憶中的人,他不會說,你瞧,我小的時候……傑克試著想像他父親小時候患上考試焦慮症的情景,結果發現他沒辦法——他最多能夠在腦海中看見一個身穿派珀T恤衫、十分好鬥的小矮子、一個腳踏特殊定制的牛仔靴的小矮子、一個黑髮硬邦邦地倒豎在腦門兒上的小矮子,這副情景並不讓他愉快。
便箋是貝塞特寫的。
親愛的約翰,
邦妮·艾弗莉告訴我你提早離開了。她很擔心你,我也是,儘管這種事情我們以前都碰到過,尤其是在考試週期間。明天一早你過來我們見面談談,好嗎?任何問題都可以解決的。如果你是因為考試壓力太大——而且我想重複一遍,這經常發生——我們可以安排延期考試。我們最關心的是你的健康。如果你願意,今天晚上給我打電話,號碼是555-7661。我一直到午夜才睡。
記住,我們都很喜歡你,也會一直支持你。
祝你健康!
里昂·貝塞特
傑克突然有點兒想哭,信中表達了關心,這太棒了,但是還有另一些沒有說出口的——溫暖,關愛,和努力地理解與安慰(儘管是誤解)。
貝塞特先生在短信的末尾畫了一個小箭頭。傑克翻過來,讀道:
順便提一下,邦妮讓我把這個一起帶給你——恭喜!!
恭喜?這見鬼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打開文件夾,一頁紙夾在了他期末作文的第一頁,抬頭寫著來自邦妮塔·艾弗莉的辦公桌。傑克順著斜體水筆字一行行讀下去,越讀越驚喜。
約翰,
里昂納多肯定已經告訴你我們的擔心——他一向擅長這個——所以我只想談談你的期末作文,我已經通讀,而且給了分數。這篇作文新穎獨創,令人叫絕,是我這幾年來讀過的所有的學生作文中最優秀的。你使用的重複修辭(「……這就是事實」)很有靈感,但當然重複修辭的確只是小伎倆。這篇作文真正的獨到之處在於精妙的象徵,意象首先由標題頁的火車和斜塔的照片帶出,然後巧妙地融入文章。在文章最後這個意象由「黑色塔樓」的照片引出邏輯結論,我的解讀是,傳統意義上的野心不僅錯誤,而且危險。
我並不想假裝我理解了所有的象徵意象(例如,「影子女士,」「槍俠」),但是很明顯你自己就是「囚犯」(受困於學校,社會,諸如此類),而我們的教育體制就是「會說話的魔鬼」。有沒有可能「羅蘭」與「槍俠」都是同一個權威形象——你的父親,也許?這個可能性非常吸引我,所以我就去你的檔案裡查了查他的名字。我發現你父親叫艾默,但是我又進一步發現他的中間名縮寫是R。
這一點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抑或這個名字是雙重象徵,同時來自於你的父親與羅伯特·布朗寧的詩作《去黑暗塔的羅蘭少爺歸來》?我通常不會問大多數學生這個問題,但是當然我知道你博聞強識!
無論如何,我印象非常深刻。年輕的學生常常會對所謂的「意識流」手法感興趣,但通常很難把握。但是你的文章非常出色地將意識流與象徵的語言融為一體。
太棒了!
你「一回來」就來找我一下——我想和你談談這篇文章是否可能在明年學生文學雜誌的第一期發表。
B.艾弗莉
又及,如果你今天離開學校是因為你突然懷疑我無法理解這篇內容如此豐富的作文,那麼我希望我已經幫你打消疑慮。
傑克撕下這張紙,翻開他那篇驚人新穎、象徵豐富的期末作文的標題頁,上面艾弗莉小姐用紅筆畫了大大的一個「A+」,周圍畫了一個圈兒,下面還寫了一句幹得漂亮!!!
傑克開始大笑。
整整一天——漫長、害怕、困惑、愉快、恐怖、神秘的一天——都濃縮成歇斯底里的大笑聲。他跌坐在椅子裡,頭朝後仰,雙手捧住肚子,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笑得嗓子嘶啞。他快停下來時,艾弗莉小姐幾句善意的評論躍入眼簾,然後他又無法控制地大笑。他甚至沒有看見他的父親走進門,困惑、擔心地看了他一眼之後搖著頭離開。
終於,他意識到肖太太還坐在他的床上看著他,淡定超然的表情帶著友善,也夾雜著些微好奇。他剛想開口說話,笑聲又從嘴裡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我得停下來,他想。我必須得停下來,否則真會沒命的。這樣下去我會中風或是心肌梗阻什麼的。
接著他又想到,不知道她怎麼解釋「小火車,小火車?」想到這裡,他又開始瘋狂大笑。
最終,捧腹大笑慢慢減弱為咯咯笑。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淚汪汪的眼睛說,「對不起,肖太太——只是因為……呃……我的期末作文得了A+。這篇作文富有……非常富有……象……象……」
但是他沒法兒把話說完,接著又開始捧腹大笑,笑彎了腰,笑得肚子疼。
肖太太站起身,臉上掛著微笑。「非常好,約翰。我很高興一切結果都這麼好,而且我肯定你父母肯定也會高興的。今天太晚了——我想我得請看門人幫我叫一輛出租車了。晚安,做個好夢。」
「晚安,肖太太,」傑克努力控制住自己回答道。「謝謝。」
等她一走,他又開始大笑。
21
之後的半個鐘頭,他的父母分別找他談話。他們的確冷靜了不少,而傑剋期末作文A+的成績讓他們更加冷靜。他們進房間的時候,傑克的法語課本攤在書桌上,其實他一個字都沒看,也根本沒真的打算複習。他只是等著他們都離開以後可以開始研究白天買的那兩本書。他覺得真正的期末考試正在地平線的另一端等待著他,而他拚命希望能夠通過。
大概在十點一刻的時候,他的父親走進傑克的房間,在二十分鐘之前傑克的母親剛剛結束了她短暫草率的探訪。艾默·錢伯斯一手拿著香煙,另一隻手拿著一杯威士忌,看上去不只更加冷靜而且幾乎有點兒恍惚。瞬間傑克冷漠地想,他是不是也服用了他母親的安定。
「你還好嗎,孩子?」
「還好。」他又變成了那個自覺整潔的小男孩兒,轉向他父親的眼睛不再灼灼發光,反而有些模糊遲鈍。
「我想說我對剛才很抱歉。」他父親可不是經常道歉的人,而且道歉說得很糟糕。傑克微微為他感到遺憾。
「沒關係。」
「艱苦的一天,」他的父親邊說邊舉著空酒杯比劃著。「我們為什麼不忘記發生的一切?」他說話的方式表明他似乎剛剛想出這個絕妙又符合邏輯的好主意。
「我已經忘記了。」
「很好。」他父親聽上去舒了一口氣。「你該上床休息了,是吧?明天你需要做一些解釋,而且還要參加考試。」
「我猜是的。」傑克回答。「媽媽還好嗎?」
「很好,很好。我去書房了。今晚還有工作要做。」
「爸爸?」
他父親小心翼翼地回頭。
「你的中間名是什麼?」
他父親臉上的表情告訴傑克他看到了期末作文的成績,但是肯定既沒有費心通讀全文、也沒有讀艾弗莉小姐的評論。
「我沒有中間名,」他回答。「只有一個縮略字母,就像哈里·S·杜魯門一樣,只是我的是字母R。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只是好奇。」傑克回答。
他在他父親離開之前一直努力保持鎮靜……但當門一關上,他就跳上床,把臉埋在枕頭裡面,又悶聲大笑起來。
22
當他確定狂笑的衝動終於過去(雖然時不時喉嚨裡還會冒出一陣竊笑,就像狂笑後遺症似的),而且確定他的父親已經鎖上門坐在他的書房裡抽著香煙、喝著威士忌、看著文件、當然還有那一小瓶白色粉末的時候,傑克回到他的書桌前,打開檯燈和那本《小火車查理》。他瞥了一眼書的版權頁,發現第一版是一九四二年出版的,他手頭這本已經是第四次印刷了。他又看看封底,卻沒找到關於作者貝裡·埃文思的任何信息。
傑克翻回第一頁,圖畫裡一個金黃頭髮的男人正咧嘴笑著坐在一輛蒸汽小火車的駕駛室裡。他凝視著這個男人臉上驕傲的笑容,思索片刻後開始讀正文。
鮑伯·布魯克斯是中世界鐵路公司的工程師,負責聖路易斯和托皮卡之間的路段。工程師鮑伯是中世界鐵路公司最出色的火車司機,而查理則是最出色的火車頭!
查理是一個402老大哥型的蒸汽火車頭,而工程師鮑伯是迄今惟一被允許坐上他的駕駛室拉響鳴笛的人。每個人都知道查理會發出嗚嗚的鳴笛聲,每當他們聽到嗚嗚聲迴盪在遼闊的堪薩斯鄉間時,他們說「那是查理和工程師鮑伯他們,聖路易斯和托皮卡之間跑得最快的一對搭檔!」
無論男孩還是女孩都會衝到自己院子前面,只為一睹查理和工程師鮑伯的風采。工程師鮑伯總是微笑著向他們揮手致意,孩子們也會微笑著揮手回應。
工程師鮑伯有一個特殊的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就是小火車查理真的、真的有生命。有一天,他們正行駛在托皮卡到聖路易斯的路上,工程師鮑伯聽見低沉溫柔的歌聲。
「是誰和我一起在駕駛室裡?」工程師鮑伯不高興地問。
「你得去看看心理醫生,工程師鮑伯。」傑克看到這裡喃喃自語,同時翻到第二頁。上面有一幅插圖,工程師鮑伯正彎著腰檢查小火車查理的自動鍋爐室。傑克覺得奇怪,鮑伯在查探偷乘者的時候,誰在開火車、並且提防鐵軌上突然出現牛群(更不用說男孩兒女孩兒了)?他猜貝裡·埃文思肯定對火車所知有限。
「別擔心,」一個沙啞的聲音輕聲說。「這只是我。」
「這個我是誰?」工程師鮑伯用他最大聲、最嚴厲的聲音問道,因為他仍然認為有人在惡作劇。
「查理。」沙啞的聲音輕聲回答。
「哈哈哈!」工程師鮑伯說。「火車可不會說話!我也許知道得不多,但是我至少明白這個!如果你是查理,那我想你可以自己鳴笛了!」
「當然!」沙啞的聲音輕聲說,就在那時,汽笛開鳴,響徹整個密蘇里平原:嗚……嗚……!
「上帝啊!」工程師鮑伯驚歎。「真的是你!」
「我告訴過你呀,」小火車查理回答。
「那我以前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有生命?」工程師鮑伯又問。「為什麼你以前從來不和我說話?」
這時,查理開始用他那沙啞低沉的嗓音對工程師鮑伯歌唱。
不要問我傻問題,
我也不玩笨遊戲。
只是簡單小火車
模樣始終都如一。
頭頂一片碧藍天,
只願永遠駛向前。
做輛快樂的小火車,
生命不止不停歇。
「以後旅途中你還會和我說話嗎?」工程師鮑伯問道。「我會很樂意的。」
「我也是,」查理回答。「我愛你,工程師鮑伯。」
「我也愛你,查理。」工程師鮑伯回答。說完他親自拉響汽笛,只為表達他現在多麼開心。
嗚……嗚……!這是查理最動聽的鳴叫,每個聽到的人都連忙跑出來看個究竟。
最後這段的插圖與封面上的那幅非常接近。前面的幾幅插圖中(都是粗繪圖畫,讓傑克想起他最喜歡的幼兒園圖書《愛爾蘭人邁克和他的蒸汽挖土機》裡面的圖片),火車頭只是火車頭——無疑吸引著這本書當時的讀者群、四十年代的男孩子,讓他們興高采烈——仍舊只是機器。可是在這幅插圖中,它明顯有了人臉的特徵。儘管查理臉上掛著笑,故事透出笨拙的可愛,傑克仍然感到心頭一凜。
他不信任這張笑臉。
他打開他的期末作文,視線掃過幾行,然後讀到,我很肯定布萊因非常危險,這就是事實。
他合上文件夾,手指關節在上面若有所思地敲了幾下,然後繼續讀《小火車查理》。
工程師鮑伯和查理一起度過了許多愉快的日日夜夜,他們也聊了很多事情。工程師鮑伯獨身一人,查理成為自從很久以前他妻子在紐約去世以後惟一真正的朋友。
有一天,查理和工程師鮑伯回到坐落在聖路易斯的車庫,卻發現在查理的泊位上停著一輛全新的柴油火車頭。這個柴油火車頭真是了不起!足足5000馬力!不銹鋼的車廂連接裝置!還有位於紐約州尤蒂卡的尤蒂卡引擎公司製造的牽引電動機!
「這是什麼?」工程師鮑伯憂心忡忡地問,查理只是用他最低沉、最沙啞的嗓音繼續吟唱:
不要問我傻問題,
我也不玩笨遊戲。
只是簡單小火車
模樣始終都如一。
只願永遠駛向前,
頭頂一片碧藍天。
做輛快樂的小火車,
生命不止不停歇。
布利戈斯先生,車庫的負責人,走了過來。
「那台柴油火車頭很漂亮,」工程師鮑伯說,「但是你必須把它從查理的泊位上移走,布利戈斯先生。今天下午查理得上潤滑油了。」
「查理不再需要上潤滑油了,工程師鮑伯,」布利戈斯先生悲傷地回答。「他將被這個火車頭替代——全新的伯靈頓西風柴油火車頭。以前,查理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火車頭,但現在他老了,鍋爐還漏氣。恐怕這回查理真該退休了。」
「絕對不行!」工程師鮑伯非常憤怒!「查理仍舊馬力十足!我要打電報給中世界鐵路公司的總部!我要打電報給總裁雷蒙德·馬丁先生,親自!我認識他,因為他曾經給我頒發優秀員工獎,後來我和查理還帶著他的小女兒去兜風。我讓她親手拉響鳴笛,查理還為她賣力地鳴叫!」
「我很抱歉,鮑伯,」布利戈斯先生說,「但是正是馬丁先生親自訂購了這輛柴油機車。」
這是事實。就這樣,小火車查理被移到中世界鐵路公司聖路易斯火車停車場最遠角落的旁軌上,在雜草堆中慢慢生銹。現在人們在聖路易斯和托皮卡的軌道上聽見的是伯靈頓西風的轟克轟克聲,而查理的鳴笛已經不再響起。一窩老鼠在工程師鮑伯的座位上安了家,他曾經自豪地坐在那兒看著原野從身旁掠過;小燕子也在查理的煙囪裡築巢做窩。查理孤獨又悲傷,十分想念鋼軌、藍天和開闊的原野。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想到過去,流出黑色的機油淚水,淚水弄銹了他精美的車頭燈,但是他不在乎,因為現在車頭燈也已經老了,而且再也沒有點亮。
馬丁先生,中世界鐵路公司的總裁,寫信提供工程師鮑伯駕駛全新的伯靈頓西風的職位。「這個火車頭很出色,鮑伯,」馬丁先生說,「馬力十足,而你是駕駛它的最佳人選!在所有中世界的工程師中,你是最優秀的。我的女兒蘇珊娜也一直記得你讓她拉響老查理的汽笛。」
但是工程師鮑伯表示,如果他不能繼續駕駛查理,那麼他的火車司機生涯也就到此為止。「我無法理解如此高級的柴油機車,」工程師鮑伯說,「而且它也不會理解我。」
公司為他安排了在聖路易斯車庫清洗引擎的職位,工程師鮑伯變成了清洗工鮑伯。有時候,一些駕駛全新柴油車的工程師會取笑他。「看那個老傻瓜!」他們說。「他不能理解世界已經轉換了!」
有時趁著夜深人靜,工程師鮑伯會走到停車場遠處生銹的旁軌,小火車查理孤獨地停在那裡。雜草長進他的車輪,銹跡爬進車頭燈。工程師鮑伯還會和查理說話,但是查理回答得越來越少。很多夜晚他甚至一言不發。
一天晚上,工程師鮑伯的腦海裡突然閃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查理,你是不是快死了?」他問。然後查理用他最低沉、最沙啞的聲音回答:
不要問我傻問題,
我也不玩笨遊戲。
只是簡單小火車,
模樣始終都如一。
頭頂依舊碧藍天,
如今不再駛向前。
我猜我會待在這兒,
直到死亡那一天。
故事的轉折算不上出乎意料。傑克盯著這段故事的插圖看了好久,圖畫技巧談不上精湛,但絲毫不損故事的催淚效果。查理看上去又老又沮喪,被所有人遺忘;工程師鮑伯看上去失去了他最後的朋友……起碼故事是這樣說的。傑克可以想像,全美國的孩子看到這裡都會號啕大哭,他又突然想到,許多兒童讀物裡都包含這種情節,這種能讓你心口變得酸酸的情節。韓賽爾與格蕾特1『註:韓賽爾與格蕾特(HanselandGretel),《格林童話》中的一個故事,又被譯為《糖果屋》。』被趕進森林,小鹿班比的媽媽被獵人殺死,還有老黃狗的死。傷害小孩子、讓他們流眼淚可真是容易,而且這似乎也顯示出大多故事作者都具有虐待傾向……而且,看起來,貝裡·埃文思也不例外。
但是傑克卻發現自己對查理被貶到中世界鐵路公司聖路易斯的火車停車場無人問津的角落、在雜草中生銹沒有絲毫難過。恰恰相反。很好,他暗想。那就是他該待的地方。就該待在那兒,因為他很危險。就讓他在那裡生銹,千萬別信任他的眼淚——那是鱷魚的眼淚。
剩下的部分他很快看完。大團圓的結局,這是當然,儘管孩子們在忘記這種結局之後很長時間都會記得被拋棄在停車場一角的絕望。
馬丁先生,中世界鐵路公司的總裁,來到聖路易斯視察工作。他本來打算乘坐伯靈頓西風回到托皮卡,參加下午他女兒的第一次鋼琴演奏。可是西風卻無法啟動,好像柴油燃料裡面進了水。
(是你把柴油燃料澆濕的吧,工程師鮑伯?傑克心裡暗想。我敢肯定就是這樣,你這條奸詐的老狗!)
其它所有火車都出任務去了!該怎麼辦?
這時有人碰了碰馬丁先生的胳膊。是清洗工鮑伯,只不過他看上去不再像一個引擎清洗工。原本沾滿油漬的工作服已經脫下,換上了乾淨的工作裝,原來的工程師軟帽也重新戴上。
「查理就在不遠處的旁軌上,」他說。「查理可以開到托皮卡去,馬丁先生。查理能夠把您準時送到您女兒的鋼琴演奏會上。」
「那輛舊蒸汽火車?」布利戈斯先生對此嗤之以鼻。「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查理也許離托皮卡城還有五十英里呢!」
「查理一定能做到,」工程師鮑伯堅持。「況且沒有其它火車,我知道他行的!我一直在空餘時間清洗他的引擎和鍋爐,您瞧。」
「我們試試吧,」馬丁先生最終說。「如果沒趕上蘇珊娜第一次演奏會,我會非常遺憾的。」
查理整裝待發;工程師鮑伯往他身後的煤水車裡填滿了新鮮煤炭,燃燒室燒得連外壁都發紅。他扶馬丁先生坐上駕駛室,又把查理拖離銹跡斑斑、無人問津的旁軌。這麼多年以來,查理又一次踏上主軌道。接著,他踩動引擎,拉響汽笛,查理發出勇敢的呼聲:嗚……嗚……!
聖路易斯城裡所有孩子都聽見了轟鳴的汽笛,全都跑進院子親眼目睹生銹的老蒸汽火車從門前經過。「看呀!」他們大叫。「那是查理!小火車查理回來了!好哇!」他們揮手致意,當查理加速穿過城鎮時,他又鳴響汽笛,就像過去那樣:嗚……嗚……!
卡嗒卡嗒,查理的車輪經過!
呼哧呼哧,煙從查理的煙囪冒出!
咕咚咕咚,傳送帶把煤送進燃燒室。
說到動力!說到神氣!上帝啊,老天啊,嗚哇!查理從未跑得這麼快!眼前的原野還沒看真切就從耳邊一閃而過!他們飛速趕超41國道上的汽車,宛若那些汽車都是靜止的!
「簡直不敢相信!」馬丁先生大叫著拿起帽子在空中揮舞。「這真是了不起的火車頭,鮑伯!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讓它退休!你怎麼能夠讓煤炭傳送帶運轉得這麼快?」
工程師鮑伯只是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小火車查理在給自己加煤。而且,在卡嗒卡嗒、呼哧呼哧、咕咚咕咚的聲音下面,他能夠聽見查理用他低沉、沙啞的嗓音唱著那首老歌兒:
不要問我傻問題,
我也不玩笨遊戲。
只是簡單小火車
模樣始終都如一。
只願永遠駛向前,
頭頂一片碧藍天。
做輛快樂的小火車,
生命不止不停歇。
查理把馬丁先生準時(這是當然)送到他女兒的鋼琴演奏會上,蘇珊娜再次看見她的老朋友查理非常高興(這也是當然)。蘇珊娜一路上興奮地拉著汽笛,大家一起又回到聖路易斯。馬丁先生把查理和工程師鮑伯安排在了全新建造在加利福尼亞的中世界遊樂園中,以後他們就可以一直載著孩子們遊覽樂園,而且——
直到今天你還能看見他們載著快樂的孩子們到這裡、去那裡,暢遊這個燈光與音樂組成的世界,享受美麗開心的時光。工程師鮑伯頭髮已經染上白霜,查理比起以前也不大說話,但是他們倆仍然精神奕奕,而且孩子們時不時地還可以聽見查理用他低沉、沙啞的嗓音吟唱他的老歌兒。
完
「不要問我傻問題,我也不玩笨遊戲。」傑克喃喃自語,視線又鎖定最後一幅圖片。上面小火車查理拉著兩車廂開心的孩子從過山車開到摩天輪。工程師鮑伯坐在駕駛室裡,拉著汽笛的繩子,像頭糞水裡的豬一樣傻樂著。傑克猜想工程師鮑伯的微笑要傳達的肯定是極大的喜悅,但是這笑容在傑克看來更像是瘋子臉上的傻笑。查理和工程師鮑伯兩個看上去都像瘋子……而且傑克越多看一眼車上的孩子,就越覺得他們臉上的表情是恐懼的痛苦。讓我們下車,他們的表情彷彿在說。求求你們了,只要讓我們活著下車就行!
做輛快樂的小火車,生命不止不停歇。
傑克合上書,仔細想了一會兒。然後他又把書打開,一頁一頁翻著,圈出一些吸引他的字詞。
中世界鐵路公司……工程師鮑伯……低沉、沙啞的聲音……嗚嗚……自從很久以前他妻子在紐約去世以後惟一真正的朋友……馬丁先生……世界已經轉換了……蘇珊娜……
他擱下筆。為什麼這些字詞如此吸引他?紐約這個詞吸引他,原因很明顯,但是其它那些呢?而且,為什麼是這本書?毫無疑問他本來就打算買下來。可他肯定如果當時他口袋裡錢不夠,他就會一把搶過書、然後逃之夭夭。但是為什麼?他感覺好像心中有一隻指南針,並不知道什麼磁北,只知道要指向一個特定的方向,無論你願意與否。
傑克惟一肯定的就是他非常、非常疲倦,假如他現在還不爬上床,那他就會在桌子前睡著。他脫掉襯衫,最後瞥了一眼《小火車查理》的封面。
那微笑。他不信任那微笑。
一點兒也不。
23
傑克並沒能如預期的那樣迅速入睡。腦海中的聲音又開始爭論他到底是死還是活,讓他根本睡不著。最後,他坐起身,眼睛緊閉,用拳頭朝太陽穴狠狠搗了幾下。
閉嘴!他對著聲音大叫。趕快閉嘴!你們一天都很安靜,現在也安靜下來!
如果他承認我已經死了,我就閉嘴,其中一個聲音慍怒地說。
如果他肯看在上帝的份上朝四周看看、承認我明顯還活著,我就閉嘴,另一個聲音反唇相譏。
他快忍不住要尖聲大叫起來。這根本無法忍受;他感覺就像要嘔吐似的,尖叫就堵在喉嚨管。他睜開眼睛,看見長褲掛在書桌椅子上,此時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他跳下床,走向椅子,摸索長褲右面的口袋。
銀鑰匙就在那裡。在他的手指一碰到鑰匙的瞬間,聲音停止了。
告訴他,他腦海中蹦出這樣的念頭,只是不知道是為了誰。告訴他抓住鑰匙。鑰匙可以讓聲音消失。
他手裡抓著鑰匙回到床上,頭沾上枕頭不出三分鐘,就沉沉墜入了夢鄉。